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怜的人是那些最后才把对手将死,却发现他们玩的并不是象棋而是纸牌的人。
斯奎德上下打量着昂文,他抖动着小胡子,显得很得意,但也有可能是对昂文表达着鄙视,又或者两者皆有,“你看起来很憔悴啊!”他说,“你怎么又把这顶帽子戴到三十六楼来了?”
斯奎德穿着深蓝色的西装,和昂文第一次看见他时穿的一模一样,但应该是清洗熨烫过了,又或者换了一套完全一样的新衣服。艾米丽送给他的那份备忘录应该已经送到了,但他却表现得毫不知情的样子。他一边拿枪指着昂文,一边搜遍了他全身。他搜得很仔细,但最后只搜到了昂文外套口袋里的那个闹钟。他拿着闹钟看了一会儿,好像觉得它会爆炸一样,他摇了摇,放在耳朵边上,最后,塞进了自己口袋。
“我不是一个粗鲁的人,”他放松了手里的枪,“我觉得我们都是绅士。我现在把枪放下,我们俩像两个绅士一样好好谈谈,行吗?”
斯奎德没等昂文回答就把枪放回了肩上的枪套,接着,他握紧拳头,朝昂文的下巴上猛地打了一拳,昂文往后倒在墙上。
“这,”斯奎德说,“是为了教训你昨天上错了车。”
斯奎德抓住昂文的衣服,把他拖到外面的走廊。整条走廊很安静,其他督察办公室的门都关着。他们俩走到电梯口,坐电梯来到了一楼的大厅,斯奎德又领着他拐了个弯,到了他停车的地方。斯奎德嘴上叼着一根香烟,但没有点燃,他把车一直朝郊外开,开到了市立公园的东侧。
他们的周围全是梦游的人,每个角落里都是。这些人毫无知觉地走过大街小巷,做着各种疯狂离谱的事情。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公园边上,把一把把种子扔过头顶,一群鸽子飞下来争先抢食,他的脸上全被抓伤了,衣服也又脏又破。不远处的一棵树上爬满了小男孩,他们往下扔用报纸做成的纸飞机,就在昂文看着他们的时候,其中坐在树枝上的一个孩子不小心掉了下来。
斯奎德按响汽车喇叭,打了个急转弯,躲开蹲在马路中央的一位老太太,这个老太太的手上全是土,她正把一堆土挖到人行道上,然后往里面种花。
“现在的这些人哪!”斯奎德说。
他似乎觉得这一切并没有什么不正常,似乎这只不过是每天杂乱而琐碎的日常生活而已。他曾经对自己说,最讨厌不整洁。也许,他这样的原则和霍夫曼的想法倒是一拍即合。当车停在一个红绿灯前面时,斯奎德把那支香烟从嘴里拿出来,凑到后视镜前,开始剔牙齿。
昂文揉着下巴上被斯奎德揍过的地方,他想起了以前在报告中看过的那些嫌疑犯被逮捕后说的疯言疯语。现在,他如果要为自己辩护,只怕在别人听来,也不过是人到绝望时的自我辩解吧,但他必须向斯奎德澄清自己。“我给你送了一份备忘录,”他告诉斯奎德,“其中一部分是和斯瓦特的案子有关。”
“是吗?”斯奎德说。
“我发现他搞错了很多事,他的绝大多数案子都弄错了。你可以改正那些错误的,斯奎德侦探,我们还是可以相互帮助的。”
“哦,我们要相互帮助吗?”他一边说,一边加速开过了十字路口。
斯奎德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了他从拉蒙奇办公室里发现的那沓纸,他让昂文看了最上面的那一页。上面用铅笔轻轻地涂了一遍,显出很浅的字迹,那是有人在上一页纸上写字后留下的痕迹。昂文发现,那正是自己的笔迹,写的是:吉尔伯特酒店,202房间。
车停到酒店对面的马路上。斯奎德带着昂文穿过酒店大堂,走进餐厅,餐厅的屋顶很高,光线却很昏暗,水晶吊灯上落满了灰尘。墙纸上印着金色小点组成的螺旋图形,但由于多年的烟熏,墙纸早已发黄。餐厅里每张桌上都有一个花瓶,插着枯萎的百合花,斯奎德和昂文坐了餐厅的最后面。
“你的同谋,”斯奎德说,“两周前回到这座城市,回来后不久,就被监视了。我们有时候也会跟丢,但我们知道,她总是习惯在吉尔伯特酒店吃饭,你也知道,她目前也正住在这里。”
餐厅里还有其他人,几个衣着光鲜的老人坐在餐厅中央的一张桌子旁,轻声说着话。昂文勉强听到他们说的都是些数字,也许是在讨论什么账户,又或者是在讨论某个关于账户的梦吧。坐在昂文左边的则是那个金色小胡子男人,他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把一块餐巾塞到衬衣领子里。他认真打量着盘子里的煎蛋卷,又用刀叉把蛋卷切成小块,小心翼翼地嚼着。当他看到昂文在打量他时,投来一个轻蔑的眼神。
“我们就在这里等格林伍德女士来吧,”斯奎德继续说,“你看见她的时候,不要站起来,跟她打个招呼就好。当她看见你以后,你就邀请她来和我们一起坐。当你说起我时,就说你让我来参加你的计划,渗入到调查局内部,至于你们之间有什么暗号,那就照你们的方法说。”
昂文别无选择,只能配合。“她会怀疑的,”昂文说,“就算她和我们坐在一起,她也不会告诉我们什么的。”
“那就由你掌控了,”斯奎德说,“我是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昂文,你应该感谢我。你多喝点,你杯里的酒太满了。”
斯奎德给他们俩点的是柠檬威士忌。餐厅里没有服务生,只有一个穿红色衣服的门童,也有可能只是个梦到自己是门童的男孩子。他负责给客人点单,倒酒。昂文喝了一小口酒杯里的酒,很浓烈。
“对了,”斯奎德仿佛是在自问自答,“这是我到目前为止处理过的最大的案子。”他把酒杯上面做装饰的野生樱桃拿下来,一口咬在嘴里。
就在这时,门童又回到了餐厅。他看上去有点奇怪,而且很警觉,比昂文见过的其他那些梦游者行动更灵活。他走到金色小胡子男人面前,用大拇指和小指头比画了一个电话的手势,放在自己耳朵边。金色小胡子男人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但还是放下手中的刀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叉子上还叉着一小块蛋卷,餐巾还挂在他的脖子上,他就这样跟着门童走了出去。
昂文心想,不知道是不是总管打来的电话,他也许是着急想从侦探这里听到新的消息吧。
一分钟之后,门童回来了。这一次,他是扶着一个老人进来的,老人穿着破旧的工作服。他把老人带到最近的一张餐桌边,老人正要坐下时,看见了斯奎德。他看了看昂文,又看了看斯奎德,然后点点头,表情凝重地闭上了眼睛。
这位老人正是谢布鲁克·贝克上校。他和昂文、斯奎德一样,是完全清醒的,“看来,你们最终还是抓住了我,”他说,“我已经很累了,我就是个丧家之犬,已经不能对任何人形成威胁了。但你们还是抓住了我,你们是要我投降吧。”
斯奎德愤怒地盯着昂文,似乎昂文应该对这一切负责,应该做点什么。
上校继续说:“那个老东西在倒霉时,也不忘拉个人垫背。该来的就来吧,这总比我一个人死了也没人知道好,我一直都在想,说不定哪天酒店的服务员来给我送餐时,就发现我两眼发直地坐在椅子上,尸体都僵硬了。”
贝克上校说完这番话,就在他们旁边坐下了,斯奎德气得胡子直抖。
“我就是谢布鲁克·萨西戴德斯·贝克,”他说,“我今年八十九岁。我会告诉你关于我前三次死亡的故事,还有,我是如何被一个疯子和他叛变的侦探所欺骗的。”
斯奎德听说过贝克的名字,他和其他人一样,对斯瓦特办过的案子很熟悉,也许是出于同行之间的嫉妒心理,他才特别关注斯瓦特吧。他慢慢听明白了目前的形势,他说:“你做得对,贝克,你从头开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吧。”他把从拉蒙奇办公室拿来的一沓便笺纸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昂文,“你是文员,”他说,“你来做记录。”
昂文从自己公文包拿出一支铅笔,等待着贝克上校的自白。
“有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她不请自来到我家,”贝克开始了,“我完全没有预料到。就是那个叫格林伍德的女人,她是在游乐场工作的,我当时正在擦我的枪,如果不是她提出的那个建议吸引了我,说不定我当场就会向她开枪。她说,伊诺奇·霍夫曼会帮助我伪造我的死亡,而我只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她还告诉我,对于一个大师级的魔术师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最简单的把戏,我立马就明白了我能从这场骗局中得到的好处。”
斯奎德往前俯过身去,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好吧,”他说,“霍夫曼帮你伪造了一场假的葬礼。这个故事剩下来的部分我已经在报纸上看过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试探你的儿子。”
上校拿过桌上的餐巾揉成一团,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的儿子,里奥博德啊!”
“冷静点,”斯奎德看了昂文一眼,生怕他漏记了什么,“那你的第二次死亡又是怎么回事?”
上校把餐巾扔到面前的空盘里,“霍夫曼背叛了我,是他联系了我的弟弟瑞吉纳德,告诉了他我在那里,我的计划又是什么。于是,瑞吉纳德跑来阻止我,并宣布继承我的遗产。”
“所以你就杀了他,”斯奎德说,“你用那把飞刀把他刺死了,刺了八刀。”
“他那个人真的很讨厌。看到一个那么讨厌的人,偏偏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真是叫人生气。我忘记了我们一起打过仗,忘记了我们一起在山顶度过的童年时光。我一时生气,就把他杀了。唉,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你杀了你弟弟之后,就逃跑了。”斯奎德不想让他偏离了话题。
“对,我又一次假装死了,但这一次,我是杀人凶手。我去了市立公园里的古堡,秋天的时候,我总是很喜欢去那里。有一次,我还带着儿子去看那里的风景。”说着说着,上校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还用手像敲鼓一样敲着桌边缘,像在指挥前进的军队。
斯奎德没有听明白,他喝了一小口酒,摇摇头。
“斯瓦特在那里找到了你,”昂文试探着说,“于是,你又跑到大桥那里去了。”
“不是的,我没有去大桥!我跑到霍夫曼那里去了,跑到他的游乐场去了。他当时正在他表演的帐篷里,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他正在举行派对。他邀请我参加,还把我介绍给其他客人。我记得参加派对的有一个男人,还不到我的膝盖高,还有几个很下流的杂技演员,还有一个女人,牵着一只全身没有毛的小猫。我不喜欢这些人,也没有给他们好脸色看。霍夫曼带我来到帐篷外面,让我坐在一堆篝火旁,递给我一杯白兰地。我叫他不用装腔作势,谁都看得出来,他当时已经一败涂地了。他们都说,一个魔术师永远都不会向人透漏他的秘密,但他也许是出于怨恨,却告诉了我他是打算如何毁掉我的。”
“他们在河里找到了你的衣服。”斯奎德说。
“那是我的儿子!”贝克哭了起来,他又拿起那块餐巾,用手扯了起来,“格林伍德找到了他,她还在继续执行着霍夫曼的计划。”
金色小胡子男人此时回到餐厅,他的餐巾还塞在衣领上。他一眼就明白了目前的局势,直接朝他们走来。
“我可怜的里奥博德啊!”上校说,“他以为他的父亲这回真的死了,大家都怀疑他是凶手。格林伍德找到他,告诉他他已经完了,并把我的旧衣服给他,让他穿上。他无处可逃。我的儿子啊!沦落到这地步。他只能把我的衣服穿上,跳进了河里,我才应该是跳河的人啊!不是他!”
“快停下!”金色小胡子男人大声喊,他抓住斯奎德的肩膀,“你们必须结束调查,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了,这是上头直接下的命令。”
另一张桌上的三个男人听到这边的动静,他们四处张望,却似乎没有发现昂文他们的存在。他们紧张地说着话,说的却都是让人听不懂的数字,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上校说:“然后,霍夫曼就扮成了我的儿子,你看,这对一个大师级的魔术师来说,是最简单的把戏了。我的弟弟死了,大家又都以为我已经死了,这样,他就继承一切了。他夺走了我收藏品,我的房子。他说,他还要在我的家里开派对,他不再是一败涂地了。他还说,他要在我的壁炉旁边喝白兰地庆祝。”
金色小胡子男人绕着桌子走来走去,想夺走昂文手里的铅笔,但昂文始终不肯放手,铅笔最终被折成了两截。
“他允许我保留一样东西,”上校说,“让我任选一样。”他说完,就把一只古老的转轮手枪从口袋里拿出来。这支枪应该是经常擦拭,枪身闪闪发亮、光滑无比,就像是从海底捞起来的一样,它成了整个房间里最耀眼的东西。
“不要乱来啊!”金色小胡子男人拼命喊。
上校仿佛听到了战场上的号令一般。他怒吼一声,把枪口对准了金色小胡子男人,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他们俩都不是那种身强力壮的人,都只是绕着对方打转,金色小胡子男人突然伸出拳头,上校往后一闪,跌倒在地,金色小胡子男人也跟着他一起跌倒。就在这时,枪响了。
枪声响过后,贝克上校站了起来,他扶着桌子角站了起来。金色小胡子男人还躺在地上,他的牙齿直打战,昂文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就像硬币不断掉进投币电话的投币口。
“只能拿一样,”上校接着说,他手里还举着那支转轮手枪,他脸上却露出惊讶的表情,仿佛看到这支枪他也很意外,“我只拿走了我最需要的东西。”
斯奎德掏出自己的手枪,但他什么都来不及做了,上校已经把手里的枪对准了自己。昂文赶紧把头扭开。一声枪响,上校饮弹自尽,这标志着他的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的死亡。
斯奎德把枪扔在桌上,捡起那块餐巾。他把餐巾捂在脸上,喘着粗气,发出小小的呜咽声。一分钟后,他又把餐巾放下,喝起了杯中的柠檬威士忌。他喝光了自己的一杯,又开始喝昂文的那一杯。
昂文靠着墙壁站着,墙上贴着斑斑点点的绿色墙纸。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了。斯奎德在对他说着什么,但他什么都没有听到,只看到他的嘴巴在动个不停。过了一阵,他的听觉似乎才恢复过来。
“关于斯瓦特的案子,”斯奎德说,“看来你说的都是实话。”
地板上,金色小胡子的男人已经停止了颤抖。
“是的。”
“我不想破案,”斯奎德说,“我只想抓住伊诺奇·霍夫曼。”
昂文深吸了几口气,也是给自己一些思考的时间,“那你就放我走吧,我帮你抓住他。”
斯奎德又抖动了几下自己的小胡须,最后,他开口说:“好吧,我放你走。”
昂文的脑子中迅速形成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有很多漏洞,但他已经没有时间用《侦探指南》里的建议来对比修改它了——这是他唯一的出路,“那就好,”他说,“我来安排。”
“你还需要什么?”斯奎德问。
“我需要我的闹钟。”
斯奎德把闹钟从自己口袋里摸出来,扔给昂文,闹钟上的铃铛响了几声。
“明天早上六点,你去猫咪和汤尼水别墅,”昂文说,“你去贝克上校的书房等着。”
“为什么?”斯奎德问。
“霍夫曼会在那里出现,他不会料到你也在那里,但你必须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当那个时机出现时,你就会知道了。”斯瓦特在需要争取更多的时间时,总会给出这种大胆的承诺。有时候,他会兑现这种承诺,但有时候,他也会改变规则,这些承诺不再重要。昂文想,如果自己能活过今晚,就已经算是幸运了,明天早上的事,明天再说吧。
他把闹钟放进自己的公文包,从前门离开了。在小巷,他发现自己的自行车还锁在逃生梯上,还在前一天晚上他锁车的那个地方。有一件事他猜对了,车锁果然已经开始生锈,真需要上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