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特异功能被发现,应该是在吃到差不多第五个人的时候,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以早就埋葬到记忆的深处。
当时仓坂医生仍然按照一星期一具尸体的频率提供食物给我,这件事情一直持续到医生去世为止。然而我无法理解,医生他为何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来帮助我存活下去呢?基于爱情吗?不,怎么可能,当时我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而已。医生他有恋童癖吗?可是像仓坂医生那样的人应该很有钱,而这个国家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没必要为了一个我就去犯下杀人罪吧。
“砂绘——”医生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直接叫我的名字了。“你知道这间医院的七个不可思议吗?”
“啊——”我偏着头:“没听过。”
“咦,是吗?半夜会出现的444号病房,或者是候诊室里排队的小朋友呢?”
“没有耶。”
“是吗……没有我以为的那么轰动啊。”医生没趣地回答,然后用手推了推墨镜,抬头看着诊疗室的天花板。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说完他笑了笑,摇晃着椅子。“这么说来,你也没听说过会吃人的电梯啰?”
“那是什么故事?”基于礼貌我决定洗耳恭听。
“就是有某个病人从四楼搭电梯要下到二楼,结果电梯到了三楼一打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在四楼进电梯的那个病人不见了——”
“那个病人先坐到更下面的楼层,出了电梯吧?”我立刻回答,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提出来讨论。
“不可能的。”医生愉快地摇着头。“其他患者都确定有看到,灯号显示那名病患搭乘的电梯下到三楼,所以没办法先从别的楼层出去。如何……恐怖吧?”
“呃……”我对那些灵异故事没有兴趣,而且现在的我并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去探讨。“医生——”我咽了下口水:“其实我是想——”
“嗯,我了解,今天也调到肉了喔,这次是二十五岁的男性,大概有做运动的习惯,脂肪比例没那么高,赶快来吃吧,肚子饿了对不对?”
“不是的,我……”
“我想你每次吃烤肉片也会腻吧,所以我去买了《今日料理》的肉类食谱特集喔。”
“不是的——”我从椅子上用力站起来,结果头一晕,又立刻跌坐回椅子上。虽然我有打点滴补充肉类以外的营养素,不过看来效果也是很有限的。“那个,我有话要说。”
“有话要说?”医生正要从抽屉拿出食谱的动作停在半空中。“对我?”
“是的。”
“是要商量事情吗?”
“是的。”
“看你的表情,好像是很严肃的内容喔。”他低声说着,又转动椅子跟找面对面,透过墨镜专注地盯着找。“只要不是恋爱的话题,都可以跟我商量。”
“呃……”我犹豫着,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讲,在我身上发生的……这个异常现象。
“怎么了?”
“我——”我开了口,因为事到如今,能信赖的就只剩下这个人了。“我的脑子……怪怪的。”
“哦……是是是。”
“啊,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喔。”我连忙澄清。“呃,那个……该怎么说才好呢?嗯,啊,呃……”
“冷静一点。”医生温和地微笑。“似乎应该先让你填饱肚子才对,来吃吧?”
“啊……好、好的。”我点头,事实上,肚子真的饿了。
这回医生准备了汉堡肉。特地去买食谱,结果做的却是汉堡肉?我感到失望,但只有一瞬间而已,毕竟食材光是用肉,能做出的变化也很有限吧,这一点只能自己忍耐,有得吃已经很幸福了。我脑中转着这些想法,直到微波炉发出哔的声音。
“好,汉堡肉熟了,不要客气,请用。”医生把热过的碎肉团放到我面前,还不忘准备刀叉跟水杯。
“我开动啰。”我小声地表达由衷的谢意,然后撕去保鲜膜开始进食。热气扑面,充满肉的香味,我吃了一口,肉汁包围着舌尖,肉块通过喉咙,是幸福的感觉。为什么吃东西这个行为,会让人这么地愉悦呢?我吃得很陶醉。
“那么,应该可以跟我说了吧?”医生看到盘子已经空了,就用食指推了推墨镜,催促着我。“刚才你说要商量的事情。”
“啊,是。”我用纸巾擦一擦沾满了油的嘴唇。“呃,其实……”可是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就是——”
“刚才你说脑子怪怪的,是吗?”
“是的,我的脑子……不,不是那样的——”我用力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低声地说:“是有东西跑进脑子里了。”
“什么东西?”
“比如说……我上星期不是吃了一个女的吗?”
“嗯。”
“那个女的,应该……有一个哥哥。”
“耶?”医生的嘴巴微微张开。“嗯,的确是有,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我也不清楚。”我诚实地摇摇头。“虽然不清楚,不过我就是知道了。”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啰。”
“就是——”我一口气说出来:“就是我吃下去的人,所拥有的记忆跟想法,会跑进我的脑子里面来。”
“啥?”医生口中发出不明所以的声音。
“所以……对方残存的记忆,还有认真思考过的事,我都会知道,虽然只有一点点而已。”
“那也就是说……”医生清了清喉咙:“连记忆也一起吃下去的意思吗?”
“差不多。”
“怎么可能,没有这种事的,砂绘,你是不是搞错了?大概是……”
“刚才,我吃掉的汉堡肉——”我集中意识探索。“这个人,是篮球选手,而且,应该是外国人。还有,他小时候因为车祸导致右手……”
“这——”医生用惊愕的表情盯着我。
“都说中了……是吗?”我战战兢兢地问。
“全都……没错。”医生也战战兢兢地回答我。
“医生,请问……”
“全都没错。”医生还是战战兢兢地:“那么,对方的名字你也知道吗?”
“不……并没有到那么详细的地步。”
“喂喂,怎么会有这种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医生还在惊吓当中。“我问你,砂绘,刚才你说只有一点点而已,到底是可以吃进多少记忆啊?”
“呃,就是说……对方认真思考的事情,或是无法忘怀的强烈记忆,我都可以知道,可是一些轻微的片段就不清楚,声音也是……时有时无的。然后……还出现过在妈妈肚子里的影像,就是电视上常看到的那样。”
“强烈的记忆,或是潜意识里的东西,都会出现是吗?”
“嗯,这种事情实在是……”
“喂——”医生一边推着眼镜一边怪叫:“不可能的啦,怎么会——”说完他就站了起来,从冰柜里拿出肉块,用力凝视着。“这个……这种东西里面会有记忆吗?太难以置信了,所谓的意识都是幻觉,会储存记忆的应该是脑部啊,不对,不是应该,根本就是这样。这种肉块里面会有什么思想?这个有问题,一定是突变。”
的确,一开始我真的吓了一大跳。自己的脑中混进了陌生的记忆:没看过的风景、从未去过的国家、未曾体验过的感情……这些东西跑进了自己的记忆里来,不论是谁都一定会受到惊吓的,没有比自我怀疑更恐怖的事情了。
医生一边瞄着肉块,一边还在喃喃自语着。
“呃,医生……”我有点担心。
“啊——”医生把肉放回冰柜里,然后用缓慢的动作转过来面对我。“不要紧的,我没事,只是有点吃惊而已。原来如此,吃进记忆……是吗?那就像是传说中的貘一样呢。”
“貘吃的是梦境。”
“可是太不可思议了,就算肉跟内脏是会储存记忆的,光是吃进肚子,也不可能会读取得到啊。放到嘴里,用胃部去消化,最后被排泄出来,在这段过程当中,你的身体有发生任何变化吗?难道你身体里面有装设什么感应器吗?”
“这……”即使他这么问,我也不可能回答得出来。
“这种事情,以前曾经发生过吗?”
“不,这是头一次。”
“应该是开始吃人肉以后,这个能力才苏醒的吧。”医生坐回他的旋转椅上。“不对……或许也可以倒过来想?”
“倒过来想?”
“砂绘你是为了开发自己所拥有的能力,才会变成吃人肉的。”
“这根本——”真是本末倒置。
“至少有这个可能性啊,不过……真的是很有趣,这太有趣了啊。”
“一点也不有趣。”我提出抗议,对我而言是恐怖跟错乱,根本没有那个心情去管它有没有趣。
“啊,抱歉。”医生诚恳地向我道歉,他大概不知道有句名言叫做:“道歉可以解决一切的话,世界上就不需要警察了。”啊啊,真气人。
“真是够了——”我冲动地把空盘子往旁边一扫,诊疗室里响起盘子破裂的声音。然后是突然涌起的恸哭与绝望,这种负面的情感随时都会来破坏内心世界,防不胜防。
“喂……喂,砂绘……”
“够了!”我冲口而出,内心的堤防已经溃决。吃人肉,然后是随之而来的奇妙能力,还是小孩的我当然无法承受这些事,即使到现在也还是没办法。“讨厌、讨厌,我受够了!”
我好想哭,好想死,对什么都绝望了,那是像美军入境一般强势进逼的……绝望。
“不要紧的,砂绘。”医生从旋转椅站起来,温柔地摸着我的头,那是一双如父亲般温暖的手,然而当时的我并没有心思去想这些。“这样是不可以的喔,盘子太可怜了啊,对不对?”说完医生笑了起来,那是真正的笑脸,我有点惊讶。“这个问题我一定会解决的,还有吃人肉的事也会帮你治好喔。”
听到这番话,我真的哭了出来。
“咦,啊,喂……别哭啊,乖,不要再哭了。”医生紧张得手足无措,那副模样很滑稽,然而我却笑不出来,泪流不止。“我会全部都帮你解决的,所以不可以再哭了,知道吗?喂……喂,克制一下——”
可是医生他……未能完成这个任务,在目标还没达到的中途,就被杀害了。因此我直到现在,都还是一样拥有这个奇妙的特异功能,丝毫没有改变,吃人肉的症状也没有被治好。
只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我习惯了,而且也放弃了。
任意进入脑中的记忆并非我所能控制,就算知道猎物的回忆或是喜欢的人,我也无法改变些什么。难道……这份能力是慈悲的神明所赐,为了要让我怀有罪恶感吗?若真是如此,那应该要让右半身拥有,而不是我,因为我只是想要满足食欲的存在啊。
咦——又要怪我了吗?我们两个都一样有错吧。
啊……这家伙真是吵死了,越来越想把它切掉。可是有一半的我,跟这个右半身是生命共同体,如果切开的话,我的生命也结束了,这很棘手。
我拿起书包走出教室,在安静的走廊上前进,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回响着。看了大钟一眼,时间是四点四十五分,已经这么晚了,扫除工作真的是很讨厌,人类的科技日新月异,为什么黑板擦却是数十年如一日呢……嗯?
女生厕所那边,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接着是呜咽声,那是我曾经听过的呜咽声。身体的反应比思考速度更快,我打开女生厕所的门,粉红色的空间很宽敞,呜咽声更大了,我朝声音的来源走近,有一扇门开着,我稍微犹豫了一下,随即往里面看:一个女学生坐在马桶上——是千鹤,她在颤抖,或者该说痉挛比较贴切。这时候斟酌用词并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我也知道这对安抚情绪一点帮助也没有。啊……明明视力不佳,却偏偏就让我看到这种场面了,又是那些人做的好事吗?一定是的。
“千鹤——”我对发抖的人开口:“是千鹤吧?你怎……怎么了呢?又被做了什么?”
“砂绘?”千鹤静静抬起低垂的脸庞,她的脸上,沾着白色混浊的液体,可惜这并非视线模糊造成的错觉。
“千、千鹤——”我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一步。那个……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千鹤,你、你你……你——”
“砂绘,我……咳、咳——”千鹤用力地咳着,她的嘴里也有白色黏液流出来,滴到马桶里。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那个……”我只能呆站着,完全动弹不得。讨厌的异味钻进鼻腔里,我还是比较习惯血的味道。呈现在我眼前这一幕,不是只会出现在被丢弃的漫画书里吗?“千、千鹤……”
“我知道黏黏的东西是什么了……”千鹤用手抹着眼泪跟嘴角,想要勉强微笑,嘴角却不听使唤,相反地,湿润的眼瞳却格外晶亮。“那个……不是只有今天的鞋子,很早以前,在便当跟体育服上面也被弄过。原来……那个东西,就是这么回事,学校有教过,可是我从来没看过啊。”漂浮的语气喃喃自语着。
“笨蛋!”我被自己的声音吓到,终于清醒过来,赶紧拿出手帕仔细擦拭千鹤的脸庞,也叫她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条手帕,但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对不起,砂绘……”千鹤一边用卫生纸擦掉水手服领子上的液体,一边低下头道歉:“我老是在给你添麻烦。”
“这种话应该对现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去说。”这句话里参杂了我对自己的否定跟自觉,更有着可笑的讽刺跟厌恶感。没错,我什么也没做,只会远远地旁观千鹤被欺负的模样,为了自己的安全而见死不救。
“嘴里好难过……”
“全部吐出来。”我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擦去千鹤头发上沾黏的东西,可是那就像在扭蛋机买来的史莱姆一样难缠。
“我想吐,可是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你……吞下去了?”
“因为嘴巴被堵住了……”千鹤的声音在颤抖,似乎是想起自己悲惨的遭遇。“不想吞也得吞下去啊。”
“是谁做的?”
“中村,石渡,还有田泽。岛田不在场。”
“又是那群人吗?”听到岛田不在场,我稍微安心了点。“你是第一次被这样吧?”问完我就把卫生纸跟手帕都丢进马桶里冲掉,让东西都随着隆隆的声响流到水沟去。
“嗯,头一次……”千鹤用放心的眼神望着逆时针转的漩涡。“我吓到了。”
“可以站吗?”
千鹤试着站起颤抖的双脚,却像刚出生的小马一样,怎么也站不直。“好像没办法……我还在抖。”
“去报警吧。”我提出建议:“这算是强奸耶,已经不是什么欺负同学了,根本就是犯罪啊,绝不能姑息。”
“去……报警?”千鹤闭口不语。
“嗯。”
“我不要再看到警察了。”她这么回答,然后连眼睛也闭上。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我已经放弃了。”
“放弃什么?”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她强颜欢笑地说。“而且,错的……是我。”
“不对!”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没有不对。”千鹤把卫生纸丢进马桶。“我是罪人,所以才会碰到这种事,自作自受。”
“不对!”我又强调一次:“做错事的是你妈妈,你一点错也没有啊。”
“不是那样的……”千鹤无力地摇头。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不知为何,我陷入难以形容的焦躁中。“听清楚,做错事的是你妈妈,你一点罪也没有!懂了吗?她杀了自己的老公……”我突然清醒,这是我第一次对千鹤大声怒吼。“啊……对不起。”
“没关系。”千鹤还是微笑着。“不要紧的,我习惯了。”
难道我心里厌恶着干鹤吗?对她温柔,只是一种掩饰?突然间,我想到这个可能性。
可是两年前杀了仓坂医生的,是千鹤的母亲——古川美惠子,千鹤并没有任何罪过啊。没错,要恨也应该去恨千鹤的母亲,我应该要恨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