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行简环视一周,视线定格在了莲花上。
她声音洪亮道:“一朵白莲千杯茶,儿郎原是半个瓜。从前背义朝地跪,王八攀荣到天家。”
“打油诗一首,献丑了~”
荣行简说完后,良久无人说话。
直到“噗嗤”一声传来,没忍住的赵姑娘已经捂着嘴缩起身子藏进人群里了。
脸色各异的沉默被这一声打破,性子活泼的笑出了声,羞怯些的也用帕子捂住了嘴。
虽说荣行简知道这其中也有笑她的,笑她只能作这样的诗,笑她的八卦,但显然探花郎更在乎这种情况。
饶是不识字没读过书的半懂不懂的程母此时看众人反应也明白了。
程母脸比锅底还黑,她咬牙切齿道:“你在胡说些什么!等我儿上任非扒了你荣家一层皮不可!不过是贱商家的倒贴烂货一个!”
刺史夫人没出声,看了一眼荣行简,又看了一眼程母。看荣行简时是疏离与不赞同,看程母时是吞了苍蝇般的恶心。
这里头有事儿?
荣行简敏锐察觉到的眼神和气氛,不经意间将她知道的一些事情联系在了一起,该不会刺史家给刘小姐说的媒就是程世昳吧?
还真有可能!
当今统共没组织几次科举,陇州难得出一个探花,就名份上来说,是能配的上刺史家的千金的。
只是结合刘小姐那诗句一听,只怕是旧情难了,心怀悲愁。
刺史夫人又像看不太上程母这亲家。
这头夫人们和小姐们汇在了一起,传出了嬉笑之声。
那厢的公子们便好奇的看向这头。
做东的刺史大人自然不可能出面,其他几家官大人也没有出面。为了镇场子,男客们领头的正是李司判,录事参军李念。
李念身量不高,但极有气势。一双星目此时见年轻气盛的男客们好奇,软和了些。
他稍稍放大声量说道:“各位,游园盛会正是为了赏乐消暑。你们安分些不要冲撞了千金们,咱们便去分享一下那厢的欢乐。”
一时间年纪较小的男客们肃了容,悄声跟到几位有名的公子身后。
李念瞧了他们一眼,满意了。而后招招手让霍国安到近前来一同走。
他心里直纳闷,这国公府上的世子不声不响地来了这么久,成天一个闷葫芦,也不知上面是不是又有什么变局,只怕与军务有关......
几位官家夫人瞧见男客们往这边来了,都提点起自家的闺女。
只见官家小姐们捏帕的捏帕,摇扇的摇扇,纷纷将下半张脸遮了个干净。
荣行简看着自己两手空空,算了,虽然比较显眼,有背她的咸鱼本意,但也没有办法,
突然旁边有人戳了戳她,只见赵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摸了过来,她一手捏着帕子,一手将团扇塞进了荣行简手里。
她看了看赵姑娘,于是将扇子轻轻搭在鼻尖上。
荣行简一眼就看到了打头的李念,他的身影和记忆中的逐渐重合了,年龄又增加了他的气势。
旁边跟着一个青年,看着面生,看走位似乎很得李念信重,但却并不亲近,更像是小庙里进了尊大菩萨似的。
多留意了一下,这青年倒是长得丰神俊朗,疏阔大气。
李念带着男客停在三步之外的地方,作了个揖道:“今日即是游园会,夫人小姐们便不拘着甚么官衔品级了,一众游乐才是。”
“我等刚刚听到各位欢笑,因而腆着脸来分享喜气。”
李司判这话一说,夫人小姐们的脸色更怪异了。
还是刺史家的刘小姐先开口了,她欠了欠身,没有与李司判对视,淡淡地说道:“无甚,只是荣姑娘作了首打油诗,逗乐了大家罢了。”
“哦?”李司判专注的看着刘小姐,好半晌才把视线转移到荣行简身上,好脾气地说道:“我见过你。你作了甚诗?不若同乐?”
荣行简默念着“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字正腔圆的又把那首打油诗诵了一遍。
男子明显闲适宽松的多,毫不拘谨,立刻“哈哈”大笑了出来。
想来他们光听懂这是骂人,不知道骂的是新科探花。现在笑的欢,恐怕得知了这苦主,当面巴结还来不及。
李司判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丫头倒是伶牙俐齿。”他装了个糊涂,没挑明探花的身份。
可如此,再一次戳到了程母的心。她脸色愈发难看,最后竟“咚”一声跪坐在地,哭诉了起来。
荣行简目瞪口呆的看着程母声嘶力竭:“我儿怎么能受这样的骂啊!这个死丫头片子,好歹毒的心思!”
“之前传我儿偷书的谣言还不够吗!如今刺史夫人小姐都在,请给我儿评评理啊,天理何在啊!”
“这......”李判司看这状况,脑门胀的发疼。之前程探花偷书的事因为兹事体大,所以传的并不广。
主要传出来的,还是他忘恩负义、始乱终弃退婚的花边事。如今经程母这一闹,离传遍整个州府不远了。
他已经听到身后那些小子们议论起来,有略知一二的点出了程探花的名字。
荣行简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没见过这么急着送自己儿子上路的!
她可什么都没往外传啊!以后可别碰瓷啊!
刺史夫人见点到了自己的名字,眼看程母就要扯住自己的裙摆抱大腿了,只得出声,半蹲虚扶程母,十分得体公正。
“程氏夫人,莫急。你缓缓说来,判司大人在此,自会主持公道。”
李念知道自己逃不过,虽然他不是衙门管状案的,但这里就他一个有实权的。于是只得开口:“若有不和律例之处,本官自不会容忍。”
程母的干嚎停了下来,凄凄惨惨地说道:“禀大人,我儿乃新科探花程世昳。近日里遭到商户荣家的荣小姐诬蔑,说我儿偷书得学,没有德行。”
“可分明我儿得了刺史欣赏,这才誊抄《五经正义》,听说这是京城官学的本子,厉害的不得了!那荣小姐自个儿肤浅粗鄙,便怀恨在心泼脏水!”
她又把视线转向了刺史夫人,说道:“这事刺史夫人可为我作证!”
刺史夫人明面上没什么倾向,在众目睽睽之下清晰道:“是,老爷年前得了京城的本子,程郎君来府上做短工,文书营生十分漂亮,老爷便赏了去叫程家郎誊抄。程郎君进京赶考前便已完璧归赵。”
众人哗然,没想到这商户之女竟敢空口白牙诽谤诬蔑新科探花!
这可是贱户诬蔑命官,罪上加罪啊!
李念看向荣行简,一脸公正严肃:“居敬。你还有什么可辩?”
荣行简本来第一次见这当众舆情审判的场面,但听李判司叫的是她的字,突然安心一些了。
她定了定神,捋清了思绪。
她将团扇倒握,作揖道:“各位公子定有在州府官学研学之人,我有一句要问。”
“州府官学与刺史府上的《五经正义》乃秦府文学馆一版印制,同出一源,是也不是?”
李念身后站出一位公子来,正是司马府上的嫡长子孙训,他拱手点头道:“正是,姑娘所言不差。”
荣行简又看向刺史夫人:“听闻秦府文学馆再版又印,仅一套流入陇州。听闻就在府上?借给探花的是陇州唯一一套再版《五经正义》?”
刺史夫人那是正经的书香世家的嫡长女出身,爱书喜书,像官学善本存入府上,又怎么借出去这样的事,自然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她点点头:“正是。”
荣行简笑了:“那就是了。”
“此二版雕刻耗费三年之久。初版与再版只对比便可知,同字刻工笔锋有差异不提,最重要的是再版的板子上有一字,刻工师傅皆多刻了一点。”
“此版刻工师傅乃是有名的雕刻、书法大家!这一点,正是他字体的特点,如此才圆融好看,如今已成了范式。”
“而初版的本子上,却是另一位大家按照古体一点不多的刻来的,这位是有名的笔法古拙。”
“程探花家里誊抄来的卷子上,此字必差一点!”
“程探花家境贫寒,誊抄如此难得的官学善本,自然不敢出一点差池。怎的受赏誊抄,敢不加那一点?”
“正是这一点之差!刺史赏给程探花的乃是再版之本,探花家却三年前就抄来了初版的内容!我亲眼所见,此事现在到程家一探便知!”
荣行简朗声道:“诸位可曾将初版借给你们刚刚了解的程郎君?”
“自是不曾!”“没有没有。”
荣行简看了看刺史夫人,又看向李判司,她目光磊落而灼灼:“还请大人公正!”
李判司正要说话,突然,看清了局势的程母爬起来,莫名踉跄了一下,撞在了一位官家小姐身上。
这位小姐体弱,一下被撞得东倒西歪,下意识推攘挣扎起来。
“噗通”一声,站在塘边的荣行简被推进了荷池!
不管是穿前穿后的荣行简都是个旱鸭子,她惊惶起来,拼命回忆溺水自救指南,努力在灌水窒息的痛苦与恐惧中保持镇定,尽量放松肢体手掌向下。
她知道人这么多,自己不会死!
不会再一次死在莲花下!
她伸手拽住了莲叶的茎,勉强扑腾着换气。
一个人影背着骄阳扑进了池中揽住了她,像是镶了一层金边。
荣行简不敢乱动,怕挣扎影响自己获救。终于,她看到了眼前的一双星目,他的眼角攀上了皱纹,却不减他的风采。
而在水中紧贴着的身体哪怕穿着衣服也变得分外明晰。
荣行简猛然睁大了眼睛,心脏狂跳起来!
她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
李大人?李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