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开枪打我?”欧阳嘉抬头,像孩子似的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她惊叹般地看着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来,“好痛,陆凡一,你居然开枪打我?”
就在葛艾青心不在焉地做事、而欧阳嘉魂不守舍地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之际,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病房内,陆凡一头痛得厉害,痛得想呕吐。
“凡一,凡一……”重重迷雾中,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温柔而宁静。
睁开眼,头顶浮现一张美丽的脸庞,很熟悉,目光淡淡地看着他。
乐乐?他猛然惊醒,一把抓住她的手,“乐乐,你怎么在这里?”
“凡一,我多么希望我们两个从来没有分开过。”她看上去那么悲伤,“对不起,我那时候真傻。”
就在陆凡一的手指轻轻抚上她脸庞的时候,她慌忙逃开,垂下眼睛:“好痛!”
哦,他记起来了,他的乐乐已经死了,还被夺面杀手剥去脸皮。陆凡一的心突然狠狠地抽痛了一下。乐乐最喜欢笑的,一笑起来,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现在,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她在哭泣。
他最不能忘怀的,就是自己曾经那么爱一个叫王乐乐的女人,如今,她却已经不在了。有一次,他同她一起去见她的家人,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他都不记得了,现在唯一能清楚记得的是,她穿着他宽大的t恤,光着小脚丫,两人携手踩在湿凉的沙滩上,她的掌心传来他渴望已久的温暖。
他记得她甜甜的酒窝,雪白的肌肤,午后的阳光徜徉在她周身每一个角落,她一边奔跑,一边扭头大喊:“凡一,来追我啊!追上了就嫁给你呢!”
而他,光着古铜色的上身,穿着宽大的白色沙滩裤,光着脚在后面追赶:“追上了真的嫁给我吗?”
“追上了就嫁给你!”她的笑声像银铃一样轻快。
是什么使一切都改变了?连她也改变了?他难以相信,曾经说要嫁给他的女人,最后居然离开了他。但是,除了相信,他别无选择。乐乐是个被他宠坏了的小丫头,总以为顺境是理所当然的事,总以为上天总会眷顾着她,总以为她付出热忱,别人理应给予善意的回应。无论如何,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从不玩弄那些爱慕她的人,也从未瞧不起那些成长环境不如她的人。
所有事都值得原谅,甚至她爱上高健也可以原谅,唯一不能原谅的是,她如此匆匆地离开他,离开这个世界,不留下片言只语,只留下一生的怅然若失。
突然,他发觉自己站在夜晚的郊外,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六四手枪。
四处张望,猛然瞧见不远处的高速路收费站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南郊高速”四个大字。他胸口重重一震,这不是乐乐遇害的地点吗?
月亮在云层里穿梭,照得世界忽明忽暗的,他看到前方五十米处有两个可疑的人影,立刻由单手握枪改为双手握枪,慢慢朝那两人靠近。
当他离那两人十米远时,脑中一片空白。只见乐乐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一个人蹲在她头顶的位置,低着头,正用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割下她的脸皮,那把刀,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芒。
夺面杀手!他的心立刻狂跳起来,拼命地大喊:“住手!我是警察!”
那个人顿了一下,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他握着冰冷的不锈钢刀柄,像一个专心致志的艺术家,雕刻着自己的工艺品。
眼看着乐乐的整张脸皮像面具一样松弛下来,陆凡一急得大喊:“再不住手,我开枪了!”
“大功告成!”那个人轻轻一笑,将剥下的脸皮牢牢抓在手里。
“不!”陆凡一大叫的同时枪响了。
子弹射入那个人的肩膀,血冲出来,洒在草叶上。
“你开枪打我?”那个人抬头,像孩子似的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她弓着背蹲下,用手紧按着肩膀,惊叹般地看着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来,“好痛,陆凡一,你居然开枪打我?”
他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虽然一直怀疑是她,却没想到,真的是她!
欧阳嘉!!
她美丽的大眼睛溢出泪水,仿佛他对她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她在哀叫:“痛死了!痛死了!!”
这时,从高速路收费站方向传来三声狙击步枪的鸣响,子弹穿过了欧阳嘉的身体,其中有一颗正中她的眉心。她瞪大眼睛看着陆凡一,一头栽倒在已经死去的王乐乐身边。
许建东和老张带着十几个特警冲过来。老张经过他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都结束了!”老张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哄小孩子。
他跟在他们身后,缓缓走到王乐乐身边,也不顾办案的流程,不顾许建东的反对,抱起死去的恋人。他抬头望着废墟一般阴霾的天空,低声说:“乐乐,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陆凡一从床上霍然而起,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浸透了。
可怕的不是噩梦,而是梦里的一切如此清晰,连欧阳嘉中枪后,露出孩子一样不敢置信的表情都那么清晰。“好痛,陆凡一,你居然开枪打我?”
他突然有一种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错觉。
下午15:00,陆凡一在病床上惊醒的那一刻,刑警楼地下一层的射击训练馆内,欧阳嘉的情感和理智正在赛跑,她无法摆脱夺面杀手带给她的困扰和恐慌。许建东不知道她晚上要单独赴约,他会出现在射击训练馆完全是个巧合。
这是一个单调又充满硝烟味的密闭空间,墙上挂满了各种手枪和机枪,欧阳嘉带着耳罩,握着她常用的六四手枪,她对面的假人已经千疮百孔,看起来像一场大屠杀。
“欧阳,你今天火气很大啊?”许建东选了一把九毫米口径的九二式手枪,推开弹匣,拉开保险,再把弹匣推回原位。
欧阳嘉没理睬他,系统自动帮她换了一个假人,她的声音大得像在生气:“我要让他一枪毙命。”她右手握稳枪,连续扣扳机。假人头部中弹一次,胸口四次,左肩一次。这一切发生在几秒钟之内,假人的身躯倒下,傻傻地靠在墙上。
她取下耳罩,胸口剧烈地起伏。
许建东戴上耳罩,将子弹上膛,慢慢举起手枪,朝对面的假人射击,一梭十五发子弹全部正中假人头部。他摘下耳罩,对射击成果颇为满意。
“明天晚上就是大年夜,提前祝你新年快乐。”他重新上膛,递过枪,枪柄朝着欧阳嘉,“晚上一起吃饭?”
“不,谢谢。”欧阳嘉尽量说得委婉。
“你是拒绝我的邀请,还是拒绝这把枪?”许建东笑。
欧阳嘉接过枪,看了一眼:“九毫米口径的九二式手枪,子弹有时候会卡住,安全性也不够,我不喜欢,它们不如我的六四手枪准确。”
“你的六四手枪,只能装六发子弹,九二式手枪可多装将近三倍子弹。”
欧阳嘉点点头:“是,六发子弹射完后,我有可能没命。”
“除非你一枪都没有打中。”
“每个人都会失误,问题是,有时候我只有一次机会。”
“欧阳,我怎么觉得你有心事呢?”许建东盯着她。
“没有啊!”欧阳嘉淡淡一笑,缓缓举起手枪,“我相信,只要我够准的话,一枪就足够了。”
“对,那一枪还必须要射在两眼正中间。”许建东明显在说气话,“欧阳,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没事,你想多了。”她一口气把十五发子弹射完,假人的头震落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到墙边。当她结束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硝烟味。
她用布和枪械专用的清洁剂清理枪管。
“要听听我是怎么想的吗?”许建东也在清理他的枪,“我觉得你需要的不是一把枪,而是一个能保护你的男人。”
欧阳嘉没说话,把枪收回枪盒。
“欧阳,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听!”她平静地说,“我没事,许队,你别为我担心。我也不需要男人。”
他抬眼看着她,目光中带着懊恼,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欧阳嘉已经走向射击室沉重的金属大门。
许建东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两人走出射击室。枪油和子弹的残留物把手弄脏了,眼下,欧阳嘉最想做的事是把手洗干净,很多人并不知道射击可以把人弄得这么脏。
“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雪。”许建东觉得该说点什么。
“外面很潮湿,气温也很低,可能真会下雪。”欧阳嘉思索着该怎么说出那些沉重的话,或者,干脆绝口不提。
“也许今年可以有一个白色的大年夜,那不是很特别吗?”
“会很特别。”她心不在焉。
“我不记得上次白色大年夜是什么时候了。”他知道她有事,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该死的,她却瞒着他。
“上次的白色大年夜……”她想了想,“是五年前。那一年特别冷。”
“时间过得真快啊,从我第一次遇到你到现在,五年了。”许建东感叹,“晚上要不要一起喝点什么?”
“不用了,谢谢。”
一阵沉默。
许建东的手机突然响了,垃圾掩埋场出了第八起“剥脸皮分尸案”。
“该死的!”许建东咒骂。
欧阳嘉心里沉甸甸的,她晚上就要和夺面杀手见面了,这算不算是夺面杀手送给她的一份新年大礼。
两人二话不说跳上警车,飞驰而去。
开到郊外的时候正好是16∶30,天色已暗,远远就看到十几辆灰色的卡车呼啸着在垃圾山上爬上爬下,推土机来回刨抓,巨无霸一样的压土机沉重地碾压过地面。机械的引擎声轰鸣着,整个垃圾掩埋场看上去热火朝天。
只有一个地区停工了,挖土机的铲斗停在半空,铲斗下方的卡车几乎是满的。与旁边的热火朝天相比,那里一片萧瑟。
许建东和欧阳嘉一下车就有法医将消毒面罩递了上来。两人用消毒面罩掩住口鼻,几名重案队的警员立刻向他们走过来。
“是你打的电话?”许建东问一位高个子民警。
“是的,许队。下午三点接到报案,我们就赶过来了,从那时起一直待在这里。法医正在检查。”
“先看看现场。”许建东说。
一具苍白的尸体从垃圾堆上滚下来,仰面躺着,脸皮被剥。生殖器部位爬满了蛆,很难一眼判断死者的性别,也无法确定大致年龄。死者是工人用挖土机铲平垃圾的时候扒出来的。
法医正用镊子将一些蛆夹进瓶子里,并且从专业的角度告诉警方,死者是一名女性,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间。
“又是那个混蛋干的好事!”许建东拳头捏得咯咯响。
欧阳嘉知道他说的混蛋是谁,夺面杀手,可是,她立刻觉察到这起案子和620连环凶杀案有所差异。
这具女尸的躯体被人从颈椎下方截断,四肢都被切除,但是,肢体被切除部位是坚硬的肱骨和股骨,而非关节。
620连环凶杀案所有受害者被切除的部位,无一例外全是关节。
“许队,这是一起模仿620连环凶杀案的案件,凶手另有其人。”欧阳嘉解释了自己的观点。
许建东听完后,沉默不语,铁青的脸色显示出他内心的愤怒,怒气燃烧在他的眼睛里,眉毛里,无处不在。
“夺面杀手要是知道有人模仿他作案,该多么得意。该死的,我恨不得亲手扭断他的脖子。”许建东气得连声音都在发抖。
眼前发生的一切,更加坚定了欧阳嘉独自赴约的决心。她发誓一定要抓住夺面杀手,亲手把他扔进监狱。
下午18∶00,下班时间刚到,葛艾青一声不吭地离开办公室,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回警队宿舍,而是坐上了开往郊区的232路公交车。
一出市区便是一片花田,他望向窗外,脑中突然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昔日无边无际的苜蓿花海,如今已被巨大的推土机铲平,“锦绣山河高档住宅”巨大的牌子立在路边。
姐姐,我竟然,连我们最美的记忆都无法守护……刹那间,葛艾青的心碎了,漫长的悲伤,从他的眼中一点一点溢出来。
在杭城的老家,门口也是一大片苜蓿花田,幼年的他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花海中晒太阳,春天的太阳干干净净,一如两颗两小无猜的心,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
他摘下一朵洁白的苜蓿花,编成花戒,戴在姐姐的手指上:“姐姐,以后要做小青的新娘哦!”
“嗯!”姐姐用力地点头。
那时候,她九岁,而他,不过才六岁。
时光如流水,一晃十年过去了,那些没有雾,没有云的夜晚,星斗灿烂如水洗过的宝石。少年的他们肩并肩坐在苜蓿花海中,姐姐仰望星空,“真安静啊!好像全世界就剩下弟弟和我两个人了。”一句话,如此轻,宛如梦寐。
那些时候,他总是祈求黎明不要来,让梦幻的夜晚永远存在,默默地让这份痴情,再多停留一些时刻。
公交车在站台停靠,下车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一朵洁白的苜蓿花孤零零地在寒风中摇摆。时值深冬,这朵苜蓿花却违背季节的规律,孤单地生根、发芽、开花。
小小的花儿被雨打风吹得半凋零,只剩一半的花瓣在风中摇摆。
摘下那朵苜蓿花,编成一枚小小的花戒,戴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他的心,轻轻地抽痛了一下,觉得自己就好像这不知名的花。
一人花开,一人花落,这些年从头到尾,无人问询。
来到一扇熟悉的铁门前,他掏出钥匙打开门,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轻轻地叫了一声:“我回来了。”
从钱包中取出内存卡,插在电脑上,屏幕上立刻出现一个绚丽的flash欢迎动画,一个女人性感低沉的嗓音响起:“欢迎来到星空生命科技有限公司!”欢迎动画后,屏幕上跳出一行字:
开始浩瀚的星空生命之旅前,请注意,不要离屏幕太近。
葛艾青坐远了一点,按下屏幕下方的自动播放功能。星空生命科技之旅一点点展示在他跟前,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随即僵住:“天哪!太可怕了!他们怎么能这样?”
这是个极度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有好几次他几乎想关闭电脑。
等全部浏览完毕的时候已经是20∶30了,他扶着椅背站起身,两腿发软。
他慢慢走到卧室门口,站在门边,望着坐在椅子上那个美丽的女子:“警方今天发现了一具尸体,凶手模仿夺面杀手的手法,剥去受害者的脸皮,还将受害者肢解。凶手将那个可怜的女人肢解后才把她的衣服脱掉,也许他不想在肢解时看到她的身体。看上去,这个混蛋还挺多愁善感的。”
“你怎么不说话?哦,抱歉,我忘了你不爱听这些可怕的事。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他声音有些哽咽,“怎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事,那个混蛋真该下地狱。”
美丽的女子背对着他而坐,窗缝中溜进来的风吹动她乌黑的长发,她坐在摇摇椅上,摇啊摇,安详而宁静。她手上似乎捧着一个音乐盒,叮咚叮咚的声音从音乐盒里传出来。
他眼眶发红,迅速转过头,不让女子看到他流泪的模样:“你知道吗?明晚就是大年夜了,千家万户燃放烟花。天气预报说,到时候,还有一场鹅毛大雪。下着雪的夜晚,烟花朵朵盛开,哇,那情景一定很美。你最喜欢烟花了,每次看到高空中盛开的烟花,你美丽的大眼睛总是笑得像两弯月牙儿。过了今晚,你就可以看到美丽的烟花了。真期待啊!你重新绽放笑容的那一天。”
葛艾青离开的时候,把卧室门轻轻带上,一个男人的身影在门后缓缓显露,一行泪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滑落。怎么会这样?难道是他做错了吗?
时间是22∶15,气温越来越低,天气预报说的那场大雪却迟迟未下。一条流浪狗钻进医院的后院,狂吠了一晚上,它一定是冻坏了。保安大声呵斥并驱赶这个可怜的生物。
医院走廊空无一人,就在这时,重症病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神秘人飞快地进入房内,快得像一道白色的影子。他慢慢靠近床头,手中赫然握着一支针管。
“谁?”陆凡一惊醒,从床上霍然而起。说时迟,那时快,那人手中的针管深深地扎进他的胳膊,那感觉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糟糕!陆凡一情急之下打开床头灯,这位不速之客立刻暴露在灯光下。
“是你?”陆凡一眯眼,他认出了这个人。
对方不吭声。
“你想杀人灭口?”陆凡一紧盯着那人手上的针管,针管中的液体已经进入他体内。
“我是不想看着你死。”对方神情黯淡,看上去很累的样子,“听我说,我只是想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他们疯了,中邪了,可以为一个自以为是的想法杀人不眨眼,也可以为它去死。”
“他们是谁?”
那人摘下口罩,揉了揉眼睛:“陆凡一,我们得谈谈该怎么……天哪,万一那些该死的家伙决定扩大试验规模……”他很激动,语无伦次,“他们已经停不下来了,只能不停地试验。”
两人眼神相接,陆凡一直视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外面阵阵风声,屋子里一片寂静。
22∶30,老张来医院看望陆凡一。他站在床边,弯腰,轻拍陆凡一的肩膀:“小陆,醒一醒,是我。”
陆凡一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沉,床头的输液管静静地滴着。
“小陆,小陆……”老张又叫了两声。
床上的人一动也不动。
老张不动声色地走到窗边,拉上窗帘,又到卫生间转了转,最后,把房门锁上。
他回到床边,麻利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针管,注入陆凡一的点滴瓶内。然后,他把针管拨出来,收入大衣口袋中,一低头,却见陆凡一正死死盯着自己。
“臭小子,你吓死我了。”老张差点跳起来,“你早就醒了?”
“我刚醒。”陆凡一笑了笑,“我记得我俩去焚尸房找章南生的尸体,然后我就晕倒了,是你把我送到医院的吧?
“是啊!你可把我们吓死了,许队派人守了你一个晚上。今天晚上轮到我陪你。”老张紧盯着他,试探着问,“小陆,刚刚我……”
“刚刚你帮我在点滴里加了一种药,我看到了。”陆凡一语调平静。
老张点点头:“那是加快你苏醒的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哦!”陆凡一淡淡地应了一声。
“刚刚在郊外的垃圾处理场发现一具被肢解的女尸,女尸躯体被人从颈椎下方截断,四肢都被切除……”
“老张,我今晚不想谈案子。”
“呃?”老张愣住了,随即换了个话题,“章南生的尸体还没有找到。”
“我也不想谈章南生。”
“小陆,你怎么了?你今晚很怪你知道吗?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你有点中邪了呢?”老张不安地看着他,“你想谈点什么啊?”
“你!”
老张愣了一下,忽地笑了:“我有什么好谈的,我那点破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嫂子的病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老张语气颇为无奈,“我就当多养了个小孩。”
陆凡一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老张也算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他老婆生下第二个姑娘苗苗后就瘫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如今,苗苗都十六岁了,明年就要高考。而他大女儿晓晚明年7月份大学毕业,还没有找好单位。
他抬头看着老张,这才发觉,老张的头发居然全白了,他不过才五十出头而已,生活在他脸上雕刻的痕迹太深了。
老张掏出烟,点上,狠狠抽了一口,低声说:“昨晚,我大女儿给我打电话,她说不回家过年了,我很生气,就骂了她几句。你知道的,就是随口说了她几句,也谈不上骂。她说,回家憋屈,别人家过年都热热闹闹的,只有我们家过年冷冷清清。她说她受够了。”
“受够了什么?”
“当然是受够了我这个没用的父亲。”老张自嘲一笑,“我知道,她一直想出国深造,可是,我没这个能力送她出去。”
“警察就那么点工资,你尽力了。”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老张猛吸烟,重复地说,“就这样了。”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个警察。”陆凡一缓缓开口,“他一直踏踏实实地工作,组织上也很关照,让他当了个中队长。因为他妻子常年卧病在床,两个女儿还在上学,他是全家唯一的支柱,所以,这个警察工作非常卖命。有一天,他卷入了一宗离奇的刑讯逼供案件,中队长的官职也丢了。这次免职使得他原本就不多的薪水被削减了一半,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小陆,我怎么觉得你在说我啊!”老张苦笑,弹了弹烟灰。
陆凡一继续说:“这时,有人找到他,希望他能加入一家公司,并许诺了高额的报酬。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天哪,怎么突然冒出那么多钱。一下子,老婆治病的钱有了,小女儿上大学的钱有了,大女儿出国留学的钱也有了。他屈服了,不是屈服于一己之私,而是屈服于对家人的亲情和爱。最终,他成为这家公司的杀人工具。慢慢地,他发现这家公司的核心秘密,同时也发现自己被免职那件案子的真相。可是,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小陆,这个故事可一点都不好笑。”老张沉下脸。
“我也觉得不好笑。”陆凡一静静地看着他,“老张,这个故事里的人,也许就是你,我觉得很遗憾。你参与了某种赚钱的勾当,也许一开始,你是被人拉下水的,因为那些人知道你的弱点在哪里。先前,他们调查过你的私事,知道要怎么说服你同流合污。谁都看得出来,你需要钱,光是你小女儿上大学的费用,就是很大一笔开支,现在的大学可读不起,他们知道你一个月的薪水有多少。”
“你什么也不知道!”
“老张!”陆凡一压低了声音,“趁现在还来得及,告诉我幕后主使的人是谁?有人送命,这件事的赌注就太高了,你一向是个兢兢业业的好警察。”
“小陆,做人要有良心。你怎么能凭空污蔑我?”老张气得嘴唇发抖,毫不退避地直视陆凡一。
陆凡一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刚进重案队的时候,你一直带着我,一点一滴地教我。我打心眼里尊敬你,把你当成自己的亲人。真的,我很感激你,老张。”
“我可不觉得你对我有什么感激之情。陆凡一,你今天居然说出这番话,真叫人心寒。”
“叫人心寒的人不是我,是你。你说,你今天为什么来这里?”
“许队派人轮流守着你,今晚轮到我,就这么简单。”
“老张,你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杀死我。”
“陆凡一,你他妈疯了?一开始,你怀疑欧阳嘉,然后,你又怀疑孙保军和章南生,现在你回过头来怀疑我。你真是恩将仇报。你说,既然我想杀死你,知道你得了脑瘤以后,我凭什么主动帮你联系医院?”
陆凡一眼眶有些发红:“我多么希望自己想错了,我多么希望你帮我联系医院是出于一片好心,可是,真遗憾!这家医院就是你们公司的活体实验基地。你帮我联系医院,表面上看是在帮我,其实是把我变你们公司的小白鼠,专供你们做人体实验。”
“真是荒唐!”老张气得嘴唇发抖,“照你这么说,我帮你当上协警也是有目的的?”
“是!”陆凡一斩钉截铁地说,“之前我还天真地认为,你真的去求孙保军让我回去做协警。我真傻,以为自己重返重案队的计划成功了。我错了。当我在医院突然提出要回警队时,你和你背后的公司确实吓了一跳,不过你们也想到这是一个测试的好机会。所以,你们决定让我回重案队侦破最复杂的案件,看看我这只小白鼠的实际情况。这就是为什么你用了6天时间才帮我办好手续的真正原因。而这一次,公司给你的任务就是时时刻刻在我身边监视我。”
老张气得七窍生烟:“陆凡一,当初提出要回重案队的是你,要我陪你办案的也是你,你怎么能反咬我一口呢?”
“老张,不要再说了。你这样,让我觉得你很可怜。”陆凡一深吸一口气,“我和你曾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很心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张瞪着陆凡一,愤怒而激动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他不敢相信陆凡一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你们利用我重返重案队的计划,反过来又把我变成了你们计划的一部分。”陆凡一很沮丧,因为从此以后,他失去了一个很好的朋友,也失去了一个并肩作战的战友。他多么希望这些猜测都是错误的。
“这么说毫无根据!”老张嘴唇颤抖。
“谁说毫无根据?”
昏黄的灯光拉出两人的阴影,仿佛时光刻下两道沉默的痕迹。从窗缝中溜进的风吹动窗帘,一动一静都让人感到莫名的心烦意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陆凡一轻轻开口:“我住院的时候,有人偷偷将一张写有pna的字条放在我的抽屉里。那个人千方百计想暗示我,我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可惜,我忽视了这张字条,出院时随手把它塞进了包里。当我发现pna的重要性时,包内的字条却不翼而飞了。字条究竟被谁拿走了呢?当时,我完全忽视了有一个人有机会拿走纸条,那就是每天和我形影不离的你。老张,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我在赛文路的时候,你打开我的包,把那张纸条拿走的吧?”
“你东西不见了就找我,我要是东西不见了找谁?找老天爷吗?”老张愤怒地反问,“我怀疑,那张纸条根本就不存在,全部是你幻想出来的。小陆,不说朋友,不说战友,只是作为同事,我提醒你,你的人格分裂越来越严重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有没有人格分裂,我自己清楚。”
“不,你不清楚,就像你完全不记得打昏我,跑到赛文路一样,你压根就没意识到自己的人格分裂有多严重。”
陆凡一知道老张的想法是认真的,他声音不知不觉紧绷:“我有没有人格分裂,现在没法确定。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很确定,那个暗示我的人,一定是章南生。我一直不明白,既然他想告诉我一些秘密,为什么不当面和我说,非得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呢?原因只有一个,他不能说。因为,我身边有卧底!那么,这个卧底究竟是谁呢?许建东?贺威?欧阳嘉?葛艾青?还是……你。”
“呵,疯狂又煽情的卧底故事。大多数人听了,一定会觉得很有趣吧!”
“很有趣吗?我不觉得。”陆凡一盯着他,“老张,你可以反驳我,让公众知道,你是被诬蔑的。但实际情况并不会因此改变。我和章南生见面时,每次都在场的人,只有你!我还记得章南生第一次见到我俩,他一直盯着你。和你握手时,他说‘老张,你很面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分明就是在暗示我,可惜,我没有发觉。”
“你的故事很精彩,明天可以说给许队听,我不介意!”老张气呼呼地站起来,看了陆凡一一眼,“我看你身体好得很,根本就不需要人陪着,我可以回家了。”
“章南生临死前,塞给我一样东西,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老张浑身一僵,立刻站住了。
“那个东西里面藏着公司所有的秘密!”陆凡一声音沉静,“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就是你那个护身符x,对不对?”老张突然转身,眯眼看着陆凡一,目光中像要射出箭来,“那东西现在在哪儿?”
“老张,你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了!”
“我只想查清真相。告诉我,那个东西在哪里?”老张低头看了看手表,眉头一皱。时间不多了。
“事到如今,你还想演戏吗?坦白说,老张,你是个天才的演员,演得很煽情,也很投入,所有人几乎都被你耍得团团转。你的破绽,我也是直到昨天晚上才看出来。”
“哦?”老张愣了愣。
陆凡一缓缓说:“当时,焚尸房漆黑一片,你借口自己的手电筒没有电,要我捡回掉落的手电筒,然后,灯就亮了。你说你是第一次去焚尸房,如果真是这样,你怎么可能在一片黑暗中找到墙上的开关?所以,你根本就是特意带我去焚尸房。那是你们事先计划好的陷阱,为的是弥补一次实验中的意外。你打开灯的同时,也打开了一个强磁场开关,正是这个强磁场导致我头痛欲裂,最后昏倒。而赛文路的高压电产生的强磁场就是那次意外,我说的对吗,老张?”
老张沉默,紧绷的面皮涨成铁灰色,冷冷地说:“我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事实上,你有必要。”陆凡一低头沉思,“你们为什么让我在焚尸房的高压电磁场中经历同样的一次晕倒,为什么?如果仅仅只是要我晕倒,打晕我就可以了,为何非要用到电磁场呢?五分钟前,我才想明白这里面的原委。我仅有的一次离开你的单独行动就是赛文路的那天晚上,所以,赛文路的晕倒一定不在你们的计划之内。我去医院检查的时候,赵主任的担心是真的是担心,因为你们的实验中断了。你们千方百计想恢复实验。”
陆凡一继续说:“既然超强的电磁场可以中止实验,那么相反极性的电磁场是不是可以恢复实验呢?老张,你们一定经过了很长时间的验证吧?所以就有了焚尸房的圈套。当我在电磁辐射下头痛欲裂时,你也像刚才那样看了一眼手表,然后才磨磨蹭蹭地背我离开那里。你在计算时间对不对?一刹那,我猛然意识到,那个一直潜伏在我身边的人,原来,是你。”
“你真是聪明得可怕,陆凡一。”老张眼睛里满是冷酷的恨意,往日宁静的面庞荡然无存,嘴角不住地抽动。
陆凡一摇摇头,“不,如果我足够聪明的话,我早该想到,这重症病房的墙壁上挂着凡·高的《星空》,而我调查的公司就叫星空生命科技有限公司,这两者之间必然有什么关联。”他叹了口气,“老张,我们的聊天还能继续多久?”
“大概还有2分钟。”
“哦!只剩2分钟了,真遗憾啊!”
“是啊!真遗憾!”老张望着昏黄的台灯,面无表情地说,“章南生把公司的秘密藏在那件x工艺品里面,你刚回到办公室又跟着欧阳嘉来到了医院,我想,你根本没有时间看里面的内容吧?”
“确实。”陆凡一耸耸肩,“老张,看在你我朋友一场的分上,可不可以让我死个明白?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利用pna基因制造全新的人类。”
“你们疯了!!”
“呵!”老张不以为然地一笑,“哥白尼推翻‘地心说’,提出‘日心说’的时候,大家也说他疯了。可事实上呢?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利用pna基因制造全新的人类,是我们的终极目标,而你,只是我们达成这一目的的关键一环。”
“哦?没想到我这么重要?”陆凡一笑了,“我真该感到荣幸。”
“制造pna基因的人类仅仅在理论上可行,可是要付诸实践,需要大量的实验论证。所以,我们想先制造一些人体pna器官,如果pna器官可以正常工作,说明pna人类是可以存活的。而你,就是pna大脑的实验体。”
陆凡一吓了一跳:“你的意思是,我现在的大脑是pna基因构成的?”
“不完全是。我们首先选择患有肿瘤的患者,说服他们加入我们新药的临床实验。我们参照他们的基因序列,先培养出相应肿瘤部位的pna器官。然后,在pna器官中引入新型癌细胞,将培养好的器官伪造成肿瘤,在切除患者肿瘤病灶后,植入pna器官。新型癌细胞会帮助pna器官寻找人体血管存活,和癌症一样,强行霸占血管并与神经元结合,逐步取代实验体原有的器官进行运作。对现在的你来说,你有两个大脑,一个是dna的,一个是pna的。我们利用你侦办案件的过程,观察你pna大脑的运作情况,结果出人意料,你的pna大脑运作良好。”
“你说,我,我有两个大脑?”陆凡一绝对想不到这个结果。
“怎么样?是不是出乎你的意料?”老张笑了。
“你们利用活人做实验,难怪葛艾丹想揭发你们。”陆凡一气愤地瞪着老张。
“不对!”老张低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手表,又抬头紧盯着陆凡一,“你怎么还没有死?”
“你刚刚在我的点滴里,加了生物炸弹的催化剂是不是?你想让我像关涵那样,在安魂曲中死去?”
两人犀利的眼神在空气中相撞。
怎么会这样?老张一把掀开陆凡一的被子,这才发现点滴的针头早已被陆凡一拔了出来,牢牢地扎在床单上。
说时迟,那时快,陆凡一猛地坐起来,翻身跳下床。
一根乌黑的枪管抵在他的脑门上,“乖乖躺下,否则我一枪打死你。”老张凶相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