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广车站前的景观变得和从前大不相同。或许是因为合并根室本线的高架化工程,站前的街景完全改观,不过也因此,使这个北海道的小都市能更为活络而不见衰退。在新大楼林立簇拥之下,倒像个IT产业聚集的小都市。
仙道来到位于站前一家全新的商务旅馆,办完入住手续放妥行李后,一下大厅即见秋野已坐在那儿等着。看一下表上的时间,显示为六点十分。
秋野还是一如在警署看到他的表情,满布皱纹的脸咧嘴笑着。
“看你的样子,真的可以复职了。”
仙道谢过这位警界前辈。
“我已经休息好一段时间了。”
“可以喝酒吧?这后面有一家叫做野台村的小店,我们一边吃烧烤一边话家常,怎么样?”
“走吧。”
两人走出旅馆时不约而同的竖起衣领。白天拜天气晴朗所赐,气温还算暖和,一旦太阳下山后缺乏日照,温度就显得直直落。现在外面的气温大概只有十度左右。
仙道把中村春香家外面的记者撤去一事,和管理员两天前发现的状况转述给秋野听。
“是吗?”秋野一边走一边点头说:“刚才出发前我也问过搜查小组里的成员,据他说,关于中村春香的提讯,就此已告一段落了。”
“你的意思是,警方现在又锁定了另一个人?”
“听说尸体现场附近的一台监视录影机,录到一名身穿黑色短裤的女子身影。经过调查,直到前天答案终于揭晓,是死者去年夏天解雇的一名女服务生。”
“你们找她问话了没?”
“嗯,那天的行踪她交代得很模糊,和死者有纠纷,又在焚尸现场附近出现过。”
“你们的判断是……?”
“我说过不要问我。其实,今天我还约了另一个人。他一听说道警总部的仙道来了,就说想要见你。”
“上次你们课长的经验还不够吗?怎么又来了,你!”
“不敢确定他来会说些什么,或许会说些不中听的话。不过,反正他要来就让他来吧,说不定真能问出些什么。而且,我相信你知道怎么应付他的,这点我很放心。”
在往小酒馆林立的酒店街途中,秋野突然问起仙道:“你已经可以面对从前那件事了吗?”
秋野指的是让仙道精神方面受到严重创伤的那桩案件。其实事情刚发生时仙道本人并不自觉,直到数个月后,他才发现自己的精神遭到严重打击,怎么也无法抽离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每次只要一想到那件事,他整个人就会恐慌起来,所有思考能力在刹那间完全空白,甚至连肢体也僵硬到无法自主,这样的状态往往会持续数秒到数十秒才慢慢回复。每当身处在那种情况时,内心总有鼓冲动想赶快逃离现场,甚至失控大声尖叫、哀号到不能自己的地步。
一旦想起那件事,当时的情景便像一张张照片般,随着闪光灯一闪一闪,每张照片一遍又一遍清楚地浮现在脑海中。闪完一轮,再重复闪过一次,重复播放的时间有时甚至长达一个礼拜之久,完全无法工作。
停职休养期间,类似这种情况发生的间隔慢慢有拉长的趋势,即使出现,每次身体的反应也不再像停职前那般激烈。尖叫哀号的情形减少,晚上不再恶梦连连,也不再紧张到整个人僵直得手脚不听使唤。
现在,情况显然又变得更好。仙道可以轻松地谈起那天事情发生的经过,而没有任何恐慌的状况出现。当然,这是经过很长时间修养才得到的结果。虽然不敢说后遗症完全消失,但至少冲击已经变淡了,也回复到可以正常过日子、与人往来的程度。
“放心,我没问题。”仙道回答秋野。
“其实,你的精神状况会陷入那样的反应是正常的,大多数的警察终其一生几乎不可能遇到那种场面。”
“可是那天你和我一起进去,却不像我病得这么重。”
“那是因为你走在前面。听到你尖叫时,我已经做了抵抗冲击的心理准备。”说着说着,秋野不禁瞄了仙道一眼,仙道也看着秋野。
停了几秒,秋野难掩喜悦的心情说:“你真的康复了。瞧!脸色完全正常。换做从前,谈到这里时,恐怕你已经冷汗直流要发作了。”
“能走到这一步,说真的,花了好长一段时间。”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秋野将视线移开,不停的点着头。
那是发生在三年前札幌中央区的某处社区。晚上十一点时,一一〇接获通报,说社区入口处传来年轻女子哀号的声音。地域课的警官驱车前往察看,结果在社区大门发现一滩新的血迹和一只手机。手机的主人是住在该社区里的一名二十七岁女性,但是案发后她却不在屋内。从这些疑点看来,显然有事情发生了,于是机动搜查队便紧急赶往现场,进行周边搜查的工作。
过了三十分钟后,什么线索也没有查到。上级于是指派当天值班的仙道和秋野赴现场支援,进行挨家挨户的地毯式访谈,主要任务是问问看其他住户十一点左右有无发现任何异常?或目击到可疑的人、事、物?任务指示当中并未包括找寻女子的下落。
从接获通报起大约一小时后,仙道和秋野从住户得到的情报是,在该社区较靠里面的住宅,住的都是单身男女。而失踪女子所住的正是这个区域。
仙道两人遂一家接着一家按门铃。虽说是深夜,仍有许多住户尚未归来,也有些人故意不开门。一直查到其中一间一楼的住户,前来应门的是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男子。在初冬的季节里,这名男子身穿一件灰色的单薄T恤却满身大汗,衣服甚至湿透了。
简单的应门对话后,他关上大门。
“奇怪,总觉得有些怪怪的。”秋野说。
“有吗?”仙道问:“哪里怪?”
“他的样子太奇怪了,不自然,屋里一定有什么!直觉告诉我一定有问题。你没有感觉吗?”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仙道回答。
“我们再问一次。看他可不可以让我们进去屋里。”秋野说。
只要取得住户的允许,即使没有搜索令,警察仍可以进入民宅内。然而,面对秋野的提议,仙道却不赞成。
“我们只是奉令进行访谈,搜索那名女子的事是机动搜查队和地域课的工作。我看我们还是专心搜集情报提供给他们就好了。”
仙道的应答现在回想起来,完全是愚蠢的形式主义作祟。或许是觉得还得和住户交涉,以进去搜查是件麻烦事。总而言之,当场仙道不但犯了迟钝的错误,也产生怠慢之心,这是之后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方。因为他根本忘了除了上级交办的事之外,在现场还得考量到什么是该做的事情?它的优先顺序又是什么?
果然,三十分钟后,警犬因为嗅到失踪女性的私人物品所散发出的味道,冲到那个男人的门前狂吠。
听见狗叫声,重回原地的仙道和秋野两人面面相觑。因为警犬已证实这屋子里果真有他们要找的东西,甚或有异常的事件发生。
他们拼命地按门铃,这次屋里的男人不再出来应门。仙道狂拍大门,喊着男人的名字,“开门!开门呐!”
突然,站在门口的他们听见巨大的碰撞声,像是什么东西被砸了,从后门传来的。那男人该不会想从后阳台逃走吧?
仙道和秋野以及两个机动搜查队的队员立即绕到后门,那个男人的后阳台窗户是开着的。往屋内一探,屋内地板上溅满了血。三十分钟前男人出来应门时,站在玄关的仙道和秋野并未看到这般景象。
机动搜查队队员于是转头去追那个男人,仙道则从阳台跳进屋内。屋里只有一个房间,摆在角落的床上并没有人。仙道往里走,推开浴室的门。
“啊!”仙道一声惨叫。原来在浴缸里有一个穿着衣服的女人尸体,她的头部被切下,放在浴室的地板上,双眼直愣愣地瞪着仙道,旁边有一把刀,刀上的血将刀面映得闪闪发亮。仙道一个踉跄往后跌,身后的秋野赶紧扶住他。不明究理的秋野接着也往浴室内探望,看到这等惨状,不禁喃喃的说:“被……被杀了!刚才还活着……”
大门外的警犬仍不断地狂吠。仙道转身对着流理台水槽呕吐起来。
二十分钟之后,男人的尸体找到了。原来在他冲出房间后,即狂奔到距离三百公尺远的社区大楼顶楼,从上一跃而下自杀了。
仙道明明一度来到命案现场,却未能救出被害人;明明和凶手有过接触,却未能及时发现疑点。
如果当时警方能先洞察疑点,并积极人屋搜查,此事件的死亡人数将会是零。可惜错过时机,人数突增为二。事件发生后,道警总部受到不少责难,究其失败的原因,即是仙道的失职。
事件报告书出炉的两个月后,仙道在薄野的一家居酒屋里首次暴走失控,还得出动薄野警局的警官前来押制,才平息一场风波。隔天,仙道就被命令停职。
“就在前面尽头那里。”秋野用下巴示意着即将前往的店家。“要复原不容易呐,依你看,关键条件是什么?”
他指的是仙道精神受到创伤的事。
“时间吧!”仙道回答。“要冲淡记忆甚至让它干涸,一定得靠时间。要是不停职,继续沉浸在工作里,记忆将一直保有鲜明度,不断地从潜意识冲出,扰乱现实生活。”
“总而言之,你走出来了。”秋野指着一间四周用帆布搭起,看似摊贩的店家,说:“就是这儿。”
这间外表看似摊贩的酒馆,走进后发现里头满宽敞的,有好几张桌子,大概可容下十四、十五个人吧!人在里头仿佛像走进一问帐篷,角落有个以灯油加热的大型暖炉。
店里有四位男客人正在喝酒。两两分坐在不同的角落。
仙道在踏进店家之前,曾小声的问秋野:“店家知道我们的身份吗?”
“嗯,大概不知道。”秋野回答,“反正说话时注意一点就是了。”
进入店里,他们刻意挑了一个和其他客人隔了点距离的位子坐下。
小店的老板跑来打招呼,秋野立刻点了一杯生啤酒,仙道则踌躇了一会儿。
“我也来杯啤酒。喔,不,还是温热的烧酒好了。”
秋野看了笑着说:“你已经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了,干嘛还那么小心翼翼?”
“我没打算来这里拼酒。”仙道回答。
一边吃着串烧和一些炖煮的家常料理,两人聊起了这三年来的生活。秋野因为已在搜查一课待了七年,所以两年前调动至带广署的地域课。他谈着自己调来新单位后所发生的一切,言谈中不见任何抱怨的语气。
喝到第二杯时,一位带广署的便衣警察,同时也是这次搜查小组成员之一,名叫北泽的巡查主任走进来。他的年纪看起来和秋野不相上下,体格壮硕,身上披着一件像工地工人穿的厚重防塞外套。
在一段简单的寒喧之后,仙道便将自己这次来的目的告诉北泽,并试图向北泽确认一些事情。
“现在,中村春香可以说完全没有嫌疑了吗?”
北泽苦笑了一下,说:“你不觉得你问得太直接了吗?”
“好,那么,你只要回答我‘Da’或‘Nyet’。”
“为什么要用俄语?”
“相信在你们警署应该也和我们道警总部一样,这里既然是北海道,讲俄语自然比法语来得合适多了。”
“不管你要问我什么,这种回答方式本身就是一道难题。好,来吧!”
“你们是不是发现嫌犯另有其人?”
“是‘Da’,也是‘Nyet’。”
“什么意思?”
“不能说是‘另’有其人,应该说是‘还’有一人。”
这么说,中村春香还是脱不了嫌疑?
一旁的秋野连忙帮着仙道问道:“你们今天不是侦讯了一个女的吗?她和被害人是不是也有过节?”
北泽又是一脸苦笑。
“Da。”
“她曾经是餐厅的员工?”
“Da。”
“找她问话,是因为有新的物证出现?”
“Nyet。”
“是从她的状况做研判?”
“Da。”
“她有不在场证明吗?”
“Nyet。”
“涉案可能性在百分之五十以上?”
“恕无可奉告。”
“离破案还需要一段时间?”
“‘Da’。不!‘Nyet’。大概吧!”回答到这里,北泽突然举手向老板喊话:“再来一杯啤酒!”
这举动似乎在暗示,他只能回答到这里。
不过,仙道显然不愿就此罢休,他再次把话题拉回这个案子上。
“死者死亡时是赤裸着身体,凶手有没有可能是个男人?”北泽睨着眼看着仙道。
“这点我们握有情报,还不能对外发布。”
“有证据指明是女人干的?”
“‘Da’。从尸体损坏的情况来研判。”
的确。就杀人和毁损尸体的手法来说,男女所为各有特征,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不过某些手法在性别上确实有它的绝对性。北泽会这么说,表示在这次的案件中,警方应该从死者的身上找到某个绝对性的存在,所以才会下此判断。换句话说,“凶手是女人”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动机是‘怨恨’吧?”秋野问。
“Da。”
仙道突然脱口而出:“那么,中村春香她……”
“喂!你不会用‘J’来代替吗?”
仙道听了赶紧改口:“你们为什么两度侦讯‘J’?她和被害人是好朋友,不是吗?”
北泽回答:“我们第一次找她来,是因为在监视录影器上录到死者坐她的车走。按照她的说法,她是送死者到车站,两个小时后回到自己的店里。回到店里以后的行踪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但问题就是出在这两个小时。‘J’说她把死者送到目的地后,本来打算到郊外的柴竹庭园买盆栽,但到了途中又临时改变主意折回店里。当然啦!一个女人在两小时内杀掉一个人,然后再把尸体载去焚尸,或许很困难,但也不能说绝无可能。只不过后来法院方面判定她的不在场证明成立,我们也只好放她回家了。”
“可是你们隔天又传她到案,不是吗?”
“因为我们后来得到的情报,听说被害人和‘J’同时爱上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先和‘J’交往,可是三个月前男人突然向‘J’提分手,新对象正是死者。”
“‘J’知道男友和死者交往的事?”
“‘Da’。和男友大吵一架。”
“‘J’面对死者的态度如何?”
“听说‘J’在死者面前佯装不知道这件事。所以表面上风平浪静。”
听到这里,秋野插嘴问:“这我就不明白了,我怎么听说死者和那个离职的女员工之间,也有类似的感情纠纷?”
“死者在餐厅里,也有些复杂的人际关系。”
仙道明白了。原来死者除了“J”的前男友之外,同时还劈腿餐厅的男性员工。不论当时她是否认真看待这段感情,也不论这段感情维持了多久,可以肯定的是,死者的感情世界相当丰富。
北泽说完,再度举起酒杯。“老板!再来一杯!”
看得出来北泽想就此打住这个话题。无可奈何,仙道的情报搜集也只能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