第七杯酒 Sakura/樱 江户彼岸

九月末的神奈川县,晨昏之间已有凉风习习。

尽管事先已经知道即将入住的地方是秦家位于当地的又一栋别墅,眼前所见的一切却还是远远超出了桑荞可以想象的范围。

位于箱根町的四季阁,似乎是可以追溯到明治时代的古老建筑,只是几经修缮之后,如今已更加符合现代人的生活习惯。

这是一座带有浓郁日式风格的居所,房屋结构非常简单,仅由地板、柱子和屋顶三部分组成,屋檐下另有延伸出来的狭长走廊,可供日常间的纳凉或是小憩之用。居室内部铺满榻榻米,另外还有为数不多的矮几、书柜、壁龛以及暖炉台等小型家具,房屋之间全部用糊了半透明樟子纸的木格拉门分离,与最大一间和室相邻的是开放式厨房,连洗手间也采用了玻璃方砖,使其能够透进屋外的光线。除此之外,最角落还有一段楼梯,可以直达上面一间已作为储物之用的阁楼。

整栋房子共由五根大柱支撑,中心与四方角落各一根,却并非直接打桩人土,而是在一片深约半米的浅塘之上,其中遍布各色睡莲,也有几尾欢畅游弋的锦鲤,风车水轴转起的时候,即使无风也颇觉清凉。

然而这些都并非四季阁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这座别墅之所以久负盛名,乃是因了它最初的拥有者正是日本最著名的花道三大流派之一小原流的创始人小原云心。小原流脱胎于日式花道的始祖池坊流,在生花(Ikebana)与茶花(Chabana)的基础上提出了盛花(Moribana)的概念,即以色彩与写景的表现为重心,通过支撑物可以在水盘中放置更多的花朵,将房屋建筑在池塘之上的创意原本就是为了突出该流派的理念。而整座院落之中的山石树木以及林间亭台则是最为风雅的部分,据民间相传,一个人连续三个月每天穿行在这不大的庭院之间,未必能有一次看到完全相同的风景。

与房屋相同的是,这座庭院历经上百年的风雨之后,也被历任拥有者因自己的喜好而做出了各种微小的调整。比方说,原本这座四方院落的东南西北各有一道门,分别对应着“花哄”、“蝉羽”、“红染”以及“梅初”这种极富浪漫情怀的名字,而如今只剩下南方一道大门,上书“四季”二字;又比如为确保一年四季花开满园,这里曾经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时令花卉,而如今,大量植物都已被移植出去,除却池塘中的睡莲之外,仅余百种樱花遍布其中,虽然略显单调,却也足以称得上是美不胜收。

桑荞踏过连接草地与房屋之间的竹桥,忍不住好奇地左顾右盼。秦枳倒没有什么反应,牵着她的手腕一路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只在进入玄关的时候不易察觉地皱了眉,然后随手将角柜上的一张全家福扣了下去。

毫无疑问,那张照片里面,根本不会有他的脸。

想到这些,桑荞忽然意识到,这里从来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足迹,其实远不能称为他的家,而来到这个地方,他的内心又该是多么不情愿。

也许是看到她有些不忍的表情,他便无所谓地弯了嘴角,走上前去揽过她的腰,将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没关系,现在这里有你了。”

她便也笑了起来:“也对,这里很美,我很喜欢。”

“这算什么,跟我来。”他故作神秘,然后将她带到了最大的一间和室,打开左右两扇拉门,桑荞果然“哇”地一声惊呼出来,眼前漫天樱花随风轻舞,落在她的发际唇边,恍若一场不似人间的隆冬大雪。

“这里是整座庭院赏花的最佳位置——江户彼岸,不仅是这间和室的名字,也是一种非常稀有的樱花品种。”他似乎十分满足于她的反应,简单地解释。

“你不是从没来过这里?”她偏头看他。

“有些东西太美了,你会无法避免地听人反复说起,比如那个名叫秦柑的家伙。”

“你可以叫他哥哥,我不会嘲笑你。”桑荞望着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开口,而秦枳都只是敷衍地一笑带过。

“我会选择这个地方,还真是和他有着莫大的关联。”他仰起头,望着花海之中依稀可见的隔壁庭院,“十七年前,就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十分离奇的案件,直到他死,都没有得到足以令他释怀的真相。”

“哦?”她睁大眼睛听他说话,这是之前的调查中完全不曾出现的内容。

“你一定会感兴趣,”他拉她坐到矮几边,在果盘里拿了个新鲜的蜜柑递给她,一面想着这里的管家还真是称职,尽管已经说明这几天他可以休假,对方却还是把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在我父亲还没有将这栋别墅收入自己名下之前,它的持有人,名叫白河一树。”

“小原流,白河一树。”他托住下巴,微笑补充,“你应该可以想象,一个身为小原流传人的花艺大师,历尽干辛万苦才拥有了流派创立者的府邸,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会狠心将其拱手让人?”

“如果不是很缺钱的话,大概就是曾发生过一些令他想起便会觉得不快的事情吧。”她剥好一个橘子递了过去,“比如,一次争执,一场意外,或者,一个死人?”

他接过那个橘子,会心一笑:“他曾幸运地拥有过一对双胞胎女儿,可惜又不那么幸运,其中较为年长的一位偏偏患上了无药可救的先天性心脏病。”

“她病死在了这里?”

“不,十七年前的某一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在这个庭院里凭空消失了。而二个月后,她的尸体被分别发现在距这儿不远的闹市区,都已经高度腐烂。”他看着桑荞的表情,像是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一般点了点头,“没错,她被分尸了。尸检的结果证明那确实是她,她的病情十分复杂,完全性大动脉转位、大室间隔缺损15mm、房间隔缺损、肺动脉瓣狭窄,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是无法说谎的。”

“只有心脏。”桑荞补充。

“没错。”他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除了心脏,谁也无法证明当年死掉的人,就是那个女孩,尽管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在任何人的视线之中。”

“可是她有一位长相和她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妹妹啊。”桑荞摇了摇头,“如果足够谨慎,她们完全可以用同一个身份生活下去,很多电影都是这样演的。”

“不,”秦枳却简单否定了她的假设,“事发后不久,白河家余下的三个人就移民法国,你知道,至少出境记录是无法允许两个人共同使用同一本护照的。”

果然,桑荞沉默下来,如果这对双胞胎姐妹都还活着,他们的父母的确是没有道理放弃其中任何一个的。

“凶手呢?”

“没有找到,”他摇摇头,“这是一桩已经跨过了十七年的悬案,至今没有任何线索。”

“那么死者的妹妹呢?后来她怎么样了?”

“她于21岁那年回国,同年嫁给了年长她八岁的浅野崇医生,一直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直到今天。”秦枳笑了笑,而桑荞不出所料地“嗯?”了一声。

“你是说……”

“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恐怕远比我们所能够想象的更加难解,所以我说你一定会感兴趣,因为如果想要调查这件事,就绝不可能避开月岛英明的主治医生浅野崇。”

“那我们又要怎样和他们搭上关系呢?”桑荞双手托腮,到此为止她终于明白了秦枳所谓辞行的真正目的地,就算她不来,他也是一定会为自己跑上这一趟的。而如果可以绕过月岛英明从另外的切人口直接调查浅野崇,说不定还要安全得多。念及此处,桑荞的心里便又多了几分动容,明明没有任何牵绊的他,所付出的也许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多。

“浅野家与白河家是比邻而居的世交,从我们这里看过去的那栋房子,就是浅野的府邸。而我父亲,既是浅野崇留学中国期间的导师,又与浅野医院有着多项业务往来,也正因为如此,我父亲才在浅野的介绍下买下了这栋房子,尽管在那件事之后,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一间风水异常糟糕的凶宅。当然,他见多了死人,从不忌讳鬼神之说,更何况这房子的价格实在合理,”秦枳摇摇头,又冷笑起来,“不过那些人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买下这里的第二年,我就出现在了他们的世界里,对于秦柑的母亲来说,一生之中不会有比这更加糟糕的事情了吧。”

他站起来,像是不希望听到她说出什么安慰的话,转身在行李箱里翻出了一瓶九六年的唐培里侬香槟王,回首对她笑道:“洗个澡换件衣服,我们马上就要和神秘的浅野夫妇共进晚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