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六日,是二十六夜待的日子,江户城中的男女老少一齐出动,在芝高轮、品川、筑地等沿海一带的深川洲崎、汤岛神社境内,齐聚一堂,等待着月亮爬上夜空。
在这其中,品川地区就显得格外热闹,很多有名的茶馆、餐馆,为了抢占赏月的好位置,早在两个月前便去占座了。
人们对着大海,安放好座席,一拥而入。座席间不摆屏风,也没有隔断,赏月席好似岁末的澡堂冲洗房,大家摩肩擦踵,弹着三味线喧闹着,哇啦哇啦地等待着赏月。
那夜,月亮迟迟不肯露面。有不少人从中午开始,便放量饮酒、自由嬉闹,这时等不住了,背对着月亮升空的方向,已醉倒在地呼呼大睡。
诨名“颚十郎”的阿古十郎和本名土土吕进的土土助,这一天从傍晚起,便生意红火。他们在赤羽桥畔待客,等对了地方,才搁下轿子没多久,便有大户人家的老爷上门了,说急着赶去品川的观海楼。两人将人送到观海楼后,再返回赤羽桥,才撂下轿子,又来了客人。这次的客人,是将军家的直属武士,要去八之山的“大势”。阿古长见此人出手阔绰,便开价银一分。送到以后,再回赤羽桥,这厢搁下轿子,那厢客人又上门了。
晚上八时,两人开始在品川宿附近,等待着赏月回程的客人上门。一个客人去麻布,送到后回品川又抬了一个去芝口,接着是一个去铁砲洲的。他们从傍晚到夜里,来来回回地,一共搭载了十一名客人。仙波阿古十郎与土土助就算再皮实,也已经累得精疲力竭。
土土助道:“今天的生意好得吓人。我趁着势头好,没头没脑一个劲儿地跑,回头算一算,今天应该跑了几十里路了。要是走直道,咱现在怕是要跑到,岩国的锦带桥哩!……”
阿古十郎软绵绵地靠在轿子上,叹息着道:“哎,真是的!……抬得我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只能勉强站住。单是放在大碗里那点轿子钱的分量,都能让我往前栽倒下去,真是拼了命了。”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咱们两个人也没有那么想赚钱,虽说趁着生意好,不歇脚地跑了一天,可是,做轿夫发家致富,说出去实在丢人。今天这钱赚得让人心里发毛,咱把轿子钱都丢了吧。”
“先不扯闲话,在这里站着不动,立马又要来客人了。咱趁现在赶紧吹熄提灯,先走为上。”
“好嘞!……”土土助赶忙答应了一声。
两人吹灭提灯,抬起空轿子落荒而逃。一来一去已是夜里一时多了,两人扎着头巾走到札之辻,突然从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喂,等一等!……你们去哪儿呢?”
轿子前后各闪出一个人影来,两人皆穿着深蓝色的棉长裤,脚蹬一双目明草鞋。
“喂,抬轿子的,快把脸露出来!”
月光清丽,可是,那两人却突然从袖兜里,掏出长明灯来照。
“您尽管看。”
“少废话,去哪儿呢!”
“回神田。”
“神田哪儿?”
“佐久间町。”
“是轿夫长屋吗?”
“不,不是,这是我们自己的轿子。”
“胡说什么呢,看你们长得就不像,会有自己的轿子。主子大名叫什么?”
“气障野目明。”
“这是说我吗?爱说就说吧,露出肩膀来!……”
“您尽管看。”土土助不服气地一拍手。
“少废话!我让你们闭嘴!……”
那探子突然伸手,将他俩的汗衫扯到肩膀下,拿手指摸了摸肩头道:“你们才干这行吧。”
“让您见笑了。”
“啰唆!……好了,快走吧!”
两人走到四国町的二丁目街角,又有人喊道:“等一等!……去哪儿呢?”
那之后,芝园桥被拦了一次,御成门又拦一次,田村町再拦住了次。到了日比谷的街角,又听到一嗓子:“等一等!去哪儿呢?”
阿古长和土土助筋精疲力竭,再也受不了这般折腾。土土助道:“不行了!不行了!……这么下去,回到佐久间町,天都要亮了。都说福兮祸之所伏,果然没错。阿古长先生,看这样子,江户城里正在进行,大规模地搜捕行动呢!早知道如此,真该早点收工。”
“不知道是不是搜捕,不过,这样到处设卡盘问,真的可是吃不消了。”阿古十郎连连摇着脑袋,“下次再被拦住,咱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拔腿就跑吧。我们乃是轿夫,比脚力绝对不输给那些探子。”
“好嘞,给他们点颜色瞧一瞧,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没处发泄哩!……”
过了马场先门,从日比谷走到数寄屋桥,快到锻冶桥边时,黑暗中闪出一道亮光。那是月光洒在河面上,反射到十手捕棍上发出的光。
“阿古长先生,那里有人。”
“是啊,看着了。咱动手吧,大闹一场,好好给他们几拳,丢上轿子抬到护持院之原,在那里把人丢下。”
“明白啦。”
土土吕进抬前棒,他啐湿了拳头,悄悄靠近。那埋伏之人不知已被看破,缩了缩下巴,探出半个身子来,按住轿子道:“等一等!去哪儿呢?”
土土助大喝道:“畜生,我还想问你呢!……”对准那人心窝便是一拳。
“呃!……”那人哼了一声,连忙后退几步。
土土助有些犹豫地,转头对阿古十郎道:“阿古长先生,刚才那人的声音,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是啊,我刚也这么想呢。”
土土助赶紧将那人拉起来一看,埋伏的竟是瘦松。他张着嘴巴,一脸呆滞,已被打晕。土土助伸手挠挠后颈,笑道:“哟,这下可不好了。阿古长先生,这人是瘦松大人哩!”
瘦松是神田捕头,当昔日的江户第一名捕——仙波阿古十郎,在北番奉行所做例缲方时,便跟随阿古十郎左右,人称干瘦的松五郎。他跟着阿古十郎,磨炼出断案手法,现在说到神田的瘦松,也算是江户城里,小有名气的捕犯高手。可他眼下竟被人一闷拳,打翻在了地上,实在丢人。
阿古长听说是瘦松,顿时大惊,连忙凑过来道:“哎呀,确实是瘦松啊,晕了表情还这么奇怪。这样丢着他也不是个事,快唤醒吧。”
两人深谙此术,扶起瘦松,在他背后轻轻地敲了两下,瘦松马上喘过气来。
“去哪儿呢!……”松五郎醒来张口便问。
“说什么呢?睡迷糊了?……”颚十郎嘟囔了一声,“瘦松,是我啊。”
瘦松五郎呆呆地抬起头,看着仙波阿古十郎,惊呼道:“啊,是阿古十郎啊,您来得正好。案子我回头慢慢跟您说,先去找那朝我胸口,打了一拳的混蛋算账!畜生,跑哪儿去了?”
土土助挠挠脑袋,苦笑着说道:“瘦松大人,您别怪我。我要知道是您在那儿埋伏,我就不动手了。因为今晚每过一个街角,路口都遭人拦截盘查,我们两个人憋了一肚子火,说定了再遇到一个拦我们的,就上去给他一拳,然后逃走。我俩刚说定呢,您就出来拦了……”
“好嘛,反正我不过是个挨人拳头的路人配角,哪轮得到我抱怨呀!……”松五郎一脸不忿地抱怨着。
阿古长安慰他道:“你别生气嘛。这都是赶巧了,话说你们这样,大张旗鼓地安棑人手,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呀?”
瘦松很快将被打一事抛在脑后,认真地回道:“您也知道,那个重三郎的伏钟组,不久前刚刚犯过大案,闹得天翻地覆,没想到今晚又出手了!”
“哦,他这次干了些什么?”仙波阿古十郎认真地问道。
“四天以前,从出羽的庄内鹤冈用马,送来七万六千两小判,放在神田左卫门桥的酒井大人的金库里。重三郎将这笔钱全部盗走了!”
“为什么要把那么大一笔钱,放在金库里呀?”颚十郎皱着眉头,不快地问道。
“前一阵子,因外籍船只引发骚乱,会津、川越等藩,受命轮流在江户湾警备放哨,所以,才将所需的费用,从藩地紧急运到了江户。”
“原来如此,那重三郎这次是怎么偷的?”
“他这次也出手利落,整个犯案过程,简直像是落语故事。驮金的马队从鹤冈出发,是在上月二十二日。伏钟重三郎人在江户,却对这时间了如指掌。他一听说钱出了庄内,便买下酒井大人家宅邸南面的金鱼店,在金库正下方挖了一个池子,一直通到神田川。整整一个月,他们将池水一点一点地,引去了金库的土墙边。这么一来,不论多么坚固的土藏,都会不堪一击。地面上追加了二、三十个巡查彻夜守护,真像是被糊弄了一般。
“另一个失窃的要因,是七月二十六号,正好是忠宝大人的生日,每年一家人都聚集在八之山的浜宅邸,大摆酒席庆生赏月。虽说金库看守,不至于被请上酒席,可这样的气氛下,人们到底会放松警惕。看守们聚集在休息室,得到了打赏的酒菜,喝得兴致盎然。而那地下,重三郎一伙人正从神田川,一路顺流而下,敲开已经脆弱不堪的土墙,将七十六只千两钱箱,一股脑地偷了个精光。”
“哟,干得真漂亮。”阿古十郎咂着嘴赞叹道。
“罢了,您可千万别夸他们呀。”
“话说回来,那么重的钱箱,他们总不能抱着游出去吧?”
“不是,他们分两组人,一组潜下水去,将千两钱箱装进网里,还有一组在神田川上,准备好了船,拉网收箱,简单得很。”
“原来如此,真有一手。后来怎么样了?”
“要说这酒井大人,也不是吃素的,他安排人每隔一小时,就从金库的窥探孔查看情况,所以,很快便发现钱箱被盗了。真是走运!……”
“走运?此话怎讲?”
“这次应对得特别迅速。七十六只千两钱箱,不是一两艘小船能装下的,肯定得动用房州的运石船。而运石船如果逆着神田川上行,必然无路可逃,只能顺流而下。而且,运石船吃水较深,往上游走到御茶水那里,就无法再前进了。因为分析得准确,所以,酒井家撇下了左卫门桥的上游,将全部人力派往下游,布下天罗地网。”
“伏钟组的船来了吗?”
“来了。他们用了演戏布景用的张子,就是几张日本纸糊起来,用拿胶水和丝瓜衬出形状,做成石块形的那玩意儿。他们用张子做石块,放在千两钱箱上,远处看去,和上总的运石船没有两样,任谁都看不出来。就这样,那运石船在森严的戒备下,悠哉游哉地一路行驶到了北新堀。但是,阿古十郎,我也不傻。我在北新堀河边寻思,要说装石头运石船,一般都应该逆流上行。房州上总的运石船又不拉茶叶,装着石块从上游往下行驶,实在可疑。所以,我赶紧将那艘船叫停,上去查看,没想到拿手一拨弄,发现竟是空心假石块。至此,伏钟组被一网打尽。人称伏钟组三霸的镊子阿音,阿弥陀六藏和骏河阿为,这一回都落网了,不仅如此,打扮成船老大,撑船篙的十二名同伙,也被一并抓获,落入我们手中。”
“那么,今天晚上,你们大张旗鼓的是抓谁呢?”
“我们没有料到;那伏钟重三郎在茅场町上岸。一路追踪后,发现他从茅场町上岸,跑去了八丁堀,在八丁堀的船宿‘船清’坐筏子去了浜松町一丁目,随后进了棉布店佐土原屋。我们赶紧杀去佐土原屋,怪就怪我们心太急,进去后抓住的,是坐在一楼,摆弄棉布的五、六个小喽啰,伏钟重三郎和十二三个要犯,从二楼四散逃走,所以十一时前后,才闹得不可开交。
“好在我们都布置好了,而且从那一带到田町,不是护城河就是桥,我们便对伏钟重三郎围追堵截,一路逼到芝浦。夜里月色极好,我以为:只要逼进那片平原,一定能够抓到人。谁知道我实在太大意了,明明看到他穿过草原,可追到海岸边一看,贼人却毫无踪影,也没有发现他坐小船逃走的迹象。大家猜测,他是不是跳海游去别处了,所以才有了方才的大搜捕。”
有一头黑色大鲸鱼,被运到两国供人观赏。
那头鲸鱼从头到尾,接近十二米长,身体最粗的地方,需要五个成人才环抱得过来。这条鲸鱼出现在江户城里,如图上画的一般喷着水,别人喊它一声“鲸鱼”,它还会发出“唉哟”一声进行答应。这是鲸鱼第一次造访江户。
人们根本没有见过活着的鲸鱼,就更别说看活鲸鱼游水了。观赏鲸鱼需要买票、大人一百文,小孩五十文。
“听说两国来了条黑鲸啊,去看了吗?”
“喂,松哥,听说有条鲸鱼,从仙台的金华山,运到除垢场的高物屋来了!……”
“阿花姑娘,听说那鲸鱼要展示出来,供人观赏哩,据说鲸鱼会抱着小鲸鱼喂奶哩!”
“老朋友呀,我看过画上的鲸鱼,不料有生之年,能在江户城里,看到活着的鲸鱼游水。咱两个老头,何不结伴去见识一番?”
“先生,我听说两国能看活鲸鱼。作为武士,理应开拓视野,请您务必前去观赏。”
无论是理发店、澡堂、围棋会所还是小餐馆,只要有两人在,一定会说起这头鲸鱼。一股鲸鱼热潮席卷江户城,城中八百零八町的人,一股脑儿地涌入了两国,那场面堪比本门寺做会式。
高物师深草六兵卫既出生在浅草奥山,也在奧山长大,虽说年纪不大,却是个很有胆识的男人。他一双草鞋踏遍日本各地,每次都带回了不得的新奇玩意儿。
安政二年,深草六兵卫从长崎带回一条大锦蛇,次年夏天,又搞来骆驼和长颈鹿。六兵卫搭了一间高物屋,可是里面陈列的,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吓走了客人,所以,他就得了一个诨名,叫作“吓哭八方来客的六兵卫”。
今年六月,深草六兵卫丢下了五百两重金,买下在金华山附近海域搁浅的鲸鱼。
六兵卫搭起一间二十来米宽的小屋,竖起一块六米多长,画有鲸鱼喷水的大看板,他在小屋的墙板上,开出了两扇小窗户,另三侧做成了观众席,将鲸鱼放在正中间,四面用大幕围上。等客人都坐满了,便一气揭开幕布,只见一个美女解说员骑在鲸鱼背上,她身上穿着黑天鹅绒料子的和式礼服,衣服上还用金丝银丝,绣出鲸鱼喷水的图案。亮相结束后,十来个身穿鸣海绞和服,扎着外黑内白鲸腰带的舞女,一齐登台。舞女们唱着“围上白与黑,鲸腰带扎得紧”的鲸小曲,和着节拍翩翩起舞。舞跳完了,演出到此结束。
这演出处处紧扣鲸鱼主题,大受欢迎。而那鲸鱼只管躺在白沙上,既不喷水,连尾鳍都不动一下,而且还有些腥臭。这正是此乃活鲸鱼,而非张子糊成的假货的证明。客人花了一百文钱看到了活鱼,满意而归。
“您去看了两国的黑鲸鱼了吗?”
“还没呢,一直想着要去,不知不觉就耽搁了。”
“哟,可一定要去瞧一瞧呀,可了不得。告诉您,那鲸鱼还会喷水呢。没看过鲸鱼喷水,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江户人呀。”
鲸鱼演出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在江户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开演的第一日,高物屋还勉强能容得下来客。到了第二天,从小屋所在的除垢所,到两国的大广场,全都挤满了人,连转身都甚是困难,热闹非凡。
高物屋的小窗前面,用竹篱笆围出一块空地,小窗上就是望楼,上面站着消防员和医生。他们一看有人受伤,便用消防钩将伤者吊上望楼,进行紧急处理。
高物屋中也乱作一团,不输于外面。三面的观众席上,全挤得满满当当,大家满头大汗地等待大幕掀开。因为从四面八方往前挤,所以,连伸手擦汗和转头都很困难,只能面朝前方,双眼平视,站得笔直,转一下眼珠都觉得费劲。
正当观众等待得不耐烦时,突然从后台那里,传来了波涛声。大浪小波波,狂澜怒涛,后台拿小豆一个劲儿地,做出水声来,听得观众纷纷产生晕船的奇妙幻觉。
观众稍微有些想吐,只听传来鲸船竹法螺声,号声一响,黑白相间的鲸幕应声揭开。鲸鱼是货真价实的。
一个大如五百石渔船的黑色巨物,瞬间闯入了眼中,观众们全都着了迷,激动得一起哇啦哇啦大喊。喊声震天,几乎就要掀开高物屋的房顶。
骑在鲸鱼背上的,是方才说过的那位标致的女解说员,她梳着一个裂桃髻,晃着脑袋,用清脆的嗓音开始了解说:“诸位请安静。这次为大家展示的这条黑鲸鱼,想必大家都在各式绘画、刺绣中见过。活鲸鱼来到江户,这是头一遭。江户乃是日本四十五洲中,一顶一的要地,在将军大人的脚下,各式新奇异物数不胜数。可是,我家这条鲸鱼,才真正让人大开眼界。走过路过不来瞧一瞧,日后蒙羞后悔,而亲眼一见,则是一生的财宝,必能在子子孙孙中口口相传。请大家瞪大眼睛,仔细看着,这鲸鱼从头到尾,长有六间半又一尺二寸,腰围二十六尺六寸,重达一千五百贯。给您打个比方,这条鱼相当于三个天王寺的吊钟。接下来邀您观赏鲸鱼喷水,在此之前,要向您介绍这头鲸鱼的悲惨故事。且说这无心的海鲸也有爱情,对子女倾注爱恋的不只人类,着火原野上的野鸡、夜晚的鹤、锖田的麻雀皆会护子。就更别说这鱼中之王——鲸鱼了。它对幼崽的爱意之深,令人感慨万千。各位,您眼前的这头鲸鱼,可不是普通的搁浅鲸鱼,它于上月十二日,被家住奥州仙台金华山港町的渔夫——茂松在近海捕获。当时,茂松发现海波间有个黝黑的巨物,靠去左舷仔细一看,竟是一头刚刚出生的幼鲸。茂松将这稀罕玩意捕捞上来,正要返航,身后竟喷起一道鲸鱼水柱。只见母鲸浮出水面,眼中带着泪花,追着被捕的幼鲸跟了上来。茂松可怜那母鲸,也曾想要就此作罢,将那条幼鲸放生。无奈连日空网,捕到一头鲸鱼,乃是难得的大丰收。茂松心一横加快了船速。谁知那母鲸紧贴船舷,不顾自身安危,一路追随。不久,船入海港,茂松狐疑地回望一眼,才知那母鲸已几近发狂,她同渔船一起入了港,便搁浅在了近海,看那样子,似是在说,若救不回幼崽,便要死在这里一般。之后经多方辗转,本高物屋的六兵卫可怜这对母子,将两头鲸鱼一同带回江户,放在这里供大家观赏。解说到此为止,各位,接下来本想邀各位观赏,鲸鱼喷水和母鲸哺乳,可这鲸鱼到底是从乡下初次上京,被江户的繁华吓破了胆子,现在只是瘫软卧倒在地。喷水哺乳留作下次余兴,今日,先让大家听一听鲸鱼的声音。我喊她鲸鱼,她便回答我‘哦哟’。大个子,您可好好表演呀。”
女解说员说罢,提起扇子,轻轻敲着鲸鱼的脑袋,喊了一声:“鲸鱼呀。”话音刚落,从老远传来一嗓子“哦哟”的应答声。女解说员悄悄转去鲸鱼的背后,紧接着是方才介绍过的鲸鱼舞。演出到此结束,清场换下一批观众。
然而,这头鲸鱼竟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
当天晚上,深草六兵卫的高物屋开了一场庆功宴,庆祝鲸鱼表演大获成功。
将观众送走之后,高物屋主、若太夫、会计、后台和道具工,加上舞女和女解说员,全都走上了望楼二层,又喝又唱,哇啦哇啦地大闹了一场。这场庆功宴从深夜两点开始。
若太夫说完贺词,大家击掌祝贺,高物屋主六兵卫给各位一一斟酒。庆功仪式结束以后,大家便抛开礼节,尽情地喧闹起来。他们拿过手边的三味线、太鼓和阵钲,呜哩哇啦地吹拉弹唱起来,到后来浪涛声也加入进来,简直热闹极了。
快到凌晨五点时,负责后台的勘八,晃晃悠悠地踱着步子去上厕所。他靠在观众席上方,借着明晃晃的月光,眺望昏暗的舞台,只见那条鲸鱼正静静地躺着。
“哟,在睡觉呢。”勘八念叨着拐进厕所,尿罢重返二楼。之后不久,拉三味线的阿秀姑娘也去了厕所。她走过看时,鲸鱼还好好地躺在原地。阿秀姑娘回来以后,木户番与太六下去上厕所,可是,那时鲸鱼已经凭空消失了。
与太六从厕所回来的途中,靠在观众席的顶上,随便往舞台方向瞟了一眼,谁知道那条鲸鱼,竟然无影无踪了,只留下了一地白沙。与太六还以为在做梦,深吸一口气,再次定睛一看,自己没有喝醉,也不是在做梦,怎么看都不见鲸鱼的影子!
他大吃一惊,磕磕绊绊、气喘吁吁地顺着粗木梯子,爬上三门,探出个脑袋大喊:“老大,不好了!……鲸鱼它……”
大家都以为他在开玩笑,谁也没有当真。与太六争辩道:“畜生,现在哪里是开玩笑的时候,如果你们都不相信,便自己亲眼瞧一瞧去,鲸鱼真不见了。”
六兵卫半信半疑地站起身来,大喊道:“好呀,与太六,要是你扯谎,咱走着瞧。”
高物屋全员一起跟着六兵卫,浩浩荡荡地走去舞台,确认真假。到那里一瞧:嘿,妈妈咪呀,那条鲸鱼还真是不见了。
大家“呜哇”惊叫一声,腿都吓软了。
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会来偷这头鲸鱼呢。再说,从阿秀去厕所回来,到与太六去厕所,其间的相隔时间,不过短短十分钟。如何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头近二十米长的鲸鱼偷走呢?
这间高物屋每隔三尺,都有一根埋柱,其间有竹篱笆,上面铺着草席。六兵卫将鲸鱼运进小屋时,在前方和左右两侧,各都放了原木,抬着鲸鱼的尾巴,好不容易才将它拖上舞台。若要将鲸鱼偷出去,怎么想都得先拆掉高物屋的一面墙板才行。
然而别说埋柱,现场就连一张草席都没有弄破。这头鲸鱼仿佛云雾一般,“唰唧”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
龙飞升还有所耳闻,可是这鲸鱼飞升,实在闻所未闻。
虽说看不破其中就里,但是,鲸鱼乃是六兵卫花五百两,买下来的重头戏码。高物屋一组人等天一亮,便赶去浅草桥的诘番奉行所报了官。
此案失窃金额巨大,诘番奉行所的番众们,也处理不了。本月正好轮到北番奉行所位月班,诘番奉行所便立刻赶去常盘桥汇报。
瘦松追赶伏钟重三郎,整整追了一个晚上,累得几乎散架,刚刚返回衙门。
“什么?两国的鲸鱼被人偷了?……少胡扯吧!”松五郎满脸笑着,连连摇头,“我问你早上洗脸了吗,知道番奉行所这里,不是游玩的地方吗?”
番众慌张地解释道:“不……不和您开玩笑。有谁这么一大清早的,赶来和您找乐子呀,是真被偷了!”
“这鲸鱼要怎么偷?”
“嘿嘿,这就不知道了!……”
“此事确然当真?”松五郎一副被什么东西噎住喉咙的表情,难以置信地问。
“对,千真万确呀。”
“好,咱们这就瞧一瞧去。”
瘦松五郎便从广小路那里,一路去往除垢场。到了高物屋前面一看,乱哄哄的全是人。人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此事。
“听说今天早上,鲸鱼被人偷走哩!……”
“不是,才不是呢。说是那鲸鱼自己游走的啦!……”
瘦松分开人墙,走进高物屋,若太夫和后台杂役们,彻底没了主意,环抱双手,呆呆地站在舞台的白沙上。
“听说您这儿的鲸鱼被偷了?”
那后台杂工急得快哭了,点头行个礼道:“情况正如您所见。”
“真有如此奇怪之人,干出这样奇怪的事。偷鲸人还真是闻所未闻,这都能编故事了。”
“哪里是编故事的时候,我们正要死要活呢。”杂仪急得蹦天索地,抓耳挠腮,不住摇头叹息着,“老大花了五百两买下那鲸鱼,才演出两天,就凭空消失了,这叫咱怎么回本呀!”
痩松五郎走去铺着粗草席的一侧,逐一查看了埋柱的根部,再次回到众人中间,好奇地问道:“没有看到有搬运出去的痕迹啊。难道不是这里自打一开始,就没有鲸鱼吗?你们可别随便惹乱啊。”
若太夫胆怯地道:“我们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再说,到昨天为止,好几千人都看过鲸鱼了。”
瘦松抬头盯着若太夫道:“要么就是你们内部人员作案。你们就在二楼,这么大个儿的鲸鱼,被人搬出去了,怎么可能没有人听到。那鲸鱼不是死了,便是在睡觉,抑或是得了霍乱,肚皮朝天死了。如果那鱼现在还睁着眼睛没死,实在不合常理,对吧?”
六兵卫从后面走上前来道:“您说得句句在理。我们所在的地方,就在舞台正上方。那么大的鲸鱼被偷出去,竟无一人察觉,实在不可思议。然而,与太六冲进来说鱼没了时,在场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我们满心以为,他在同大家开玩笑,走下楼一看,却如目睹了妖狐变身一般!……”
仙波阿古十郎听闻此事,哼哼着笑道:“还有人将自己绑在风筝上,去偷城楼顶的金鯱哩。若是有必要,鲸鱼也好,别的东西也罢,想偷总是有办法偷的。这种事没什么好稀奇。”
瘦松呆呆地问道:“有什么必要偷那东西?……偷走那么大一头鲸鱼,到底想拿去做什么用呀?”
“如果是我,肯定拿来煮火锅吃。”
“您就别开玩笑了。说真的,我到现在还觉得,这种事情不可思议呢。”
“这确实不可思议啊,有何必要因人而异,外人难以理解。想来是那鲸鱼身子里藏有玄机,对犯人而言十分重要。做成鲸鱼火锅,虽是一句玩笑的话;可是,这么大的东西,放在谁手里都不好处理。将鲸鱼从它原本应在的地方,大费周章地偷出来,这其中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别无他法的缘由。你往这个方向想一想,应该就能明白: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偷鲸鱼了。”
“阿古十郎先生,那您有头绪了?”松五郎激动地问。
颚十郎摇头道:“具体案情还不清楚,不过,将鲸鱼偷走的手法,我倒是知道了。”
瘦松大惊道:“哎,您说真的?……那犯人到底怎么偷走鲸鱼的?”
颚十郎有些无趣地答道:“你用不着逐一查看埋柱底部。因为犯人不是将鲸鱼整条偷走的,定是切成小块,分批拿出去的。这还用说吗?”
“可就算要切,鲸鱼那么大……”
“一两人肯定做不来,可要是有三十个人分工合作,不消两小时,便能轻松将整条鲸鱼分割运走。先掏空内脏,然后割掉肥油脂肪部分。把肚子开个大洞之后,鲸鱼不过是一堆骨头和肉,任切任割,不难处理。只要分割成单人能扛动的大小,三十个人往返两、三次,便能一块肉片不剩地如数搬走。手法应该就是这个,瘦松。”
瘦松一拍手道:“原来如此,佩服!……可是,我还有个疑问。最初勘八下楼,紧接着是拉三味线的阿秀姑娘,两人下楼之时,鲸鱼都还好好地躺在台上。可等与太六下来看时,那鲸鱼就不见了。从阿秀回到楼上到与太六下楼,其间相隔不到十分钟。就算是分割带走,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那庞然大物处理妥帖吗?”
“你这话有意思。勘八和阿秀都没有说过,他们去摸过鲸鱼,两人都不过是在距离舞台,很远的观众席顶上,借着月光,看到类似鲸鱼的物件罢了。”
阿古十郎说罢,指着缠绕在舞台正上方横梁上,五个绳套模样的东西道:“喂,瘦松,你说那是什么呀?不觉得在奇怪的地方,挂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吗?”
“那东西有什么说法吗?”
“还没有明白?……我直说了吧。他们在这横梁上,挂上一块画有鲸鱼的大幕布,在幕布后面处理鲸鱼。梁上的绳套就是明证。换言之,勘八和阿秀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幕布上画着的鲸鱼,将那画当成真正的鲸鱼了。怎么样,瘦松先生,您都明白了吗?”
瘦松应道:“哎,我无话可说了。现在知道是怎么将鲸鱼偷出去的,我多嘴再问一句,犯人偷这条鲸鱼,究竟要做什么呀?若是整头偷走,还能拿来给人看看,可是这都割碎了,还能派什么用处呢?”
“我从方才起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呢……”仙波阿古十郎说罢,垂下眼去沉思片刻,突然说道,“喂,瘦松,昨天晚上你是在哪儿,追丢的伏钟重三郎来着?”
“在芝浦。”
“原来如此,那么,这头鲸鱼又在哪儿呢?”
瘦松猛地一拍手道:“哟,混蛋!……莫非那伏钟……”
颚十郎微笑道:“想来他是没有往海边逃。他被逼得走投无路,趁机躲进了刚被人拖上岸的鲸鱼口中。可伏钟不知道,这头鲸鱼是供人观赏用的。躲进鲸鱼嘴里倒是不难,可是,等回过神来一瞧,自己竟被一两千个看热闹的人团团围住,无法脱身。他躲进鲸鱼嘴里时,一心只顾逃命,等鲸鱼被运到高物屋后,为了让鲸鱼躺好,髙物屋用木桩和渔网,将鲸鱼头牢牢固定住。已经无法从内往外打开鱼口了。重三郎在鲸鱼口中一事,只有他的部下乾儿知道,他算计着老大也差不多,应该脱身回来了,却一直不见重三郎的身影。乾儿混迹在观光客中前来察看,发现了我方才说的情况,为救出重三郎,这才想出了分割鲸鱼的法子。”
瘦松五郎一时无法完全接受,继续问道:“那么,只要拿掉绑住鲸鱼脑袋的渔网便好。为什么非要花这么大力气,将鲸鱼切块偷走呢?”
“这正是伏钟组不寻常之处。此事若处理不好,容易败露,让人知道伏钟至今为止,一直躲在鲸鱼的口中,留下马脚。若是这样大费周章,营造出鲸鱼飞升,凭空消失的假象,可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这不可思议的事件上去,无暇考虑伏钟的下落。此案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案子我都明白了,真是打心底里服了,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没有搞懂。昨晚到今天,我派了大量人手,漫撒在江户城里搜捕,这两国地界,更是搜查的重中之重。每个十字路口和背街空地,都安排有人巡查,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一片往北走,就是两国桥和千岁桥,往南走有两国二丁目的辻番,和中之桥的辻番奉行所。在这四个关卡的封锁下,这一区域就如一只四方口袋。若有三十人背着鲸鱼肉,满大街到处晃悠,立刻便会被抓。可我从未听到这样的消息。这三十个伏钟的手下,到底藏去哪里了呢,阿古十郎。”
“你如此糊涂,倒也令我佩服。既然他们没经过那四个关卡,就一定还在四个关卡围成的区域内,这是顺理成章的推断。”阿古十郎两手一拍,叹道,“在这块区域里的店家,虽不止十几二十间,但能接纳三十人,和那么多鲸肉的也不多。只要逐一排查,不消一个小时,定能查讫。”
两国二丁目的角屋敷,是浪人武士铃木仁平开设的大型射箭场。瘦松五郎和仙波阿古十郎走进店里之时,伏钟重三郎正老老实实地,在长火钵边煮着鲸鱼火锅,正与小妾阿泽对饮。
伏钟重三郎身穿一件松坂棉制的和服,腰扎屑系织的角带,长相端正,似有大名储君的派头。只见他扭头苦笑道:“仙波先生出马,我只能束手就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