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二十七八岁、容貌姣好、全身被名牌包装、散发着淡淡香奈儿味道的年轻女人坐在电脑桌旁,她的面前摊着一张大样,按着大样一角的细嫩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闪闪发光的硕大的钻石戒指。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追求时髦、贪图享受、养尊处优的女人。她让我内心不由滋生出一股很不好的情绪:妒忌而又怨恨。
我立刻认出她就是小哥哥的妻子陆雪。虽然我们从未谋面,但她却像一个交往密切的朋友让我没齿难忘。
自看到报上那则启事起,陆雪这个小哥哥唯一还活在世上的至爱常常让我寝食难安。为了自己能更好地活着,我不得不瞪大眼睛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虽然陆雪居住在远离白云市的A市,但我仍然不敢对这颗定时炸弹掉以轻心。此前,那些罪有应得或是受罪有应得者牵连的人死于我的双手之后警方都用“事故”作结论,从而让我一次次从地狱的门口逃脱。但小哥哥的失踪却作为悬案放在白云市刑侦大队的档案柜里悬而未决。如果不是我金蝉脱壳如迅雷不及掩耳,可能早已身陷囹圄。
当吴建失踪案在我天复一天的艰难计算中接近死档的终点时,这对我来说,就像摘掉负重多年枷锁的囚徒一般——上帝保佑,我得救了或是马上就要得救了。然而,不等我暗自窃喜的心境维持二十四小时,可怕的幽灵便开始在我周围徘徊了——马森在电视上露面不久,陆雪的名字便出现在《城市生活报》的责编栏上。不过,陆雪两个字半点也不显眼,挤挤巴巴地和网址连在一起,一般读者根本就不会留意,更不会去想她与吴建失踪案有着怎样的关联。这个世界人头挤挤,重名重姓者多如牛毛,上网查询陆雪两个字恐怕会有成千上万个陆雪冒出来。但我却神差鬼使地发现了这个名字,就像在睡梦中被惊醒突然发现小偷正在自家行窃一样,我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您的大样看完了吗?”我朝年轻女人走过去,“夜编室就剩我们两人了。”
陆雪一惊,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她本能地把大样往自己的眼前移了移。然后目光才从大样上挪开,抬头看着我说:“啊,刚校完。”
“要我帮您送到总编室吗?”
“谢谢!不麻烦您了!”也许陆雪发现站在自己电脑桌前的这张脸虽然陌生,却是美丽而又热情的。因此,她被深深地打动了。于是,对人并不谦恭的她一反常态地站起身问:“您是新来的?”
“是的。调到报社才一个月,今晚第一天上夜班。”我亦彬彬有礼地回答。我坚信我给陆雪种下了极其美好的印象。
我们很合拍,居然像老朋友那样攀谈起来。我想我那像春风拂面般的笑容已让陆雪痴迷,她禁不住开始仰视起我来。
怎么说呢?有时一张漂亮而又生动的面孔很容易让素昧平生者产生好感。陆雪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和我走近了。我俩简直是一见如故。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彼此用‘你’来称呼好吗?”陆雪说。
“我当然不介意。很高兴我们成为朋友。”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想,此时恐怕连陆雪自己都奇怪怎么一下子会变得爱说话了。据我了解,她调来报社后从没对某位同事讲过这么多话。大家背地里谈论起她来,都认为她是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冰女人。一个人同异性相处时,努力表现自己的聪明才智,大多是因为爱;与同性相处时也如此这般,则是为了得到友谊!眼前的陆雪就像不谙世事的小女生一样想博得我的赏识,自然是期望着成为我的知音。
我俩正聊着,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大作。
“不好意思!”陆雪朝我抱歉地一笑,赶紧拿起桌上的手机,并且压低了声音。
在这三更半夜,给她打电话的人会是谁呢?一个男人?她的情人?我边知趣地从邻桌拿起一张旧报翻着,边警觉地支楞起耳朵。
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好半天,陆雪才冷冷地从嘴里蹦出两个字:“还行!”接下来,对方似乎提出了什么要求或是建议,惹得陆雪忙压低嗓音连声说:“什么?你在楼下?不,不要上来……我觉得这样很好!”与此同时,她还拿眼睛的余光觑着我。
我见状赶紧踱出夜编室。我不想让她产生丁点儿反感。
我站在门外,窃听着夜编室内陆雪时断时续的话音,莫名地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悲哀。是为小哥哥!这个以失踪者爱妻面目出现的女人,不惜用五万元赏金寻找她的丈夫,背地里却跟别的男人偷情……
我回到夜编室时,陆雪已接完电话。就像被人窥到了深藏的隐私,她窘迫地望着我。这让我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给她打电话的人,与她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按常规,校完的大样送到值班总编辑那里之后,我们就该去报社餐厅吃夜宵了。但为了快些接近猎物,我先是对报社餐厅的饭菜质量抱怨了几句,接着就提出请陆雪吃夜宵:“广华大街拐角有一家叫‘好再来’的通宵小吃店,别看名字不怎么样,那里的苏州蟹黄小笼包可是棒极了,还有鸡丝小馄饨和黑芝麻桂花馅的汤圆也很是美味可口。管保你吃一回终生不忘。”我夸大其辞地说。
“今晚恐怕不行……我想早点回家。”说这话时,她显得心事重重,也许是因了那个电话的缘故。
“没关系,那就改日吧!”我半点没有勉强她的意思。但我接着又说,“一会儿你怎么回家?是自己开车还是爱人来接?”
我的话一下把陆雪的心绪搞乱了,她不知所措地盯着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还以为我是看到了这一婚姻的标志才问的:“啊……不,我是一个人……打车回去!”
“你住哪儿?”
“翠微花园。”
“好远的路啊,今晚我送你回去吧!”我觉得自己热情得就像一团火。
这是一个让陆雪始料不及的建议:“这……太麻烦你了。”她大概觉得总是拒绝别人的好意会让人觉得不近情理。于是,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这一回我没有让步:“别客气。就算是搭我的顺风车。”我说着便回到自己的电脑桌上拎起手袋,朝门口走去。“我去发动车子。”
她没有拒绝。我心里暗暗窃喜。
等陆雪把大样送到值班总编辑那里,匆匆走下三楼时,我已将我的米黄色进口甲壳虫轿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来,在楼下的停车场等她。
陆雪坐到副驾驶的位子上,随手把肩上的一条淡绿色披巾扔到后座。
“你的车子真漂亮!”她用赞叹的口吻说。到目前为止。我在她的心目中应该是青春亮丽的。人、服饰和车子,一切的一切都是美不胜收的。
“是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信口开河。我发现对付这样的女人我可以以一当十。
“色彩也是你爸爸为你选的?”
“嗯,爸爸认为米黄色是我的幸运色。”
“的确,这种颜色与你的服饰搭配显得很协调。你爸爸可真有眼力!”
我骄傲地笑着:“那是自然得啦!我和妈妈都称他这位银行家为艺术大师呢!”
陆雪的脸上再次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我边把车子驶向马路边说:“我已有四年的驾龄了。你可以放心地坐我的车。”
“这么说你在大学时就会开车了?”
“大二的暑假拿到驾照。其实,我是跟爸爸学会开车的,那些所谓的驾校教练根本没有教会我什么。”我试图将每一句话都化作利箭去击中陆雪的软肋。
“你真幸运!”她不由感慨万千地说。
“你呢?你的驾龄应该比我还长!”我把右手搭在方向盘上,微微侧过头问。
陆雪脸上的神情不由黯淡下来:“我想过学开车,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念大学时,口袋里的钱寥寥无几,根本就支付不起上驾校的费用;毕业后经济不是问题了,时间又变得紧张起来。”
“这么说我算是幸运儿啦!”
陆雪真诚地补上了一句:“你本来就是幸运儿嘛!”
“好,借你吉言,我就做个幸运儿。”在一阵爽朗的笑声中,我加速朝着翠微花园的方向驰去。
凌晨两点。半个月亮清冷地挂在像是被画笔涂成了烟灰色的天幕上,洒向大地的月光犹如蒙上了一层薄雾,阴郁而又朦胧。此时喧闹了一天的城市,终于进入了酣睡之中。像翠微花园这片新开发的住宅区,本来就地处偏僻的市郊,因此,马路上车辆稀少,行人更是难觅踪迹。
这时,陆雪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翠微花园的周边环境来。
我默默地听着,始终没有插话。随着她的讲述,我心里开始盘算着别的事情。
汽车沉闷地驶过坎坷不平的一段路面后,不得不在一条狭窄的胡同口缓缓地停下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前面该是你诅咒的锅饼胡同了?”我看着正沉浸在怨怼中难以自拔的陆雪问。
“是它。你都看见了,艾思琳,这也叫人走的路吗?”陆雪欠起身,边说边做着下车的准备。
她的话让我产生了共鸣。这真的是一个拍摄恐怖影片的最佳外景地。
我跳下车子,站在胡同口认真地查看着寻找着导演一幕好戏的方位和道具。
“你请回吧!艾思琳,谢谢你开车送我回家!”陆雪提着她的LV手袋走过来。
“天哪,陆雪,你真的有勇气独自穿过这条胡同吗?”我站着没动,故意大惊小怪地嚷着。
她悻悻一笑:“的确有点害怕,可我知道出租车司机是不会发善心送我回家的。”
“为什么不让你丈夫来接你?这太危险了,胡同两边全是空房子。白云市城郊的治安一直很差。要不,现在给他打电话!”
陆雪张了张嘴:“哦,他在外地出差。”
她的说谎表明她对我还保持着戒心。
“那……这样吧,我等你走出胡同再离开。”
不待陆雪说什么,我便善解人意地打开车大灯,立时,昏暗幽深的锅饼胡同口被照得一片通明。
“那……我是安全了,可你不怕吗?”陆雪感动地说。
我乐呵呵地朝她摆摆手:“我不是有车吗?鬼怪一来,我就上车逃跑。”
“艾思琳,你可真逗!”她说着就加快脚步走向胡同深处。
就像一场充满悬念的戏剧陡然落幕。看着陆雪消失在胡同尽头的背影,我感到一阵无来由的空虚。
“艾思琳,你请回吧!”远远地,前方传来陆雪细微的声音。
我这才发动车子,倒回来路,往前开了两百米左右,停在那儿,并关掉了车前灯。
我微眯着双眼,坐在幽暗的驾驶室里,回忆着这一晚上接近陆雪的点点滴滴。可以想象到她也很孤独,如果抛开各自的身份,仅从目前的处境来看,我们俩应该是惺惺惜惺惺、同病相怜的。可我们又是那样的不同,陆雪对丈夫既不爱又不忠,她居然有情人——
一想到这个暧昧的字眼,我就呼吸急促血往上涌……
凌晨三点半,我走进别墅二层那个属于我的城堡,怒气冲冲地扑向窗口,一把拉开窗帘。对着窗外一无所知的白杨树,我禁不住在心里嚷了起来:“小哥哥,知道今晚我和谁在一起吗?你的妻子陆雪!其实,她并不配做你的妻子,因为无论外貌还是心灵她与艾思琳都相差甚远。更令人痛心的是她并不爱你,她甚至有婚外情——这个没有廉耻的女人居然背叛了你……”
我忿忿地说不下去了,仇恨像一只大手般堵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心跳气短。
我骤然产生了一种紧迫感:这个自私、虚伪而又胆大妄为的女人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谜呢?关于她以及她的情人,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必须采取行动,一系列的行动,不仅仅像虫子那样钻进她的心脏,而且要不停地折磨她的神经。
这样的念头让我满怀的激愤逐渐趋于平静。于是,我拉上窗帘,坐回到床上,一脸坏笑地从手袋里摸出手机,拨通了今夜早些时候陆雪留给我的手机号码。听着手机接通的嘀嘀声,我聪明的脑瓜便转动起来,想象着这来自外星人的电话会让那个刚刚进入梦乡的女人怎样得失魂丧胆。
果然,过了好半天,电话那头的陆雪才胆怯地问:“喂,你是哪位……”
“打扰你了,陆雪!”我的声音听上去真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呢!
“你吓了我一跳,艾思琳!”她的语调里明显带着埋怨的成分。
我装着很自责:“对不起!我刚回家。发现你把披巾拉在车上,担心你着急……”她的确把披巾拉在了车子里,不过,这并不是十万火急必须告知的事情。
“是嘛!我回来冲了个澡就上床了,压根儿就不知道披巾掉了。”
“如果知道披巾丢了,你就不会睡得这么安慰了!那可是一条来自‘巴黎春天’的名牌货!”
“没错。是我丈夫从国外带回来的。”
“爱人的馈赠,就更得保存好。要是弄丢了,我那位未见面的姐夫还不得跟你大吵一架!”我再次把话题引向小哥哥。
她沉默着,并不接我的话茬。
“继续你的好梦吧,明天我给你带到办公室。”我想结束通话。
那边的陆雪却是意犹未尽:“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从她的话音中听不出是好奇还是关心。
我随口胡诌起来:“送你回来的路上,一个高中时代的同学让我去串场子,车子便拐弯了。”
“你这么好玩啊!深更半夜的,你父母不骂你才怪呢!”
“没事的,我爸妈很新潮,对年轻人特别体谅。”
我咯咯地笑着。那笑声就像雨过天晴后的彩虹一般明媚鲜亮。笑过之后,我才向她道了“晚安”。
几天后的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我做了一个梦,一个真实得活灵活现的梦。
——我看见陆雪在杳无人迹的锅饼胡同深一脚浅一脚地踽踽前行。她缩着肩膀,头几乎佝到胸前,两眼则像作贼一般慌乱地朝四周瞟着。
“吱扭——哐哐——”,猛地,在她的背后响起一阵开门的声音。吱扭声比较小,哐哐声震耳欲聋。就像一个人先是轻轻将门打开一道缝,然后,又用力将门推到极限。
陆雪蓦地回过头来——离她有三十米左右的一座待拆房屋的院门前,一个细长的模糊不清的人影一闪,便靠近了朱红色院门。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陆雪变声变调地大声喊道。
人影粘在了大门上,一动不动。
但陆雪刚刚来得及转过身去,大门又“吱扭——哐哐”地响起来,而且就像玩童的恶作剧一样响得急促而又激烈。
这一回陆雪连喊的胆量都有了。她再不敢回头去看,只是一路朝着胡同尽头狂奔……
我从梦中醒来时,手机也铃声大作。此刻,我正坐在离锅饼胡同不远处的熄了火的车子里。
“艾思琳,是我……我陆雪……请……请原谅我这么晚给……给你打电话。”她像是口吃似的语不成句地说着。
“陆雪,你好像很紧张,发生什么事了?”我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若无其事地问。
电话那边她深吸一口气:“刚才在锅饼胡同发……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有人站在一扇朱红门前……”
我笑着:“这有什么可怕?他愿站那儿就站着呗!”我佯装不懂。
“你知道锅饼胡同全是要拆迁的房子,门都上了锁,深更半夜,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人站那儿……”
“照这样说,那就是你产生了幻觉!人在神经极度紧张时,往往会把想象当成真实的场景。你不是一直害怕锅饼胡同两边紧闭的门窗中会钻出怪物吗?”
“那不是怪物,是人。艾思琳,我看得真真切切!”她的话说得流利起来。
我这才郑重其事地:“人的影子?他袭击你了吗?”
“没有。”
“这么说他只是想吓唬你?”
“我不知道。”
停顿了一会儿,我又问:“你打算怎么办?要报警吗?”
“我还是不知道。”
我想了想才说:“这样吧。等明天我陪你去锅饼胡同弄个究竟。”
“谢谢你,艾思琳。我知道这会儿给你打电话很不礼貌。可我真的很害怕……”
“没关系的。很高兴你在危难时能首先想到我。我也很愿意帮助你。好在你已经安全了。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我明天上午九点钟准时赶到。”
我挂断电话。
车窗外路灯还亮着,但映在窗玻璃上的光线已变成浅浅的烟灰色。我毫无睡意。和陆雪的通话让我情绪亢奋。我成功地导演了一场好戏,从而让这个初来乍到原不想在新单位同任何人交往的女人,成了我这个无私地给予她友谊和温暖的新朋友的俘虏。
陆雪可能以为我对吴建失踪的事一无所知。在这一点上她的判断并非没有道理。三年之前发生的事,对一个在校的大学生来说,即使当时从报上读过这条消息,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试想,除了办案警察及她和吴建共同的熟人外,如今还有谁会记得吴建这个名字呢?而我不断深化的“家、丈夫”一类的话题,越发让她以为我是个局外人。我想此时此刻的她应该正在考虑要不要把吴建失踪的前前后后对我和盘托出。如果她想和我成为朋友,就无法对我隐瞒实情。因为,对我说谎,编织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会让她的良心感到不安。
我在锅饼胡同口泊好车子,便小心翼翼地穿过胡同。来到翠微花园楼下,我拨通了陆雪的电话。
听到我的声音陆雪就像听到了救星的福音,她极为殷切地邀请我上楼坐坐,但我谢绝了。我想现在还不是登堂入室的最佳时机。
我把系在脖子上的鹅黄丝围巾撩到肩头,两手插在黑色长风衣的口袋里,缓缓地在楼下徘徊。
秋阳当头,秋风飒飒。这是个风和日丽温暖如春的好天气。远处山色浓重,季节已为树木换上了金黄色的外衣;林阴道上不时有一片一片的落叶掉下来,踩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翠微花园住户不算多,但草坪那边仍可见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和她们幸福的笑脸。有几个滑旱冰的孩子从我身边一闪而过,他们欢快地追逐着,嬉戏着,无忧无虑天真活泼……这样的生活场景让我的心绪霎时变得更为阴冷、凄凉。
好在陆雪很快就飞也似的从一幢高层住宅的楼道内跑过来。
“让你久等了,艾思琳!”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禁不住拿眼瞟着她。
她像是刚刚起床,又像是一夜未眠。头发乱蓬蓬地披散着,眼圈乌青,肤色憔悴,目光悒郁。她上身穿一件肥大的皱皱巴巴的索菲亚黑色薄羊绒开衫,下身是一条脏兮兮的苹果仔裤。脚上那双来自意大利的高跟漆皮鞋上甚至还沾着锅饼胡同的泥土。幸亏我对名牌货很内行,而在普通人的眼里,她这身衣装简直跟地摊货没什么两样。
可以说她是个崇尚名牌服饰到了穷凶极恶地步的女人,她把丈夫辛苦挣来的外汇全变成名牌糊在了自己的身上。她的奢侈让我十分反感,好在昨晚的噩梦已让她的生活变得一团糟。
我朝她走过去。
“都是我不好。如果昨晚我开车送你回家,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对了,你丈夫出差还没回来?”我满怀歉意地说。
她摇摇头。
“他哪天回来?”我步步紧逼。
“哦,也许……快了!”她吞吞吐吐地回答。
的确,我问得有些唐突。在这样的时候让她回答这样的问题实在有点残酷。
凭着记忆,陆雪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昨晚发出响声的那两扇朱红门,整个锅饼胡同也只这两扇门是朱红色的。与朱红门相配的是一座高大的房屋,和周围的棚屋相比,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虽然门面上的油漆在岁月的蚕蚀下已剥落了许多,不少地方露出了原木的本色,但从宽大的门楣和灰瓦门楼上依稀可见当年的显赫。这应该是旧时代某个发迹了的打工仔留下的遗产。解放后,不是做了保健院就是做了幼儿园。
我和陆雪站在门前,像两个远道而来的游客那样兴趣盎然地自上到下仔细地审视着门上的斑斑点点,试图从中找到它被打开过的痕迹。然而,很快陆雪的脸上就露出失望的神情。原来屋门的两个生铁门扣是被一把环形锁套住的,锁头已生锈,锁圈上亦落满了灰尘,看上去至少有几个月没人打开过。
我扭头四顾,见胡同没有行人,便出奇不意地抬手推门。“轰”的一声,两扇屋门陡然洞开。这让站在一旁的陆雪吓得连连倒退。
“艾思琳,你可真够大胆的。”她嗔怪地嚷着。
“怕什么,大白天的,还能撞见鬼么?”我不以为然地说着,再次将目光投向吊在门扣上的环形锁。“陆雪,你瞧,锁心并未打开,而是环形塑料圈经不住风吹日晒在外力作用下自然断裂。由此可以推断,昨晚两扇屋门是锁着的,它们始终纹丝不动地矗立在这里。你所见到的一切完全是幻觉。”
听我这样说,陆雪情不自禁地往前凑了凑,目光谨小慎微地探向院内。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偌大的空空荡荡的院落。正屋门窗紧闭,除了东墙角一棵有些年头的杨树在微风中唰唰作响外,院内所有东西都已搬空。
“我们进去看看吧!”我说。
在迟疑了片刻之后,陆雪还是尾随我而来。就在我抬高双腿,准备迈过足有两尺高的木门槛时,陆雪发现了破绽:“艾思琳,门槛下面有个大洞。”
不错,门槛下面的确是个能容得一人爬进爬出的大洞。
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跨了过去。
大概陆雪并不十分明了自己走进院内的目的。但她还是寻寻觅觅踩着落叶一路来到杨树下。嘎嘎,头顶突如其来的两声怪叫吓得她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一把扶住她:“别紧张。是我们的脚步声把栖息在树枝上的老鸦给惊动了。”
果然,一只老鸦腾空而起,忽闪着乌黑的翅膀在院子的上空绕了一圈,飞向院外。
想找到鸦巢的陆雪不禁抬头望向杨树的枝杈。
“艾思琳,快来看!”她一惊一乍地喊着。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分杈树干中间一块有别于灰白色树皮的深黑色醒目地嵌在上面。
“脚印,这分明是一只带有泥土的鞋底留下的痕迹。”陆雪边肯定地说着边抬脚看了看自己的皮鞋底,“瞧,我的鞋底也被这积满尘埃的院子给染成了黑色。”
我不置可否地继续随着她查看现场。
这意外的发现让陆雪简直欲罢不能了。她的目光继续在树干与院墙之间搜索着。而后,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昨晚那人很可能是翻过两米多的外墙进入,又顺着杨树爬到院内,一直藏在里面。直到我经过时,才从门洞爬出去……”
“那门是怎么打开的?”
“可能门根本就没有打开,他只是弄出了些声响。”
“看上去是这么回事。”我说。并在心里暗暗为自己的精巧设计叫好。
我围着杨树转着圈子,寻找着子虚乌有。毕竟,我是自愿来帮人查看的,总得摆出一副大侦探的架势来。
陆雪复又踅回到门口,她站在门里,再次端详着断裂的门锁,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屋门哐当一声合上了。陆雪浑身一激灵,不顾一切地扑向屋门,用力打开,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艾思琳,快出来!”她火烧火燎地喊着,仿佛真的有鬼会把我吃掉。
我赶紧跑出院子,把身体靠到外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太恐怖了!真是太恐怖了!”
胡同那边,一对中年夫妇走过来。他们看着我俩惊魂未定的模样,便好奇地站住了脚:“出什么事了?”男人边朝敞开的门里看着边问。
“啊,没什么,是一只鸟儿。”陆雪随口说道。
“刚才这门好像是关着的?”女人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她。
陆雪勉强笑着:“啊,是的。门锁让风给刮断了。”
男人往门口走了几步,大概想弄清门锁断裂的真正原因。女人也跟了上去。陆雪见状,便拉着我朝胡同口走去。
来到我泊车的地方,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
陆雪一脸的迷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话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的。
“你说的‘他’指谁?”我问。
她愣了一下:“那个黑影儿。”
“的确有点莫名其妙。既不想抢劫也不想侵犯,只是为了吓唬你……”
“该死的!”她骂了一句。
我看着她,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后来,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甩了一下长发:“那就让他来吧!”
“今晚怎么办?要我送你回家吗?”我这才说道。
“不用。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会准备一把水果刀……”她的眼里燃烧着复仇的怒火,“如果他再敢装神弄鬼,我非杀了他不可!”她的这通发狠显然已有了明确的目标。
“想不到你会这么勇敢,陆雪!”我钦佩地说。
她苦笑着:“有一句外国谚语说,羔羊被逼急了也能变成狮子。我现在就是这种情形。”
“你真的很了不起!不过,我还是希望在你丈夫回来之前,你能一切顺利!”临上车时,我说。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跟随部主任去本省的一个中等城市参加金鸡、百花电影节。节日期间,我心里一直惦记着陆雪,却又无计可施。我只是礼节性地给她打了两次电话,东扯西拉地谈些编辑部的风花雪月。仅仅几百公里的距离却似乎把我和陆雪的心隔开了,电话里的她变得冷淡而又寡言少语,无论我多么想把话题拉回到从前,拉回到锅饼胡同和她的丈夫身上,她都有意无意地绕开了。我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抑或是我的某个小小的失误让她对我产生了反感。
电影节上美女如云,佳片叠出。但短暂的艺术享受过后我眼前浮现的仍是陆雪的影子。我就像一个初尝禁果的青涩少年那样沉湎于对她的怀想中。
到了电影节最后的几天,采访任务基本完成,与会的记者、编辑心情放松了,纷纷组团去旅游景点参观。而我却如坐针毡般惶惶不可终日地,只盼着早点“回家”回到陆雪身边。
我终于回到了陆雪身边。中午刚下火车我就急不可耐地给她打了电话,询问她晚上是否上夜班。听说我回来了,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喜悦,还是那样懒懒的、无精搭采地提不起精神。这越发激起了我想马上见到她的欲望。但我克制着没有直接搭车去翠微花园。在不了解对方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形下,我决不贸然行动。
本来,刚刚出差归来的我是不需上夜班的。但为了能见到朝思暮想的朋友,我还是在夜半时分驱车来到报社。我把车子停在楼下一侧的暗影里,关了车灯,坐在驾驶室里静观着外面的动静。直到我熟悉的夜班编辑们陆续从大楼里走出来,我才带着电影节举办城市的名产——一串紫水晶项链走向夜编室。
此时,夜编室里只剩下陆雪一个人。通常,为了避免和人交谈,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
“我回来啦!”像是会见久违的老朋友,一走进门,我就兴奋得大呼小叫起来。
陆雪正在收拾办公用具,关闭电脑,做回家的准备。看见我,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我还以为你要明晚来上班呢!”
“今晚是路过这儿。刚好给你带的礼物放在了车上,就想让你先睹为快。”
我把包装精美的水晶项链递给她:“但愿你喜欢!”
“谢谢艾思琳。”她甚至没有打开包装看一眼就把水晶项链放进了手袋里。这可不是她的风格啊!与她相识的这些天来,她让我感触最深的就是知道“感恩”。
“你今晚好像很不开心?”我往前挪了一步,满怀同情地看着她忧郁的眼睛问。
“是的。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在我关切目光的注视下,陆雪立刻承认自己心情的确不佳。
“是工作上的事吗?”她曾告诉我她对报纸校对很不适应,那些枯燥的人名和新闻术语常常搞得她头晕眼花。对上夜班这种颠倒黑白的工作更是恶心透了。
“不。还有更糟糕的事。”
“能告诉我吗?”我靠近她,将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抚慰着,“和你丈夫吵架了?”
陆雪没有回答。感受着我纤纤素手的体温和芬芳的兰蔻香水的气味,她似乎要哭出来了,眼泪是那么不争气地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在一个还算不上知心朋友且比她年轻的女人面前流泪让她很窘。于是,她极力地躲避着我的目光,脑袋几乎垂到了胸前。
“如果你不急于回家的话。我带你去个地方,咱们好好聊聊,行吗?”我又说。
她连想也没想,便点了点头。
广华大街位于城市东部,是白云市二十世纪末崛起的一条最具规模的新兴商业街。比之市中心,这里不仅街道宽阔、霓虹闪烁、写字楼林立,而且商场、超市、快餐店、咖啡屋等不少是舶来品,沃尔玛、星巴克、巴黎春天、佳世客、肯德鸡、必胜客等外国商家星罗棋布地汇集合在这条大街上。
我把车子停在一家名叫“船”的咖啡屋门口。
“这家店环境很优雅,通宵营业,后半夜客人比较少,我们想呆多久就呆多久,而且聊天时还不会受到干扰。”我边为陆雪打开车门边说。
“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她由衷地说。
推开店门,除一个留着披肩长发、十八九岁模样的男吉他手忘情地站在吧台外边弹边唱外,咖啡厅里再无他人。
我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请陆雪先坐下,自己则朝吧台里正在摆弄咖啡机的服务生招了招手。
“你要哪种咖啡?”我问陆雪。
她抢着说:“今晚我请客!艾思琳,我欠你的太多了。”
“不就是一杯咖啡吗,这我还请得起。你就别客气了!”
“我喝哪种都行!”
“蓝山的可以吗?”
“蓝山?这太破费了!”
“没关系,我第一次请你喝咖啡,总不能喝那种泔水一样的劣等品吧!”
陆雪没有再坚持,但能看出来她很过意不去。
咖啡送上来后,我又点了杏仁曲奇饼、果酱小面包和放着多种干果的拼盘。
“艾思琳,今晚还是由我来付账吧!”陆雪越发感到难为情了。
我佯装不快地把茶点推到她面前:“陆雪,你干吗这么见外呀!如果这能让你心情好起来,我会很欣慰的。”
“谢谢艾思琳!”
“瞧你又来了。”我不无嗔怪地说。
忙完这些,我们开始专心致志地喝咖啡。但我能想象出陆雪的心里肯定是一片纷乱。很显然,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不想成为人们的谈资,这样的心态使她既害怕与人交往却又渴望真诚的友谊,因此,她一直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对我敞开心扉。其实,她和我相识还不到两个月。一方面她认为对我了解太少,没有理由这么快就把我视为知己;另一方面我非凡的吸引力又让她欲罢不能。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深深打动了她的心。我的善解人意、周到体贴,更让她感激涕零,而我开朗活泼的个性更同她的寡言少语形成了互补。这一切都强化了她想对我倾吐心中积压已久的艾怨、隐秘和疑虑的欲望。
于是,一时还拿不定主意的陆雪用手里的杯子作掩护,开始偷偷地窥视我——前方镶在棱柱上的玻璃镜恰到好处地画出我的影像。此时的我似乎正沉浸在某种深沉的回忆中,又像是陶醉于吉他手的演奏。我柳眉紧蹙双目凝神,脑袋稍稍倾向右侧,脸上露出一种让陆雪觉得匪夷所思的神情。因为,那既不是痴迷,又不是愉悦,更不是畅想。那样的表情对陆雪来说是陌生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但这无法界定的表情却让她对我有了新的评价:即艾思琳决非浅薄女孩,尽管年纪轻轻,但她肯定有着不凡的人生经历,有过大喜大悲的爱情波折。否则,自己对她的感觉便无以匹配。
这使偷眼端详着我的陆雪有了一种灵犀相通的感触:“艾思琳!”她冲动地轻唤了我一声。
“唔!”我从遥远的往事中回过神来,如梦方醒地望着她。
“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我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小口。而后仍用柔和的鼓励的目光望着她。
“我丈夫失踪了。他失踪快三年了。”
“你在开玩笑?”我一脸的懵懂,“这当然不是真的。”
“是真的。三年前的一天,我丈夫吴建来白云市度假,深夜,他从鲜花舞厅驾车离去,从此没了音信……”
“这……怎么可能?报上常刊登未成年人失踪的消息,一个大男人也能失踪,太难以置信了!”我把脸朝向棱柱,我看见自己黑黑的眼睛里闪着惊恐万状的光。
“可它发生了。”
“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可能忘记了。当时,白云市晚报发过消息。我还在上面刊登过悬赏五万的寻人启事。”
“我的确不记得从报上读过这样的消息。对了,三年前的那段时间,我应该正在外地实习。”
“这样的事情,除了失踪者的亲人,一般读者会很快丢到脑后的。”陆雪替我排解说。
“至今仍没有消息吗?”稍顷,我问。
“没有。”
“警方怎么说?”
“他们找不到任何线索。只是怀疑他有可能去了国外。因为他有逃往国外的种种便利条件。”
“那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我觉得可能性很小。”
“你认为他有可能去哪儿?”
“暂时我还不能确定……”
“也许我不该问你。可我还是想知道,你们的感情好吗?”
“我们……很相爱。”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大言不惭地说出了这句世界上最廉价的话。
听她这样说,我不由抬起头,不等她的目光与我对接,我便将游移的目光落在咖啡杯上:“你觉得他还会回到你身边吗?”
“这……我没有把握。”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我只是很不甘心。我要找到他,我越来越相信我能够找到他。”
“你能找到他?这想法太奇怪了。”
陆雪停顿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这是因为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
我抬眼看着她,等待着下文。
“怎么说呢?有时,我怀疑吴建就生活在这座城市,暗地里他一直在跟踪我。”
我将我那漂亮的嘴巴顿时张成了“O”型:“天哪,这太离谱了!”
我夸张的表情给了陆雪讲下去的勇气。这使她感到我们心灵的相通简直达到了双簧演员一般的默契。我仿佛用钥匙打开了她的心理防线之门锁,让她不再瞻前顾后、藏头掖尾。
“艾思琳,你还记得前些日子我们在白杨树上发现的那个黑脚印吗?我敢保证那是我丈夫的。第二天下午,我一个人又去了那座院子,是带着我丈夫留下的耐克运动鞋去的。我请一个过路的小伙子帮忙,攀上树干,把两个鞋印做了比对,结果一般大小,一模一样。还有一点很重要,树干上鞋印的后跟模糊不清,我丈夫吴建也有一双后跟磨得没了印痕的耐克鞋。通常,他把它放在汽车的后备箱里,只有雨雪天才穿。”
“这不可能!”我断然否认。
“可不是他又会是谁呢?想想吧,艾思琳,凌晨两点出现在那种地方的人,除了想进行抢劫或是强奸,还会有什么别的企图?可此人既没有拦住我也没有追上来……他只能是吴建!由于无法对人言说的原因,一直藏在白云市某处的吴建从报上看到我的名字,但又不知道我的现状,于是,一贯处事谨慎小心的他便跟踪起我来……还有,吴建是在南方山区长大的,山区的孩子翻过两米高墙踩着树干行走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陆雪讲完这些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两人都静静地坐在那儿沉默不语。
这当儿,吉他手的弹奏已停止,人也不知去向。有一对情侣走进来,径直去了咖啡厅东区的角落。恋人们的窃窃私语丝毫没有破坏这静谧的氛围。
许久,像是魔法被驱除了,我俩几乎是同时抬手用小勺搅动杯中已变凉的咖啡,脸上也同时露出释然的神情。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认为你丈夫吴建像一个巨大的谜团一样制造了失踪事件。”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我说。
陆雪点点头:“我很担心我的想法变为可能。因为,倘若我的感觉是真的,也就是说吴建还活着,那么,我曾经深爱的人便成了一个可怕的危险人物。他必定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才选择了逃避、失踪。”
“这样的推测是不是太主观了?你丈夫为什么要去做违法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去做违法的事情?作为妻子你应该是了解他的?”不知不觉间我以反诘的方式为吴建作着辩解。
“艾思琳,跟你说实话,虽然我很爱我的丈夫,可我觉得自己并不真正了解他,我一直为很多事情困惑着。”
“可你爱他。你不是无知小少女,陆雪,你是一个思想成熟的女性。因此,你决不会无缘无故去爱一个人,更不会去爱一个罪犯。由你及他,我想你丈夫应该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一个值得你付出爱的男人。”
陆雪专注地听着,后来她说:“艾思琳,你这样分析让我感动。其实,我也很想把锅饼胡同那可怕的一幕当成幻觉,只是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因为,我无法解释耐克鞋的事。”
“这的确有点蹊跷!”我说,“不过,鞋印磨损程度相同的概率绝不会像指纹那样为零。所以,这其中有多种可能。”
“谁知道呢?”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得出来,她已把我视为知己。但为了稳妥起见,末了,她还是说了下面这番话:“艾思琳,有一句话我考虑再三,还是觉得应该说出来,请你别怪我:我希望你能为我保守秘密,千万不要把我俩的谈话告诉任何人。我不想再惹麻烦,你知道警方……”她欲言又止。
“我理解。”我坦诚地望着她,“如果你是我的倾诉对象,我也会叮嘱一番的。请你相信我,今晚你讲的一切,都将永远成为我俩之间的共同秘密。”
陆雪一下子激动起来。她朝着咖啡桌的另一端伸过手来:“谢谢艾思琳。我很高兴找到了一个你这样的好朋友。”
我亦将自己的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我也是。”
第二天下午,我很意外地接听了一个陆雪的电话。电话里的她简直是大喜过望了。
“艾思琳,刚才我和保姆又去了那座院子。”她的语调听上去神清气爽。
“哦。”我应着。
“这件事蹊跷得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卖起了关子,“当我去找树干上耐克鞋留下的印痕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那上面的脚印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多个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脚印重叠着,就像马蜂窝一样密密麻麻。”
“这么说常有人爬上去玩?”
“可不是嘛!保姆说她曾看到一个孩子的父亲踩着梯子从外墙攀上杨树,取下挂在上面的风筝。”
“这就是反向思维的结果。”我用了一个哲学术语。
电话那边的陆雪在笑。我也在笑,我笑她高兴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