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晦暗的早晨,天地间灰蒙蒙一片。十几辆警车停在报恩福地墓园。
陆凡一穿着威严的警服,配以白衬衫和深色的领带,他已经恢复了重案队首席警探的身份。老吕、老李和老樊的家属也来了,他们长大成人的儿女带着各自的孩子沉默地站在一起。
望着他们,欧阳嘉只觉得阵阵心酸。人都是如此,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走,什么也带不走。遗体已经火化,按照他们生前的要求,骨灰将埋在这座他们生前热爱的城市。
天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仿佛有一双冰凉哀伤的手轻触每个人的脸颊。新上任的公安局局长在念悼文,他的声音飘散在这座下着微雨的寂静的墓园里,但欧阳嘉却不清楚,他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感觉身后有人靠近,稍一转头,发现陆凡一站在她身后。他直视前方,坚毅地昂着下巴,警服下英挺的身躯傲然而立。
老吕他们三个人的骨灰装在木制的小骨灰盒里,埋在了墓地下。不远处,立着一座孤零零的新墓碑,无人祭奠,在这个微雨的清晨,显得格外萧瑟,那是谢刚的墓。
不知怎么的,欧阳嘉一下子就想到了贾兰,她是谢刚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个本应该由家人祭奠的时候,贾兰却因为严重的人格分裂症被隔离在W市的精神病院,医生说她至少有五种不同的人格,这些人格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并且因为外界环境的变换而不停地切换。
经过催眠治疗,医生找到了她严重人格分裂症的根源。二十年前,幼小的贾兰经历了噩梦般的绑架,巨大的恐惧让她产生了第一个分裂人格,也就是杰克。这个人格时刻充当着保镖的作用,一旦贾兰受到外界的威胁,杰克就会立即出现。
后来,贾兰被绑匪遗弃在孤儿院门口,失去父母关爱的她渐渐变得自卑、封闭,越发感到孤独。那时候,她分裂出新的人格。每当她因思念父母而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时,相应的人格就会出现。
在她的潜意识里,这些人格就像一个大家庭,贾兰作为主导人格,主持着每一次家庭会议,可她自卑又懦弱的性格无法主宰其他人格,导致杰克这个聪明邪恶的人格上升到意识层面,从幕后走到台前,开始主导贾兰的思想。当进行人格切换的时候,贾兰原本的人格被强行休眠,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行。
杰克真正开始计划一系列谋杀,是贾兰无意中看到老贾藏在家中的二十年前那起绑架案的案卷。当看到谢天赐这个名字的时候,贾兰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从前的名字。她吓坏了,不知所措,这一突发事件导致杰克人格立即切换到意识层面。杰克何其聪明,立刻就明白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包括谢刚才是自己亲生父亲这个事实。
面对没有尽到作父亲的责任、导致自己被绑架的谢刚,以及一群为了金钱利益将自己的生命置之不顾的警察,杰克的心中只有恨,所以就想到了利用谢刚来实施复仇计划。杰克自学了一些关于易容术的书籍,配合简单的发饰和化妆,尤其是利用其多重人格嗓音的变化,多次假扮清洁工、酒店服务员、会场工作人员协助谢刚进行谋杀。每一次谢刚作案,杰克就在现场暗中安排一切,由于他都是假扮一些不引人注目的小人物,所以一次又一次的成功逃脱了陆凡一和欧阳嘉的眼睛。
当年,谢刚就是因为自己人轻言微,没有保护自己的女儿。谁曾想,20年后,他的女儿恰恰是利用小人物的身份做掩护,成功复仇。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祭奠结束的时候,欧阳嘉觉得疲惫不堪,双脚也开始叫疼,那些前来悼念老吕、老李、老樊的人都已离开。
她走到停车的地方,拿出车钥匙,陆凡一突然拉住她的手臂:“如果有时间,我们去看看贾兰。”
“正有此意。”欧阳嘉继续说,“我想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她,不要让她再受到伤害,医院的人打电话过来说,她每天晚上都抱着膝盖,蜷缩在床角哭。”
“我能理解她所受的折磨。”
“我知道哭泣的那个人是贾兰,不是杰克,她是贾兰。为什么老贾不能理解?从贾兰被关进精神病院到现在,他一次也没有去看望过她。对那个可怜的女孩子来讲,那简直是雪上加霜。”欧阳嘉坐上车,启动车子,眼中迅速充满泪水,“该死的,怎么会这样?到底是谁做错了?”
陆凡一坐在副驾驶的位置,长久地沉默。他的手上有一封信,是清理谢刚的办公室时发现的。他一直迟疑着,要不要把信交给贾兰,不,应该说,是谢天赐。
他甚至能清楚地记得信里的每一个字。
亲爱的天赐:
希望你一切都好,爸爸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封信,你离开我已经二十年了。
爸爸宁愿相信你还活在人世,爸爸没有别的亲人可以倾诉了,只好给你写信。如果有一天,这封信搅乱了你的生活,爸爸很抱歉。
从1991年到现在,我几乎已经死了。我接受所有危险的任务,只为了稍稍缓解对你和你妈妈的思念,而事实上,只要我醒着,生活中每时每刻都是你们母女俩的影子。多少次,我对自己说,就这么去吧,去找你们吧,我们一家人在天堂团聚。可是,我不甘心,我恨啊,肝肠寸断地恨啊!老天为什么这么对我?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做错什么啊!送你去天使幼儿园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愚蠢的事!天赐,是爸爸害了你,爸爸对不起你!事实上,我怀疑自己这辈子到底有没有做过一件正确的事。
我花了很多精力调查1991年的绑架案,经济慢慢变得困难,不过还勉强能够维持。
如今,我的心已经蒙上了灰尘,我想不出更恰当的说法。有人劝过我,说我还年轻,还可以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我并没有发誓要保持独身,只是,我已经老了,我的灵魂常常飘忽不定,常常离开我的身体,天上地下地寻找你们。
在雾蒙蒙的早晨,或是夕阳慢慢沉到水面下,我常试图想象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想象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记得你胖嘟嘟的小脸蛋,你奶声奶气地叫我爸爸。当这些感觉太强烈时,我就去警局加班。
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在我头脑深处,浮现的都是你和你妈妈的影子。
我爱你,全身心地爱你,我的天赐,我的女儿,我的小天使。
爱你的爸爸
信是一年前写的,纸张都褶皱泛黄了。陆凡一看信的时候,眼睛不知不觉就湿了。谢刚对女儿的感情肯定是值得人尊重的,他真挚的父爱也许是值得人爱的。他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通过这一连串的谋杀,抗议世界的不公。
把真相告诉正常人格的贾兰,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车子循着狭窄的小路开到报恩福地墓园的出口,穿过锈迹斑斑的铁质闸门,湿冷的风从打开的车窗中吹进来。欧阳嘉把车窗缓缓升起,阻隔外界的阴冷。
两人一路无话,当车子开到精神病院门口的时候,阳光刹那间穿透厚重的云层,像金色的利剑洒落在这栋白色大楼的尖顶上,再反射到一扇拱形窗户上。
欧阳嘉降下车窗,看到拱形窗户露出一张美丽的脸庞,正欢喜地朝他们招手,笑声像银铃一样轻快:“陆大哥!欧阳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