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正行进到一段阴暗处,吐突承璀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苍白。他问:“你方才提到几年前曾设计离间圣上和武元衡,指的是什么?”
“真兰亭现。”
“真兰亭现?”吐突承璀难以置信地瞪着李忠言,“连那首离合诗也与你有关?哎哟,不会是你自己作的吧!”
“怎么可能?”李忠言笑道,“我要是有那点才学,早就当上枢密使啦。我告诉你吧,其实那首诗是拼出来的。”
“拼出来的?”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在东宫的时候,先皇以太子身份常常召集各色文人墨客,乃至僧道等江湖异士,在一起做一些品诗论画、谈禅论玄的风雅之事。有一阵子,先皇对离合诗特别感兴趣,那些人就争着作离合诗展才,还相互比赛,热闹了好长一段时间。离合诗本属游戏之作,大家作完乐完后就扔到一边去了,渐渐地兴致没了,便再无人提起。我呢,倒是打心眼里羡慕他们的聪明才华,悄悄地把这些诗都抄录了下来,自己也想学着作,可是最终连半首都没凑出来。后来我到了丰陵,每天闲来无事,脑子里又总是转悠着东宫的旧时光,便把这些个离合诗又翻了出来,常常读读再练练,只为了消磨时间。”
“只是消磨时间?”
“起初确实如此,但渐渐地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个想法。因为我偶尔在那堆离合诗里,发现了‘兰’和‘亭’这两个字。”顿了顿,李忠言问吐突承璀,“你可知道,这两个字的离合诗是出自谁人手笔吗?”
“谁?”
“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这四句诗离合出一个‘兰(蘭)’字,它的作者正是武元衡。”
“武元衡?”吐突承璀大吃一惊,“竟然是他?”
李忠言讥讽道:“何必大惊小怪?你又不是不知道,武元衡当年也曾在东宫走动过,虽然不及柳宗元与刘禹锡他们几个与先皇的关系亲密,但也绝对不像他后来所表现出的那样,与东宫之间泾渭分明,界限划得那么清楚。所以我恨他,尤其是在这一点!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后来权德舆曾经发起过一次离合诗会,武元衡刻意不参与,显得格外清高。在我看来,实在是欲盖弥彰得可耻!”
吐突承璀直听得眉飞色舞,嘴里却道:“你如此诋毁武相,不厚道!”
“随你怎么说吧。”李忠言道,“我记得武元衡当时作完此诗,还提到他最爱曹子建的《洛神赋》,故而把这个典故写入诗中。不信你再去问问段成式,他的外公是不是特别推崇曹植的诗赋。”
吐突承璀点头,又问:“那么‘亭’字呢?又是何人所作?”
李忠言沉默了很久,吐突承璀快等得不耐烦了,才听他用无限惆怅的语气说:“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亭’字的这四句离合诗,乃出自先皇亲笔。”
吐突承璀惊得张大了嘴巴。
李忠言说:“你不觉得吗?‘真兰亭现’十六句离合诗中,唯有‘亭’字这四句最具帝王之气。尤其是‘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直指当年萧绎为了夺取皇位而剪除手足兄弟,最后落得孤家寡人,江陵城破后自己也被杀的惨痛后果……先皇作此四句诗,何尝不是在借古讽今,感叹李唐皇家中亲情沦丧,父子兄弟之间自相残杀!”
“哎哟!”吐突承璀忙不迭地去捂李忠言的嘴,“求求你别再乱说了!”
李忠言将他的手打落:“你放开!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就让我说个痛快吧。总之没有旁人能听见就是了,你怕什么!”
吐突承璀喘着粗气道:“那……另外两个字的离合诗又是打哪儿来的?”
“‘真’字的四句: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惧恐流言日,谁解周公心。则是白居易写的。他曾作过的《放言五首》,其三中有句曰:‘周公恐惧流言日’,用的是同样的典故。”
“最后一个‘现’字呢?”
“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又是金又是玉的,足见闺阁之风,乃出自女子手笔。”李忠言冷笑着问,“在大明宫中,除了咱们的女尚书宋若华,还有哪位闺阁能作出如此佳句呢?”
“宋若华啊!”吐突承璀惊讶得无以言表。
少顷,李忠言道:“其实我抄下来的离合诗远远不止这几句,但恰恰是这十六句,组成了‘真兰亭现’四字。当我在丰陵拼出‘真兰亭现’后,心中便形成了一个计划,专用来对付武元衡!”
“你当真那么恨他?”
“当然,原因我方才已经讲过了。元和一朝,武元衡简直就是踩着永贞的尸骸上位的。不可否认,他在削藩一事上功不可没。可是元和十年时,圣上欲召回柳宗元和刘禹锡等人,明明有重新启用他们的意思,却被武元衡阻挠,又都落了空。我知道武元衡在怕什么。他就是不愿意永贞旧人重新站在朝堂之上,站在他的对面。因为到那时,过去的恩恩怨怨就会被重新翻出来,他武元衡一手遮天的风光日子也就到头了!”
李忠言的话字字诛心,吐突承璀不禁长声喟叹。其实武元衡活着时,吐突承璀同样对其怨恨不已,因为武元衡占去了皇帝太多的信任,也因为他想方设法阻止宦官攫取更多的权力,首当其冲最受伤的就是吐突承璀。然而吐突承璀也不得不承认,武元衡所做的一切绝非出自私心。平心而论,武元衡的确是最忠实于皇帝的臣子。所以对于李忠言的刻骨仇恨,就连吐突承璀亦无法苟同,当然,现在已无必要就此争论了。
吐突承璀思忖着问:“我还是想不通,何以一首离合诗就能离间武元衡和圣上的关系呢?”
李忠言得意地说:“我设法将离合诗送到了皇帝的案头。”
“是哪一个帮你做的?”吐突承璀又露出一脸凶相来。
李忠言不慌不忙地回答:“魏德才。”
“魏……”吐突承璀不能相信李忠言的话。栽赃到一个死人头上,还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死人,再容易不过了。但是……他狐疑地打量着李忠言,考虑了一下,决定暂不追究这些细节了。不管李忠言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人究竟是谁,今天过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收拾他们。目前李忠言谈兴正浓,务必要让他不停顿地说下去,说得越多越好。
于是吐突承璀问:“你认为圣上看到离合诗会怎么做?”
“他会非常担心。圣上未必能立刻解出‘真兰亭现’这四个字来,但一定能看出此诗别有深意,代表着有人在暗处觊觎什么。所以,圣上定会找最信任的饱学之士来帮忙。”
“于是圣上便……找了武元衡?”
李忠言微微一笑:“我认为圣上有两个人选,其一是武元衡,其二就是宋若华。”
吐突承璀恍然大悟:“有道理!因此你特意选择了他们二人的诗句放在其中?”
“因缘际会而已。”李忠言道,“只能说在若干年前的东宫诗会中,就已经埋下了后事的种子。按照我的盘算,不管圣上找了武元衡还是宋若华,此二人见到这首离合诗后定会惊惧万分。因为首先,这里面有当年他们在东宫与永贞党人唱和的证据。尽管元和以来,他们二人都竭尽所能与那段往事切割,然一旦旧事重提,圣上再怎么信任他们,心里也会相当不舒服,从而生出嫌隙。其次,以他们二人的才学,应能立刻离合出‘真兰亭现’四字,但对于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却又肯定疑虑重重。所以他们只能向圣上撒谎,声称自己一时无法破解此诗,请求圣上将这个谜题全权交给他们去办,从而争取主动,便于攻守。”
吐突承璀直摇头:“真没想到啊,你这家伙居然盘算得这么深了!”
“我在丰陵成天无所事事,还不是盘算这些。”
“好好。”吐突承璀问,“你要报复的人是武元衡,为什么还要扯上宋若华呢?”
“算她倒霉,写了‘现’字的离合诗,正好能用得上。不过,宋若华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永贞期间,她也曾在暗中支持禅位。当年德宗皇帝将她召入宫中,先皇对其避之唯恐不及,故而宋若华怀恨在心,挑了先皇最艰难的时候落井下石。”
吐突承璀无语。他算是看明白了,在李忠言的眼中,所有在永贞期间不愿和摇摇欲坠的先皇绑在一起,坠入深渊的人都是叛臣逆子,都该千刀万剐。
他长叹一声:“都让你料准了,圣上果然找了武元衡。武元衡也确实如你所想的,请求圣上把此事全权交由他来办。”
“天助我也,没过多久藩镇居然用一只金缕瓶去行贿武元衡,而武元衡为‘真兰亭现’所困,正在揣摩《兰亭序》里藏着的秘密,就赶紧把金缕瓶收下了,还对圣上隐匿不报。如此一来,就算圣上原来没有多想,这下也对武元衡起了疑心。”
“等等!”吐突承璀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说,没有武元衡帮忙,圣上自己便离合出了‘真兰亭现’四字?”
“当然。圣上参加过东宫的诗会,也玩过离合诗,所以我想他只要稍微花一些心思,肯定能解得开。而一旦解开,他就会立即联想到太宗皇帝伪造《兰亭序》的秘密。对于圣上来说,《兰亭序》的秘密牵扯到立储之事,又隐含皇家的人伦悲剧,正是他最大的心病。而武元衡藏下金缕瓶,且对离合诗的含义隐而不报,你觉得,圣上会对他有什么看法?”
吐突承璀问:“难道圣上早就知道太宗皇帝伪造《兰亭序》的秘密?”
“每任太子都会被告知这个秘密,以为警戒。所以先皇很早就知道了。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王叔文和王伾二人也查得了这个秘密。在先皇打算立太子时,他们二人担心从此失去权力,就祭出这个秘密来,企图以此来阻止先皇立当今圣上为太子。”
“没错。”吐突承璀点头道,“圣上对二王恨之入骨,就是因为他们曾经力阻先皇册封圣上为太子。”
“是的,也正因此先皇才痛下决心,仅仅在位六个月就将皇位禅让给了圣上。因为他知道,再任由二王那么闹下去,势必对朝局造成致命的打击。而他自己的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已经没有能力控制他们了。”顿了顿,李忠言摇头道,“扯远了,这些事情你都很清楚,无需我赘言了,还是说回离合诗吧。”
“我明白了!你把离合诗送到圣上案头时,正值圣上为重新册立太子而烦恼。《兰亭序》的秘密将引出‘立嫡以长’之说,很容易被人加以利用。所以武元衡在此事中的态度大可斟酌。”吐突承璀看着李忠言,竖起大拇指,“时机选得妙啊!”
“可是,武元衡到底在想什么呢?”吐突承璀又纳闷起来。武元衡对皇帝的忠心不容置疑,再加上清高的个性,从不对太子之事妄加评论,所以连吐突承璀都不相信他会与郭念云一派相勾结。以武元衡的睿智和他对皇帝的了解,应该很快就能醒悟到,此事将对自己造成威胁。要想维持皇帝对自己的信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一切对皇帝和盘托出,才能显得光明磊落,心不藏奸。他有什么必要将“真兰亭现”和金缕瓶都藏匿起来呢?后来甚至还把一个纯粹的外人裴玄静卷进来,以至于连皇帝都不得不亲自出马收拾场面——武元衡究竟所为何来?
“我认为,武元衡是想借机查出先皇的死因。”李忠言肃然道,“他从‘真兰亭现’离合诗中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故而产生了一些可怕的联想。”
吐突承璀瞠目结舌:“不不不!武元衡绝对不会有那种忤逆的念头……”
李忠言反问:“那他为何专程来丰陵探听我的口风?”
“武元衡来过丰陵?什么时候?”
“就在他收受了金缕瓶之后不久。”
“哦?他对你说什么了?”
“总之是与先皇驾崩有关的话,你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算、算了!”
李忠言冷笑:“武元衡还是挺厉害的,竟推断出了离合诗与丰陵、与我有关。可惜现在已经死无对证了。哼,遇刺算便宜了他,否则倒真有一场好戏可看!”
“他得了什么便宜,头颅至今没有找到呢。”
“所以说啊,位极人臣又怎样,到头来连个全尸都没有。”李忠言用悲喜交加的语气道,“至少在这一点上,我肯定会强过武元衡。”他的目光停留在吐突承璀青白相间的脸上,微微一笑,“你也要早作打算。”
吐突承璀色厉内荏地说:“我?我怎么了?!”
李忠言但笑不语。
马车停下来,有人在车外说话:“将军,丰陵到了。”
两人都坐着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日光透过车帘照进车内,在内壁上画出闪烁不定的线条。车外传来晨鸟啾啾,说明严冬正在远去。
良久,吐突承璀方道:“还有一件事,眉娘在福州等的人……”
“你应该猜得到吧。圣上肯定也能猜到。”
“可是……”
李忠言直视前方的车壁,目光却无比悠远。他是在凝望一段往事,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永贞元年冬,倭国遣唐僧沙门空海求得先皇敕书一封,允其提前结束遣唐使命,返回倭国。先皇赐沙门空海主船一艘、副船两艘及所有船员装备。这些船只满载着二百多部佛经及阿阇梨附属物,送沙门空海返回倭国。”顿了顿,李忠言道,“不过你我都知道,船上还有唐人。”
“我知道。”吐突承璀承认,“但那个唐人并没有登船,却由明州港掉头西行了。”
“因为他想回长安,而你们自然不会让他回来。”
吐突承璀叹道:“他那是回来找死啊!本来圣上都打算放过他了。你想啊,如果他真到了倭国,难道还派人渡海追杀过去不成?”
李忠言平静地说:“先皇一心指望他能平安抵达倭国,可又担心他待不了多久就想回来,所以才嘱咐眉娘在自己驾崩之后,请求出宫返乡,专程到福州去等待倭国来船。先皇准备了一封手书给眉娘,如果在十年内见到他回来,就把手书交给他。”
“信里写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先皇并没有给我看过。不过我猜想,应该是一些指点吧,关于回到大唐以后该怎么做。”
“做什么?谋反吗?”
“谋反?谋反的罪名不是已经被你们安上了吗?人也被活活杖毙了。先皇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他根本就未曾登船,而是死在了大唐!”李忠言直视着吐突承璀,一字一顿地道,“我告诉你们,从来就没有任何阴谋。皇帝根本无需惧怕,却偏偏怕得要死。只因他怕的不是阴谋,而是——他自己的良心!”
吐突承璀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好了。”李忠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双膝,“我所知道的都说完了,也该上路了。”他露出满足的微笑,“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实在是迫不及待了。”
“等等。”吐突承璀拦道,“最后一个问题,那个李谅的兄弟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他现在哪里,你也不必再多花力气去找他。此人身上带着十几年前的旧伤,本就是苟延残喘,活一日算一日罢了。我估摸着,很可能他现在已经死了。就算不死,无非再多挨几日,你放过他,就当给自己积点阴德吧。”
见吐突承璀仍然满脸怒容,李忠言忽道:“我听说,圣上这段时间越发离不开柳国师的仙丹了?”
吐突承璀一愣。
李忠言微微欺身向前,道:“我就是辛公平,我已经看到了圣上上仙之日。只是我想问——当阴兵闯入大明宫的那一天,吐突将军该如何自处呢?”
吐突承璀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李忠言向他靠得更近一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好歹你我也算几十年的交情了,今日我便给你最后一句忠告:如若不想让永贞的惨况在自己的身上重演,就必须在未来的新君那里早作打算。你当初力挺澧王上位,少阳院里的太子和长生院里的郭贵妃都已将你视为眼中钉。一旦他们得势,你想想自己会落到什么下场吧!圣上保得了你一日,保不了你一辈子!我言尽于此,吐突将军好自为之吧!”
当李忠言的背影消失在狭窄的墓道深处时,吐突承璀下令:“封门。”
神策军推着小车,轮番把混合着水银的泥浆灌进墓道,直至墓道中已经没有任何空隙了,才合力将沉重的石门关拢。
吐突承璀呆呆地注视着严丝合缝的墓门。很久很久,他的眼前仍然晃动着李忠言的笑脸。在他的记忆里,李忠言从来没有笑得这么舒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