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重复同样的事情,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是最最无趣的日子。无聊也要有个限度,去上学很无聊、跟朋友聊天也没意思、看电视也不觉得好笑、看小说也没有感动、跟家人相处很累、也没有喜欢的对象……即使如此,也不必跳上船吧,而且是一艘不清楚目的地的货轮,结果自己就这样来到一座陌生的小岛。
冬子站在塔的最顶层,眺望海面上耀眼的太阳。如此耀眼的光芒,除了璀璨以外,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爽朗的秋日晴空……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地方看着这样的景色呢?她深深叹了口气,蹲在地板上。已经在这里度过一晚了,虽然充满盐分的海风拍打着肌肤,连续不断的海潮声阵阵传入耳膜,使人辗转难眠,但她实在没有勇气在漆黑一片的灯塔楼下睡觉。
开始行动。周围的世界似真似假,充满不真实感,海风、晴空、森林、深海,她看看手表,时间是九点整。九点……原本应该是正在上第一堂课的时间,想到日常生活的事情,冬子突然回到现实,自己没法去学校,要由谁负责打扫兔子住的小木屋呢?而且这星期是轮到她们班要负责分配营养午餐……算了,学校自然会有方法解决的。更值得担心的是家里,想必已经陷入恐慌了吧,一向神经质的爸妈应该已经去警察局报案了,而向来依赖妹妹的大哥一定也六神无主。
“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嘛……”冬子用力伸了个懒腰。“好,走吧。”
当然,她并没有可以前往的目标……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从塔上就能够看完一半面积的小岛上。除了山脚下那一带,看不到任何可以称之为城镇的地方,其他都是一望无际的青绿。究竟在这座岛上有多少人生活着呢?照眼前的情况看来,顶多也不超过一千人吧。她丝毫没有跟岛上居民接触的心力,于是朝街道的反方向走去,经过田野跟森林还有草原,终于来到自己一开始下船的天然海港。
冬子用手压着被风吹动的制服短裙,站在岸边,视线所及只有大海,货轮已经不见了。她咒骂着消失的货轮,在心里面大声怒吼,至少也应该载她到夏威夷或是冲绳去啊,怎么会是这种荒凉的小岛呢?(虽然夏威夷跟冲绳也都是小岛)她压根没想到冲动的结果居然会是来到这种偏僻的岛屿,只好发泄在大声叫骂上。
冬子尚未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在突来的转折站前方,并不一定是会有美好的世界。
在自己还不知情的状态下,她已经成为一个单纯无知的登场角色。冬子从货轮原本停泊的地方沿着岸边往右走,发现了两间小屋。
一间就在岸边,另一间则是在距离五十公尺左右的内侧陆地上。岸边这一间,大概是因为海风吹拂的关系,墙上布满裂缝,有如西元前留下的壁画般,仿佛轻轻一踢就会粉碎。冬子走过去,屋子差不多相当于体育馆器材室的大小,蓝色的尖屋顶,门边有个大窗户,像是仿造童话故事中的场景,但因为整体都已经很老旧了,完全感觉不到可爱的气息。她伸手去摸脏黑的墙壁,指尖传来的触感很像藏污纳垢的浴缸,让她忍不住缩回来,连忙在裙摆上用力摩擦。
突然产生破坏的念头。
冬子顿时陷入一股突发的情绪中……这是情绪化的人常会出现的单纯反应,只要碰到以下状况就会发生——譬如在打扫兔子小屋时,白色兔子跟黑色兔子们不停在身边乱跑扬起灰尘,又譬如中老年老师用油腻的手去摸她的头发——总而言之,就是遇到那种没有自觉的恶意时,她觉得此刻自己就像负责操刀切除肿瘤的医师,于是用力去踹墙壁,但墙面的污渍形成阻碍,连百分之二十的效果都达不到。她再踹一次,还是很滑,又踹一次,还是很滑。她没有停止,继续用力踹,还是很滑,简直就像跆拳道对上合气道一样,感觉很蠢,但她不想中途喊停,依然用力踹着墙壁。
在她开始攻击还不到三分钟的时候,一股沉重的冲击从后脑勺袭来。接着是眼角出现青色的闪光,光芒在瞬间扩散,世界变成一片空白。冬子当场倒下,失去意识前,只恍惚想着裙子会弄脏。
通常这种剧情,一睁眼应该都是躺在床上,冬子也不例外。她身上盖着薄被,正躺在榻榻米上,摇一摇头,想到自己被攻击的事情。后脑很痛,她坐起身来,摸摸发痛的地方,已经肿了个大包……对了,这里是哪里?眼前是一间平凡到极点的和室,有榻榻米、纸门、佛桌、还有壁橱,非常普通的房间。应该是某处的民宅吧,一定是在昏倒的地方被人发现才送来这里的。真伤脑筋,虽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当个隐形人,迟早也会曝光,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被发现……小时候她很会玩躲猫猫,常被人说如果有躲猫猫大赛,她一定可以挤进前三名,所以面对这样的结果,实在很难受。
不过……冬子边摸着肿包边想,攻击自己的到底是哪来的家伙?若不是那个家伙出来捣乱,自己就不会昏倒,也就不会被送到这里来了。真是莫名其妙,居然攻击这么可怜的女学生,搞什么东西啊……等等,该不会……她立刻拉开薄被,把手伸进衣服里摸摸胸前,没事,再伸进裙子里检查,没事,内衣裤都没有被脱掉过。不,不对,真的没事吗?说不定对方只是还没下手而已,变态凶手不一定都是愚蠢冲动的笨蛋,或许是不想让犯行曝光,才把人带回来监禁,然后不分日夜地……每天从早到晚一再地轮奸……冬子想到这里,终于准备采取行动。
没有人知道她在这座偏僻的小岛上,所以不能期望着警察的搜索线会扩展到这里来。冬子努力克制慌乱的思绪,极力让自己冷静地缓缓站起。背包就放在床铺旁边,她抓起来,迅速走出和室。
“喂,慢着,笨蛋。”
“什么笨蛋,我才不是。”冬子一出和室就看到客厅里那个悠闲地男子。“突然说别人是笨蛋,你什么意思啊?”
“我把昏迷的你给救回来,你居然连个谢字都不说就想离开,而且还一副准备逃跑的模样。”矮桌上放着茶杯跟小碟的腌渍物,男子就随意坐在桌旁,朝她看过来。“不懂礼貌的家伙就是笨蛋。”
“咦?啊,是你救了我吗?我还以为被抓来软禁了呢。”
“如果我想的话,也不是不可能。”藏在玳瑁眼镜后面的细长眼睛动也没动。
“不过很抱歉,我对你并没有兴趣。”
“真没眼光啊。”
“你不是这座岛上的人吧。”他伸手撑住地板,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怎么过来的?应该还没有开往这里的航线才对。”
“我搭货轮。”
“……货轮?苫小牧的吗?”
她坦率地点头,男子露出看着笨蛋的眼神,低声说真是蠢啊。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所以冬子没有任何意见要反驳,只是对这么直接不婉转的说法感到有点受伤而已。这名男子……看起来没有多大年纪,约莫二十多岁左右……对她的心情丝毫不感兴趣,径自走向后面的厨房去了。冬子将手中的背包放在地板上,反正是不能逃了,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擅长逃跑的胆小鬼,更何况眼前也没有敌人要对抗。她很清楚地明白,如果没有那名男子的出现,自己的故事根本就没办法进行下去。于是她又走回和室继续睡觉。
最近常常是忽醒忽睡地,断断续续不太安稳。
“起床了吗?”
男子正要把烤鱼放到矮桌上,看到她便停下手边的动作。
“晚安。”冬子揉着眼睛,轻轻点了下头。“现在是几点?”
“八点。”
“有可乐吗?”
“没有。”
“这座岛上有几家便利商店?”
“有商店一间,零食店一间,超市一间,对人口只有五百的小岛而言,已经很不错了。”
男子拿了一罐啤酒,打开拉环。
“有麦茶吗?”
“没有。”他喝下啤酒,用力吐了口气。“只有麦酒,不过你还未成年吧?”
“我十五岁。”冬子知道自己离成年还早,谎报太容易拆穿,便诚实回答。“可以告诉我贵姓大名吗?”
“你自己先报上名来。”
“我叫小林冬子。”
“冬子?”
“就是冬天的孩子这两个字。”
“很女性化的名字嘛。”男子大口大口地把烤鱼夹到嘴里。“我叫熊谷。”
“很普通嘛。”她也不客气地说:“自己的姓氏这么普通,还敢说别人的名字很女性化。”
“根本就没有必要多另类。”
姓氏平凡的男子,边咀嚼满嘴的鱼肉边回嘴,然后咕噜咕噜地喝着啤酒。
“请问……我可以吃饭吗?”
看到对方有吃有喝的模样,突然觉得肚子很饿。熊谷听了她的话便撇撇嘴说,只限今天而已。随即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走去厨房。过了一会儿,他端着托盘回来,上面有白饭跟味噌汤以及煮过的鱼,看不到可乐,也没有点心或冰淇淋。无所谓,反正一开始就不抱期望了。
熊谷将托盘放到矮桌上,冬子走过去就坐,基于最低限度的礼节说声谢谢,然后就开动了。虽然是很朴素的菜色,却比平常吃的速食要美味个两千倍,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光光。
“真是了不起的吃相啊。”坐在对面的熊谷伸手去拿第二罐啤酒。“跟快要饿死的野猫同样粗鲁,对了,你是离家出走的吗?”
“呃这个……该怎么说呢……”冬子望着一扫而空的碗盘,用面纸擦嘴。“该说是离家出走呢?还是随便乱跑的结果?”
“你连自己的想法都不知道吗?”
“不,不是,呃……这算是一种想法吗?该怎么办呢……”
冬子无法回答。当然,即使年纪还小,她也能明白自己的心理,但是冲动的时候例外。两者在根本上截然不同,就像去动物园里看黑熊,跟在森林里遇到黑熊,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总之言之,就是连你自己搭上的货轮要开去哪里都不知道是吗?”
“嗯……”
“这样也敢上船,你真是脑子有问题。”熊谷就隔着矮桌盘腿坐在她对面,摇晃手里的啤酒罐,不客气地说:“如果是开到外国去你怎么办?你并不会外国话吧?猪头小姐。”
“呃……我至少会说哈罗。”
“只有这种程度的常识就想离家出走,你还是在自家周围半径两百公尺的范围走走就好。”
“什么啊,别瞧不起人。”
“只是想离家出走,就别跑到这种岛上来。”熊谷依然面无表情。“因为自己的任性妄为,就带给周围的人困扰。”
“又不是我自己想来的。呃,我可以可啤酒吗?”
“没有不劳而获的酒可以给你喝。”熊谷将啤酒拿到嘴边。“去吃洋酒巧克力吧,小朋友。”
“你自己又是几岁?看起来很年轻啊。”
“我二十五了,比你大了足足十岁,立场完全不一样。听得懂吗?这位同学。”
“真狠耶,别这么欺负人啊。”冬子鼓起脸颊。
“我没有欺负谁,只是让你认清现实。”
“认清什么?”
“认清你自己有多渺小,以及你给别人添了多少麻烦。”
“麻烦?”冬子恢复正常的表情。“我给谁添麻烦了?别乱讲。”
“你的脑子到底要笨到什么地步啊?听清楚,你已经在给我添麻烦了,有点自觉吧。下一艘船要等三个礼拜后的二十九号才会来,所以这段期间必须要照应你,这不叫添麻烦还叫什么?”
“觉得麻烦大可以叫我滚出去啊。”
这个男的似乎很会照顾人,居然能够轻易提供食物跟睡铺的保障,就连一向随遇而安、神经大条的冬子都感到意外。
“任何事情一旦插手,就不能随便丢着不管。”熊谷喝完第二罐啤酒,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镜片后的眼睛显得更加细长了。“而且下一班船期是三个礼拜后,难道你打算一直不吃不喝吹着海风挨到那时吗?”
冬子想象自己晒成木乃伊的模样,连忙摇头。死亡的形式有许多种,唯独饿死不在她的考虑之列。相较之下,她还情愿被一刀刺进喉咙当场毙命,都比饿死好得多。
结束晚间小酌的熊谷,将餐具端到水槽。冬子也跟着端起托盘,但他说明天开始再把洗碗的工作交给她,今天就不必了,又把托盘接过去。把洗碗的工作交给她?这家伙把别人当成什么啊?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也不是来做客的,就如熊谷所言只是个添麻烦的存在,况且对方也没叫她拿钱或者身体来支付住宿费跟餐费。
“好了。”熊谷洗好碗盘从厨房走回来,摘下眼镜,眼睛又眯的更细。“我要去睡了。”
“咦?才九点而已耶。”
“我知道啊。”
“那你睡什么,又不是小学生。”
“我和你这种离家出走的大小姐不一样,我是有工作的,一天下来已经很累了。”这是个难缠的男人。“你也快去睡吧,电灯开关就在那边的墙壁上,看到没有?睡觉前可要记得关灯啊。”
“喔。”冬子看着他所指的方向点点头。
“对了,你为什么要踹那间小房子?”
“小房子?”
“那间盖在岸边的小屋啊。你不是拼命踹它吗?”
“啊,对。”她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正在破坏的建筑物。“你是说那栋蓝色尖屋顶,墙壁很脏的小屋吗?”
“为什么去踹它,应该有个理由吧。”
“呃,这个嘛……”就算说出自己受到那面墙壁无意识的攻击,对方也听不懂她的想法吧,冬子只好故意偏着头假装不明所以。“是为了什么呢?嗯……这真是个谜啊,是七大不可思议呢。”
“小孩子不经思考使用暴力是很危险的,因为小孩子没有力量,如果引来更强大的暴力反击,根本就无法对应。”
“不要紧啦,我有学过合气道喔。”冬子撒了个谎。“所以别小看人啊,不是我要自夸,每次比赛我都有进入前几强……”
“合气道根本就没有比赛,你这个无知的井底之蛙。”谎言一下被拆穿。“还有,如果你真的学过合气道,也不会被人逮到机会从背后偷袭。”
“咦?”后脑勺的疼痛又再度觉醒——“耶?”不会吧,那答案就只有一个——“啊!”一股寒意伴随着战栗迅速窜上背脊,直达后脑——“是你攻击我的!”
熊谷的表情像是在说她大惊小怪,简单地点点头,然后用丝毫没有歉意的语气,说他也没想到她会当然昏倒。
“什、什么没想到!痛死了!你是用什么东西打我的啊?应该不是徒手吧?”
“是斧头。”熊谷若无其事地回答。
“喔……”冬子浑身发寒地摸着后脑勺。“斧头!”
“只用把手的部分啦。”
“你在说什么鬼话说啊。”重点不是用哪个部位好吗?虽然哪一边的确有差……冬子狼狈地倒退,连站起来的余力也没有。“居然从背后敲我的头……你想干嘛呀你?”
“竟然问我干嘛,这还用说吗?看到破坏自己东西的家伙,谁都会出手的吧。”
“那你攻击别人就不算数了吗?”
“天真的想法。”熊谷俯视狼狈的冬子。“所以我才说小孩子不要未经思考就使用暴力。”说完又向她跨出一步。“以为自己很会耍花招,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
“你、你很会教训人嘛。”
“离我远一点,好好当个隐形人,知道了吗?”
熊谷跟冬子的距离缩短到两公尺。即使紧张,冬子依然想着要把裙子拉好,双脚并拢。脑中不停反驳眼前这个只跟她相差十岁,光会说教的家伙,但眼神却不敢明显流露出真正的想法。而熊谷也没再说什么,径自转过身去,打开和室对面的一扇门,就直接离开客厅了。
话说到一半就喊停,冬子像是消化不良般,只好回到和室里,打开背包,找出牙刷跟牙膏,到厨房流理台去刷牙。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慌张又是混乱的,为了消化那些情绪,她不停用力地刷,用力刷用力刷刷刷。牙膏味道比平常家里用的稍微辣了一点,感觉不太舒服,她立刻又把口中的泡沫吐出来,望着自己吐出的泡沫发呆,心里一阵沮丧。刷完牙,回到和室脱掉制服,换上休闲衫跟运动裤,倒头就睡,连自己有没有做梦都记不清楚。
她是被敲醒的。额头被人用中指的关节敲了好几下,在半梦半醒之间,脑中开始怀疑自己什么时候投胎变成饭店的房门,于是突然惊醒,边喊痛边找回自己人类的身份。眼前出现熊谷的脸孔,戴着眼镜,仪容整洁,根本让人听不懂,于是熊谷也就完全无视于她的疑问,只说了句开始工作吧。工作?为什么她要工作?
大概是自己的想法直接表现在了脸上了吧,熊谷接着说:“你以为可以住免钱的吗?以为可以白吃白喝是吗?别做白日梦了,给我去找工作。”
唉,看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个道理永远都是不变的。冬子慢慢清醒过来,临时下了个决心,将来一定要嫁给阿拉伯的石油大亨,然后又立刻回到现实里。虽然有很多意见想讲,但是眼前在这座岛上能够靠的只有这个男人,继续得罪他是不智之举,所以只有乖乖站起来,揉一揉惺忪的眼睛,用手整理散乱的长发。觉得可以出门了,结果一走出和室立刻感到寒冷。她告诉熊谷,熊谷就找出一件格子衬衫给她,然后指着篮子里堆积的脏手套叫她戴上。这些手套有洗吗?她把手伸进去,触感粗粗厚厚的,像是在摸野生的小动物一样。
从厨房后面的铝门走出去,带着海潮气息的晨风和健康的阳光将全身睡意都驱散,心情恢复不少。用力将空气深深吸入肺里,再一口气呼出来,小林家没有露营的习惯,这是她头一次体验如此清新的早晨……对于冬子而言,早晨的印象就只有去信箱拿报纸时伴随的叹息而已……
她回头望着自己身后的建筑物,一栋长方形的木造房屋,即使作为怪谈的场景,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这大概是熊谷的家,后面就是之前经过的山丘,而那时在塔顶看到的小镇,从这个角度无法确认地点,看来熊谷家似乎是在远离镇上的郊外。熊谷用下巴比着前面的空地,说那里就是工作地点。地上有着堆积如山的纸箱、报纸跟杂志,塑胶篮里放满了啤酒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电器零件。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有经验吗?”他突然这么问。
“咦?慢着,你在问什么东西啊?”
“去死吧你,我是在问你有没有工作经验啦。”
冬子发现自己愚蠢的误解,便摇了摇头,而熊谷随即指着成堆的纸箱,命令她用塑胶绳捆好。这就是她的工作吗?冬子一问,熊谷立刻回答没错。唉,真是的,为什么一大清早就要做这样的工作呢?冬子双手戴着棉手套,像即将进行手术的医生般,活动指关节做暖身准备,然后就开始整顿纸箱。
旁边有一张矮桌,桌底下是一个小型工具箱,冬子从箱里拿出一卷塑胶绳跟一把美工刀,立刻着手将纸箱拆解压扁。堆积的纸箱有三、四公尺高,一共有四堆,她看着其中比较低的那堆,再看看四周,发现一把梯子,就爬上去将纸箱堆成的小山推倒。到此为止都很顺利,她把压扁的纸箱叠在矮桌上,结果每个箱子的厚度形状保存状态都很不一致,变得很难处理,即使硬绑起来还是会松掉。
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她回过头去看,正好跟一脸鄙视的熊谷四目相接。熊谷指着旁边的杂志堆,说杂志比较容易处理,便下了一道新的命令,叫她去捆杂志。可惜杂志依然让她很头痛,怎么绑都绑不好,冬子忍不住将周刊封面上的偶像明星撕下来大卸八块,咒骂自己的笨拙跟没用,能够轻松解出数学问题,却连个杂志都捆不好,让她感到大受打击。
“咦,这女孩是谁啊?”
一名男子随着声音出现,冬子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想找地方躲,结果被地上的绳子给绊倒,当场表演了一记狗吃屎。
“呃,你好。”她干脆就趴在地上打招呼。
“早安。”男子……一个穿着农夫装的中年人……满脸温和的笑容向她打招呼。“跌得真惨耶。”随即说出这个悲惨的事实。“喂,小熊,这个女孩子是谁啊?”
“离家出走的大小姐。”熊谷正用抹布擦拭秤台。“据说是搭昨天的货轮来的,嗯,正确地讲,应该说是偷渡来的。”
“喂喂喂,慢着!不要乱掀别人的底啦。”
“闭嘴。”
“搭货轮……来这里?”农夫大叔惊讶地看着冬子。“真是鲁莽耶。”
“没错。”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啊?”
“没什么好处里的吧,让她等到下一班船来就好了。”
“咦,你是哪根筋不对劲了吧?小熊。”农夫大叔拿起脖子上的毛巾。“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啦?”
“不用对我的行为太好奇。好了,可以准备出发了,快把纸箱搬上车吧。”
在爬起来的时候,她看到大叔身后有一台小型推车,上面放着已经捆好的纸箱。熊谷将一叠又一叠压扁的纸箱拿到秤台上过磅,而大叔就趁这个空档,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开始享用。他问冬子有没有跟家人联络上,冬子摇摇头,他立刻去跟熊谷借用电话,但又被冬子急忙制止了。她实在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跟家里说明——喂妈妈是我啦那个我昨天翘课到苫小牧啊结果看到一艘船就突然觉得非跳上去不可所以就偷偷坐上去被载到一座奇怪的小岛现在要呆在岛上一阵子不用为我担心喔那就这样啰掰掰——这种话她绝对说不出口,大家一定会以为她疯掉了。
“不要偷懒,赶快工作。”
熊谷的话将她唤醒。她再度开始进行捆杂志的动作,当她将三十本杂志用力捆到无懈可击的坚固时,熊谷在已经去忙别的事情,而农夫大叔已经不见人影了。冬子才在心里烦恼着,不久之后就会被岛上居民知道她的存在,结果连担心害怕都还来不及,岛上的居民们就以惊人的速度陆续来到这个工作场所——带着斗篷笑的家庭主妇、满脸白头发的老人、拿着锄头的黝黑青年、眼尾下垂的大姐姐——这些人……真是哭笑不得……全都是露骨地表现出好奇与惊讶的眼神,盯着勤奋工作的冬子瞧。看完还去向熊谷打听她是怎么冒出来的,有的甚至直接向她本人发问。啊啊,吵死了,偏偏她又没有多余的手可以把耳朵塞起来,真受不了。
这些多嘴的家伙并不是为了看她才跑过来的,似乎是到这里进行资源回收的买卖。岛民们将垃圾交给熊谷……有纸箱有空罐有电线等等各不相同……熊谷就把东西放到秤上看重量,然后当场付给他们现金。而买下来的垃圾,就传到冬子的手中进行整理,必须依照分类捆好,再集中到固定位置去。捆绑,然后搬运,工作内容就只是这样而已,很简单,可是却忙得半死。对于没有经验的新手,尤其是像她这种不习惯身体劳动的人而言,疲劳感累积得特别快。
偷偷瞧了眼熊谷,只见他依然默默地持续着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要稍微休息的意思。冬子甚至在考虑要不要逃走。可是她随即又想到,自己就算逃走也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按捺着冲动,用力去踹那座越堆越高的杂志山,借此发泄情绪。杂志被她一踹,便遵循地心引力的作用,轰轰烈烈的垮下来。熊谷朝这边看了一眼,她故意笑得很无辜,然后又认真地把杂志再堆回去。
在堆到一半的时候,她发现周刊里面夹着一本小说,是保罗奥斯特的《上锁的房间》。冬子不经意地将书拿起,快速翻阅着。囫囵吞枣式的阅读是人类最重大的恶行,然而从未想过要认真看完一本书的冬子,光是伸手去拿起一本小说,就已经算是跨出了了不起的一大步,所以别跟她计较吧。
“你在做什么?该吃饭了。”
哇——真是福音。冬子立刻丢下小说(可怜的书本)。熊谷吃得很快,一口接一口将白米饭跟配菜夹进嘴里,可是冬子却没什么食欲。她的身体只想要水分,所以拼命灌水。
“请问,这个工作到底在做什么呢?”用餐时间,冬子开口问道:“为什么你要买那些垃圾?”
“严格来说,那些东西并不是垃圾。”
“几年前的周刊杂志,不就只是垃圾而已吗?”
“决定东西是不是垃圾的,是我。”
熊谷所从事的工作据说称为回收厂,一些家庭、店面,或工厂所制造出来的垃圾,都送到他这里,分成可回收跟不可回收两大类。然后他会将可回收的垃圾买下,整理成为再生资源,又转卖给中盘商(顺带一提,冬子所搭乘的货轮,似乎就是运送资源回收的船只,也就是说她被垃圾包围了好几个小时,真恶心)。光凭这种小岛的垃圾量能够维生吗?她问熊谷,熊谷回答说反正又不花什么大钱,够用就好。
他说得没错,冬子也同意。熊谷家里只有最低限度的民生必需品,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连电视收音机也没有。这个人的生活乐趣究竟是什么呢?冬子的父亲也是一样,从早忙到晚,就连周末假日也是在工作,可是又不认为自己的工作很有乐趣,偶尔有休假也不会去打高尔夫球或是钓鱼什么的,就整天窝在棉被里睡觉,这根本是对自己的生命漠不关心嘛,一直重复同样的事情,只会让生活越来越无趣。
她还来不起追问熊谷,新的客人又出现了,而且还带着推车前来,上面堆满了纸箱跟电器产品之类的东西。熊谷站了起来,冬子也不得不跟着起立,然后午休时间就这么被迫中断了。结果他们这天就再也没有休息过,一直工作到晚上八点。冬子当然连吃晚餐的力气也没有,直接就倒在榻榻米上。她头一次体验这么长时间,而且是这么辛苦的劳动,全身上下的肌肉细胞,仿佛都在宣告报废一样,不但过劳还加上中暑。对于平常搬个讲义回教室就阵亡的她而言,这个工作实在是太过残酷了,肩膀疼痛,头脑昏沉,腰部酸麻,体内沉积了浓厚的倦怠感。冬子趴在榻榻米上,发出呻吟声,把手伸进上衣背后搔痒,觉得自己的动作好像中年欧巴桑。
“快去烧洗澡水。”熊谷从餐厅走过来说。
“我?”
“没错。”
“你这人很无情耶。”
“对,知道就好。”
“明明是你打我的头耶。”她忍不住回嘴。
“是你自己不对。”
“今天这么累了,不用洗澡直接睡觉啦。”
“脏鬼,反正你快去准备洗澡水就是了,去把水烧热。”
“你这样违反劳动法喔,而且跟十五岁的女生沟通,是不可以用这种口气说话的。”
“那你滚回家去。”
“又没有船可以坐。”
“那就快去烧洗澡水,然后把碗盘也洗干净,全部做完才可以睡觉,听清楚没有?丫鬟。”
翌日仍是一样的忙碌。而且因为肌肉疼痛的关系,要完成工作变得异常艰苦。一伸手想去拿摆在架子上的塑胶绳,肩膀就开始抽痛,弯下身子准备抱起捆好的纸箱,腰部就传来阵阵疲软,觉得骨头都要拆散了。
“不要摸鱼,快点捆好。”
熊谷将整叠少年漫画周刊放到秤台上,瞥了她一眼。不要对女生那么凶嘛,而且还是个小女孩呢——带来大量漫画书的青年替她说话。女人或小孩子都一样,反正就是白吃白住的食客——可惜熊谷是不可能会反省的,一句话就把这个话题给结束。冬子有点想哭,但是这个节骨眼上不能随便浪费身体的水分,所以她并没有哭出来。
她默默地持续着工作,虽然肌肉疼痛难耐,不过跟昨天比起来,对工作的内容已经熟悉许多,能够顺利地将捆好的杂志集中到正确的位置,也知道要怎么有效率地拆开纸箱,做起来得心应手。如果忽略掉这股恼人的疼痛,其实工作本身是没有那么辛苦的(跟昨天比起来)。然而越是习惯越是顺手,就越体会到自己的能力有多差。称重时计算错误,纸箱上的绳子依然捆得太松,力气太小,搬个东西要断断续续持续停下来休息好几次。她对自己的没用感到厌烦,而要承受熊谷不时扫来睥睨的视线也使人倍感压力。
为了克服现状,她决定卯起劲来拼命。冬子观察熊谷的动作,趁机把诀窍偷学起来。她注意熊谷将东西放上磅秤时视线的流动,注意他绑绳子的手势,注意他搬纸箱时腰部的重心,这应该是自己有生以来头一次如此用心吧。并非她对这个世界毫不关心,只是到目前为止一直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不曾认真注视过什么。凡事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就好,她总是如此深信不疑。身为一个井底之蛙,冬子如今才开了眼界,原来这个社会是相当严苛的,这是她此刻的评语。不,也称不上什么评语,就只是个人的感觉罢了,现阶段的冬子并没有作深层探索的研究精神。
第二天终于结束,即使再怎么疲惫不堪到极点,身为女孩子的自尊心依然存在,所以她今天去洗澡了。用泡沫将全身彻底搓揉洗净,再将身体浸入浴缸中,水温很热。
“冰箱里有可乐,去喝吧。”
洗完澡走出浴室,熊谷对她这么说。也许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也不一定。拿出冰凉的可乐罐,喝下一口,温热的内脏得到久违的刺激,真畅快。喝完可乐,她躺在房间里休息。
……没事做,好无聊。
这才发觉,自己做完工作后就没事可做了。手机放在书包里,已经被丢进海中,没办法跟同学联络,这里也没有电视或收音机,更不想在漆黑一片的岛上散步。跟熊谷说话可能反而会被教训一顿,于是她只好走出房子,到回收厂去。
开始起风了,冬子压着半干的头发,看着黑暗中有如怪兽的纸箱堆跟杂志山,她走到尚未捆绑的杂志旁,随意抽出几本。回到屋子里,走进自己寄住的和室,将手中的杂志摊放一地,有运动服饰的型录、封面已经褪色的的过期女性周刊、赛车杂志、钓鱼情报。以及……再度出现的保罗奥斯特《上锁的房间》。
看来保罗奥斯特似乎对她很有好感,冬子拿起小说,稍微翻阅一下,可惜她对文字始终没有什么热忱,看到第十一页就阵亡了。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冬子在心中默默致歉——虽然你对我释放出善意,但是我对你的职业却只有厌恶感,抱歉啰,奥斯特先生。为了表示诚意,她决定至少要从头到尾快速翻过一次,结果发现有个地方被划了红线——
“即使描述得再多,即使描述的再详细,最重要的部分已然顽固的拒绝被描述出来。谁出生在什么地方在哪里成长,做过哪些事情与谁结婚生育小孩,度过怎样的生涯,然后死去。这些书本流传后世(关于某某战争的胜利,以及各式各样的过程桥段)……但仔细读来,其实根本没有说到任何重点。”
喂喂喂,这个作家在讲什么啊?冬子感到相当惊讶,然而这是许多读者(或作者)都心知肚明的,非常理所当然的事实。咀嚼描述最重要的部分,本质上就是拒绝解剖自己,决不让自我被公开。这当然跟作家的意志无关,不论再怎么优秀的作家,再怎么尽力执笔,也无法将故事背后潜藏的本质暴露在舞台上。即使如此……不,应该说正因如此……作家才要将一个又一个故事流传下去。有时宛如圣经,有时又如同粪土,不管是多么胡闹,或是多么幼稚的故事,都是认真写下的作品,这便是所谓的使命感(纵使低着头,带着些许羞涩,仍希望用最斩钉截铁的语气宣告)。
将故事散播到世界上,期待有读者能理解当中无法言明的部分并给予回应,在黑暗中等候读者伸出双手,如果真的出现能理解自己的读者,想必会痛哭流涕吧,因为终于有人能了解,终于有人伸出双手。然后必定会将这些充满感谢与感激的言语,用生命去呐喊,并且以完全的信赖感去紧握那双手。
对作家而言,最重要也是最必要的存在,就是阅读自己作品的读者。
如果没有这一群人,故事的诞生便失去意义,也无法成为商品。当然,由庸俗作家所写出来轻薄空洞的廉价三流小说(应该说只是一种文字的堆砌,或是蚂蚁兵团的集体活动)没人要看也是意料中的事,无话可说。但仍会有未被发掘的非凡作品,就像梵高生前的情形一样(让人生气的是,也有完全相反的例子)。也就是说……我知道这个比喻很差……就算是一颗璀璨夺目的钻石,如果不放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就等于完全没有意义。
当然,钻石是没有脚的,被放在什么位置就是什么位置,一分一毫也无法移动,只能存在于固定的地点,顶多就是将阳光折射出去以拼命传达自己的存在。所以,拥有行动能力的读者们是否应该要有所表示呢?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以及丰富的知性,加上健全的双脚,你不认为这个想法是对的吗?还是一笑置之呢?或者认为是一种卑鄙的推卸责任而破口大骂?也许是后者吧,不,肯定是这样没错。但现阶段即使如此也无所谓,因为这是最真实的情绪,我想就算不用明讲,聪明的“你”也会懂的。对于这样的“你”,我想献上盛开的花束致意。
没错,对于现阶段完全不明所以而偏着头疑惑的你,我没有苛责之意。这一回,我要降低标准,增加普及性(理论上的目标)。所以请陪伴我到最后一刻,就算稍微跳着读也没有关系,误解我的观念想法也没有关系,把耗费数小时写出来的文章随便翻过去也没有关系,甚至听信其他同业者的意见,将书中刻意表现的夸张拿出来数落也没有关系(就我所知,第一个描写书中人物在地面上挖洞躲进去的,是村上春树)。
所以,请继续阅读下去,直到最后的最后。这是我的祈求。
九月十二日,来到岛上的第五天。这天她请了假没有工作,因为疲劳已经蓄积到顶点了。照理来说应该要待在房间里好好休养的,但是冬子却在岛上散步。
她去到第一天上岸走过的沙滩。
真是惨不忍睹的景象。玻璃碎片、放过的烟火、塑胶袋、看不出是什么的机械零件、甚至还有高跟鞋……这些漂流物散落在沙滩各处。据说柳田国男在伊良湖的岸边捡到椰子果实而深受感动,如果换成宝特瓶,还能够得到同样的感动吗?冬子一边联想一边踢着掉落的鱼饵。依照那位运送纸箱的大叔所说,这些垃圾主要都是从海外漂过来的。她低头看看脚边的破塑料袋,上面确实印着英文,甚至连印韩文的东西都有,真是不远千里而来。
吹着海风在岛的外围慢慢步行,冬子并不是那种花前月下的浪漫性格,对于迎风伸展枝叶的树木或是高声歌唱飞过海岸的野生群鸟们一点也不感兴趣,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就只是所谓的“大自然”而已,没什么好特别的。所以眼前的风景,就只是纯粹的风景而已。只有两样东西吸引了冬子的注意,一是成为废墟的高塔,另一个就是,那间小屋……由蓝色尖屋顶跟脏黑墙壁构成的房子……以及盖在后方的另一间房子。
根据之前的对话和行动来推测,已经可以确定这两间房屋应该就是熊谷的,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心里还是对这地方存着莫名的在意。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将会从此产生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这甚至是一种比预感更加强烈的感觉……是确信。
这个戏剧性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疲劳开始发酵了。冬子在半路上停住步伐,就地蹲下。据熊谷所说,岛的周长大约只有十公里左右,可是徒步行走十公里对肌肉疼痛的人而言非常辛苦,冬子深刻感觉到自己的冲动性格。你不知道什么叫做计划吗?她想对自己大叫。可惜每次参加马拉松都只有十分钟耐力的她,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智慧。冬子茫然望着海水跟陆地的交界线,后方传来引擎声,她站起来挥手,一台破旧的小型机车骑过来,鲜红色的烤漆特别显眼,上面是一位没有戴安全帽的老爷爷。
“早安,骑机车果然还是要靠经验呢,姜是老的辣。”
“啊啊,是礼子呀。”
“……嗯,谁?”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呃,这个……我本来想沿着海边散步,绕整座岛一周,可是太累了。”她实话实说。
“呵呵,礼子你还真是没用呢,上车吧。”老骑士指着后座。虽然听不懂礼子是谁有点莫名奇妙,但冬子还是坐了上去。老骑士随即发动爱车。
“你想去哪里?”老人的声音模糊地传入耳中。
“请载我环岛一周。”
“好,走吧。”
车子穿过渔船停泊的港口,穿过田野,又经过民宅,不知不觉间,已经沿着整座岛绕完一圈。真快,转眼就达成目标了。
“那接下来要往哪里去呢?”
“我想去市区看看。”
“没问题,交给我,两分钟就到。”
引擎声隆隆地,果真两分钟就到,冬子从车上跳下来,帅气老骑士说句掰掰就骑走了。她边整理散乱的长发边环顾周遭,有农会、农会超市、医院、消防队、学校、啤酒屋、以及餐厅,没看到电玩游乐场或是麦当劳。而且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即使现在是非假日的早上,人也实在是太少了点。
冬子对乡下地方产生某种类似恐惧的感觉,不过既然来了,就开始逛吧。她大摇大摆地走在街道上,所有擦身而过的人都不约而同对她投以奇特的反应,有的用讶异的眼神看她,有的则是过来搭讪装熟。想必这里一定很难得有外来者吧,对了,这座岛上都没有旅馆或是民宿之类的住宿场所,是不会推展观光事业吗?
“哎呀,你不是小熊家那个女孩子吗?”正在零食店门口泼水的欧巴桑,立刻眼尖地问她。“没错没错,就是你嘛,还记得我吗?两三天前我有拿纸箱去小熊那边喔。”
“呃……”
“那就快点进来吧,反正现在又不会有客人,就算有,这些零嘴谁要拿就拿就让他拿去好了,无所谓。快点,来来来。”
“好……”
在欧巴桑热情的魄力下,她终于屈服,走进屋子里。煎饼跟糖果之类的零嘴装在玻璃罐里排成一列,冬子买了巧克力球跟瓶装可乐。欧巴桑在旁边叨叨嚷嚷说着岛上的事情,没人问就自动讲个不停——这里都没有年轻女孩呢大家一结婚就离开了真是讨厌以前我也是很可爱的女生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最最可爱的喔年轻果然还是想离开岛上结婚前还肯留在这里的女孩子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冬子喝着可乐,回想自己见过的岛民,的确都是中年人或老年人,几乎看不到小孩子,原来高龄化社会的浪潮已经延伸到这种地方来了吗?不,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这里的问题不在于高龄化,而是在于人口流失。她试探地问这座岛上有没有高中,结果如她所料地,答案是根本没有。这真是恶梦啊,冬子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走出店门告辞了。
转眼间已经能够快到中午,她走进附近一家餐馆,理所当然地成为注目的焦点。一位满脸胡须、据说从事农业的大叔请她吃猪排饭,吃完她又回到刚才那间零食店买可乐,然后就走出市区。
朝灯塔的方向走,一下子就走到了,果然是座小岛。塔里依然是阴暗诡异的气氛,幸好现在是正中午,比较没有那么让人却步。爬上五楼,从窗口探出去向下看,仿佛在看小人国的感觉,总觉得会有导演跑出来喊卡,然后熊谷跟骑机车的老爷爷以及饰演岛民的演员们都退场,舞台布景也跟着拆掉……然后她就会回到原来的世界,继续日复一日的生活,直到老死。
中学毕业,进入高中,接着考大学或是就业,当然,这还不是终点,人生不会在二十岁就结束,还有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要不停地持续下去。同时身体也会产生变化,不可能永远都是青春可爱的洋娃娃,随着年岁增长,皱纹也越刻越深,腰围也越来越宽,还会有更年期障碍。“成熟就是一种美”成为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开始用米斯佛陀的化妆品,遮瑕膏跟粉底霜摸得跟水泥一样厚。
冬子实在难以想象自己正站在这条时间的河流上,就连对自己的故事,都不太有真实感。一般人或许会觉得自己不过是故事中的登场人物之一而已,但向来跟文学无缘的冬子并没有这样的联想,她只是看着眼下的风景,茫然地喝着手中的可乐。
……咦?
眼前出现异样的景物,绿色草坪上,有个穿着白色水手服的女孩子在躺着睡觉。喂——冬子试着出生叫唤,没有任何回应。喂——她再叫一次,还是没有回应。冬子立刻快步跑下楼梯,走出塔外,朝那名睡在地上的女孩子走近。女孩留着及肩的黑发,短裙下伸出一双修长的腿,有着小学生般的容貌,以及和她不相上下的平胸。冬子在少女身旁坐下。
“哈罗——”她试着打招呼。“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
“……嗯?”少女醒过来,原本在阳光下眯起的双眼逐渐睁大,看向冬子。
“啊,你好。”
“你好,在睡午觉吗?”
“对啊,我是抗拒不了睡魔的。”少女说着便缓缓坐起。“这种时间真的会很想睡呢,呵……”她用力伸了下懒腰。“嗯……真舒服。”那双孩子气的眼眸又转过来。“你就是冬子吗?”
“对啊。”看来她完全不需要自我介绍了。“请多指教。”
“我叫小岬。”少女用爽朗的声音自我介绍。“中学三年级。”
“啊,我也是,我们同年耶。”
“对啊。”她爽朗地点点头。“真悲哀,三年级就等于考生的意思。冬子,你有好好在准备考试吗?”
“有好好在准备考试的人,就不会来到这里了。”冬子只能苦笑。
“这样不行喔。”小岬微微一笑。“不过我自己也很混,没有资格说别人。”
“这样不行喔。”
“啊,才头一次见面,不可以这样学我说话啦。”
她一边拍着背上的杂草,一边嘟着嘴抗议。不但长相孩子气,连言行举止也很孩子气,看不到矫揉造作的姿态,似乎跟冬子自己是不同的类型。
“要考试了……”冬子不由得叹了口气。“真是的,身为一个考生,为什么会跑来这种地方呢?而且一点也没有度假的感觉。”
“你离家出走了吗?”
“咦?呃,以目前的结果而言,算是吧。”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为什么?”她语塞了,实在说不出为什么。“这个嘛……嗯,也许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吧。”
“那就是莫名的翘家啰?”小岬偏着头。
“不,也不是莫名的……呃,其实要说是莫名的也行啦……”
当自己看到那艘货轮的时候,心中汹涌的冲动非常明确。但冲动背后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冬子还不明了。
“哈哈,这样是不行的喔。”小岬表情愉悦地站起来。“既然大脑有记忆能力,就应该要好好去思考,否则就太浪费了喔。”她拍拍裙子。
“有记忆能力?”
“头脑能记忆的话,就可以用功考上好的大学,也可以去所有想去的地方,还可以结婚……哇!”她看着手表惊呼。“已经过中午了!”
“咦,你完全没发觉吗?”
“我还以为才早上十点左右而已……”小岬开始慌慌张张地踱来踱去。
“我刚才不是有问过你是不是在睡午觉吗?”
“骗人!你有说吗?”
“我有啊。”
冬子看着小岬像是卫星般绕着自己团团转。
“糟糕了,我真的睡过头了啦。”小岬停在冬子正前方,无力地抬起手,做出投降的模样。“班上那些男生一定会笑我是专程去学校吃营养午餐的,这下子糗大了啦。”然后双手又无力地放下。“冬子,这下我非翘课不可了,对不对?”
“这个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冬子只能苦笑。“无故缺席是会记警告的吧。”
“那叫我妈妈帮我打去学校请假。”
“真是任性啊,有事情才想到妈妈。”
“反正我先回家再说,回去再想办法,一定要阻止学校记我旷课。”
“喔……那加油吧。”
“嗯,那再见啰。”小岬匆匆离去。“啊——”结果又突然停步,回过头来。
“冬子,不要忘了我喔。”
好,接下来故事开始有趣了。
当然,有不有趣是由读者来决定的,而判断什么内容有趣的标准,更是会动摇一部作品的价值。如果给想看纯文学的人推荐冷硬派的犯罪小说,大概也无法得到青睐,或是拿科幻小说给想看推理故事的人阅读,也只会引起愤怒。把喜好的范围划分的更详细一点来讲……这篇故事主题是密室(为了感谢看到这里还没放弃的读者,特别赠送预告——密室的剧情即将出现了,加油)。如果读者对此相当计较的话,就算仔细列出各个不在场证明的分析,也不会增加阅读的乐趣。有人讨厌刻意牵强的叙述式诡计,相对地也有人就偏爱这种诡计的趣味。有人喜欢论文般旁征博引塞满典故的作品。同时也有人喜欢用简单对话混行数的轻松故事。
有的人只要看到某些字眼就会特别反感(比方说类似“究极诡计”这种夸张的用词),相反地也有人会乐于欣赏。有的人重视角色特质是否具有吸引力,相对地也有人讨厌太完美的主角。
就连决定是否购买的标准也有诸多分歧。有的人会以推荐名单为准,有的人勇于尝试受到恶评的书,有的人只认为畅销书才叫好书,有的人不在乎内容只要讲谈社出版的就买,有的人完全鄙弃有插画的小说……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么混乱的现象是代表这个世界已经丧失了所谓的基准点吗?不,应该说,这个世界曾经有过所谓的基准吗?个别差异不正是这个世界的常理吗?思及此,恐惧感油然而生,带来绝对零度的寒意。在这个四面楚歌地无法地带,究竟有多少思想能够传达到希望传达的对象呢?这个问题让人陷入苦思,夜不成眠。当然,这只是个老套的比喻而已。
就算传达不到也别怪我们,问题出在你身上,应该检讨你自己的销售通路,尤其是差劲的商品内容,而不是来怪我们——我知道读者会提出这样的反驳。但是就如同先前那个钻石的比喻一样,纵然知道这只是马后炮而已,我还是想要纠正你们不认真的态度。既然有空责怪我们,何不把时间拿去写故事,在抱怨以前先改变自己的商品——我知道更有读者会这么说。但是,如果实在不擅长写本格派推理,也不想朝这个世界发展,更没有兴趣可言,那就很难在这个领域成功,即使能够成功吸引到新的消费者,恐怕也很难一直伪装下去。很抱歉,我没有那么高明,就算写出大量的复制品,也无法复制作者的定位。所以……我要写只有“我”才能写的故事,一直写下去。
好了,这本书有页数限制,废话少说,回到主题吧。我要再强调一次,接下来故事就要开始有趣了。
九月十五日的晚上,熊谷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工作很辛苦?”
“啥?”
熊谷是哪跟筋不对劲了?为了表达自己的态度,冬子用力皱起眉头。
“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觉得我分配给你的工作量,超过你的能力负荷?”
“喔,这还用说吗,根本就是做苦工嘛。”
“你太没用了。”熊谷说得真直接。“没一样做得好的,绳子到现在还绑不紧,动作又慢,还动不动就休息。”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请您多担待。”
“所以我想给你另外一份能够胜任的工作。”
“我不会做饭喔,上次已经讲过了。”
“不是那种工作。”
熊谷的眼神变得锐利。
“是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