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也只能说说理论了。”御手洗浊(石冈次郎盛邀他来自己的母校演讲,不过似乎没人认识他,现在他化名为横沟京太郎)在讲台上思忖着,教室里坐着东京大学之贝克街侦探社的二十多名社员(末排混有日本的文科推理之圣东一),“大家看过的推理小说太少了,不过福尔摩斯和阿嘉莎,再加上怪盗罗宾和金田一——而那种柯南之类的实在太幼稚……——所以我一说说推理小说的历史和流派,难免泄底,不泄底的话又觉得无聊得紧……所以,不管听不听得懂,先给社员说说理论吧。”
“妈的,完全本末倒置,”东一盯着投影仪心想,“理论这种东西对于推理入门者来说太高妙,完全是对牛弹琴。我敢打赌,这我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什么‘专家’说理论不超过十分钟,底下鼾声如雷。”
自从情人水子惨死、好友古峨和自己视同陌路之后,东一一下子就消沉了。几年前因为强烈的抑郁症住进了精神病医院。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躺在病床上的几个月内——据东一自己说——他看了超过两万本的推理小说!出院后,东一立即向这方面发展,转眼之间,就成为了国内一流的推理作家。
“我认为,”御手洗开始演讲了,“推理小说中的诡计可分为两类:核心诡计和辅助性诡计。以《占星术杀人魔法》为例,核心诡计就是那个惊天动地的分尸诡计,而辅助性诡计则包含密室、雪地足迹、手记、地理方位等一系列的小诡计。不过辅助性诡计也可以分成两类:和核心诡计无关的辅助性诡计、和核心诡计有关的辅助性诡计。前者的存在只是零碎的、孤立的存在,和全作的核心诡计并无紧密的关联,我并不能说这样的写法不好,只是觉得未免也太浪费,而且全作似无统一性、连贯性。以《樱的圈套》为例,本作的叙事性诡计和其所叙述的杀人事件等并无实质关联,叙事性诡计出现的主要作用仅仅是为了让读者有惊愕感(很强的惊愕感),我个人认为这并不能称为完美。而后者则和核心诡计有联系,或为了补充核心诡计的不足,或为了掩盖核心诡计而使其不被侦探察觉。对了,也可以说这第二类较为高级的辅助性诡计即是大家熟知的‘岛田流’,只不过两者的形式不同,我所说的依衬核心诡计的辅助性诡计是站在罪犯的立场上,深埋在事件的真相之中、谜团之中。而‘岛田流’讲的则是案件的表面现象,各种匪夷所思的表面现象乍看之下根本无法解释,但都是核心诡计所引发的涟漪。当然,更高级的‘涟漪’则是在涟漪本身中也隐藏诡计,并使之和核心诡计统一、连贯!古往今来,象这样的完美无缺的杰作到底有多少呢?”
“曲高和寡嘛!看过这两部作品的人能有多少呢?何况你说的还都是理论,这样细致入微的分类确实有一套,不过能明白的会有多少人呢?”东一环顾四周,心想,“大家都在吃零食嘛……”
“作为一个推理作者,我经常碰到这样的难题:如何掩盖我所创造的诡计?要知道推理小说其实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无声的较量。读者能否提前看破诡计、推理出真相便是这部小说厉害与否的一个衡量标准。我一旦创造出了诡计,我便会站在凶手的立场上思考如何掩盖我的诡计。嗯,是的,我已经听到了底下不少人在轻声附和,对了,就是利用和核心诡计有关的掩盖性诡计!当然,我现在仅仅是在说理论罢了,到底如何想出能掩盖良好的辅助性诡计呢?那还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不过,假设你的核心诡计已经匪夷所思到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情况下,那么设不设辅助性诡计也就无所谓了,反正都看不破,有可能多添小诡计会画蛇添足的!那么如何掩盖呢?在奎因的《中国橘子之谜》中——其实,这名字取得很烂——的著名谜题:现场的一切都被倒置了……呵呵,引发了我的灵感。也即,我们是要将诡计埋葬掉,是要将诡计藏起来,不过却不是令它躲避,而是暴露!是暴露!将诡计暴露在一大堆诡计之中,那么侦探就不容易注意到该诡计的特殊性!呵呵,大家是否觉得这个想法很妙呢?”
“确实妙,可是怎么做呢?听了一大堆理论,根本就没用嘛!”东一不想这陌生人冷场,提问道。
“嗯,我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作者除了要想出诡计之外,还要想出让诡计消失的方法……”御手洗浊解释道。
——答非所问嘛……
“那么具体呢?”
“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们先来看看推理小说中常用的诡计类型吧:比如密室诡计、雪地密室诡计、凭空消失的魔法、分尸诡计、无头尸的秘密、童谣杀人、预告杀人、诅咒杀人、无意义杀人、不可能犯罪、奇怪的凶器、死前留言、时刻表诡计……”
——等等,时刻表诡计……
——那件案子……
——根本就没有时刻表诡计吧?
——试试这个理论,诡计只不过是消失了,被隐藏掉了而已,实际上……实际上……我们只要……“要破解这些诡计,我们不妨采用各种非正规的思维方法,诸如:逆向思维、理科方法、心理学、超自然主义等等,总之,要寻找到一个盲点,这个盲点可能是心理盲点,也可能是物理上的盲点。其实要破解诡计不难,关键是看你能否抓住此诡计的一个死穴。”
——盲点?逆向思维……死穴?
东一的脑袋飞快的运转起来,他又想起六年前的那个案子:水子惨死、自己被古峨砸晕,然后被送到医院……——等等,我那时被砸晕……古峨为什么要砸我呢?那天早上、那天早上,我一起床,古峨就很热心将早餐端到我房间里来,打开收音机……然后我们就聊了起来……聊着聊着,不知为何古峨硬是要扯上水子的话题……结果,他拿起花瓶砸晕了我。
——在迷迷茫茫中,我感到自己被搬运……被谁?当然是古峨,自己被搬上车,然后被送到了医院……——不对!有一个问题,我现在才想到这里有一个问题:古峨说在砸晕我之后,他犹豫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将我送到医院的……可是,那天被砸晕的我在隐隐约约中似乎感觉古峨是立即将自己抬到车子上的……下了车,我就看见了穿白大褂的医生……——一定!答案一定就藏在里面,假设我的感觉没错的话,古峨是在砸晕我之后立即将我送到医院的,根本就没有隔太长的时间。也就是说,九点二十分时,古峨将我搬到车上,而根据江岛的证词,古峨的车是在十点一刻开出小区的……那么,古峨在这一个小时内,究竟在干什么?
——但是水子至少是在九点四十分死的呀!如果那个时候古峨载着我飞速赶往水子的住宅,也差不多得九点五十分到那里了,古峨根本就没有时间杀死水子!但是如果古峨不是凶手,那么他会载着我去哪里呢?我是在十点三十五分被送到医院的,而且小区除了大门也没有其他的出口可以开出车子了呀!
——如此说来,那个盲点就在这里——嗯,只有如此想才对——那天我被砸晕的地点根本就不在古峨的家里!
——那只是一个和古峨家的卧室布置得一摸一样的房间罢了!
——我想想:嗯,这个“相似的房间”必然就在离水子房子不远的地方,嗯,肯定就在B地了。所以古峨根本就不用过桥,也能杀死水子!而古峨砸晕我的举动也是他事先设定好的,要让我给他作不可能犯罪的证明!
——一定是这样的!九点一刻,原本就在B地的古峨砸晕原本就在B地的我后,立即赶到水子的屋中,杀死了水子——这“相似的房间”必定离水子家很近,这样的话,要在九点二十分到九点四十分之间杀死水子,就变得完全可能了!
——杀死水子后,古峨立即将我搬到车上——可能是在九点半左右——这样就解释了我的晕倒后的感觉为何和古峨的证词不一致的问题了。然后开车从B地赶回A地,不,不,不……这样的话,会被人看到的……——是了,实行该计划的时候,古峨开的不是他自己的车,大概是我的车吧!命案的前夜,古峨可能给我下了安眠药,然后驾驶我的车将我送到“相似的房间”。第二天,等我醒来之后,将我拖在那个房间中,然我以为自己还是在古峨的屋子中。随后故意和我争吵,接着拿花瓶砸晕我……——之后,开着我的车返回他自己的在A地的屋子。
——将他自己的屋子弄得和砸晕我的现场一摸一样……不,一定不是在送我回来之后立即布置的,那样时间不够,或许是在命案的前夜布置的,或者送我去医院后回来布置的,也一样来得及……——然后,将我搬到他自己的车上,等等,在大约九点半之后开车从B地返回A地,花费半个小时……那么是在十点钟,然后搬运我的躯体、布置现场等等又花费了数分钟,随即开车送我去医院。这样的话,江岛在十点一刻看到古峨的车驶出小区……那、那完全符合推理了。
——而,古峨在砸烂水子的头之后,还制造出勒痕,恐怕是为了否定“远距离机械杀人”的可能吧,进而为自己作不可能犯罪的间接证明咯!妈的,原来是这么个庸俗的、被用烂了的诡计呀!为什么大家之前都没想到呢?
——是的,我们都被误导了,古峨故意挑了个车辆堵塞的时间犯罪,是想将我们的注意转移到时刻表诡计上面;然后故意弄了个收音机的时间证明,是想将我们的注意转移到时间诡计上面……好个消失了的诡计!看来这杂七杂八的人的理论还真有点作用,呵呵,用多重可能的诡计来掩盖自己的特定诡计……到最后,自己的诡计便消失在了其他的虚假的诡计之中!
东一不自觉的鼓起掌来,不过,这掌声在那时显得有些突兀……因为御手洗浊的演讲早就结束了,大家正在看国产的《侦探伽利略》……“东一也跟你说了?”新见问鲇川漂马。
“说了,我太佩服东一了。东一这次建议我们来听听这……横沟京太郎的理论课,说是大有益处。我说,这狗屁的理论有什么好听的?和实际的完全没关嘛!……这么邋遢的人我还真没见过呢!他的名字也够搞笑……”鲇川漂马不耐烦的道。
“嗯,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东一的推理是不成立的,你看一下这份资料……其实我在当年就已经察觉到了古峨可能运用‘相似的房间’的诡计,于是特意在水子屋子的周围作了仔细的排查……结果是:所有的公房都有人住——那里本来就是繁华地段——而一些私人住房的条件也不允许改造成为和古峨居所一样的‘相似的房间’。换言之,在水子屋子周围根本不可能存在这么一个房间!古峨依然是不可能犯罪的。”
“当年没听你说过这件事情嘛!”鲇川漂马的鼻孔中开始冒气。
“嘿嘿,不好意思,当年想独占功劳,所以调查的时候就没顾上告诉你。后来查清楚了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后,我再跟你说明,岂非也没了意义?”新见脸红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中,“横沟京太郎”的理论课开始了。
“上回我们说一个推理作者如何掩盖自己所想到的诡计,那么这回我们接着说如果读者已经察觉了作者的企图,那么作者如何继续掩盖下去!在阿嘉莎·克里斯蒂的小说中,经常出现这样一个情况:第一个被排除的嫌疑人恰恰就是最终的凶手!阿嘉莎很轻易的就误导了读者,也许读者是怀疑过某人,但是阿嘉莎却在第一时间否定了某人的嫌疑,那么读者或许就会被阿嘉莎牵着鼻子走,而放弃对某人的怀疑。是的,这就是一种刻意误导。聪明的读者完全有可能想到你在用什么诡计,这种情况相当的危险,那么你要作的便是如何进一步的掩盖此诡计,如果制造虚假的刻意的线索或现象来让读者自己否定掉自己的想法呢?我的意思便是:该诡计还是这样,它在那里根本没有动过,读者已经开始察觉,但是高明的作者却用了各种手法和掩盖性的诡计来进一步给核心诡计蒙上面纱,甚至不自觉间‘操纵’读者自己来否定自己的判断!真是高明的做法!……”
“你听懂了吗?”新见问鲇川漂马。
“他似乎是说那个‘消失了的诡计’似乎要被读者拆穿了,然而作者却力挽狂澜,又用其他的方法,诸如误导、意外事件、叙事性诡计等等的横生枝节来让读者怀疑自己的想法,进而让这个诡计再次消失。”
“消失的诡计……再次消失?”新见若有所思,“又不见了,这次该如何是好?也即是说……”
“也即是说读者好不容易想到的真相本来就是对的,但是或许遇到了阻碍,导致读者自认这个诡计行不通。但是么,实际上,这个诡计有另一种可行的方法,这就要求读者具有更高级的推理能力了,不,不光是需要推理能力,还要有全新的思想方法。如果,让诡计‘消失’这是运用了读者的盲点的话,那么‘再次消失’便是运用了读者更强的盲点和读者的自信匮乏……”御手洗浊在台上似乎也没什么自信,站的东倒西歪的,根本就不敢看台下的社员——其实除了新见和鲇川漂马,没人在听御手洗浊的枯燥的推理小说理论课。
“他的意思是,真相的确如此,可是我们一定要拆穿凶手的最后一个把戏才行!”新见对着鲇川漂马道,“那么……那件案子,你有什么想法了吗?按照御手洗浊的理论……我们且来试一试吧。”
“古峨根本、的确是使用的‘相似的房间’的诡计吗?”鲇川漂马小心翼翼的问道。
“假设、假设如此。虽然根据我的调查,没有地点让古峨施展此诡计,但是我们‘知道’,古峨的确是用了该诡计的。那么问题就是:如何使用?在哪里有这种相似的房间?”
一阵沉默,不过和刚才不同,两人各自思考着最后一个关键问题。
“喂,你的调查不会漏过了什么显而易见的地方吧?”鲇川漂马推醒了埋头苦思的新见。
“怎么可能?我的排查是很仔细的……等等,你说什么?”新见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是说,漏过了……什么显而易见的地方吧?”
“是的……显而易见的地方……显而易见,我是说,也许那个房间就在我们的面前,但是我们……”鲇川漂马也仿佛想到了什么,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开始惊呼。
御手洗浊的脸涨成了个超大的番茄:“喂,你们干什么?不想听的话,给我滚出去!”
鲇川漂马和新见答非所问:“那个房间就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