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大沼薰之后,季晴川的电话几乎是同时在2线响起,有时候桑荞会怀疑他的脑细胞究竟是什么构造,竟然连素未谋面的人的行为都可以拿捏得分毫不差。
“她不是十点整走进你的办公室么?那么,分秒不差准时离开应该不是什么难猜的事吧,这点初级的判断只要问一下莱拉就可以确定了。”他还是那样爽朗地笑着,桑荞甚至可以想象他一边夹着电话一边浏览文件的样子。
“这么急找我,季大律师有何指教?”桑荞已经对他的自信见怪不怪,事实上,与季晴川过招,十有八九不是阵亡就是惨败。
“说想你应该很有说服力吧,”对方仍旧笑着,浯气向来分辨不出真假,“中午一起吃个工作餐怎么样,我想,那束玫瑰你一定喜欢。”
“……好,我刚回来,很有空。”桑荞简单回应,比起逞一时口舌之快,倒不如坦率点还更省力些。而且说到底,季晴川除了刀子嘴刀子心叫人招架不能之外,却是真真正正把桑荞一手推到了王牌律师的位置。他的头脑就像某种光速进化的人工智能,快速,准确,毫无遗漏,然而在某些微妙的时刻,他却始终放任着桑荞的戒备与不坦诚。
叫人琢磨不透的人啊。她叹了口气,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一片金红之上。
临窗的位子,阳光刺眼。
季晴川递过一份文件,“宋懋平上周五辞去了柯林基金会主席一职,银行账户分毫未动,出入境全无记录,人却已经联系不上了。”
“……你是说,她失踪了?”桑荞略有迟疑,却仍旧将文件接了过来。
“如果不把她和什么案子联系在一起的话,专业一点,应该是去向不明。”他只是牵动嘴角,淡淡一笑,“你的琳恩似乎是被卷入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阴谋吧?”
“你是在帮我?”她抬头,迎上他一如往常的表情。
“我是在警告你,”他的眼角却忽然闪过一抹极其残酷的微光,“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罢手,所以只好让你明白,这是随时都有可能‘去向不明’的调查。如果从某一天开始,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会不会觉得难过?”
桑荞忽然一愣,像是完全没想过他居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不会,但我会。”他若无其事地自说白话,然后像是完全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开始低头喝汤,“快吃吧,我一点钟还要见证人。”
桑荞点点头,他们从来没有如此沉默地吃过一餐饭,但在那一刻,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季晴川的温柔,尖锐得甚至有些笨拙,但即使这样冷漠地说出这样的话,他也还是将那束名为“朱丽亚”的玫瑰送给了自己不是么?
在女明星朱丽亚·斯坦利自导自演的那一场戏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蓝色玫瑰,正是蓝色天国。
所以他告诉了她,这一切都不是偶然,如果接下这桩案子,就势必要做好准备去面对无法预知的危险。但如果无论如何都想要调查的话,就从田中的大沼薰开始吧。
也许,他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加了解她,尊重她。
蔬菜汤很烫,低头的时候,眼眶像是起了雾。
三天后,大沼薰邮寄了一份电子文件到事务所,由莱拉签收之后交到桑荞的手上。桑荞明知古怪,却仍旧打开了这份带有多重加密与访问记录功能的文件,果然不出所料,正是“蓝色天国”的全部绝密数据。桑荞倒抽一口冷气,拨通大沼薰的电话,告知对方这种程度的文件在现阶段是完全不需要提供全本的。
而大沼薰却笑了,“以桑小姐的职业操守,我可以相信的对吧?而且这份文件设置了全球最高安全级别的保护,只可以由插入的第一台电脑识别,如果感知到非法入侵,0.07秒就会自动销毁,所以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您太信任我了。”越是繁复的安全防护,就越是证明文件如果外泄,那么经手人就只能是桑荞自己。
“委托人面对律师的时候,即便是杀人这种程度的事情,不是也要毫无保留地据实相告么?我信任你,因为现在只有你可以维护我的利益。而且我相信,这份文件一定能够对你大有帮助。”大沼薰仍旧笑着,然后礼貌地挂断了电话。
桑荞沉思片刻,然后唤了莱拉进来。
“托马斯和大沼薰,私人关系如何?”
正要坐下的莱拉动作忽然有些僵硬,然后又像是掩饰些什么一般笑起来,“还不错啊。”
桑荞点了点头,对她微妙的反常视而不见,“那么,他有没有听说过关于月岛英明两任妻子的事?”
“嗯……”莱拉沉思片刻,然后看了看手表,“晚上有安排吗?带你去个地方。”
桑荞点头,于是下午见过最后一个访客之后,两人驱车前往田中玟瑰工厂附近的一家口碑不错的家庭餐馆吃晚餐。
这家店主营花卉入馔的中餐以及各种花草茶,店主人是一对中国母女,母亲唐华珊,六年前与丈夫离异,独自抚养如今已经13岁的女儿唐夏,而这家店的名字珊妮&萨默,便是由母女二人的英文名组合而成。
甫一落座,莱拉就熟练点出了店里的几样招牌菜,然后将菜谱递给桑荞,“这里的金盏花烤鸡你一定要试试,保证终身难忘,等上菜的工夫,我们可以吃块蛋糕喝杯茶。”
“好啊,”桑荞在甜点那一页浏览片刻,指着其中一幅彩页道,“这个海棠花生酥看起来不错的样子。”
“我对花生过敏,不能吃这个,”莱拉嘟起嘴,在桑荞诧异的眼光中吩咐老板娘道,“给我们薰衣草果冻吧。”
老板娘笑着点头应了,说句“多谢总来关照生意”,才抱着菜谱离开,直到走远了,莱拉才压低了声音笑道,“我假装自己花生过敏二十多年了。”
“为什么?干吗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桑荞摸不着头脑。
“我第一次见到托马斯的时候,是六岁,那时他刚刚搬来我家隔壁,”莱拉顾不上桑荞的反应,自顾自地沉浸到美好回忆当中,“有一天,他跑来请我吃花生,我太紧张了,结果被噎到,眼看就要喘不过气,是他背着我冲向了附近的诊所。后来我养病的时候,他每天都在我的窗外放一束小花表示歉意,从那天起他一直以为我不能吃花生,我也乐得让他误会,我喜欢看他每次带我吃饭的时候都郑重吩咐不要花生的表情,我喜欢他紧张我的样子。”
“真是个傻姑娘……”桑荞笑着摆出嫌弃的样子,而莱拉却压低声音,指了指老板娘的背影以及正趴在吧台上画画并不时望向门口像是在等人的小女孩。
“这就是两年前去世的月岛英明的第一任妻子唐华珊,与他们的女儿萨默。”
桑荞心道果然如此,然后转回头去,留意起四周的状况。
这家店非常小,只有四张台,招待和厨师加起来也不过是唐华珊一个人而已,所以客人想要来这里吃饭的话一定要预约。女儿不上学的时候就帮忙照看店里的生意,虽然年纪不大,但已有了看上去相当可靠的样子。
正在看着,已有其他的客人推门而人。听到声音,那女孩就抬起头来,却立刻绽放出一个极度灿烂的笑容,似乎她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位怀抱橄榄球、全身都脏兮兮的金发小男孩。男孩笑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顺势坐到吧台旁的高脚椅上,而女孩也没问什么,利落地从吧台下方拿出一个铁盒,从里面夹出一些像是茶叶的东西,泡好了端给男孩,然后两人就在一边小声说笑了起来。
“为男朋友专程准备的爱心茶吗?”桑荞忍不住笑了。
“呵呵,看来进展很顺利嘛,”莱拉也跟着笑,“上个月我来,这孩子还是一脸非常苦恼的样子呢。”
“这么小的孩子,身边的人却都在为利益争夺,真是可惜。”
“作为她的监护人,华珊已经很难得了,”莱拉叹了口气,“离婚的时候,萨默只有七岁,正是有了点想法又说不清楚的年纪。听说那个时候,月岛君与后来的妻子可怜已经同居三年多了。”
“这么精确?”桑荞不禁侧目。
“嗯,要不是华珊无意中看到了丈夫的账单,发现每月都有一笔很大的固定支出,调查了一下才发现竟然是一套高档公寓的租金,她可能最终都不会发现这件事。作为一个全职主妇,丈夫从三年前起就总说工作很忙常常要住在研究所,华珊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可惜那时她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人,只想着夫妻之间应该还可以平心静气地聊一聊,结果摊牌的当晚,月岛就提出了离婚。”
“很诡异啊,”桑荞托住下巴,“之前她就一点也没发现丈夫的反常行为么?”
“面都见不到,怎么怀疑啊?”莱拉摇摇头,“但是当时她有怀疑过出轨的对象可能是丈夫的科研伙伴大沼薰小姐,没想到,离婚之后与丈夫火速结婚的女人竟然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可怜。”
“可怜?”桑荞重复着这个名字,想着第二个女主角应该就要登场。
“可怜也不是她的本名,而是月岛君在婚后为她取的日本名。这个女人婚后深居简出,也没有参加过同事间的家庭聚会,有人问起的时候,月岛君都是随口敷衍,大家以为他心虚,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唯一有用的信息就只有她是法国人这一点而已。”
“没有工作?”
“听说是因为日语不太好,辞掉了原本国家的工作之后随月岛君前往日本,就没有再工作了。”
“那么,他们又是怎么认识的?”
“据说是某一年月岛君的科研团队一起到尼泊尔参加学术会议,之后在主办方安排的登山活动中邂逅的。”
“感觉好像有什么不太对的地方。”桑荞沉思起来。
“怎么?”莱拉却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
“大沼薰作为月岛英明的工作伙伴,怎么会对他的家事这么清楚?”
“哦,是这样的,华珊和薰其实是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之所以薰也没有能够及时发现月岛的婚外恋,就是因为她还常常驱车送月岛回家,却没想到,月岛胆子那么大,竟然堂而皇之地将情人安置在了自家的隔壁。华珊离异之后,想着自己原来错怪了薰,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她听。而这些内容,有一些是薰告诉托马斯,也有一些是我们一起来这里吃饭闲聊时,华珊亲口说的。”莱拉这样回答,又补充道,“薰至今也还是很照顾华珊母女的。”
“怪不得这故事,这么偏向原配一方。”桑荞点点头,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大沼薰的脸。看上去对自己老拍档的家人相当照顾的她,和亲口说出她们没资格与自己共享蓝色天国的她,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人心,到底可以有多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