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儿子就这样长时间地跪在分开他们的墙的两边,而且他们离得那么近。他们可以通过欣喜若狂的眼睛互相看着,可以掉着泪水热吻着。
他们同时说着话,互相询问着,随意回答着。他们沉浸在喜悦之中。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很多的话要向对方倾诉,并被对方接受。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割断他们的联系,他们之间的深情和信任已把母子两人联结在一起了。
“噢!是的,我的老伙计‘杜瓦边’,”弗朗索瓦说,“你可以扮鬼脸了,我们真的在哭,因为这些眼泪是流不完的,是吗,妈妈?”对于韦萝妮克来说,曾经令她恐怖的那些可怕的情景已烟消云散了。什么她儿子是凶手,她儿子杀人等等的想法,都不对,她绝不容许这么想了。她甚至不能承认她儿子发疯的托辞。一切将会通过另一种方法得到解释,她甚至并不急于知道。
她只想她的儿子,他就在这儿,她通过墙就看见他了,她的心同他一起跳动。
他还活着,他是一个温顺、亲切、可爱、纯洁的孩子,同母亲想象中的一样。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她不停地这么说,仿佛她永远说不够这句话……
“我的儿子,是你!我以为你死了,死了千万次了,确死无疑了……然而你还活着!你还在这儿!我摸到你啦!噢!天哪!这是可能的吗?我有一个儿子……我的儿子还活着……”他也怀着同样热烈的感情说:“妈妈……妈妈……我等了你这么长时间!而对我来说,你并没有死,可我却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看着岁月在企盼中流逝,这有多伤心啊!”
整整谈了一个小时,谈过去,谈现在发生的事,谈了无数他们认为是世上最令人关切的事情;然后他们很快又转到别的话题,力图对彼此生活上和心灵上的秘密了解得更多。
最后由弗朗索瓦首先来理清他们谈话的思路。
“你听着,妈妈,我们要说的话太多了,我们今天不要说了,甚至以后也不要说。现在让我们来谈谈非谈不可的事,三言两语,因为时间不多了。”
“什么?”韦萝妮克不安地说,“我不离开你。”
“为了我们不再分开,所以我们先要聚集在一起。然而有许多障碍需要打开,这就是把我们分开的这堵墙。此外,我随时受人监视,一旦听到有人到来的脚步声,我就不得不叫你走,就像我让‘杜瓦边’走开一样。”
“你受到什么人的监视?”
“就是我和斯特凡两人发现了黑色荒原高地下的岩洞入口的那天,抓我们的那些人。”
“你看清了那些人吗?”
“没有,他们藏在暗处。”
“可是这是些什么人呢?这些敌人是谁呢?”
“我不知道。”
“你怀疑是……”
“德落伊教徒?”他笑笑说,“……传说中的先人?我想不是的。神灵?更不是。他们是道地的现代人,有血有肉的身躯。”
“那么他们就生活在那里面?”
“可能是。”
“你们看见了他们吗?”
“没有,恰好相反,他们似乎是在等待我们,窥探我们。我们沿着一条石阶走下去,接着是一条很长的过道,两旁大约有八十个岩洞,或者说是八十个小房间,木门都是朝向大海,门总是开着的。我们往回走的时候,正在黑暗中上石阶时,突然从旁边上来人把我们捉住,接着,用绳索捆住,蒙上眼睛,把嘴塞住。这些只用了分把钟时间。我猜他们是把我们带到了过道的尽头。等我挣脱了绳索,扯掉了蒙眼布以后,才发现我被关进一间小房间,肯定是靠尽头的一间,我被关在这里已十天了。”
“我可怜的孩子,你受罪了!”
“不,妈妈,无论如何饿不着。在屋角,总是有一杯水,另一角落则铺着睡觉用的稻草。我便静静地等待。”
“等谁呢?”
“你别笑,妈妈,好吗?”
“笑什么,亲爱的?”
“笑我要跟你说的事情。”
“你怎么这样认为呢?……”
“好吧,我是等那个人,他听我谈萨莱克岛的一切故事,他答应替我带外祖父来。”
“那人是谁呢,我的孩子?”
孩子迟疑了一下说:“不,肯定你笑我,妈妈。我以后再告诉你吧。再说,他没有来……尽管有时我以为……是的,你想想,我成功地搬开了这墙上的两块石头,然后又把这个洞堵上,而看守居然一无所知,听,我听见了声音……有人在抓墙……”
“是‘杜瓦边’吧?”
“是‘杜瓦边’,它突然从对面一条路走过来。你在这儿看到,它很受欢迎是吗?只是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没有任何人跟它来这儿。无论是奥诺丽娜,还是外祖父。我没有铅笔也没有纸给他们写信,可是只要跟着‘杜瓦边’就可找到我。”
“这不可能,”韦萝妮克说,“因为大家都以为你离开了萨莱克,无疑是被绑架的,所以你的外祖父走了。”
“正是这点,他们为什么这样认为呢?外祖父根据最近发现的资料,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因为他曾经指给我们看过地道可能的洞口。他没同你说过吗?”
韦萝妮克倾听着她儿子的叙述,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既是人们把他绑架关押在这里,那么那个杀害戴日蒙先生、玛丽·勒戈夫、奥诺丽娜、柯雷如及其同伴的恶魔就该不是他啦。她已经模模糊糊地看到的事实真相,现在更加清楚了。虽然还隔着一层薄雾,但已看得见,至少大部分情况是这样。
弗朗索瓦不是罪犯。是另一个人穿上他的衣服,扮成他的样子,还有一个人则装扮成斯特凡,而犯下的罪恶。噢!其他的并不重要,比如似是而非和互相矛盾的东西,证据和亲眼所见等等,韦萝妮克都不去想了。唯一重要的是她心爱的儿子是无辜的。
因此,她也不想向他透露任何使他扫兴的事情。她肯定地说:“不,我没有看见你的外祖父。奥诺丽娜事先与你外祖父说了我要来的事,可是突然出了事情……”
“难道你一个人呆在岛上吗?可怜的妈妈?你就是希望找到我,是吗?”
“是的,”她犹豫了一下说道。
“你一个人,还有‘杜瓦边’呢?”
“是的,头几天,我没有太注意到它。只是今天早上我才想到跟它走。”
“是从什么路走来的呢?”
“是从距马格诺克花园不远处,隐蔽在两块石头之间的地道洞口来的。”
“怎么,两个岛是相通的吗?”
“是的,是由木桥下面的悬崖连在一起的。”
“多么奇怪!这是斯特凡,我和任何其他人都没有想到的……唯有这位杰出的‘杜瓦边’才找到了他的主人。”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听……”
过了一会,他又说:“不,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得赶紧点。”
“我该怎么办呢?”
“很简单,妈妈。我在挖这个洞的时候,发现只要再把相邻的三四块石头搬开,那么这个洞就可拓得相当宽。这些石头很坚固,必须要用某种工具才行。”
“那好,我就去拿……”
“就这样,妈妈,你回隐修院去。在房子的左边地下室,有一个工具房,马格诺克在那里存放他花园的工具。你可以找到一把短柄的十字镐。天黑的时候送来。我晚上就可以动手,明天早上,我就可以拥抱妈妈啦。”
“噢!但愿你说的是真的!”
“我担保。我们剩下要做的就是救斯特凡。”
“你的老师?你知道他被关在哪里?”
“差不多知道。根据外祖父给我们讲的,地道分为上下两层,每层的最后一间可以用作牢房。我现在住着一间,斯特凡住着我下边的另一间。我担心的是……”
“你担心什么?”
“是这样的,根据外祖父说的,这两个牢房以前是刑讯室……外祖父称之为‘死囚牢’。”
“你说什么?多可怕!”
“你为什么怕,妈妈?你看到,他们并不想折磨我。只是我不知道斯特凡的命运如何,为防万一,我就打发‘杜瓦边’送点吃的给他,‘杜瓦边’肯定找到了路。”
“不,”她说,“‘杜瓦边’不懂这些。”
“你怎么知道的,妈妈?”
“它以为你是让它把东西送到斯特凡·马鲁的房间去,它把东西放到他的床底下了。”
“哎!”孩子不安地叹道,“斯特凡怎么样了呢?”他很快又补充说:“你看,妈妈,如果要救斯特凡,并且救我们自己的话,我们就得赶快。”
“你担心什么呢?”
“什么也不,我们要赶紧行动。”
“可是,还是……”
“什么也不,我向你保证。肯定我们会扫平所有障碍的。”
“假如还有别的……我们预想不到的危险呢?……”
“到时候,”弗朗索瓦笑笑说,“那个该来的人就会来保护我们。”
“你看,亲爱的,你自己也承认需要救助……”
“可是,并不,妈妈,我想让你放心。什么事都不会有的。瞧,你怎么会愿意让一个刚刚找到妈妈的孩子又失去妈妈呢?这能忍受得了吗?在现实生活中是有可能的,但我们不是生活在现实中,我们是生活在传奇故事中,而在故事里,总是一切都安排好了的。你问‘杜瓦边’,是不是,老伙计,我们将取得胜利,我们定将欢聚一堂,对吗?这是你的看法,‘杜瓦边’对吗?那么,走吧,老伙计,领着妈妈。而我,我来把洞堵住,怕有人来查房。当这个洞堵着的时候,千万别进来,‘杜瓦边’,知道吗?那就意味着有危险。走吧,妈妈,再来的时候,不要弄出声响。”这次行程时间不长。韦萝妮克找到了工具。四十分钟以后她就带着工具来了,并把它塞进洞口。
“还没有人来过,”弗朗索瓦说,“但,不会要好久了,因此,你最好不要呆在这里。我可能整晚都要工作,特别是可能有人巡逻,我还得停下来。那么明天早上七点钟等着你。噢!关于斯特凡的事,我考虑了一下。我刚才听到了声音,证实了我的看法,他被关在我的底下房间。我房间的窗户很窄,我钻不出去。你呆的那个地方,有没有宽一点的窗子?”
“没有,不过可以掀掉两边的石块,把窗口扩大。”
“好的。你到马格诺克的工具房里去找一个竹梯,梯子头上有铁钩,你明天早上顺便带来就是。你还拿点吃的和盖被来,把它放在洞口的树丛中。”
“这干什么呢?亲爱的?”
“你会知道的。我有我的打算。再见妈妈,好好休息,积蓄力量。明天可能会很累。”
韦萝妮克听从儿子的劝告。第二天满怀着希望,重新踏上去地道的路。
这回,“杜瓦边”又闹独立性了,没有陪她一道来。“轻轻地,妈妈,”弗朗索瓦细声细气地说,她差点没听见,“我被看得很紧,我觉得过道里有人走动。我的活差不多干完了,石头已经动了。还有两个小时就完工。你的梯子呢?”
“在这儿。”
“推开窗子旁的石块……这样可以争取时间……因为,真的,我怕斯特凡……千万别弄出声音。”
韦萝妮克走开了。
窗户一点也不高,最多离地一米高,正如她所估计的那样,是用一些碎石块码起来的。她掀掉石块以后,窗口就变得很宽了。她很容易地就把她带来的竹梯放在窗外,并把铁钩挂在窗台上。这里俯视着三四十米深的大海,大海泛着白色的浪花,它由萨莱克岛成千上万的岩石守护着。她看不到岩底,因为窗子下边的花岗岩稍微有点突出,梯子并不是完全垂直地挂住的。“这对弗朗索瓦有帮助,”她想。
但她仍然感到这么干太危险,她心里想是否应当代儿子去冒这种险。更何况弗朗索瓦可能搞错了,斯特凡可能不在这儿,或者可能是一个窗口很小无法进去的牢房。要是这样,将浪费多少时间!这对孩子是多么无谓的冒险!
这时,她需要真诚和立即行动来表达她对儿子的爱,她义无返顾地下定决心,犹如一个人开初承受一项义不容辞的责任一样。她毫不迟疑,既没有发觉梯子的铁钧没有完全张开,没有完全挂住厚厚的窗台,也没有看一看她脚下的深渊,一切在她脚下都变得矮小了。必须行动,她在行动。
她用别针把裙子别好,跨过窗户,转过脸,趴在窗台上,用脚在悬崖上探索着,踩着梯子。她全身都在颤抖,她的心在胸膛里像敲鼓似的猛烈跳动。
她壮着胆子,抓着梯子的横杠往下爬。梯子不长,一共二十级,她知道,她数过。当她下到二十级的时候,她朝左边望了望,无比喜悦地轻声喊道:“噢!弗朗索瓦……我的儿子……”
她瞧见了离她至多一米远的一个凹陷处,像是挖在悬崖上的一个洞口。
她叫道:“斯特凡……斯特凡……”可是声音太小,即使斯特凡·马鲁在那里也听不见。
她停了一会儿,她的两腿直哆嗦,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既不能再爬回去,又不能这样悬在那里。她借助几块粗糙不平的石头,冒着把挂钩弄出来的危险,挪动了一下梯子的位置,她奇迹般地成功了,她抓住一块突出在花岗石外边的尖石,把脚伸进了洞口。她拼尽全力,猛一跳,保持身体平衡,她跳进洞里了。她立刻就看见一个人躺在稻草上,身上捆着绳子。洞很小,也不深,特别是洞的上部分,与其说是朝向大海,还不如说是朝向天空的,从远处看就像一个石坑。周围毫无遮拦,阳光可以直射进来。
韦萝妮克走过去,那人一动不动,他睡着了。她俯下身去,尽管她不一定认识他,但她似乎觉得有一种朦胧的记忆,慢慢从童年的画面中涌现出来。
印象肯定不深,但这张温柔的脸庞,线条匀称,金色的头发向后梳着,露出宽阔而苍白的前额,面孔有点像女孩子,这使她回忆起在战前死去的一个修道院里的女朋友可爱的面孔。
她轻巧地为他解去两只手腕上的绳子。
那人还是没醒,他伸开胳膊,好像准备好已经熟悉了的姿势,而且并不妨碍他的睡眠。这一定是人家这样帮他解开绳子让他准备吃饭的姿势,而且那是在夜里,因此他喃喃地说:“到时间了……可我不饿……天还亮着呢……”他对自己的这种反应感到很惊讶。他睁开了眼睛,他立刻坐了起来,看看在大白天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他并不感到太意外,因为他没有感到这是现实,他可能以为是一个梦,一个幻觉,他轻轻地说:“韦萝妮克……韦萝妮克……”
她被斯特凡的目光看得有点窘迫,她忙去解绳子,当他确实感受到这位少妇在自己的手上和腿上解开束缚时,才明白过来她出现在这儿的事实,而激动地说:“您!……您!……这是可能的吗?噢!说一句话……只说一句话……真的是您吗?……”
紧接着,他又说:“是她,……就是她……瞧,她在这儿……”很快他又不安地说:“您!……夜里……前些天的夜里……到这儿来的是您吗?是另外一个女人,是吗?或许是一个敌人?哎!请原谅,我向您问这个……可是,这……我不明白……您从哪儿来的呢?”
“从那儿。”她说着,用手指着大海。
“噢!”他说,“真是奇迹!”
他用痴情的目光看着她,仿佛是看上天的显圣,因为这种情景太意外了,使他未能掩饰住自己目光中的激情。她则心慌意乱地重复着:“是的,从那儿……弗朗索瓦告诉我的……”
“我不是问他,”他说,“您在这儿,他肯定已经自由了。”
“还没有,”她说,“不过一小时后,他可以自由了。”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说:“他将自由……您将会看到他……但是不要吓他……有些事他还不知道……”
她发现他不是在听她讲的话,而是在听她说话的声音,可能这声音使他进入一种如痴如醉的境况中,他默不作声,只是笑着。因此她也笑了,逼问他,叫他回答。
“您很快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您认识我,是吗?我自己好像……是的,您使我记起从前一个死去的女友……”
“玛德琳娜·弗朗?”
“是的,叫玛德琳娜·弗朗。”
“也许您还会想起这个朋友的弟弟,一个腼腆的中学生,他经常到学校会客室去,从远处望着您……”
“对,对,”她用肯定的语气说,“……真的,我想起来了……我们还一起谈过几次话……您爱脸红……是的,是的,是这样的……我们叫您斯特凡……而您的名字是马鲁,对吗?……”
“玛德琳娜和我,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姐弟。”
“哎!”她说,“您看我搞错了。”
她向他伸出手去。
“好吧,斯特凡,既然我们是老朋友了,现在又重新认识了,让我们以后再去回忆吧。眼下,没有什么比走更紧急的了。您还有力气吧?”
“力气,有,我并没有太受苦……可是怎么从这儿出去呢?”
“从我刚才来的路走……有架梯子通到上面的牢房走道……”他站起身来。
“您这么勇敢?……这么大胆?……”他说道,终于明白了她大胆做的一切。
“噢!这并不很难,”她说,“弗朗索瓦很担心!他断定你们两人都是关在以前的刑讯室……死囚牢里……”他们像是大梦初醒似的,猛然间发觉,在这里说话简直是发疯。“走吧!弗朗索瓦的判断是对的,……哎!如果您知道您是冒着怎么样的危险!我请求您……我请求您……”他惊慌失措了,仿佛被即将来临的危险吓坏了。她尽量安慰他,但他请求她:“您再耽搁一秒钟就没命了。不要留在这里……我被判处死刑,一种最可怕的刑罚。您看看我们呆着的这个地面……这种地板……不,这是无用的……啊!我请求您……走吧……”
“同您一起走,”她说。
“是的,同我一起。可是必须救您才对。”
她停了一会,然后语气坚决地说:“为了我们都能得救,斯特凡,首先让我们保持镇静。我刚才来时所做的一切,在重复做的时候应当控制我们的动作,我们的情绪……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他说,他被她的镇静折服了。“那么,跟着我。”
她一直走到悬崖边上,俯下身去。
“拉着我的手,”她说,“为了使我不失去平衡。”她转过身去,贴着岩壁,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没有摸着梯子,她抬了一下头。
梯子挪动了。肯定是韦萝妮克猛地往洞口跳时,梯子右边的挂钩滑出来了,梯子只剩下一个挂钩,因此它像一个钟摆在晃动着。梯子下边的几级横杠现在已经够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