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每天,荣行简都会带着春花去青城东南的经巷去溜达。
断断续续又收了几个本子,其中还有画着手绘小人儿的戏本。只是她能收来的越来越少了。第一次收佛经,五十两,在经巷打出了名声,她一去,就有人跟在屁股后面看热闹,摊主要的价格也越来越高。
荣行简今天来,决定不管有什么感兴趣的书,她都不买了。
刚下定决心,她眼前一亮,在一个摊子上竟看见了一个话本的雕版印本!雕版本就耗时费力,话本本身也还很少,鲜有人印话本,比较珍贵。若是能普及开来,那就快乐了,咸鱼躺平边吃糕点小食边看话本,妙啊!
她凑近翻开一看,书上的字模糊不清,一看书版就不太好。又几经人手,有修补却仍不清晰,墨色深浅不一,字体也大小不同。
摊主显然也认住了她,一看她盯着看,觉得她有兴趣,于是说道:“若是想收,我便宜些给你。五十银。”
荣行简听这话,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摊主。他卧蚕眉下一双豆豆眼,里面闪烁着坑蒙拐骗的贪婪精光。
她嗤笑一声,当时她与李大人说的时候,就是要甄别坑蒙拐骗的,没想到坑到自己身上来了:“这大花脸本,也敢要这价?”
“想钱想疯了?”
“想疯了你可以去城里的钱庄问人要,看看人给不给你就完了。”
摊主嗫嚅着没敢再说什么。
荣行简摇了摇头,原来这印的不清的邋遢本就卖不上价,质量不好。虽说旧书业的行话大花脸本是有特指时代的印本经过后朝修补仍看不成的书,但这本也称的上是花脸了。
真是什么人都把她当冤大头了,也不看看配不配。
她站起身往另一边走过去,渐渐有人汇集到了一个摊位前。
摊位前有一个年轻书生,看着家里虽不是大富之家,但也是吃穿不愁了。他双臂抱着一册书,脸激动的通红:“我要了,你开价吧!”
摊主看他的模样,故作为难道:“这可是官刻的印本,乃是真正的《古文尚书》为底本作疏!想必小哥也明白个中价值,同是读书人,我也不多要。”
“十两银子。”
年轻书生张了张嘴,而后下定决心般的:“你等等,我得回去筹钱。”
荣行简皱了皱眉,伸手拦住了就要回家筹钱的年轻书生:“等等。”
“你做什么?!”年轻书生警惕的看了她一眼。
荣行简拿起这本号称用真正的《古文尚书》为底本作疏的《尚书正义》官刻本,粗略翻过道:“这书版式既不是官刻,也不是真《古文尚书》为底本的,是伪《古文尚书》作底本的。”
摊主脸色难看道:“你懂什么!我和这位小兄弟都看过了,你胡说什么!”
那个年轻书生也眼神不善,好像被质疑了自己的判断力。
摊主看年轻书生和自己同一战线,得意道:“你难道能比我二人还懂?”他说着上下扫视着荣行简:“看你个不男不女的样子,毛长齐再读书吧!别出来丢人了!”
荣行简淡淡的看了一眼年轻书生,没理他,转而对摊主说:“听你口音,不是陇州本地人?”
“淮南江浙一带人士?”
摊主顿了顿,狐疑的看了一眼荣行简,他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口音啊。
“是又如何?”他点头答道,看着周围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他说道:“这可是我们扬州府的官刻本,蝴蝶装,乃是开乾三年版式,你见识短不知道别瞎说!”
荣行简打开书,可以看到一整页,以版心为中轴,两边各半页,像展翅的蝴蝶似的。
是蝴蝶装他倒是没说错,虽然大燕朝此时蝴蝶装还未普及,主要还是卷轴和经折装,但显然经济文化繁荣的地区已经开始使用了,明眼人都能认得。
她笑了笑道:“先说你这版《尚书正义》底本系伪《古文尚书》,这你就骗了人。”
“明明是真《古文尚书》!你怎么信口开河!”摊主还在反驳。
荣行简道:“关于《尚书》真伪在材料上已经有所端倪,《正义》也不能回避,所以在《虞书》题下孔疏中有所考辨,你可看到了?”
“必然!”摊主说道。
荣行简摇了摇头:“可这却是颠倒是非,以真为伪,以伪为真!”
她这话音一落下,周围都是不赞同的声音。“胡说!”“妄言!”
那个前几日的头发稀疏枯黄的中年男人不知从哪挤到了荣行简身边,他还算是比较相信荣行简的,也说:“这话可轻易不能乱说!”
那位本准备买下此书的年轻书生更是不屑的笑了,说道:“你可中了秀才?成了举人?进过旁边的贡院吗?!”
“什么人都能随便说话了!”
荣行简看着周围的人,真正的大儒不需要来这里,在经巷常驻的基本都是半吊子和睁眼瞎。即使如此,身为女子不能参加举试的自己,说出来,也是这些人中最没有资格的。
她挺了挺脊背,定了定气道:“魏晋时托古作伪之风颇盛,其中还要说王肃。”
“他作伪的目的其一是为了壮大古文经学的声势,再有就是为了反驳郑学。”
“东晋梅赜向朝廷献上了《古文尚书》被立为官学,其所奏实为伪作!”
她成竹在胸,翻看过就知道这是伪书了,这版的底本《古文尚书》现在大燕的这些人虽有疑论,但还没有考证出定论。后世却有了明确的结论。后世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及惠栋《古文尚书考》定梅赜为伪造。丁晏作《尚书馀论》,直指王肃伪造。
《古文尚书》本出自孔子壁中,为孔安国所得,藏于朝廷,汉时称为“中古文”。
荣行简捋清思绪继续道:“《汉书·艺文志》著录四十六卷,班固自注:‘为五十七篇。’本有五十八篇,本朝先圣注引郑玄《叙赞》云:‘后亡一篇,故五十七篇。’西汉后传授不明。”
“前朝《经籍志》说:‘然其所传,唯二十九篇,又杂以今文,非孔旧本’。‘晋世秘府所存,有《古文尚书》经文,今无有传者。’”
“当亡于东晋永嘉之乱。”
“此版疏中却对《古文尚书》失传而复出的伪说深信不疑。”
“观其中篇目,其一,此五十八篇乃依《七略》、《艺文志》著录的孔安国所得之数拼凑起来的。”
“其二,其中的三十三篇是根据当今传世《尚书》改成,尽是今文,偶有字句改动,夹杂了一些古文篇目,比如《金縢》。其他篇目有离析成篇者。”
“其三,剩下的《大禹谟》至《冏命》二十五篇,考据可知因《书序》旧题,依照其他旧籍、采摘佚文伪作。”
摊主的额头上滴下冷汗来,还未说话,那个购书的年轻书生道:“若说按前朝《经籍志》的内容为底本断代还能说通。后举其三你无有经籍对证如何能断言?!”
他似乎是还不觉得自己被坑到了。
荣行简看着他道:“既然你不信,你有钱买就是了,别的我也不说了。”
“反正伪书也不是没有价值。”
说罢荣行简就准备离开了,像她所说,伪书固然没有真本价钱高,但也自有其意义。
伪书并不等同于伪事。反而真书中说不定有伪史料,伪书中反而有真史料。
“就说此《尚书正义》,梅赜时去古未远,据王肃之注而附益以旧训,足以见其根据古义,非尽无稽之谈矣。”
年轻书生一听这话,脸涨得通红,气急道:“这算什么!你得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别走!就算这是伪书,又怎么不是官刻了?!”
摊主也帮腔道:“就是就是!这可是正经州府官刻!”
荣行简停住脚,看着拦住自己的年轻书生,这就是天道好轮回吗?刚才自己拦住他没叫走,这会儿子自己被他拦住了。
她无语的看着这犯轴的年轻人,今日但凡是她考过了科举,有名声地位,也不用在此纠缠这么久!到时候她说话,这些人才能听进去,才能信服。
当今开乾年间刻本应有牌记,说明刻书时间、地点或者刻书的人或是书铺号等等,一种会用长方框围起来,一种是不围的,直接在卷尾或是目录尾的空白处刻上一行或者几行字。
江浙一带的刻本不同,一般都没有牌记。
但是江浙地区除官刻本外的坊刻本、家刻本,则大多会有单行的识语。
荣行简翻到目录处,尾上有一行字,只是有些不大清楚了,本应明显的“什么坊”“什么宅”“什么书铺”的字眼像是被洇湿弄脏了,看不清楚。
她一手指着这一行字道:“扬州府棚北......双白......刊印,你们扬州府官刻什么时候也刻识语了?”
摊主撇了撇嘴:“嗨,我当是什么呢!虽然少有,但这说有容易说无难,你就能说官刻一定没有吗?”
“别的我不能说,这版我能。”荣行简淡淡道。
“这就是你不讲理了不是?”周围有人说话:“你能得有为什么。岂是你说能就能的?”
摊主点头道:“确实。我还说我能断定这版没问题呢!”
荣行简知道版本易主后,牌记、识语常被挖改,鉴定版本时因此可能会有讹误,若是像这样有缺,确实难以断言。
问题就在于这版本确实精良,比官刻也不差。字大差可比钱,排布舒朗易读。虽然流布到陇州实为不易,但也不算太过困难。这样的本子很得有钱的读书人家喜爱,收集难度却比先前自己收的两部梵文佛经可差远了。
刚巧,她巨富荣家有一个喜好附庸风雅,收藏书籍的老爹。刚巧,同版同地同工的《周易正义》、《毛诗正义》
正躺在荣家。刚巧,她注意到了扬州府坊刻的这一版不仅在目录尾有识语,还在书尾有刻工留字。这也是为什么她拿起这书,一翻就知道摊主说假话了。
相互映证之下,足以证明此书并非官刻。
她翻开此书的最末一页,边处有“匠清河”三个字。
“还记得识语剩下的字吗?再看看刻工的留字。你们若真要打破砂锅追究到底,就与我回家去,看看我家一版出的《周易正义》、《毛诗正义》上面的刻工字、识语,明明白白的说到底是官刻还是坊刻。”
那年轻书生挺了挺胸膛道:“去就去,我和你去!”先前见过的头发稀疏枯黄的中年书生道:“我也去我也去!上次就想见见小兄弟家了!”
荣行简看了他一眼,果然哪怕打扮成书生的自己很明显的女相,对他们来说都会被默认为是女相的男人。
她把视线转向摊主:“您怎么着也得去吧?”
摊主还嘴硬,但有些心虚:“我去了谁给我看摊子?因为你胡说八道丢了我摊子上的东西算谁的?”
荣行简拍了一下春花,指着巷子外说:“去,让车夫把马车驶到巷口来。让这位和他的摊子一起走。”
春花立刻领命了就往巷子外走。
摊主着急了:“哎!你等等!我摊子走了,今日营业损失你赔给我吗?”
荣行简扫了他整个摊子一眼,笑了:“你这摊子,也就这本《尚书正义》值点钱,剩下的也就配在我家垫桌脚。”
“你若没说错,赔你三个摊子也不在话下。”
“来,请摊主和书上车上座!”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参考书目:
【1】《中国古文献学史》,孙钦善,中华书局,1994年版.
【2】《校雠广义》,程千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3】《文献学概要》,杜泽逊,中华书局,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