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川约莫在上午十点时来电,那时马克杯里的咖啡早已见底,仙道已经准备好随时出门。
“我现在可以开车出门了吗?”仙道问。
“可以。”古川接着做出指示:“你先上道央快速道路,往旭川方向。我在三十分钟后打电话给你。”
“我们要在哪儿碰面?”
“我还没决定。”
不等仙道接话,电话就断了。仙道也不打算重拨,一切就按照他说的。
走到停车场,钻进车内,仙道先确认一下油表。油还剩一半以上,算一算,如果都不停的话大概可以跑个两百公里。
行驶在道央快速道路途中,古川打电话来了。
“还没到岩见泽交流道吧?”
“嗯。大概还要五分钟。”
“你就在岩见泽交流道下。”
接着古川说了他童年时住的那个小镇名称。
“我们就在那里见面吧!”
仙道先前已经走过一次,认路没问题。
下一通电话,则是在仙道快开到小镇主要的街道时打来。
“你知道北电的火力发电厂遗址吗?我在那儿等你。”
“知道了。”
听古川的口气,一点都不担心那么久没回去,火力发电厂遗址存在与否的问题,看来他现在应该已经在那儿了。
进入小镇的主要街道,穿过车站后面一大片的公营住宅区、旧矿坑住宅遗址,越过横跨河川上的小桥,往发电场遗址方向前进。来到发电所遗址正门匝道口,仙道看见一部小型车停在那儿。车牌上写着习志野的号码,那应该就是古川的车吧!从千叶开过来这里,说不定是辆赃车。
仙道将车并排停在那辆小型车的旁边。才从车上下来,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进来吧!我在里面。”
匝道口的门开了个小缝,仙道侧身钻进发电厂里面。
建筑物的侧门是开着的,通常出入发电厂的主建筑物,应该都是走这扇门吧,仙道走了进去。
建筑物里面就像学校的体育馆一般宽敞,中央有一个看起来像是锅炉般的大型铁制容器,还有一根根的管子环在它的周围。想来是个以煤碳为动力的发电机吧。
脚边有一些碎玻璃,剥落的壁材散落一地,空气中也满是尘埃,还带着一点生锈的味道。一丝丝的亮光从天窗的细缝中钻了进来,这让室内红咖啡色的管子看起来更鲜明。虽然室内有些昏暗,但是进来的时间一久,也就习惯了。
“你在哪里?古川!”仙道大声呼叫。
“我在这里。”声音从背后窜出。
回头一看。背后靠墙的地方有一个钢铁材质的楼梯,在楼梯层与层的平台处,古川正坐在那儿。虽然室内光线并不充足,但凭着从天花板空隙照下的微弱光线,还是可以看清楚他的五官、体型。他蓄着短发,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橄榄色的工作长裤。面貌则租十几年前差不多——丰厚的双颊和嘴唇、微肿发泡的眼皮、教人不易读出的眼神。脸上的皱纹很深,身材也似乎有些发胖。
仙道向古川走近一些之后,说:“为什么找我来这里?”
古川直视着仙道回答:“我,又干一件了。”
既然古川本人都主动提了,仙道自然也没必要再继续装傻。“你是说,船桥的那件?”
“你知道?”
“我曾祈祷,希望不是你。”
“依我看。警方现在应该已经发布通缉了吧!”
“你就那么有把握?”
“因为一大堆在场证据,我连销毁都懒。”
“那你为什么不去自首,还逃到北海道来?”
“因为我想来这里,看看这个小镇。”
“为什么?”
古川低下眼去。
“一切就要结束了。”
“什么意思?”
“我常这么想,其实我的人生应该在更早之前就该结束。不是在十三年前,十七岁那时也太迟了。我应该更早就消失在这个世上才对。”
“怎么这么说,枉费辩护团费心帮你辩护,让你只判伤害致死。”
古川不屑似地“哼”一声。
“那是他们一厢情愿,我可不希望这样。把我那么悲惨的身世在法庭上公开,我要是死了也罢,偏偏还让我活下来。”
“那是因为他们希望你的人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可是我想死呀!我早就有被判死刑的觉悟了。譬如你,仙道,其实你也很希望我被判死刑,对不对?你就是希望这样,所以才到法院来旁听的,不是吗?”
突然,建筑物外面传出刺耳的扩音器声音。
“古川幸男!我们是警察—快出来!”
听起来像是山岸的声音。
古川整个人像被电到似地站起来。仙道也吓一大跳。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见古川睁大眼直视着仙道。
“你不是说你一个人来的?”
“我不知道。我没对任何人说。是真的!”仙道狼狈地回答。
“他也是,你也是,你们都一样!可恶!”
“我没骗你!”仙道死命地解释:“我真的是一个人来的!你误会了!”
外头扩音器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古川幸男!船桥宾馆杀人事件的逮捕状已经下来了,你逃不掉的!出来吧!”
古川以憎恶的眼神瞪着仙道,然后“啐”地吐口水。在那瞬间,仙道把脸别了过去。
紧接着,古川开始顺着楼梯往上跑。
一看到古川的举动,仙道立即猜到他下一步可能的动作,也跟着冲了上去。
“等等!古川,等等!”
古川爬上沿着发电厂外壁搭建的作业通道。这间发电厂建筑早已成为废墟,作业通道不过是钢铁材质的网状踏板,加上年久失修,支撑的铁架说不定早有折损,万一崩塌了怎么办?仙道担心着。
不一会儿,古川通过作业通道,钻进通道末端的一扇小门。
仙道也跟了上去。一打开小门,发现这原来是安全门。古川的脚步声正往下走。仙道也快速地往楼下冲去。
从发电厂里跑出来后,古川一路往水坝的方向奔去。仙道一边尾随一边回头,看到刚才来时的停车处,旁边又多停了几辆轿车。
山岸是依据别的情报找到这儿来的?还是尾随自己来的?或许昨晚在电话里,自己说明天有事的语气太奇怪了,引起山岸的怀疑,所以才决定跟踪自己。还是自己的车被人装了GPS却不自知?更或许,古川的车早已遭警方锁定。
古川冲上水坝封锁线上的铁丝网,翻身跳下。那是一条直通水坝的通道,通道往前走到尽头时,有一条陡峭的斜坡,紧连着水坝上方。
忽然,仙道听到背后传来数人的脚步声。原来山岸也派人追了过来。由于前方尽头就是水坝,无法抄路包围,只能跟在后头。
仙道设法翻过铁丝网,站在连接水坝的通道上,这时古川已到达通路与斜坡的临界点,开始奋力往上爬。
“等等!”仙道大声喊叫:“不要想不开呐!古川!冷静!”
好不容易跟着登上斜坡的最高处,仙道感觉心脏像要炸裂开似的。只能停下脚步,两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调整紊乱急促的呼吸。古川站在通道的中央,转过身面对仙道,暗示他已不再往前跑了。
一边喘着气,仙道一边慢慢往通道中央靠近。只见古川一动也不动,手里抓着一条绳索。
仙道来到距离古川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古川直视着仙道,眼神似乎透露出他下一步将会展开什么行动,而那也是最令仙道担心的。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其他人靠近的声音,回头一看,山岸率领的一组人已爬上陡峭坡道的最顶端,来到水坝的上方。
“不要过来!我来说服他。”仙道回头对山岸说。
山岸停下脚步,点头表示同意。站在他身后的三名员警,也不再前进。
仙道再次转过身看着古川。这时的他,脸上已完全不见任何感情,没有憎恶,没有愤怒,应该是一种绝望吧。
“不要想不开,古川!有什么话,我们在庭上一次讲个痛快,可不要想不开呐!”
古川摇摇头,说“告诉你吧,仙道!你要听有关我母亲把妹妹丢下水坝的真实情况吗?”
“你母亲把你妹妹丢下水坝的真实情况?”
“本来,我一直想不起来在这里发生的事,在那次判决之前,在法庭上我一直都想不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很重大的事吧?我们到法庭上说,把它全部说出来!”
“不!我现在就告诉你。一直以来,我总以为当年是自己死命地挡着母亲,母亲才没将妹妹丢下去。结果我错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当年,母亲把妹妹投下水坝之后,我用身体顶着母亲,因为我太愤怒了!母亲怎么可以这么做!我用身体顶她,想把她也推下水坝。我想杀了她!本来,我的生命在杀了母亲之后,就应该被判死刑结束!你不用来旁听,不管判决结果如何,我这一条命早已结束了!你知道吗?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些,所以才找你来这里。”
“我了解了。我听,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我全部都听。你先冷静下来。”
“如果我在十二岁时杀了母亲,被判死刑该有多好啊!警察们一定这么想吧!”
“不!”仙道摇着头,“我不这么想。古川!我不这么想!别做傻事!”
古川擎起握抓在手上的绳索,在绳子的一端绕一圈,然后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仙道急忙往绳索的另一端看去,被系在水泥墙上的一个铁环。
仙道即刻往古川靠近,约莫三步左右。“等等!你等等!”
不等仙道说完,古川的右手攀着分隔通道和水坝的女儿墙,纵身一跃。
说时迟,那时快,仙道马上伸手去抓,结果,那瞬间他只碰到古川的脚,无法及时制止他。古川的身影不见了,只听到从下头水坝处传来绳索被拉直,低低地弹了一声。
仙道将身体探出墙外,往下一看,水坝陡直的壁面上,有一具身体挂在那儿摇晃着,不断与壁面磨擦。
恍然问,仙道感觉身体被人从后面抱住而不自觉地抽动挣扎。
“冷静下来!不要激动!冷静下来!”是山岸。他用两手紧紧地抓住仙道的肩膀。说完话,山岸自己也软瘫了下来。
穿着便服的搜查员目睹整个过程,立即以无线电回报。
仙道只听到“通缉嫌犯”、“水坝”、“自杀”等零碎词语。他轻摇着头、眨着眼。
经历过今天,看来,要重回工作岗位的日子又更远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