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0,重案队全员到场,偌大的会议室鸦雀无声。靳局长阴沉着脸坐在那里,听法医汇报。
“最致命的是喉咙的那一刀。”身为W市首席女法医的周琳清楚地说,“在死者的腹部被划开一道四十三厘米的口子之前,就算没有死,也差不多了。还有,死者右手的食指被切掉了。从尸体上的三处切口分析,凶手用的是一把极其锋利的手术刀。我们在死者裤子的后口袋找到了他的钱包,里面的三百多块钱和四张卡都原封不动。通过死者指甲中残留的毛发与肉屑分析,可以确定,死者生前并没有与袭击者搏斗。另外,死者的内裤沾有粪便,他在死亡的瞬间大小便失禁,这也意味着他当时惊吓过度。”
就像昨晚的台风把市中心主干道上新种下的树都连根拔起一样,每个人心里都狠狠揪着。这个国庆长假算是毁了。
靳局长是从远在H市的老家匆匆赶来的,身上还穿着套头薄外套和宽松的长裤,虽然穿着这样居家的便装,仍无法掩饰她雷厉风行的职业气质。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女将军,后背挺得可以拉出一条直线,虽然年过五十,却依然精力旺盛,满头黑发,只有太阳穴边缘露出几缕银白,她似乎可以随时奔走于案发第一现场。
陆凡一压根就不怀疑这位有“铁娘子”之称的市公安局局长可以在大雨滂沱的丛林中,跳上颠簸的军用吉普车,吃着和士兵一样的部队配给的罐头和压缩饼干。任何时候看到她,都是一派女强人的模样。
首席女法医周琳拿出两个物证袋,其中一个里面装着MP3,没有什么牌子,一看就知道是从电子市场随便买的。另一个里面是一张小纸条,“这两样东西都是在老吕喉咙里发现的。技术科已经检查过了,MP3里除了涅磐乐队的那首《Rape Me》没有别的。”
靳局长从周琳手里接过两个物证带,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怒视着谢刚,言辞激烈:“你这位重案队的中队长居然连MP3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老吕都被斩首了,你居然说他还活着?还叫救护车?”
“报告靳局长,救护车是我让人叫的。”李宁站起来,“不关谢队的事。”
“李宁,你别说话!”谢刚出言阻止,他从红双喜烟盒中抽出一根香烟,打火机擦了三次才点着火,猛吸了一口,但还是无法冷静下来。他吐出一口白色烟雾,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纹。
窗外的天空看上去有些昏暗,一架银针似地飞机在云层中穿行,拖出一条长长的白线。在沉默中,陆凡一看着那条凝结的白线慢慢扩散,最终消失。他收回遥远的视线,瞪着窗外在风中翻腾的树,看来又要下雨了,而且还会是一场大雨,他烦乱的思绪似乎拼命想摸索出一条路来。
“马上就是市委换届选举,我只给你们五天时间,在这期间,全市的技术力量都任你们调用。如果到了换届选举那一天,许建东和老吕的案子还不能破,重案队全体人员停职停薪!”靳局长说完后,一脸严肃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拂袖而去。
谢刚烦躁地将半根烟掐灭,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次市委换届,靳局长是政法委书记的热门人选,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能成功上任。到时候,这位铁娘子就是市委常委兼政法委书记、市公安局局长的三重身份了。如果说这次换届靳局长的提拔会有变数的话,那也就只能是许建东和老吕的案件了。一旦案件被媒体大肆炒作,中央和省委领导批示公安办案不力,那靳局长提拔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重案队会议室一片死寂。
谢刚把桌上的两个物证袋拿过来,看完后,递给坐在他旁边的欧阳嘉。就这样,在座的每个人都仔细看了从老吕喉咙里拿出来的两个物证。
陆凡一最后一个接过物证袋,周琳刚刚说了,MP3里除了涅磐乐队的那首《Rape Me》没有别的,所以,他把目光落在那张纸条上。
纸条上写着一串数字,03231979,因为是打印的,所以看不出笔迹。
许建东被害的那一次,从他喉咙里拿出的纸条上写着1303231979,十位数字。这次却变成了03231979,八位,最前面的“13”没有了。
少了两位……陆凡一皱眉。
“小陆,你是我们重案队的数字密码专家,你对这一次的数字有什么看法?”谢刚开口。
“首先,我想知道,我们从‘许建东抓获的罪犯’这条线,查到了什么?”陆凡一问。
“调查许建东从参加工作以来抓获的罪犯,这项任务是由我负责的,经过三天的排查,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杨帆回答,“曾经被许建东抓获又刑满释放的杀人犯一共有七人,目前还活着的只剩下两个,其中一个因为吸毒关在戒毒所里,另一个因为别的案件又进监狱了。我们原来怀疑以130323开头的是河北秦皇岛市抚宁县的,据我调查,许建东抓获的罪犯里,没有一个是秦皇岛抚宁县的。另外,在W市打工的抚宁县人我也都去查了,都是一些干体力活的劳务工,没有符合高水平犯罪的人员。”
陆凡一点点头,说出自己的推理:“所以我认为,这组数字应该不是身份证号码。这次老吕被杀,数字从1303231979变成了03231979。可以肯定一点,这组数字是凶手故意留下的谋杀密码。这两宗案子有太多细节值得推敲。”
“譬如说?”谢刚紧蹙双眉。
“双重密码。”
“双重密码?”谢刚毫不掩饰他语气中的疑问。
“千万别忘了谋杀现场的音乐。”
“你的意思是,这次的密码实际上有两个,一个是凶手留下的这组数字,另一个是谋杀现场播放的音乐?”谢刚问。
“不错。”陆凡一点头。
“除了双重密码,你认为,还有什么线索?”谢刚继续追问。
“凶手一定是我们重案队的人。”陆凡一目光扫视全场,缓缓说出结论,“现在就坐在这个会议室。”
一石激起千层浪,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先不说凶手是不是重案队的人。”谢刚没有同意陆凡一的观点,却也没有反对,紧接着说,“我破案的方式大家都清楚,就是要死死抓住案子的疑点。疑点才是案件的突破口。大家说说看,许建东和老吕这两起案子,最大的疑点是什么?”
一阵沉默。
“怎么一个个都不吭声了?被那个混蛋吓破胆了?”
被谢刚这么一激,李宁霍地站起来,大声说:“我认为许建东和老吕这两宗案件,最大的疑点是谋杀的对象。凶手为什么偏偏选择重案队的警察下手?如果凶手认准了我们重案队,那也没理由杀老吕啊!他才调过来几天啊?要找也应该是像我这种一直在重案队的人!”
“听你这么说,好像是巴不得凶手主动找上你似地!”曹帅不屑地撇撇嘴,低声讥笑。
“我就是巴不得凶手主动找上门怎么了?我倒是希望这样,他要是敢找我,我就用这把枪亲手了结了他,替许建东和老吕报仇。”李宁声音紧绷,拔出腰间的64式配枪,“啪”一声拍在桌上。
陆凡一知道李宁这想法是认真的,倘若真是这样,这将是凶手制造的最大的麻烦,诉诸暴力不是重案队的一贯作风,那位已经去世的中队长绝不允许自己的手下因为那些恶棍的罪行而失去理智。
“有人要是不同意我的观点,或者有什么别的高见,不妨说出来听听,别会上不说,会后乱说。”李宁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恼火,但说话的语气还是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
曹帅看了他一眼,一脸严肃地说:“李宁刚才说,这两宗案件的最大疑点是谋杀对象,这一点我同意。可是,为什么死的是老吕呢?大家别被老吕是新来的这个因素困住了思路,还要想到另一个层面,那就是,老吕曾是杀害许建东最大的嫌疑犯。”
此言一出,整个会议室躁动起来。
“这会儿先别讨论了,等一下有的是时间让大家讨论。”谢刚摆摆手示意安静,等会议室寂静无声时,他紧接着又抛出第二个问题,“我们先回头看看许建东的案子,我再问各位,大家觉得杀害许建东的凶手是单人作案,还是多人作案?”
“目前没有证据表明凶手有同伙。”老马说。
“好,既然没法确定,我们有理由怀疑凶手可能不止一个人。现在,请大家回答我的第三个问题。”谢刚继续问,“按照许建东被杀的手法,谋杀过程大概需要多久?”
所有人都沉默了。老马想了想说:“法医从现场血迹的喷溅轨迹鉴定,许建东是完全裸体后被杀的。我们算上凶手脱去许建东衣服的这段时间,如果按照单人作案来计算的话,那么至少要五分钟。”
“我不这么认为!”杨帆迟疑着说出自己的观点,“许建东被杀是一次非常复杂的谋杀,我认为凶手绝不是单人作案,至少有两个人,所以老马推理的谋杀时间为五分钟应该是不对的。”
“你们说,老吕会不会是一枚棋子呢?”曹帅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先假设凶手不止一人。这几个凶手精心设计了谋杀许建东的过程,不过,哪怕是最完美的谋杀计划,也会出现疏漏。而他们完美计划中的疏漏,就是老吕因为某种原因,在监控录像中消失。凶手们早就料到老吕一定会因为在监控中消失而被怀疑,所以在杀许建东之前,他们就已经决定第二个谋杀对象是老吕。只要老吕一死,他们谋杀许建东的计划就完美无缺,没有任何人会抓住他们的把柄了。”
“呵,按照你的推理,谋杀老吕的计划也应该有一个疏漏啊?”李宁反问。
“有!”曹帅坚定地说。
“什么?”李宁心中暗暗惊愕会议桌对面的曹帅,这个平日里闷不吭声的家伙,今天的表现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谋杀地点。”曹帅回答。
“两次谋杀案的地点不都是女洗手间吗?”李宁看上去很惊讶,“这怎么算得上是疏漏呢?”
“虽然同为女洗手间,但还是有所不同的。”曹帅坚定不疑地说。
“怎么不同?”
“许建东被杀,是在五星级酒店的女洗手间,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使用女洗手间的人不止一个人。而这一次,老吕被杀,是在我们重案队所在楼层的女洗手间,使用的人很明确,只有欧阳嘉和贾兰。”曹帅的手指向会议室里唯一的两位女性。
“那又怎样?”李宁反问,“你不会怀疑欧阳嘉和贾兰是凶手吧?”
“为什么不呢?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曹帅解释,“在工作时间,重案队每个人都有可能出入各个办公室、会议室、档案室,只要路过走廊,一打眼就能看到女洗手间。按这个频率来计算,平均每十秒就会有人出现在走廊,而且是随机出现,凶手根本没办法算准时间。如果这时有男人出入女洗手间,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唯一具有隐蔽性的办法,就贾兰或者欧阳嘉出入女洗手间。所以,她们两个人,其中一个必是凶手。”
贾兰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都能祸从天降,她实在是无辜极了。
欧阳嘉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反问曹帅:“按照你的推理,如果男人进出女洗手间如此显眼,那么老吕是怎么进去的?”
“有可能是另一个凶手在男洗手间击晕老吕,然后由女凶手以某种方式把他带进女洗手间,再把他杀害!”曹帅说。
“呵!”欧阳嘉冷笑,“一个男人出入女洗手间就显眼,反过来讲,一个女人,无论她用何种方式,无论是抱着、拖着、背着,还是扛着,把一个大男人带进女洗手间,难道就不显眼了吗?你刚刚不是说,平均每10秒就会有人出现在走廊,而且是随机出现,凶手根本没办法算准时间。既然这样,凶手难道就不怕被人看见吗?反过来说,要想把老吕带进女洗手间又不引起怀疑,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先在男洗手间分尸,然后将尸块分批带入。可是,老吕的尸体大家都看到了,很完整。一个大男人,无论凶手以何种方式把他带进女洗手间,都很冒险。”
“呵,曹帅,看来你的推理还不成熟啊。”李宁扯了扯嘴角,“胡乱猜测,那可是会出人命的。”
“我也只是说说我的看法。”曹帅愤愤地瞪了李宁一眼,“我们必须考虑各种可能的情况,谢队不是一直强调,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吗?讽刺的是,有些人只会质疑别人的推理,却又提不出自己的观点。”
这让李宁有一种被刺的感觉,一连串死亡事件让他近来情绪极其容易失控。他咬了咬牙,忍了又忍,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地说:“你知道吗?曹帅,你真是一头蠢猪。”
“够了!”谢刚低沉的怒喝打断他的话,“我说过,重案一队和重案二队属于同一阵线,你们是不是要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同一阵线啊?如果有人想短兵相接的话,请到门外继续,没工夫陪你们胡闹。”
李宁和曹帅看了眼对方,带着口角过后刚刚复合的尴尬表情,都低下了头。
“靳局长限我们五天内破案,所以,各种可能性我们都必须考虑。”谢刚声音坚定,但眼神难掩挫败,许建东的死对他打击很大,现在又加上一个老吕,纵然他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也扛不起这样的惨剧。然后,他看向陆凡一,语气十分恳切:“小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对凶手留下的那组数字,我暂时没有什么想法。”陆凡一坦言。
“陆凡一,把你手上那本该死的《牛津英汉字典》放下来。”谢刚有点怒了,“从刚才到现在你都没有说话,除了那组数字,你就有没有发现其他什么线索?”
陆凡一犹豫起来,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疑点?”谢刚声音里透着急迫,“有什么就说。”
“现在说这些还嫌太早。”陆凡一迟疑了一下说,“我需要再想想。”
“我猜你大概该没明白我们所面临的情况!”谢刚语气听起来冷静客观,脸色却越发阴沉,“靳局长限我们五天内破案,抓不到杀害许建东和老吕的凶手,我们都得滚回老家喝西北风,这倒还是其次,关键是丢不起这个人。连自己人死了都查不出原因,我们重案队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软蛋、孬种、无能、废物、二百五,谁都跑不掉——所以,有什么就说。”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其实,凶手给我们提供了大量的信息。”陆凡一缓缓说出答案,却没有一丝兴奋的感觉。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譬如呢?”谢刚不敢置信地瞪着陆凡一。
这位首席警探刚刚说什么?凶手提供了大量的信息?不仅仅是蛛丝马迹,而是大量的信息,这么说来,是他这位中队长没有看出来吗?
“谋杀现场播放的歌曲。”陆凡一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那首歌其实告诉我们很多事。”
“说说看。”谢刚一动不动地直视他。
“首先,这首歌的名字叫《Rape Me》,翻译过来是‘强暴我’的意思,是美国九十年代红极一时的涅磐乐队的歌。”陆凡一说,“两次谋杀现场都出现这首歌证明这不是巧合,凶手极有可能是一个热爱摇滚音乐的人,而且内心阴暗狂躁。”
“全世界有那么多摇滚歌曲,凶手为什么偏偏选这首歌作为杀人伴奏呢?”老马敏锐地抓住问题的疑点。
“问得好,这就是关键!”陆凡一点点头,“大家可以想一想,凶手难道只是因为喜欢这首歌,才选择它,作为杀人时的背景音乐吗?换句话说,这首歌真的只是被用做杀人伴奏的吗?”
“除此之外,那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吗?”李宁不解。
陆凡一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白板前,拿起架子上的中性笔,在白板上写下一段英文歌词。写完后,他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这是那首歌的歌词。从头到尾,基本上都是在不断重复两句话,一句是‘强暴我吧,我的朋友。’另一句是‘我不是唯一的一个。’大家看了以后有什么感觉?”
“这不是很可笑吗?哀求别人强暴自己,然后又说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强暴的人。”李宁觉得好笑,可是却笑不出来,“怎么会有这种歌词?”
“这段令人费解的歌词,再结合凶手把MP3放进死者喉咙里。”陆凡一提醒,“大家能得出什么推论?”
“鬼才知道!”李宁小声嘟囔。
“凶手是不是在提醒我们,谋杀还会继续,因为歌词里说了,这不是唯一的一个。”杨帆迟疑着说出自己的看法。
“说的很好,很显然,凶手告诉我们,他还会继续杀人。”陆凡一简短地说,“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
会议室寂静无声。
“有没有可能这样。”老马说,“凶手内心希望这首歌是被害者唱的,所以就把MP3放进许建东和老吕的喉咙里,一边听着被害者苦苦哀求他动手,一边爽快地进行谋杀。同时,听到被害者疯狂而反复地强调,我不是唯一的一个,凶手更加坚定自己继续谋杀的动力。”
“rape不是强暴的意思吗?”曹帅质疑,“按照你的思路,被害者是在哀求凶手强暴自己,可是强暴,最后又怎么会演变成谋杀呢?”
老马沉默不语,他确实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有一阵子,整个会议室谁也没有开口,很显然,在场的人对这个问题都束手无策,这种针锋相对的推理对谁来说都不容易。
“如果‘rape me’不是强暴我的意思呢?”陆凡一突然反问。
曹帅提出异议:“rape有两个意思,‘强暴’或者‘油菜’,在这首歌里,明显不可能是‘油菜’的意思啊,只能是‘强暴’的意思。”
“涅磐乐队的歌从来都是不写清歌词的,谁说这首歌就一定是《Rape Me》?为什么就不可能是《Rip Me》?”陆凡一大胆提出反问。
所有人一愣,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陆凡一平铺直叙地说:“rape和rip的发音非常相似,再加上摇滚狂热的演唱风格,两个单词在歌词中的发音更是难以分辨。在英语中,rip的意思是‘撕裂’。”
“你是说……”曹帅露出将信将疑的神情,继而浑身一震。
陆凡一相信,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有一种可能,凶手实际上听错了歌词,误把歌词中的rape me听成了rip me。所以,凶手理解的不是‘强暴我’,而是‘撕裂我’,他是在假想被害者不断哀求将自己撕裂的情况下,将被害者杀害的。”
“杰克 the Ripper!”一直沉默不语的欧阳嘉突然站起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她看着陆凡一,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在场的都是有着多年破案经验的刑警,绝不会不知道杰克 the Ripper,特别是这个细节现在变得如此重要。
杰克 the Ripper是1888年8月7日到11月9日间,于伦敦东区的白教堂一带以残忍手法连续杀害至少五名妓女的凶手代称。犯案期间,凶手多次写信至相关单位挑衅,却始终未落入法网。其大胆的犯案手法,又经媒体一再渲染而引起当时英国社会的恐慌,使得案情更加扑朔迷离,他被称为“开膛手杰克”。
“开膛手杰克”的谋杀手法是割开被害者的喉咙,剖开其腹部后再将肠子甩到被害者的右肩上,偶尔也会割去部分子宫和其他器官。最早提及这种谋杀方式的,是共济会的一个古老传说。传说建设所罗门国王神殿的三个石匠,背叛了共济会并谋杀了建设神殿的设计师阿比夫,最终,这三名叛徒被共济会处决,为了对共济会其他成员起到警示作用,处决三人的方式就是割喉剖腹,并将大肠扯出来挂在右肩上。
“我怎么觉得案子越来越复杂了。”李宁小声说,“就像狗屎一样复杂。”
“我们现在知道的,仅仅是凶手在模仿开膛手杰克。”谢刚面色凝重。
“我不这么认为!”陆凡一反驳,“凶手模仿开膛手杰克的背后,其实暗示了我们很多信息,甚至可以说,凶手直接向我们宣战!”
一句话说得大家瞠目结舌。
陆凡一解释:“凶手果真把自己自诩是开膛手杰克的话,那么,他首先要做的,就是给自己取名为杰克。杰克是英语国家最常见的男子姓名,是通过John演变过来的,John的昵称就是杰克。”
“难道John这个名字跟案件有关?”李宁问。
“有关!”陆凡一目光灼灼,拿起手里的《牛津英汉字典》,“我查了英汉字典中关于John的解释,结果令人惊讶。John的第一个解释是男子名;第二个解释是警察;第三个解释是洗手间;第四个解释是上天的恩赐。”
“别绕弯子了,你就直接说结论吧!”谢刚急了。
“其实凶手给我们出了一道谜语。如果我猜的没错,凶手是想告诉我们,他的名字是John,谋杀的对象是警察,谋杀地点是洗手间,谋杀方式是模仿开膛手杰克,谋杀动机是上天的恩赐!”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谢刚不同意陆凡一的猜测。
“我也这么想啊,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如果这是巧合,呵,还真是百年不遇的巧合!”陆凡一继续解释,“但实际情况偏偏就是这样,凶手把rape me听成了rip me。然后开始模仿杰克 the Ripper的杀人方式,而警察、洗手间作为谋杀的对象和地点,正是John这个单词的另外两种意思,而John的昵称恰恰就是杰克。如果这也叫巧合,那真比中一百万福利彩票还不可思议。所以,这绝不是巧合,而是凶手故意留给我们的线索。结合这首歌高潮部分不断重复的那一句‘我不是唯一的一个’,可以确定,凶手还会继续杀人,而谋杀对象肯定是警察,谋杀地点还是在洗手间,谋杀的方式一定是模仿开膛手杰克。凶手在向我们挑战。”
一阵沉默,所有人都听愣了。如果说,之前还有人怀疑陆凡一的破案才能,那么现在,所有人都深信,他的机智与天赋绝不枉费他“首席警探”的好名声。
“我实在不明白,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老马抬头怔怔地看着陆凡一,低声一叹,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做了二十几年的警察,逮捕了不下一百个杂种,却从来没有你这种独一无二、迥异于常人的想法。这完全是一种天赋,是上天的恩赐。”
“老马,现在可不是开表彰大会的时候!凶手还逍遥法外,随时都可能有人惨遭毒手。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找到凶手,避免更多无辜的人受害。”谢刚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些溢美之词不像是那位自视甚高、冰冷傲慢的老刑警能说出来的话,看得出来,这一刻的老马有点沮丧,这是谢刚绝料不到的。
老马点燃一根烟,不说话了。会议室里的其他人无言地看着陆凡一,每个人心中都怀着不同的想法。
“小陆,之前你说,凶手一定是重案队里的人。”谢刚并无敌意,但粗哑紧绷的声音里透着戒备,他犀利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陆凡一。
“是!”陆凡一答,“凶手就在我们身边,而且一定就在这个会议室里。他所做的一切都经过周密的计划。解开‘上天的恩赐’这个谋杀动机,符合这个动机的人,就是凶手!”
凶手的范围已经缩小到让人心里发怵的地步,会议室的人面面相觑,局促不安,谁也不敢确定坐在自己身边熟悉的同事或朋友,会不会就是披着警察外衣、手法残忍的凶手。
“凡一,我们在等你揭开谜底。”一片静默中,李宁艰难地开口。
“我看不用等陆凡一揭开谜底,我已经猜到凶手是谁了!”谢刚站起身,望向陆凡一的目光变得强硬。
“哦,谢队,你已经知道了?”陆凡一迷惑地看着这位中队长,像是陷入了沉思。
两人复杂难解的目光在空中铿然相遇,仿佛两对漩涡,要将对方吸入其中,看得人不寒而栗。
“陆凡一,我同意你说的凶手在模仿开膛手杰克的杀人方式。”谢刚话锋一转,“不过,我的推理向来是从案件的疑点入手。”
“你认为疑点是什么?”陆凡一问。
“如果按你的推理,凶手在模仿开膛手杰克的话,那么,许建东的生殖器被割,老吕的右手食指被切断,这些行为明显和开膛手杰克的手法不一样。”谢刚笃定地说,“当然,如果凶手是爱慕欧阳嘉的人,那么割去许建东的生殖器合情合理。可是,凶手为什么要切去老吕右手的食指呢?这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刚才,我突然想到了原因。”
“什么原因?”李宁和曹帅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陆凡一,你还想隐藏到什么时候!”谢刚霍然起身,一声厉喝,“你暗恋欧阳嘉,她与许建东结婚让你无法承受,所以你在婚礼上杀死许建东。然后,你借老吕在录像中消失,质疑他杀了许建东,把矛头和焦点引到他身上。老吕据理力争,一怒之下用右手食指指着你,说你贼喊抓贼。所以你怀恨在心,杀了老吕后,要砍掉他的食指泄愤。现在,你又想编造什么开膛手杰克来误导办案,借机混淆视听。我说得没错吧?”
“你怀疑我是凶手?”陆凡一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不等谢刚下令,重案二队几位民警立刻冲上来摁住陆凡一,一根乌黑的枪管死死顶住了他的头。
“谢队,现在还不能下定论!”情况急转直下,这让欧阳嘉始料未及,她站起来,一边回头注视着被摁住的陆凡一,一边说,“这是凶手设下的圈套,凶手是故意的,那个混蛋杀了人,留下一大堆线索,让我们互相怀疑。我们被他整得够苦了,不是吗?别再任他宰割了。”
谢刚没作声,显然,他也想过这可能是凶手设下的圈套。
“许建东和老吕究竟是怎么进入女洗手间,怎么被人杀死,还是个谜。”欧阳嘉的语气中透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我相信凶手另有其人。”
“我认为你现在需要回家,好好睡一觉,欧阳队长。”谢刚恢复了作为欧阳嘉上司的身份。
“相信我,我好的很。”欧阳嘉语气强硬,“况且事情还没弄清楚,我们不能随便抓人。”
“我从不随便抓人!”谢刚迟疑着将欧阳嘉打量片刻,然后坐下来,“好,我就来推理一下陆凡一的谋杀手法。”
会议室静得只听见沉闷的呼吸声。
“先说谋杀许建东的方式。”谢刚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嘶哑,“欧阳嘉出去找车准备送许建东去医院,陆凡一趁这个机会,把醉醺醺的许建东从男洗手间扶到女洗手间。因为当时参加婚礼的宾客已经散去,整个酒店几乎没几个人,所以没人注意到陆凡一的行动,而许建东那时候醉得一塌糊涂,基本上已经失去自控能力了,只能任凭陆凡一的摆布。接着,大家就发现许建东失踪了。就在大家寻找许建东的时候,陆凡一趁机溜进了女洗手间,这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地方。就在那里,他残忍地杀死了许建东。”
所有人都听傻了。
欧阳嘉泪眼朦胧,望着陆凡一的身影,他人还被摁在地上,脑门上还顶着那根黑乎乎的枪管。当陆凡一艰难地转过头,深深的目光紧紧锁住她时,有那么一瞬间,欧阳嘉忽然觉得又冷又孤单,像一段早已被注定的命运般无处可逃。无数疑问、答案、推论、争吵在她脑子里盘旋。她看到许建东坐在对面,看见他被刀切割得惨不忍睹的身体,看见他瞪着无神的眼珠望着自己。
“下面我再说说陆凡一谋杀老吕的方法。”
她听到谢刚在分析案情。
“在上一次的案件分析会上,陆凡一原本计划诬陷老吕以自保,没想到老吕的话反而让大家都开始怀疑他,这让他恼羞成怒,暗中计划杀死老吕。”谢刚说,“由于老吕怀疑陆凡一,所以处处留心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这就给陆凡一造成了绝佳的谋杀机会。陆凡一假装不知道老吕在暗中监视他,故意在老吕的眼皮底下溜进女洗手间,当然,要刻意选择一个走廊上没人的机会,这并不难。老吕岂能放过这个机会,他马上跟着陆凡一进了女卫生间,结果被藏在门后的陆凡一逮了个正着,一下子被击晕了。首席女法医周琳汇报检验结果时不是说了吗,老吕没有跟人搏斗过的迹象。同时,这也可以解释,老吕为何会离奇地死在女洗手间。”
形势千钧一发。
陆凡一一言不发,平静得仿佛在讨论的那个嫌疑犯不是他。
谢刚的声音响在会议室,欧阳嘉却不清楚他究竟又说了什么。她心中茫然,只是奋力又徒劳地抵抗着脑中的重重影像。尤其是陆凡一逆着风雨站在她家院子里,仰望无边无际的漆黑夜空的画面。而她,那时候,就站在玻璃窗后看着他。
那张轮廓分明的英俊侧脸和极力克制自己情绪的神情,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她知道,他冷漠坚硬的外壳下藏着一颗仁慈温柔的心。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结局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她总是一遍遍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因为在陆凡一出现之前,她就已经接受了许建东的心意。这两个人,无论伤害哪一个,她都不愿意。
如今,却有人提出,陆凡一是杀害许建东的凶手。
如果真是这样,她会死。
欧阳嘉感觉身边有人靠近,是李宁,他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直视着陆凡一,然后,转头看向她,眼里满溢着悲悯:“你要相信凡一,他绝不是凶手。”他低声强调。
她轻轻点头,没有说话。但实际上,她难过得快要掉下泪来。
“现在,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陆凡一就是凶手。”谢刚说,“陆凡一是重案队内部人员,又是嫌疑犯,我作为目前两起案子的主要负责人,有权进行内部处理。既然我们一致认为凶手还会继续作案,那么,我决定关陆凡一禁闭。如果禁闭期间凶手再次作案,就证明陆凡一无罪。否则,为了大家的安全考虑,只好一直关他禁闭,直到我们找出真凶为止。”
“你凭哪一条关陆凡一禁闭?”李宁气愤地反问。
“禁闭条例的最后一条,对于其他有必要采取禁闭措施的,可以禁闭。我作为重案队的负责人,认为目前确有必要对嫌疑人采取禁闭。”
“你这是滥用职权!”李宁气得口不择言。
“如果是我滥用职权,我愿意接受上级的任何处置。”谢刚也怒了,“老李,陆凡一禁闭期间,由你负责看管和送饭。我只有一点要求,在我没有下达释放命令之前,无论如何,绝对不许让陆凡一离开。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