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当局者迷,要是再犯同样的错,就真是蠢到毙了!”犬养隼人在赴医院的车上发着牢骚,手握方向盘的古手川倒是快活地笑开了。
“才不呢!这下捐赠者数据和他的家属都搞清楚了,说不定还能就此命中杰克本人。所以不但不蠢,反而宾果了!”
“是那样就好了……”
“呃……可以的话,真境名教授就由我来吧!”
对方既是女儿的主治医师,矛头就会变钝!古手川是这么想的吧?
这个男人式的笨拙的体谅之情,却刺了犬养一刀。第一,这等于是对犬养公私不分的毁谤,而这是他最最厌恶的。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而且,一开始就没料到真境名医师。”
犬养隼人做此回答,古手川便“啊”一声,同意似地点点头。
抵达医院后,两人直接前往办公室。那人果然等在那里。
“捐赠者是这里的住院病人吧!”
犬养隼人一逼问,千春紧咬下唇。这动作究竟代表不说或后悔,犬养隼人判断不出来。
“而且主刀医师是真境名医师。所以,你是在包庇捐赠者家属还是包庇医师?”
、“什么包庇……又还没跟家属连络上,不过,我今天打算主动跟你们说了。”
“那么,就请你一次说清楚讲明白吧!拜托请不要再用挤牙膏的方式了。”
为了能不受干扰地安心谈话,千春带他们两人到地下室的器官保存室。这里的室温维持在摄氏五度左右,青白色荧光灯下,看似被解剖或开刀切除后的器官泡在福尔马林中,排排陈列着。这绝不是个令人舒服的地方。原来如此,这种地方想必也不会有人出入。
“我想先跟两位承认的是,不说出捐赠者数据,与其说是保护捐赠者家属,其实是为了保护我自己。”
“你自己?”
“因为我已经坏了器官移植协调师的信念,我害怕被人发现这点……”
“高野小姐,你该不会互通捐赠者和受赠者的数据了吧……”
“捐赠者的名字是鬼子母志郎。家属是他妈妈,名字叫凉子。我、我不小心循私……”
骢起来一时半刻说不完,犬养隼人和古手川拉了旁边的椅子过来,也要千春坐下来说。
千春结结巴巴地话说从头。
“您儿子身上带着器官捐赠卡,希望您能依照他的遗愿同意捐赠器官。”
一被告知,凉子张口哑言了一瞬,随后猛然抗议。
鬼子母志郎是一名十九岁的体操选手。他的父亲在数年前往生了,生前是一名曾参加奥运比赛的体操选手,志郎一直追随着父亲的背影。
对一手扶养志郎的凉子而言,让这唯一的骨肉踏上丈夫的志业是她活下去的意义。志郎进入体育大学的第二年,在国内大赛中夺得优异成绩而获选为奥运的强化选手,却不幸在那当头发生事故。一天,于练习后回家的路上,志郎被倾卸车撞了。
后脑勺遭强烈撞击而紧急送医,志郎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被判脑死。直到那时才知志郎随身携带着器官捐赠卡,凉子既惊又怒,却也莫可奈何。
“我要带走志郎的身体。志郎是我养大的,是我先生留给我的唯一一份财产!”起初凉子顽强反抗。不过,器官捐赠向来就是供不应求,而且志郎本人又带着明确表示愿意捐赠器官的器捐卡,纵然凉子坚绝反对也毫无意义。
“您这样做只是违背您儿子的意愿罢了,而且,可以说才是真正杀了志郎先生。”
千春狠下心说。此时此刻,真情流露并非器官移植协调师该有的举措。
“志郎先生的大脑功能已经确实停止了,但他的身体还活着。好不好?伯母!让志郎先生成为器官捐赠者,他就能藉别人的身体继续活下去了!”
每当说这话时,千春总是不能自己地陷入自我嫌恶中。是因为重复太多次这台词了吧?再多么真挚的言语,日复一日宣说,终将流于公式化的对白。
每个人对持有器官捐赠卡的认知可说千差万别。由于只需在卡片上签名即可,比捐血更简便,却偏偏将持有器捐卡当成挡箭牌,在无法得知本人当下的意愿时,任意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解释不是吗?
像背书那样一股脑喋喋不休后,凉子突然双肩一沉。
成了!千春想。这是被说服后的动作。之后只要再追加举几个移植成功的案例,就没有家属不答应的。
不过,凉子意外地开口说:“你有孩子吗?”
遭趁虚而入,千春一时哑口无言。
女儿美登里二年前过世了。和志郎一样都是车祸丧生。当时女儿正和自己一块散步,才稍一离开视线就跑到马路上遭辗毙。才四岁而已。
为了美登里的死而争吵不休,便与丈夫渐行渐远。每天回到家面对的是冷清清的房子,于是埋首工作来填满空虚。对捐赠者家属的说服术能在短时间精进上来,就是在这个时候。
“一定是你的孩子持有器捐卡,你才能打从心底开心地看到孩子分散成别人的一部分吧?”
不觉间立场反转了。本该要突破家属脆弱的心防,这下反倒被揭开了疮疤。这外露的伤口还生生的,接触到外面的空气还会钝钝地痛。千春似乎悲鸣了一下。
“喂,请告诉我!高野小姐。”。
千春的内心,为人母的自己正与身为器官移植协调师的自己争战着。
啊,那一笑便谜成线的眼睛,是幸福的象征。那软乎乎的小手指与轻飘飘的发丝,无一不是宝贝啊!怎能想象这些就要转让给别人呢!因此凉子的椎心之痛,千春当然心有戚戚焉。
不过,当时的千春,只想到极其单纯的事实——自己,是名医师。
医师是救人的志业。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眼前既然有亟需器官的病患以及失去主人的器官,况且是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当然应该进行移植手术。现在正有好几位受赠者在绝望与希望的夹缝间殷殷期盼着他的器官。为了拯救那些受赠者,自己应该舍去为人母的私情才对。
千春觉悟后便说:“我的话,如果我女儿这么希望,我就会成全她当捐赠者的遗愿。”
“……真的?”
“我认为完成孩子的遗愿,是为人父母该做的事!”
这句话似乎打进了内心深处,凉子惊愕地身体一震,然后盯着千春好一会。
从双唇吐出的话语会是同意,亦或拒绝?
不论移植学会或医院方面,都一再交代绝不能予人强行动移植手术的印象。在器官移植病例还不多的现阶段,若遭患者发出否定声浪,很可能倒打移植推进工作一把。
要在不勉强的状态下取得同意,比起医师,更需要的是外交官的手腕,这也正是器官移植协调师的使命——不,不抱持这种信念的话,这一行根本待不下去。
凉子仍然沉默,同时像要看穿千春真意似地窥视着她的眼睛。空气凝重万分。
终于,凉子眼脸一垂地说:“我知道了!就将志郎的器官拿去用吧!”
成功了……春终于松了口气。
“但我有个条件。”
“条件?”
“要告诉我志郎的器官移植到哪些人身上。”
“什么?!您说什么?!”
突然被绊了一下。
“那不行的!依器官移植的规定,志郎先生的数据不会泄漏出去,同时受赠病患的数据也绝对不能公开。”
“为什么?”
“为什么?那是为了……为了防止捐赠方和受赠方有财物上的收受或情感上的牵绊。”
“我完全没有要求金钱的意思。”
“器官是生命的一部分。提供生命的一方和被提供的一方要是互相连络,总有一天关系会交缠不清而可能成为纷争的导火线。”
“你说的是双方会见面的关系吧?我也不打算和那些人接触。”
“那么,是为什么呢?”
“守护。我要守护志郎生命的去处。”凉子一边说一边靠近千春。
“我要远远看着我儿子分出去的生命都好好地活着。”
千春的手被牢牢握住。是一双因辛劳而布满皱纹,但温暖的手。
“我的人生意义就只剩下这点了。”
紧握着千春的手的凉子,当场跌坐在地。
“拜托!拜托你!拜托你啊!”
字字句句深切刺痛着千春的胸臆。同是为人母的立场,被对方如此泣诉,还不如由她咒骂抗议来得好过得多。
凉子仍然不肯放手。
“鬼子母女士,这点请您见谅。”
“拜托!……”
焦躁感愈燃愈烈。再这么耗下去,器官就会丧失新鲜度。若未取得凉子首肯就径自进行移植手术,恐会埋下祸端,但接受凉子的要求的话,自己就有可能被质疑违反规约。
“如果你也是人家的妈妈,就请你体谅我的心情吧!”
号啕中语音不住地颤抖。
此时,为人母的自己在耳畔嗫语着。刚刚是以职业意识为优先,而且似乎说服凉子了,现在她只衷心恳求我答应一个条件而已,我应该拿出为人母的同理心才对吧!
尽管医师身分的高野千春仍在发出警告,但脱口而出的话连自己都感意外。
“……真的不会和受赠病患接触是吗?”
“所以,我就把所有人的数据告诉鬼子母女士了!他们的地址和姓名……”
千春愧疚地垂下头来。
“原来你老是不肯说出相关资料,是因为害怕被发现你违反规约……难怪我总觉得你还隐瞒着什么。那么请告诉我鬼子母凉子的连络地址和电话吧!”
千春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按下数字键后,把液晶屏幕秀出来。
“鬼子母凉子——自宅〇三-三八四〇-IXXXX。手机〇八〇-XXXX-XXXX。东京都足立区梅岛三丁目X-XXHEIGHTS梅岛二〇三号”
犬养隼人将这内容刷刷写进记事本。一旦告诉麻生,就会立即调派别动队。
“我连络好多次鬼子母女士了,但都连络不上。”
“高野小姐,你是突然间怀疑她就是开膛手杰克吗?”
千春低头不语,看来是猜中了。
“不管怎么说,你是判断失误了!如果你不隐匿鬼子母的数据,也许会少一两条人命也说不定。”
犬养隼人打电话给搜查本部的麻生,告知事情经过及鬼子母凉子的连络方式。
“捐赠病患的家属是吗?……知道正确的地址和人名后,要调查就简单了。”
“当务之急,是查明鬼子母凉子之前的工作以及过去的经历,尤其要确认是不是曾经从事医疗相关工作。”
“这不必你说。那你们不去鬼子母家看看吗?”
“我们还要讯问主刀的真境名教授。”
“好的。鬼子母那里我就派别人去好了。”
挂断手机,千春正用责难的眼神看向犬养隼人。
“我跟你们说了这么多鬼子母女士的事,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特地找真境名医师?”
“所有想得到的可能性都要一一调査清楚,这是警察的职责。”
“他可是沙耶香小姐的主治医师耶!”
“公私不分并不会比较好,这点你应该感受最深了不是吗?”
千春紧咬双唇。
和护理站连系,得知真境名医师正在手术中。犬养与古手川径自前往手术室。现在布网的话,一定能逮到。
是病患家属吧?手术室前的长椅上,一群忧心忡忡的人坐在一起。犬养与古手川在稍远的长椅上坐下。
即便不打算看,视线还是忍不住飘过去。从坐在那里的成员判断,在手术室里的应该是一位母亲。见那女儿双手合十地祈祷,犬养隼人不由得心痛。一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和他们站在相同的处境,就怎么也无法置身事外地冷眼旁观。
“犬养兄!”古手川突然出声。太感谢啦!当心情被搞得乱糟糟时,任何无聊的话都会大受欢迎的。
“什么?”
“刚刚问过高野千春了,不知道犬养兄也认为鬼子母凉子是杰克吗?”
“可能性很高吧!知道三名被害者的住所,又是他们共通利害关系人,也不能忽略她还没跟高野千春连络上。”
“如果她是凶手的话,那么动机是?”
“要我大胆地推论,我想是妄执吧!”
“妄执?”
“因为太想再见到死去的儿子了,部分原因则是为了收回提供出去的器官。”
“这么说,她就把那些器官摆在自己家里吗?三人份的器官会搞混吧!哪个器官才是自己儿子的,又不能做记号或写上名字!”
这是个好问题。根据千春的证词,凉子是一个人住。在独居而空虚的屋子里摆上满满三人份的器官,会干这种事的不是疯子还能是什么?
“当然,她也可能有精神病。没搞好,说不定就扯上刑法第三十九条了。”
此话一出,古手川望着天井好一会后说:“犬养兄,很抱歉,我,不能同意那条线。”
“你认为太超出常理了是吗?”
“不是。我记得那样的精神病罪犯,所以不会把杰克的残酷和一个妈妈的妄执连到一块。”
“……说来听听。”
“你刚刚说什么收回死去儿子的器官,换句话说,她对儿子的爱就是那么强烈,即使儿子死了,对他的爱也不会改变是吗?”
“嗯!”
“就是这点我一直想不通!”
古手川和也双手抱在胸前猛摇头。片刻后,以极坚定的语气说:“不论是怎样的父母,会因此就去把陌生人的肚子扒开来,这实在太超现实了!第一,关键是儿子已经死了啊!已经死了,就没有所谓的父母或孩子了不是吗?”
这又是个好意见。乍听之下,是极其常识性的异议。
只是,那样冷淡无情的口气,还真叫人有点不舒服。这也是截至目前相处下来,对这个名叫古手川和也的人,首次生起的违和感。
“你看起来还没结婚吧?”
“嗯,托您的福!”
“我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但总觉得爸爸的爱和妈妈的爱,本质上是不同的!再怎么说,都是十月怀胎的宝贝,也许感觉上就像是自己的一部分吧!包括执着心在内,会想和子女永不分离,这是人之常情啊!做爸爸的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取代妈妈!”
“怎么听起来好像一开始就认输了。”
“事实上就是输了啊!尤其是爸爸对女儿,输得更惨!一过十岁,她脑筋里在想什么,完全搞不清楚!”
“那么换句话说,十岁以前就搞得清楚啰?”
“这该怎么说,也可能是自以为搞清楚,但其实是搞错了!”
一边说,犬养隼人一边想着沙耶香,这世界上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然而,和她的距离却如此遥远。就算在她身边,她也犹如外星入般令入猜不透心思;伸手出去,她连碰一下都不愿意。
罪魁祸首就是自己的愚蠢,这点犬养完全心知肚明。因外遇而和沙耶香的母亲离异时,投向自己的眼眸里,涂满了失望与嫌恶的神色。身为父亲,身为男人,那一刻尽遭唾弃。
想从被唾弃中翻身又是那么困难。骨肉之间尤其难上加难。即便离婚了,女儿的生日从没忘记,还会特地找年轻的女警商量后挑选礼物。说不期待回音是骗人的,送礼物后那几天,手机一来电就神经过敏。
沙耶香住院后,每周去探病一次,可关系仍不见好转。一进病房,偶尔会碰到妈妈成美也在场,那真是再没更尴尬的时候了。可以感觉得出她们在一派和乐的气氛中突然遭异物入侵似的抵抗。自己永远也融入不了她们之间,这个确信深深折磨着犬养隼人。
“就算搞错了,也还是可以那么想啊!”
古手川和也笑了,但看在犬养眼里,这笑容显得虚泛。
犬养隼人方才想起来。古手川没有家人。
也许是表情透露了心思,只见古手川微微点头。
“我啊,根本不相信什么亲子之情!是无法相信!”
“……你不想被问吧?”
“也没啥关系啦!反正这也是常有的事,我们家并不是个正常的家庭。我老爸一被公司炒鱿鱼,就整个变成了人渣。我们家再也回不去从前的样子了,而且债越欠越多。我老妈也同样不是个好东西,在外面有男人,根本看不到她影子。我放学后回家,永远就只有我一个人。那样的家当然待不下去了。高中一毕业,我们三个人从此各走各的。以父母的立场,就是养孩子到高中毕业,之后就放牛吃草啰!”
犬养隼人听着听着,心有戚戚焉。
人生若未遭逢变故,就无法有所领悟,日常生活都是在惊险的平衡中建立起来的。家庭的收入、情感的去处、相处的模式与时间。当中只要任何一项失常了,埋在里头的岩浆就会爆出,一家人就再也不是一家人了。
“所以我才会觉得,会杀害别人来拿回自己儿子器官的母亲,实在太太离谱了!也许理论上说得通,但要说那就是杰克的真面目,我实在百分百怀疑。很抱歉,不能满足犬养兄的愿望。”
“愿望?”
“嗯,你希望家人间有那份爱的愿望。”
不过,那应该只是一般的看法吧!刚刚向麻生报告过了,难道他对凉子的心证也和我不一样吗?——极欲说明,可话语梗在喉间。
可以断定古手川的一番话不过是人生的发发牢骚,可自己真的了解何谓家人吗?
不,根本不了解,只是装作了解罢了!否则就无法解释自己为人处事的失败了。
犬养隼人想到这,突然倒抽一口凉气。
而今的自己,不正和那个不顾家庭的古手川父亲一样吗?而古手川就是长大后的沙耶香,对家人充满了误解,而且毫不愿意修正偏见。
不,还是不一样的。
我是那么拼命地想重新拿到连系她们的那条绳子,不管有多么可耻、有多么丢脸,我坚信这样做是对的!
“若说愿望的话,确实如此。”
“是吧?”
“但是,要是鬼子母凉子也确实这么想呢?”
“咦?”
“她想填补心灵的空虚,想要再见儿子一面让家庭复活起来。只要这样的心情高涨,就会看不见周遭不是吗?如果你知道精神病罪犯,就应该知道精神正常和精神错乱之间的界线并不是那么确立!”
古手川和也一脸怃然。
“你也会有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的时候吧!人是很麻烦的动物啊!那样的心情,就像黑白棋翻转的剎那,猛地就变成精神错乱了。对一般人而言,杀人是很重大的事,没有至深至切的情感为基础,是不可能办到的!”
“……还是搞不懂呢!”
“其实我也搞不懂。懂的就是杰克正以非比寻常的激情在行动。”
“激情,是吗?”
“嗯,至少他仔细调査了三名死者的行为模式,引诱他们进陷阱,然后绞死,并且毫不迟疑地开膛破肚夺走内脏。就是能够干下这么重劳动的激情!杰克绝不单单冷血而已啊!”
此时,手术室的灯熄了,门开了。出现的是穿着手术服的真境名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