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依然人声鼎沸的左舷甲板,内海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地回到了右舷甲板。
忽然,看到之前自己坐着的那张躺椅旁站着个中年男子,他停下了脚步。
这个人五十多岁。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灰色髭须,突出的下巴上有着凹坑。白色衬衣熨烫笔挺,像新的一样。深褐色的眼睛。不,那些都无所谓啦。关键是——
内海眯起眼观察着对方,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请问有何贵干?”他走上前去,一开口,男人吓了一跳地回过头来。“抱歉。这是您的吗?”说着,他指向桌上的报纸,“我正好经过,无意中看了一眼,然后就,唔……”
男人口中不安地嘀咕着,耸了耸肩,朝内海伸出手来。“杰弗瑞·摩根。在旧金山经营一家小贸易公司。”
“内海脩。日本的技术人员。”
完成了船上初次见面时特有的简单的自我介绍,摩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摇着头,说道:“我天性就是看不得有做到一半的填字游戏放着不管。哎,以前就一直这样,没办法,真是坏习惯。”
“那正好啊,可以借助您的智慧吗?其实我之前是被卡住了。”
内海微笑着,邀请摩根在旁边坐下。
在椅子上落座的摩根迫不及待似的搓着手心望向报纸:“那么,要从哪边开始呢?”
“这个嘛……这怎么样?波罗的海沿岸的湖沼地带。因为之前已经出了‘波塞冬’,所以第一个字母是P。”
“POMERANIA?”
“唔——这样就是九个字母啊,很遗憾,空格只有七个。”
“这样啊,那肯定就是POMORZE了。”
“原来如此,是波莫瑞啊。这个我没想到呢。”内海颇为敬佩地一拍手,在空格里填上字母,“然后这个呢?住在水里的怪物。一共五个字母,第一个是——”
两个大男人头挨着头专心致志地研究,原本醒目地大片空白着的格子陆续填上了字母。
“呼——”内海吐出一口长气,抬起头向对方建议道,“有点累了哪。先到此为止休息一下怎么样。”
“这样啊?我倒还……不过,好吧,既然您这么说了……”
摩根不情不愿地说着,视线依依不舍地从剩下的题目上挪开。
叫住正好从旁边路过的服务生,要他送些冰的饮料过来。
两人隔着圆桌,举起表面浮着冰块的高脚杯,碰杯。
“刚才的骚动还真是吓人一跳啊。”内海手中端着杯子,笑眯眯地说道,“本来还想着刚出航就遇到的暴风雨好不容易停了,没想到这回又来U型潜艇。”
“其实,那玩笑真是让人笑不出来。”
摩根喝了一口饮料,然后皱起眉。“船员们应该立刻就知道那是鲸了,可是却都不出声,就算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真是的,还以为这次肯定要完蛋了呢。”
“您这是第几次遭遇U型潜艇了?”
内海一发问,摩根疑惑地皱起眉,直视着他问:“什么意思?”
“没啊,因为您刚才说是‘这次’……”
“哦。”摩根看来认可了他的回答,点头说道,“上次大战的时候有过一次。因为生意,在前往欧洲的途中遇到的。当然,那是在大西洋。还好有运气,那次总算是逃了过去……”
看样子不怎么想讲。
应该换个话题。
内海想着,指向甲板上远远可见的一位贵妇,玩笑般地说:“哎呀,看那边,小博美。”
像是美国人的胖胖的中年妇女脚下,厮缠着一只茶色的小狗。
“波莫瑞,英语里是波美拉尼亚,波兰北部、波罗的海沿岸湖沼地带历史上的叫法。现在的博美犬,原本是原产波莫瑞的大型犬种改良而来——应该是这样的吧?”
“是的……”摩根飞快地瞥了眼戴着小狗的贵妇,皱着眉说道,“不过,波莫瑞——也就是现在的波兰的命运,看来她们是不会懂的了。真是的,有钱的美国女人太过分,竟然还要把爱犬带到船上来!对她们来说,比起现在正在欧洲发生的战争,逗小狗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呢。一说到这些女人炫耀显摆那些可怜小狗的腻歪样子,简直就让人目瞪口呆。”
“确实,您说的一点儿不错。”
内海极其认真地表示同意。“而且,若是哪天那同一位女士带着她那行动乖巧好像教养良好的宠物那样走动,就是丈夫出现的时候了。”
摩根露出了一瞬思考的表情,随即和内海对视一眼,轻轻地笑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您知道的真多啊。”内海的眼角残留着一丝微微的笑意,开口说道,“刚才那道题,‘什么什么变奏曲’。想不到答案会是ENIGMA。ENIGMA变奏曲,之前没听过呢。若是只有我自己,肯定到最后也还是空着填不出的。”
“《谜的变奏曲》,是英国作曲家埃尔加的代表作之一。”摩根表情带着些得意地说完,口中哼了一段旋律,“你没听过吗?这样啊,有点遗憾呢。ENIGMA,恩尼格码,希腊语中是‘谜’的意思。据说埃尔加在这部作品的主题中布设了一些谜题,那其中有好几个至今都还没有解开。”
“原来如此。无法解开的谜题吗。”内海点着头,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海面,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一样的呢。”
“您说的‘一样’,是指?”
“喏,就是德军使用的最新的密码系统啊。”内海重新转向摩根,若无其事地悠然说道,“铁壁。无敌。绝对无法解开的谜。德军使用的密码机就叫‘恩尼格码’——他们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摩根的脸上浮现起困惑的神色:“抱歉,内海先生,你的工作是……”
“跟刚才自我介绍的一样,就只是个技术员啦。”内海轻轻地摆摆手,继续说下去,“摩根先生这么博识,我还以为您肯定是知道的……不过看表情,好像是不知道啊?恩尼格码密码机原本是作为商用被开发出来的。在莱比锡举办的万国邮政贸易博览会上推出,我们公司尝试地进了一台使用来着。但那之后,它突然从市场上消失,我们都觉得奇怪,然后就听说是被德国军方采用了。对手是德军的话,就没有办法了。那种密码机相当出色。当然了,若是变成军用,会进一步加以改良吧。”
“若是这件事的话……没错,我有听过。”摩根表情苦涩地开口,“说起来,恩尼格码密码机后来在德军手中被怎样改良,我也是听说过的。”
德军通过电气化手段,成功地把已有的商用恩尼格码密码机开发成了小型便携式密码机。
原本用作商业用途的恩尼格码密码机使用三个旋转式圆筒,实现了百万次以上的换字体系。德军在此基础上追加了可拆卸圆筒,再加上使用了插入式塞子,使得密码机内部的布线得以轻易变更,由于这样的改良,密码组合搭配方式的种类可能达到一个天文数字。这个数字,根据某种说法,是在二百兆以上……
“二百兆种……那么多吗!”听着摩根的解说,内海咻地吹了声口哨,“这么说,现阶段要想破译德军密码是绝对不可能的对吧?接受恩尼格码密码指示的德国U型潜艇神出鬼没,所以不可能预测到行踪。”
摩根内心很是纠结,沉默了片刻,但很快,再也忍不下去了似的,笑了笑说道:“真的是那样吗?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那可是两百兆种的组合啊?”内海吃了一惊似的瞪圆了眼睛说道,“而且,不同的密码机会根据不同目的使用不一样的呼叫号吧?总不可能把全部的组合可能一个一个试过来啊。真要这么做的话,密码还没解开,战争就已经结束了。”
“就算这样,只要是人类做出来的东西,不管什么样的密码理论上都一定是可能解开的。要做到这点,只要有一点点启发就可以了。”
“一点点启发……您的意思是?”
“比如说,嗯,这个嘛……”摩根用食指抵在眉心,继续说下去,“假设,是假设哦,有一篇已经预先知道其内容的文章。若是能够拿到和这篇文章内容一样的恩尼格码密码电文,通过对两者的对照就可以得到解码的线索,具体来说,就是能够得到破解恩尼格码密码转换结构所必需的,所谓的‘三字母代码’。您明白了吗?归根到底,不管怎样的密码都取决于使用它的人——就是如此。”
“总而言之您的意思是说,就算是现在被誉为嘴上无敌铁壁的德军的恩尼格码密码,终究也是和这个填字游戏一样,是吗?只要稍微有点线索,就能解开谜题?”
“填字游戏!正是如此!”摩根一拍手,脸上写着你深得我意,“使用二十六个字母的填字游戏里,若只是算组合,六个字母的单词大约有三亿。七个字母的话,理论上存在着八十亿种以上组合。可是我们却能从那八十亿种以上组合的汪洋大海里,轻易地找出比如POMORZE这么一个正确答案。要做到这一点,所需要的就只是稍微一点点的提示而已。”
内海摇着头,哎呀呀地叹着气说道:“摩根先生,您果然真的是头脑十分出色啊。再复杂的密码,碰到您也只有丢脸的份儿了。真是不想和您这样的人成为敌人呢。希望我们两国的关系别再继续恶化了。”
“嗯,内海先生,关于这一点,我和您的意见完全一致。”
说着,摩根的双手在身前夸张地打开。“前几天,日美之间的通商条约失效,对我而言也是极其遗憾的。这么一来,日美两国的贸易就陷入事实上的无条约状态了啊。以后彼此要做生意也变得困难了……咦,这有什么好笑的?”
意识到内海在苦笑,摩根好像生气了似的问道。
“抱歉。我根本不是在说那件事情。”内海在面前摆摆手,轻轻地缩缩脖子。他从桌上拿起报纸,熟练地唰唰几下卷成圆筒,垂下眼睛说道,“我希望关系不要再继续恶化下去的,不是日美关系,而是日英关系啊。因此,要是被身为英国人的您伪装成美国人,使用假护照进了日本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日英关系?假护照?”摩根颇为不解地眨着眼,“内海先生,您好像有很严重的误会了。我是美国人,跟英国完全一点关系都没……”
“不要再说了,摩根先生——哦不对,真名是路易斯·麦克劳德先生。演出结束了。”
内海抬起眼,冲着发愣的对方露出个爽朗的笑容。“或者说,用贵国秘密谍报机关使用的代号‘教授’来称呼您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