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就要考高中了,究竟为什么……”
冲动。
在小林冬子还称不上漫长的人生当中,这个字眼经常出现,然而却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深刻的感觉。想要把杯子丢到哥哥脸上、想要去按学校走廊的警报器、想要跨过屋顶的栏杆……这些都是由冲动而产生的念头,但同时也并不能称之为冲动,因为她只是想想而已,一个也没有付诸实行。能用忍耐与克制来压抑住的念头,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冲动。
然而现在这个时候,受到真正的冲动所驱使的她正蜷缩在船底。这是一艘中型的货轮,不知是否原本作为渔船使用,散发出混合重油味的鱼腥味一直刺激着她的鼻腔。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下方不时传来的摇晃还一起加入攻击,让冬子被偏头痛跟剧烈的反胃折磨着,即使按摩胃部,试着改变身体的姿势,痛苦依然没有减轻。虽然想着吐出来就轻松多了,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所以又打消了念头。说不定会待上好几个小时,甚至是好几天都有可能,要跟自己的呕吐物共处那么久,即使不是少女也会受不了的,因此她急促地呼吸,忍耐痛苦,一边后悔没有吞个晕车药再上来。
可惜一个中学三年级的小女生,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应对突发状况,在内心已充满混乱与冲动时,实在没办法保持冷静。光是在上船以前去采购衣服跟粮食就已经精疲力竭,而且值得称赞了。一般人在面对冲动时,只是一阵慌乱,根本什么都做不好。
当然,冲动的来袭是无法事前预知的,正因为没有脉络可循,才叫做冲动。那天……如果坚持要详细说明的话,是西元二零零五年九月七日星期三……冬子南下到距离自己生长处北广岛有五十公里远的苫小牧来。因为街道上工厂林立,空气中弥漫着独特的沉重感,她一下电车就瞬间后悔了。果然,早知道还是应该呆在札幌的,搭了一个小时的电车来到苫小牧,结果得到的就只是肺部污染,实在很愚蠢。
然而事到如今要回头也很麻烦,况且札幌的主要地点都已经征服过了,并非打发时间的最佳场所,加上警察很多,也有被抓去接受辅导的危险(尤其自己还穿着水手服)。冬子开始痛恨自己这身蓝白搭配的衣服,都已经下定决心跷课了,居然把要换穿的便服留在床上忘了带,而且更让人无力的是,等到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在前往苫小牧的电车上。没有后路的冬子只好穿着制服在车站周围开始闲逛,但一下子就逛腻了。还是再往远一点的地方去吧,她穿过斑马线,经过博物馆,又走过几条陌生的道路,来到一座小型公园。在这里休息会很冷而且很无聊,于是又继续往前走,路上的建筑物越来越少。
不久,右手边出现了海……是太平洋。
宽广的无边无际,颜色与其说是蓝其实更接近黑,表面轻轻晃动着,仿佛正逐渐侵蚀陆地,让她脑中浮现灾难片里的画面景象。冬子走到港边,海潮的气息越来越强烈,她压着被海风吹散的长发,朝码头方向走。几个货柜以等距离排成一列,让她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特摄战队里出现的合体机器人,于是便快步走近,但那些比自己高好几倍的货柜都已经严重生锈,铁皮上的编号也已经褪色斑驳,冬子在一瞬间期待幻灭。对面有台起重机,像长颈鹿在进食般上下运作着,而更远处则有几根纸厂的烟囱矗立。她望着这些风景,在港边绕了一圈,开始感觉到书包的重量。为什么决定要翘课还把课本跟笔记簿还有笔袋都带出门,甚至连厚重的参考书都放进书包里,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冬子对于自己不习惯脱离常规的举动感到懊恼。
脱离常规,她赞成这样的改变,也很期望着改变,但只是期望而已并没有动力去做。她不会陷入疯狂的想法而迫不及待改变自己,或是努力寻求重生。对于青春小说中那种蜕变式的第二幕,自己是有些消极怠慢的,这是她自我分析的结果。如果空中降下幽浮,的确会让人感动,但为了看到幽浮要一群人手牵手围成圆圈祈祷,实在太麻烦,这就是冬子。
所以……当她看到在港口停泊的那一艘船的瞬间,内心涌起的是什么,起初自己并不明了。
“咦?”
一股突如其来且猛烈的吸引力,让她忍不住发出声音。脉搏加速,心脏像是要跳出来的感觉。全身起鸡皮疙瘩,视线被钉在船舱上。并非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这只是一艘正常的平凡船只,虽然侧面没有印上船名,但肯定是个很普通的名字。那又为何会如此激动呢?冬子没有克制体内莫名的战栗,朝船身走近。岸边有木板可通往甲板,在看到的瞬间,内心又涌起莫名的感觉。
情绪正卷起漩涡。
突如其来的冲动。
……冲动?
直到这一刻,冬子才终于触到真正的冲动,她像是被人推着一样跨出脚步。原来放任冲动就是这种感觉啊,心里有一部分不经意地想着,而另外一大部分的她,对于该不该放任自己正在犹豫不决中。当然,冲动是不会等待的,她的双脚正朝木板接近……不、不行,等等,暂停一下。她试着停下脚步,取而代之地将手中的书包用力丢进大海,然后转身,迅速离开港口回到车站前面,再大步走进超市,确认一下钱包,里面有日币两万八千零十九元。
为了翘课特地带来游玩用的钱,没想到会变成这个用途……冬子在超市里买了nobrand的运动背包(两千三百元)、薄褥子(三支一千元)、俗气到让人想哭的内裤四件(各一千两百元)、缝着奇怪线条的运动长裤(一千两百元)、连爸妈都不会买的长袖上衣三件(各一千元)、印着奇怪商标的的运动外套(两千八百元)、以及中年人才会穿的凉鞋(九百八十元)、随后又到便利商店买了便当(三百八十元)、两个饭团(各一百二十元)、矿泉水(一百五十元)、牙刷牙膏组(五百九十元)、以及一条毛巾(三百九十元)。冬子将这些东西全都塞进背包里,再度走向港口。
那艘船还停在原处,木板也没有被拿走。她走入船舱,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油味立刻钻进鼻腔里,冬子用手帕捂着口鼻继续前进,船舱内似乎没有人……不对,不可能没人在吧,应该只是没遇到而已。但即使有人在也阻止不了她的冲动,于是她既不小心翼翼也不蹑手蹑脚地就这么一直往下走。然后发现一个小房间,里面放着几个两公尺宽的木箱……似乎是什么货品。冬子将背包放在身旁,躺到地板上,虽然制服会被弄脏,但累积的疲劳感胜过一切,身体正在怒吼着要休息,因此她决定顺从,将背包垫在脑后代替枕头准备睡觉。嗯,很好。
一点也不好。冬子此刻,正跟人生当中最强大的呕吐感搏斗着,胃袋里的东西与其说是反刍,更像是自然而然经过食道往口中流动,并没有恶心的感觉。只要肚子稍微再受到任何一点刺激,大概就会真的吐出来了吧。冬子试着改变姿势,以为可以得到改善,可惜并没有效果。胃部开始反刍,闸门开启,她在警觉到的瞬间立刻爬起来,变成四肢着地的动作,以左手跟双脚膝盖朝墙角移动。
船身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身体也跟着晃动,胃里的东西猛地反刍,土黄色的粘稠状物体从嘴里一口气流出来。肠胃在痉挛,全部都吐完了,她一时之间动弹不得。舌头跟呕吐物之间还连着唾液的细丝,她把唾液吐出来,用手帕擦擦嘴,再将手帕盖在呕吐物上。回到原先的位置,从背包里拿出矿泉水含了一口,稍微犹豫一下后还是吞进去,然后双眼含泪地躺回地板上,就这么睡了。
再次睁开眼睛,已是一片黑暗。她抬起手,上面是前年生日向哥哥要来的礼物,一只耐水性跟耐震性都相当卓越的电子表。按下冷光,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十一分。船底的波动渐缓,之前攻击她的不规则力道已经消失,撑起上半身,摆脱对黑暗的恐惧,竖起耳朵仔细听。外面隐约传来交谈的声音,波浪的起伏越来越远……是靠岸了吗?
冬子静静地站起身来,背着运动包摸索到门口,离开了房间。幸好外面没有人影,走道上也没看见人,她压住被风吹得散乱飞舞的头发,从甲板上眺望前方的陆地。包围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远处似乎有街灯在闪烁。视线焦点从远切换到近,陡峭的山崖是天然的港湾,而这艘船大概就是停泊在此。甲板跟陆地之间没有架桥,不过这点距离……顶多只有一公尺……应该跳的过去吧。冬子先将背包扔过去,然后助跑一段就往前跳——
……OK。
总之是到达一个定点了,必须先确定目前所在位置。周遭没有任何标示,只有山崖跟平缓的陡坡,以及夸张的强风。她决定先沿着崖边的海岸走,过一会儿,海面跟陆地的高度差距越来越小,岩石也逐渐化为细碎的沙滩。但是沙滩上随处可见海中漂来的垃圾,感觉很恶心,于是冬子迅速地走过。穿越沙滩,眼前又出现断崖。
只观察外围是没有办法了解的,她将目光转向陆地内部。刚才虽然有发现街灯的存在,却还没看到街灯本体,大概是被山丘或什么给遮住了吧。然而眼前只有一个称不上山的小丘陵,坡度起伏跟自己的胸部一样抱歉,不可能完全遮住所有的街道。那么街道在哪里呢?刚才看到的街道是错觉吗?脑中产生种种不好的联想,冬子激励自己专心往前走,只专注在脚步上。丘陵已经变成在右手边了,斜坡上的花草在黑暗中根本不觉得赏心悦目,甚至散发着恐怖的气氛,而耳朵所能听见的依然只有潮汐声和风声,连汽车喇叭声或狗叫声都没听见。天上的月亮跟星星加深不安的感觉,令她不由得加快脚步。
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塔。
突然出现……话虽然这么说,其实也只是被山丘挡住视线,所以走了一段距离改变位置才看得到,并非那座塔自己悄悄靠过来的。但是对于处在恐惧跟黑暗中的冬子而言,就像突然跑出一座塔般,高度若换算成大楼,相当于有十层楼那么高,圆形的外观,水泥墙上好几道裂缝。她沿着塔绕一圈,发现一扇门,上面的锁已经坏了。打开门进去,没有玻璃的窗口映入微弱的月光,眯起眼睛也只能约略看出室内的构造。内部没有分隔,是完整的圆形空间,天花板高的吓人,墙面的水泥已经斑驳。
诡异的气氛带来恐惧感,她想往回走,却还是踏上了阶梯。这次不是出于冲动,而是纯粹出自好奇心,以及让自己故事进展下去的使命感。楼梯沿着墙壁向上爬升,让人联想到卡通或电影里面出现的迷宫场景,到了二楼,同样是没有隔间,三楼也是,四楼也完全是相同的构造。冬子仍然继续往上爬,到达五楼,天花板很高,看来这里应该就是顶楼了。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前后左右那些跟楼下完全不同的大窗子(正确来讲只剩窗框,玻璃的部分一样都没有)。
冬子朝其中一扇窗子走近,看到外面的景色,刚才穿过的丘陵与黑暗中隐约闪烁的街灯就在眼下(那么低的坡度也能遮住,让她感到新奇又意外)。其他部分都太暗了没办法看仔细,但至少前方是海这点已经很清楚。再走到对面反方向的窗口,只看到些微的陆地,然后又是无边无际的海。
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连忙跑到右边的窗口,景色也差不多……根本就是一样。冬子的长发被狂风吹得飞舞散乱,制服的海军领也被翻起,但她没有空去管这些,只能抱着绝望的心情,去看对面的最后一扇窗。似乎看到刚才走过的沙滩,所以自己下船的海岸应该就在那附近,当然,海岸在过去是没有任何陆地的。
四边都被海包围的陆地。
也就是说——
“这是一座岛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