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店内的,是一名年约四十几岁,和仙道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一身白色的POLO衫,手上拎着外套。国字脸,头顶涂了厚厚的一层发油,五官纠结得像胃痛发作般。
男人看到仙道,嘴角微微地上扬,像在对仙道微笑。他,就是矶田忠雄,刑事课搜查员,也是负责侦讯石丸幸一的警员。
仙道先上前搭话,“你是矶田警官?你好,我是仙道。对不起,硬找你出来。”
“没关系。”矶田点点头示意。“你有话要问我吧?”
矶田在仙道左边的位子坐了下来,跟站在柜台内的老板点一杯生啤酒。
等矶田喝了一口啤酒,仙道才开始进入正题。“是这样的,这次凶杀案的嫌犯是我一位朋友的亲戚,就他们家属的立场,自然希望能从轻发落。他们想了解一下情况,所以托我来问问看,也希望我把他们的心情转达给你。”
“嫌犯的亲戚?”
“是的。当然,我也告诉他,警方调查是就事论事,不是家属想从轻发落就可以,这点他们也能理解。”
“是啊!只是这个案子基本上也没什么再调查的必要,因为嫌犯是以现行犯被逮捕的。”
“我知道。但也请你多多体谅嫌犯家属的心情。被抓的毕竟是他们家中成员的一份子,总要想办法看看是否有人可以帮他们说话。”
“所以你就是那个帮他们说话的志工?”矶田面向着仙道,眼神毫不客气地直视他,“听说你现在停职中,还是我记错了?”
仙道早料到对方会这么讲,所以当矶田反问时,仙道不但没有被问倒,还一派轻松地回答对方提出的质疑,“我是被禁止不能前往案发现场处理案件,而非不能过问案情。况且,我有接受心理治疗。我很感谢这次停职的处分,让我有机会反省自己。”
矶田的嘴角再度微微上扬,不过显然是苦笑,“但愿你真的反省了。”
由于这并不是问句,仙道不再继续,而把话题带入和案情相关之处,“我就直接问你了。现在嫌犯已经落网了,你认为事情就是他干的,所以,这是件单纯的事情?”
“这个嘛……”矶田又喝了一口酒,“嫌犯承认是那把刀子让竹内伤重致死,又坚称刀子不是他的,他没有要伤害死者,这不是很奇怪吗?”
“他的供词还有太多的疑点和矛盾,不能当做调查报告。”
“就因为这样,导致调查报告到今天还出不来!没关系,他要这样,我就陪他耗下去,他否认没道理嘛!再讯问一阵子吧,他应该就会承认了。”
“他有没有说杀竹内的动机是什么?”
“还不就为了挖角的事。”
“是他自己招的?”
“问他不说,我就再问:‘是不是为了挖角的事?’,他点头承认。他们之间有纠纷是事实,这当然是动机了。”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命案发生在五天前,挖角的纠纷早已落幕了。关于这点,你有问过石丸吗?他又是怎么说的?”
“喂!等等!你不觉得你问太多了吗?就算你没被停职,你也无权这么问。”
“你说的没错。”仙道坦然表示同意,于是将问题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所谓的目击者,他们又是谁?他们真的清楚看到竹内被刺的那一刻吗?”
“目击者是和竹内约好一起喝酒的朋友,他们那‘统’的三个渔夫。事情发生时,他们几个人刚从车上下来。还有当时在店里喝酒的五、六名客人,看见石丸和竹内发生冲突,赶紧从店里冲出来。”
“他们全都清楚目睹刺下去的那一刻吗?”
“这……,没有。不过好像有两、三个人比较晚才跑到停车场。那时死者已经倒在地上了,石丸拿着行凶的刀子站在那里。”
“当时店里的客人,有石丸或是竹内的朋友?”
“有竹内的朋友。还有我们这里的一些赌徒。”
仙道忽然想起今天在渔港见到的那几个男人。会不会就是他们?
“报纸上写,他们一开始先是互殴?”
“没错。”矶田回忆着。
听矶田说,竹内刚把车停好走下车来,石丸也正好开车进入停车场,一下车就冲到竹内面前揍他一拳。竹内向来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男人,被人揍了哪肯善罢甘休,于是双方便扭打成一团。周围的人则拼命劝架。到这里为止,石丸都承认是事实。
没多久,石丸就拿出预先藏好的刀子,一刀刺向竹内。关于这一点,石丸否认自己带刀前往,也不承认那把刀子是他所有。总之,他否认自己是计划性杀人,也否认自己有杀人的意图。
“那把刀子有没有可能是竹内拿出来的?”仙道问。
“那不是竹内的东西。”
“那是一把怎样的刀子?菜刀?还是小刀?”
“渔夫们叫那种刀子马奇利,是他们工作常用的刀子。渔会里有卖。”
“你确认过那把刀子是石丸的?”
“我给他的母亲看过照片,她说是。”
“既然是一把渔夫常用的刀子,任何一位渔夫都有,不是吗?”
“除非工作的时候,不然谁会外出时带在身边。”
“这就对了。”仙道的口气顿时一变。“今天我在渔港,有角安帮的人过来调查我的身份,好像很怕人插手管这个案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想到仙道会这么问,矶田眼睛张得好大,隔了半晌才说:“表示他们当时一定也在现场?他们要确认有没有怀疑他们,他们担心别人会怀疑案子和他们有关?”
“当然!如果真的没关系,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紧张?”
“可是如果是角安帮的人,为什么石丸不说?可见没有关系。”
“还有一个疑点。”
“好了,我们谈太多了!”矶田举起酒杯,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到这里为止吧!拜托你,不要再干涉我们办案了!”
“我没有要干涉的意思。”
“明明是一件很单纯的案子,哪有什么可疑之处!告诉你,我绝对会让石丸那家伙以杀人罪嫌起诉。在众目睽睽下杀人,还想逃避责任改成伤害致死,简直不能原谅!”
“能不能原谅该交由司法审判,而不是你。”
矶田从鼻子“哼”的一声,不屑地说:“那你呢?刚才一下子列举了那么多人,说那些人有嫌疑,难道你这么做就不是给人套罪名?不是在审判?我会这么判断是有依据的。总之一句话,不要再来给我们添乱了!”
给人套罪名?
矶田的话,深深地刺激着仙道。原以为已经被训练到遭遇责难能面不改色的程度,不料这么一句话就把他击垮了。仙道企图不让人看见自己脸色的变化。
“这杯啤酒,谢了!”矶田说。
“嗯。”仙道的声音有些沙哑。
矶田步出店门后,仙道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在柜台里面,正在做料理的厨师悄悄地往这儿瞄了一眼。这位厨师年约五十几岁,颇有专业料理人的架势,或许原本是寿司师父。
他应该没听见刚才仙道和矶田的谈话,虽然他站的位置离他们不远,不过从他一直面向厨房,加上旁边换气风扇转动的声音,应该听不到两人交谈的内容。
厨师迅速地将眼光移回后,继续做着手边的料理。他先切一盘生鱼片。瞧他熟练的技巧,刀子在鱼肉间滑过,反射着灯光,闪闪发亮。仙道看得入神。忽然,仙道又想起刚才矶田说的话。
杀死竹内的凶器是一把渔夫常用的马奇利,渔会里有卖,这儿的渔夫人人都有这种刀子。虽然石丸承认自己拿刀刺向竹内胸部。却不承认那把刀子是自己的,也否认自己有杀死竹内的企图,那么为什么石丸的母亲会承认那把刀是儿子的呢?这个部分的确可疑。
一把附近的渔夫都有的马奇利。既然大家都有这种刀子,石丸的母亲如何光看照片就认定这把刀是石丸所有的呢?
就在这时,厨师将一盘切好的生鱼片端放在仙道面前。
仙道问厨师:“老板,你知道有一种刀子叫做马奇利吗?”
厨师点点头,“当然知道。渔夫们在船上剖鱼时都用马奇利。”
“‘马奇利’是爱奴语吗?”
“是呀!不过我们都跟着这么叫。”厨师伸出两手用中指比了比,说明它的长度。“一般来说,这儿是刀锋。全长嘛!大概这么长。”
看样子,是长约二十五公分的小刀。
“平常谁会有那种刀子?”
“当然是渔夫啦!每一个渔夫都有。还有一些钓客,有些爱钓鱼的人也会有。”
“有这种刀的人,通常会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刀不离身吗?”
“不,渔夫的话平常会把它放在船上。至于钓客嘛,或许会放在车子里。”
“这种刀有很多种类吗?”
“依用途的不同,设计出的刀锋还有把柄的地方多少也略有不同。”
“一般人看到这种刀子,容易分辩得出这是的谁的吗?”
“如果是自己的,应该认得出来吧!不过也很难说,有些刀子没什么特征,譬如把柄是不锈钢的。要是木头材质的把柄,或许认它的纹路或是脏污的地方还可以。”
“把柄有分不锈钢和木头材质的?”
“不只,还有塑胶材质的。这样在船上比较好切,不容易滑手。最近还流行橡胶把手的。”
不知道石丸的马奇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或特征,才能让他的母亲从照片一眼就认出来。
“马奇利有许多不同的品牌吗?”仙道问厨师。
“应该吧!不过渔会几乎都卖札幌宫文刀物店做的东西。”突然,厨师将话题一转。“您是警察?”
“是啊!”仙道低下头,拿起筷子伸向眼前的那盘生鱼片。
正当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时,山野进来了。
仙道示意他坐在刚才矶田坐的那个座位。
才坐下来,山野便问:“怎样?警察那边侦讯进行得如何?”
“如果依照石丸自己所供述的,应该是伤害致死,而不是杀人。”
“太好了!”
山野向老板大喊:“来!给我来杯酒干杯一下!”
“说干杯还太早。”仙道说:“这里的刑警说什么也要以杀人罪函送石丸。他根本不相信他说的,也不想去找什么疑点,反正就是要石丸好看就对了。”
“那你帮他说句话嘛!”
“问题是我也没有立场帮他说话,能说话的只有决定性的证据或证词。看来还要拜托你开车再多绕绕,四处找线索。”
山野向老板挥挥手,表示啤酒不必送来了。
“就你所了解的石丸,他最不能忍受的事情是什么?如果能猜得到的话,说不定就能知道当初石丸殴打竹内的原因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起冲突的原因和挖角没有关系?”
“没错!依我推测,应该还有别的事比挖角更令他愤怒。”
“会是什么事呢?基本上那小子痛恨人家不守规矩、欺骗他……”说着说着山野的脸上突然出现一抹笑意,“还有,他妹妹。”
“他妹妹?”
“是啊!那小子超疼他妹妹的。从小只要有人欺负他的妹妹,他一定会找那个人算帐。念国中的时候,有一次就狠狠地揍了那个欺负他妹妹的人,结果反被学校当成是问题学生处理。从那次之后,不到非不得已,他那两个妹妹有事也不敢让他知道。像他最小的妹妹,有一次被人。……”
话才说到一半,山野突然停了下来,仙道转头看山野,只见山野像在想什么事入神。
“怎么了?”
“没什么。”山野微微地摇着头,却又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咦?由纪呢?”
“由纪?”
“就是他最小的妹妹,最近怎么没看见她?”
“你不是说他两个妹妹都在镇上工作。”
“嗯。他的大妹春美在加工厂当事务员,小妹由纪在这里的信用合作金库上班。不过最近都没看到她。”
“从什么时候?”
“这么一想,好像是从命案发生的前几天。”
“电话呢?联系得上吗?”
“我没有由纪的手机号码,只有春美的。”
“方便问问春美吗?”
“我问问看。”
山野取出手机按了几个按纽,然后放在耳边。仙道道盯着山野看。
不久,电话似乎接通了。
山野简短地报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进入主题。
“为了你哥哥的案子,我特地找了一个在札幌当刑警的朋友来帮忙,一定要想办法救幸一,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以杀人罪移送法办。对了!有一件事想问你……”
山野侧着脸看了仙道一下,对着电话说:“最近怎么没看见由纪呀?”
山野蹙着眉,表情甚是惊讶,“没有啊!我没看见她,想说她是不是为了你哥哥的事太担心病倒了?”
“什么?旅行?在这时候?不会吧!”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山野耸耸唇,挂上电话。
转头看着仙道,山野问:“她说‘你们男人不要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她刚才这么说?”
“她要我不要瞎操心,想再问下去的时候,她的口气好像很不高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烦她哥哥的事情。”
山野描述春美的反应,让仙道想起拜访石丸母亲时的表情。尤其当他道说明自己是道警总部的刑警时,他的母亲好像觉得很困扰般。那种神情像是看到一只动物从烂泥爬出来,害怕它会朝自己这边靠近,随时准备要放声大喊的感觉,他的母亲脸上呈现出的那种厌恶感,让当时的仙道好不狼狈。
是因为她原本就对警察存有成见,所以自然流露出抗拒的神情,还是她根本已经知道儿子犯下杀人命案背后的真相……
一定是这样的。她一定知道背后的真相。一定知道……
一旁的山野又开始拨打手机,他匆匆地向仙道说了声:“打给我弟弟。”
电话马上接通了。
“喂,是我。澄子在吗?不是,我是为了幸一的事,特别找了道警总部的一个刑警朋友来帮忙,看能不能减轻幸一的刑责。嗯,所以罗,我想问澄子一些事情。就是她妹妹由纪的事情嘛!从幸一发生事情后,就没看过由纪,澄子一定知道她去哪里了。澄子在吗?”
山野将手机拿离耳朵一下子,说:“我打给幸一的姐姐,就是我弟弟的太太,她应该知道。”
“她接了吗?”
“嗯。”
接着山野又开始讲手机,“澄子吗?没有,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帮幸一的忙啊!我在想,幸一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还有,怎么最近没看到由纪呐?和她哥哥的案子会不会有所关连?你是他们的姐姐,应该曾经听他们说过些什么吧?”听着听着,看山野的脸色有些难看,像是对方回了他什么不好听的话。
之后大约三十秒的时间里,只见山野一直不断地微微点头,静静地听对方说话。
“我知道了。我……不过是想帮幸一而已。”挂上电话后,山野的脸色阴沉得难看。
“怎么了?”仙道问。
“和她妹妹春美一样的反应,要我不要多管闲事。看来,她们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想告诉我们罢了。”山野回答。
仙道听完立刻站起身来。
山野好奇地问:“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再去町田那儿一趟。”
仙道看看手表,还不到七点。这个时间上门去拜访应该还好。
山野把手机收到口袋后,也跟着站起来准备出发。
出了主要街道后,左边就是当初的命案现场——雄多香餐厅。车子经过餐厅门前,仙道再次看见那辆黑色的小客车。它停在餐厅的停车场里,理着平头的男人正下车为后座的人开门。从车子后座走出来的正是赌徒远藤。剃了眉毛的男人则下车站在副驾驶座的旁边。看来他们今晚似乎在这里有聚餐。
山野的车从门前快速地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