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位在岸边的小屋,蓝色屋瓦被海风吹得摇摇欲坠,墙壁表面因为常年的湿气而带着滑腻的触感,看起来很脏。话说回来,自己目前所在的这间屋子也绝对算不上状况良好——距离潮湿小屋五十公尺处,在靠近内侧的陆地上还有另一间小屋……冬子就在里面。现在时间是下午五点十一分,整栋屋子从天花板到地板都是用原木建造的,里面正逐渐被黑暗侵蚀,但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存在曝光,她不能开灯。两只手肘撑在窗框上,拿着望远镜窥视,眼前出现那栋潮湿小屋的室内光景。冬子所藏身的屋子跟那间小屋彼此的窗户正好相对着,很容易观察。她调整望远镜的倍率,回想起前一天的对话——
“请问……你说的监视是什么意思?”
“监视就是监视啊,你连这都不知道吗?那边有字典自己去查……”
“不是啦,我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不是问这个——”脑中充满混乱。“我是说,为什么要我去监视?”
“因为是工作。”
“就算是工作也不能犯罪啊。”
“监视不是犯罪,只是观察而已。”
“真的是这样吗……”
“而且我又没有叫你窥听或是偷拍,我是叫你去监视,只要盯着看就好了。”
“可是,到底监视谁呢?”
“还记得那间被你破坏的房子吧,就是盖在海岸边,墙壁脏脏的……”
“啊——”冬子点点头。“潮湿的小屋。”
“那里面住着一个男的。”熊谷双手在胸前交叉着。“我要你去监视他。时间是下午三点到隔天早上八点,中间可以睡觉休息,但是只要对方没睡,你就必须持续监视下去。星期天可以休假,就这样。”
“……这是我的新工作吗?”
“不要做出像猪一样的表情。”
“可是那间小屋应该是你的财产吧?为什么会有人住在里面?啊,是你故意让人住进去的?”
“不要过问那么多。”他立刻回答。“这是工作。”
去监视住在屋里的男人——冬子得到的说明跟任务内容,真的就只有这样而已。监视对象的名字跟背景或是这个监视行动的意义,全部都是问号,都没有告诉她。虽然并不特别感兴趣,但若说完全不在意其实是骗人的。不过她还是打消内心好奇的念头,这只是一件工作,不是她应该涉入的事情,自己只是个纯粹的观察者而已……
然后她就一路观察到现在。在望远镜调焦过后,小屋内部已经占满了整个视线,当然,只限于望远镜看得到的范围内。窗户正前方是放着笔记型电脑的黑色书桌,以及黑色台灯,房间另一端是黑色衣橱,这就是现阶段能掌握到的全部重点。目前,该名监视对象……年约二十岁上下的男子……正坐在电脑前面进行某种工作。他没有显眼的特征,平凡又普通到极点,头发不长不短,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高不低,嘴唇不厚不薄,真的是个非常普通的男子。开始观察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这名男子始终坐在电脑前面不停地打字,究竟是在输入些什么呢?是在写日记吗?还是在设计程式呢?不,不对,应该没有那么简单,他一定是在模拟恐怖炸弹的制造方法。这的确很有监视的必要,然而男子落在萤幕上的视线,却又少了一些狂热跟兴趣……
夜晚终于降临。冬子裹着毛毯,在黑暗中继续观察,已经过了四个小时,男子还没离开过电脑前面。偶尔他会站起来走出去,可能是去上厕所,然后马上又回来继续打字的动作。如此废寝忘食,但她观察男子的眼神,却看不到任何感动,只散发出微弱的光泽而已。过一会儿,男子开始吃晚餐,电脑被推到桌子一角,取而代之的是热腾腾的奶油浓汤。啊——看起来好好吃喔,冬子突然觉得肚子饿,可惜手边只有面包跟咖啡而已,真想哭。吃完晚餐,男子再度回到电脑前面,又开始咯搭咯搭敲着键盘。结果他一直打到将近十一点才去睡觉。房间暗下来,没有任何变化,应该就表示结束了吧。于是冬子也决定去睡,心里带着几分失望。
隔天早上六点起床,冬子拉开毛毯,揉揉肩膀,觉得关节很疼痛,肩膀也很沉重,大概是过度使用眼力的关系吧。她一手揉着肩膀,另一手拿起望远镜开始观察,结果差点叫出声来。男子已经在电脑前面开始打字了。直到八点钟结束第一天的监视为止,他除了去洗手间以外,都坐在书桌前不停打字。
结论就是——
那家伙是个笨蛋。
“我回来了……”
一回到住处,就在回收厂看到熊谷动作流利地捆着东西,她出声打招呼。
“怎么样?”熊谷连看都没看她。“工作很轻松吧?”
“才怪咧。”她哼笑一声。“那个男的是谁?”
“不要对我发问。”
“监视那个人有什么意义吗?”
“不要对我发问。”
“搞什么嘛。”
“你忘了吗?对你而言这件事就只是工作而已,不是什么使命感或生命意义。”熊谷边工作边开始说教。“所以你没有必要知道他的名字或身份,只要继续监视他就好了。”
“不知道意义的行为,我没办法投入。”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没有目的也可以是一种目的啊。难道你每天都活得很有意义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熊谷嗤之以鼻。“少用那种连接词。听好了,就算你知道对方的名字跟监视的意义也没有用,你根本没办法改变写什么。所以乖乖地监视下去就好,不要自不量力。”
熊谷说完就投入自己的工作不理人。冬子脑中对着他的背影射出五千支箭,随即转身进到屋子里。她快步走向和室,一头倒在榻榻米上,破旧的榻榻米刺痛肌肤,感觉很不舒服。自己该做的是监视行动,而不是去追究事情背后的本质,这完全是事实,可是没有那么容易说不想就不想,这也是事实。对付这个失去基准点的世界,唯一的手段就是,去找出基准点。
然而冬子却不愿意确认自己的心情。如熊谷所说,自己的工作是负责监视,至于其他部分……对方的身份、想法、喜欢的食物等等,这些都没有必要去了解。下午三点,她用衣服下摆擦拭望远镜的镜片,开始第二天的监视工作。男子依然对着电脑在敲键盘,而冬子还是相信会有所变化,继续她的观察。可惜对方的行动模式完全没变,同样是不停地打字→偶尔去洗手间→回来继续打字→吃晚餐→继续打字→就寝。跟昨天比起来,唯一的不同就是晚餐的菜色从奶油浓汤变成了牛肉烩饭而已。这天男子也是坐在电脑前面直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才休息。
这个状态持续了好几天,让人开始觉得担心起来。除了上厕所跟吃饭以外一直都在打字的生活,有人这样过日子的吗?这座岛上的确是没有什么休闲娱乐,既没有KTV也没有电动游乐场,是个寂寞无聊的地方,实在不适合年轻人居住。但也不能因此就整天都对着电脑,应该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做吧。不如说看看书啦、打打电话啦,或是看看电视啦,又不是一定要去从事绘画或弹钢琴等等高难度的才艺,只是做些平常的行为而已。
而且这个男的几乎没有出门,除了去买东西以外完全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连出去玩也没有。就算没有娱乐场所,也可以去找朋友玩啊(冬子真的有过玩一整天投球或是通宵聊天的经验),难道这个男的没有朋友吗?
冬子在监视的过程当中,思绪不受控制地漂浮,胡思乱想成为她最好的消遣,可以打发许多时间。没错……她真的很无聊,觉得好像被耍了一样,毕竟听到监视这种工作,任何人都会产生好奇心,结果却变成这种状况,换作谁都会有同样的反应吧。以为会有新的变化,结果看到的画面就只是继续延长的无聊生活,想到就觉得悲哀。这大概是许多人都会有过的体验吧。
想要逃离平凡无趣的道路,最后却还是走上平凡无趣的道路,冬子边打呵欠边继续观察的工作。男子的行为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拼命在打字而已。偶尔会从电脑萤幕前抬起头来望窗外,却是不带任何意义的凝视,只不过是移动一下视线而已。这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根本想不通。更想不通的是熊谷的企图,叫她来监视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这个男的跟熊谷究竟是什么关系?改天去跟岛上的人打听看看好了。她陷入胡思乱想当中,突然发觉自己忘了手边的监视工作,但她一点也不慌张,反正就算稍微发个呆,这名男子也不会趁机做出什么事情。
开始监视行动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到来了。冬子一大早就跑到岛中央的市区闲晃,感觉自己这阵子似乎不知不觉中已经陷入极端的孤独里,虽然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感到难为情,却同时又认为是很合理的反应。因为她并不是个内向的人,一个人突然被切断四肢丢进洞里,肯定会陷入这样的情绪当中。所以,能够得到解放,就算只是暂时的也很高兴,光是在街上随便走走就很满足了。将孤独感适当地排解完毕,冬子又离开市区走到沙滩。遗忘许久的海风跟浪潮声包围着她的身体,她深刻感觉到,自己还是很需要这样的释放,一整天关在屋子里并不适合她的性格。
她在漂流物四处散乱的沙滩上漫步,发现一位老婆婆正抱着一个圆鼓鼓的塑胶袋在……啊,不对,老婆婆好像是在捡垃圾的样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抓起垃圾,然后放到袋子里。老婆婆没有察觉她的存在,专心地收集着垃圾。
“早安——”
冬子出声打招呼,老婆婆这才转过来看她。原本向下看的脸孔微微抬起,全白的头发梳的很整齐,服装也很整洁。
“哎呀——”老婆婆的声音中气十足。“你是住在真人他家的那个女孩子吧?”
“真人?”
“熊谷真人啊。”
“咦——”她忍不住笑出来。“没想到他的名字这么可爱啊。”
“如果光看名字,每个人都很可爱啊。”
“你从一大早就开始捡垃圾吗?老婆婆。”
“哈,你叫我老婆婆吗?真失礼呢。”老婆婆将垃圾袋放在沙滩上。“我的名字叫一心泷。”
“一心?”
“就是一颗心的一心,很酷吧?”
“自己这样讲就不酷了喔。”冬子坦率地说:“不过听起来很特别呢,向我就姓小林,很无奈吧?这么普通的姓氏。”
“如果不结婚就没办法换吧,不过跟佐藤比起来已经好多了。”
“佐藤至少比铃木好多了啊。”
“无所谓,反正是别人的姓氏。”老婆婆……一心泷脱下手套按摩手指,然后又重新戴上手套。“捡垃圾还比较重要一点。”说着视线移到垃圾袋上。“真的很讨厌,不管再怎么捡,下个月又会恢复原状。谁会喜欢垃圾一直漂过来啊,不但野鸟会误食,还会勾在渔网上。”
“嗯,真是辛苦呢。”
“你看看——”一心泷拿出一样垃圾,是支针筒。“连这种东西都出现了……”
“啊——是冬子耶,是冬子。那一定是冬子没错——”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少女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啊,该不会是被叫来帮忙捡垃圾吧?”
一个人拖着沉重的大垃圾袋,边喊边走过来,果然是小岬没错。她今天不是穿制服,而是格子衬衫配牛仔裤的打扮。
“哎呀,你们认识吗?”一心泷睁大布满皱纹的眼睛。
“啊——你在摸鱼对不对?”小岬指着一心泷手中的垃圾袋。“体积跟我的完全不一样,不可以摸鱼喔。”
“是你装太满了,而且装那么满会绑不起来吧,跟你说过好几次了。”
“哎呀——”
“哎什么,真是的。还有,你没有资格说我摸鱼喔。”
一心泷无奈地耸耸肩,将小岬袋中的垃圾一把把抓进自己的袋子里。
“对了,冬子,我刚才好像也问过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啊?”小岬开口问道。
“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啦。”冬子踢着脚边的垃圾,垃圾随风滚动一段距离,又失速飞进海里。“因为一直待在小房子里,所以很想到宽阔的地方来。”
“一直待在真人他家里会很累吧。”一心泷微微笑着。“说到这,你有没有比较习惯跟他相处了?”
“有才怪呢。”冬子摇摇头。“完全没办法,他不但叫我去做莫名其妙的工作,还老是用可怕的眼神瞪我。”
“咦——真人他人很好耶。”小岬按着被吹乱的刘海。“尤其是特别疼他弟弟。”
“弟弟?”这可是新情报。“他有弟弟吗?”
“喂喂喂……你太夸张了吧,明明住在一起,都没听他讲过吗?”
“根本没有,我只要一开口就会被他训话。”
“原来如此,这是有可能的事。”一心泷似乎并不意外。“真人有个小他四岁的弟弟,叫做尚人。”
“我头一次听说。”
“真是的,他仍然那么爱装神秘吗?那你还没有见过尚人啰?他就住在岸边的小屋里,是个很酷的家伙喔。”
“咦?”岸边的小屋?这个名词,在这座岛上应该只有一栋建筑物符合。“你是说,那栋墙壁很潮湿的小房子吗?”
“啊,没错。”
“……我的天。”
男子没有变更作息。虽然知道他是熊谷的弟弟之后稍微产生了新鲜感,可是过没几天这种心情又消失了。这名男子(不管是熊谷的弟弟也好,熊谷尚人也好,冬子目前无法用这么具体性的字眼称呼他,他只是被监视的景物之一,不是个有血有肉的存在)生活内容完完全全没有变化,到了这个地步,惊讶跟错愕之类的辞藻已经失去意义。对于这种牢狱般的生活,冬子的疑问已经消失,甚至已经开始觉得这是很普通的,极为正常的状态。
是麻木还是被洗脑或是死心放弃,她并不清楚,只知道这种想法已经自然而然在自己心里扩散,因此冬子现在的是以非常理所当然的心情观察着男子,至于当初的疑问……像是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或是为什么不出门找朋友玩,以及他在电脑上打些什么东西,这些问题如今都不存在了。
……这不是一种空虚。
她是这么认为的。所谓的空虚,是用来表示一个容器的内部状况,然而这名男子根本连容器都不存在,他是完全的虚无,一片空白。冬子脑中充满这个想法,感觉自己是拿望远镜在窥视空气。当然,她已经丝毫不期待会有什么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因为没有人会对空气抱着期待的。
而这名不知情的男子……已经连说都不想说了……还是一直持续地敲键盘。冬子放下望远镜,喝了口咖啡,咖啡已经冷掉了(什么烂水壶,保温能力真差劲),可惜工作中除了吃吃喝喝以外也没有特别的娱乐,所以她只好妥协,然后拿出在零食店买来的煎饼开始啃,味道很浓很好吃。对了,说到吃,这个男的连吃东西的时候也是一副无聊的眼神,只是机械式地吃进嘴里然后反射性地咀嚼而已。
晚上十一点,小屋熄灯了,于是冬子也准备睡觉。反正就算努力撑着不睡,也不会看到什么好玩的事情。没有成果的工作,再怎么做也只是无聊而已。冬子拉起毛毯裹住身体,直接躺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