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别挤……别挤啊!……畜生,都让你别挤了!……浑蛋!……”
“请给点冰吧……”
“又不是就你一个想要冰,大家都等着呢。”
“我只要一点就好……”
“正在按次序发呢,你排队等等。”
“其实……”
“喂,那边的武士,我们都在大太阳底下等了四小时了,你刚来就想往前插队,脸皮也太厚了吧?”
“真的非常抱歉,其实……”
这里是本乡向冈,加贺大人的赤门,著名大名前田加贺守的御守殿宅邸。这座宅子非常大,从本乡横跨下谷的“根津”,占地十六万坪。宅子中的“育德园”乃是著名庭院,内有竹径凉雨、怪岩红枫、蟠松晴雪等“育德园八景”,泉石林木布置考究,极富雅趣。
这座宅子在弥生町那头,开有一个便门,正对着北邻的水户大人的中宅官邸。在那座门口,挤满了手拿大碗和陶罐的男女老少。他们组成一条四列的大队,一直往“根津”神社方向延伸。
原来,这天恰逢加贺大人的雪振舞。这是江户城盛夏时节,一个重大的民俗节日。曾有川柳说:“加贺屋宅邸,众人皆称土地凉,俯身舔黑泥。”嘉永版《东都游览年中行事》记载说:“六月一日,有赐冰节的祭祀活动,加州侯对上贡冰,并将盈余的冰雪分发绐庶民纳凉。”
“赐冰节”又称作“冰室祭祀”,与三月三的桃花节、五月五的菖蒲节、九月九日的菊花节一样.都是历史悠久的祭奠活动。自广德天皇时代,山之边福住的冰室向朝廷进贡冰块以来,每年六月一日,就被人们称为冰室节。那一天,江户城的西丸,会举行富士冰室的祭祀仪式,朝廷会对伺候了自己的大名、小名赐予冰年糕。
民间则在这天,吃用前年天冷时,收集的寒水做的年糕,以示庆祝。人们会去江户富士拜神,到驹入的真光寺内敬拜,劝请供奉在寺中的富士权现,拜完了买些稻草做的唐团扇,冰年糕和冻豆腐回去做土产。
六月一日的冰室祭祀上,有一项古老的仪式,即加州侯向朝廷进贡冰雪,民间将此仪式称为“加贺大人贡冰”。这一仪式传承了延喜式的古风。
在前一年天冷时,加贺家会在宅邸的空地上,选一块干净的地方,挖个两丈多深的大洞。人们在坑里铺上新草席,放进一只装满冰雪的桐木大箱子,再拿周围数万坪内,收集来的雪盖在箱子上,又在雪上铺上厚厚的席子,最后垒成一个高高的土包。等春天一过,到了六月一日,人们在艳阳下打开土堆,将周围的冰雪扒开,取出装有冰块的桐木箱,抬上轿子,即刻从一之桥进里城,送到御车寄。
装雪的桐木箱送到御车寄,由坊主附添陪着御侧用人,送到老中的用部屋,接着依次从用部屋传到时计之间坊主、侧用取次。最后送到将军手上时,早已迫不及待的将军,就将箱中的冰雪盛入碗中,夸赞一句:“牙格嘻嘻,今年的雪格外清凉。”
人们得知加贺大人的冰,已经送往曲丸,本乡、下谷一带的百姓自然不用说,还有人从老远的下町赶来。大家不分远近贵贱,一律手拿容器,等着分到剩余的冰雪。有人在烈日下排了半天队,终于分得了一点冰。赶忙坐上轿子往日本桥赶,可碗里的冰还是融化成了水。这水实在太金贵,即便化作一摊温热的水,人们一想到这是冰块化出来的水,还是会觉得格外珍惜。江户的水不好,在盛夏吃到冰雪,是百姓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加贺大人的冰,深得大家追捧。
就在大家拿着大碗和盖碗,排成四列长队时,却有个人一直分开人群往前挤。他一再被侍卫拦下送回队尾,可不久又挤上来。此人四十二、三岁,一副浪人武士打扮,一直嚷嚷着“给点冰吧”。看此人长相周正,眼睛上方生着一道一字眉,可也许是长期的浪人生活所致,他脸颊消瘦,鬓角毛糙,没精打采地耷拉在耳朵上,一副贫苦相。
他似乎没有妻子,身上那件旧和服帷子上,打的补丁针脚很乱。腰上绑着一条经线早已磨断的旧博多腰带,好像扎了一根绳子似的。腰上佩刀的刀鞘,倒是丹后涂的漆具,不过,里面插的大约是把竹刀。由此看来,他应是一个容易冲动、一不留神便会抽刀动手之人。
此人面如土色,唯有眼睛如点着火一般,炯炯有神。他一边奋力地往前挤,一边神神叨叨地喊道:“求求您了,给点冰吧……”
侍卫终于生气了,厉声呵叱道:“畜生,你怎么又挤上来了?做人怎么能这么不讲理呢!……都说了是依次分发,快问去排队!……”
那浪人相的男人喘着粗气道:“真是万分抱歉。我插队乃事出有因,其实……”
“什么其实不其实的,就你一个人扰乱次序,大声吆喝、你看别人都安安静静地,排队等着呢。”
“实在是我的独生子近日患上疫病,整日高烧不退!……他烧得迷糊,却记得每年的赐冰,从四五天前起,就一直说胡话要冰要雪。我只能反复安慰他,说明天就有了,明天就有了。直到今天早上,听说马上就要起冰了,我才飞奔过来。”
侍卫不耐烦道:“谁不想要冰雪!……你孩子得疫病又算什么?还有人父母濒死,想让他们最后舔上一口冰,今天一早天蒙蒙亮,就来排队的呢。要是大家都拿父母临终、孩子害病来做借口,那还了得?这冰我们按顺序发,你快去排队吧。”
那浪人低声下气地垂头道:“我为一己之私,真不知如何向大家道歉好。可我丢下发着高烧的儿子,一个人来求冰,一想到可能会分不到,便焦躁难安。”浪人两眼通红,环视排队众人,“对排队的各位,我只能这样了……”他拿着大碗下跪,“我只能这样给大家赔不是。求求大家行行好,让我插个队吧。”
侍卫皱眉道:“你在这里下跪,我们也不好办。这分冰照规定,就是按照先后顺序发的,去后面等着轮到你吧。”
“我如此苦苦相求,都不能网开一面吗?”
“你太缠人了!”
“若实在不行就算了……我回去排队……失礼了……”浪人眼里噙着泪花,垂头跌跌撞撞地,往“根津”方向走去。
那之后不久,终于起了冰,队伍开始缓缓往冰室方向移动。冰室前站着十来个冰见小吏,手拿金勺子等在那里,依次往人们递过来的大碗和盖碗中盛冰。
“好了,下一位。”
分到冰的人欣喜万分,说一句:“劳烦啦,谢谢!……”便拿袖子将碗口遮盖起来,急匆匆地一路小跑离开。
方才那位浪人武士,依旧一脸焦躁,无比羡慕地目送那些分到冰雪、欢欣雀跃、匆匆赶路回家的人。
排队的人很多,一排四人的大队,从冰室大门一直延伸到弥生町大街的根津,队伍推进得很慢。
那之后三十分钟里,浪人冒着冷汗,强抑心头焦躁、耐着性子跟着队伍,一点一点前进,好不容易排到冰室附近,再四人便要轮到他了……
一人走了,还有一人,终于轮到他了。浪人拿和服帷子的衣袖,擦了擦冷汗,颤着手递上大碗道:“请给我一点冰吧……”冰见小吏挥挥金勺子道:“分完了。”
“您、您说什么……”
“刚刚是最后一碗。”
浪人瞪大眼睛道:“已经……没有了吗……”
“很遗憾。”
“什么,连一丁点儿都都没有了?”
“对,一丁点都没有了。今年特别热,本来冰就化了一半,再加上今年前来求冰的人格外多,你看,冰室里已经见底了。明年请早点出门求冰吧。”
“这也太过分了!……”那浪人气恨恨地顿足。
“您生我们的气也没用。冰这东西本来就会融化,我们虽说是管理冰块的小吏,却也拿它没有办法。好了好了,请回去吧。”
浪人头脑一热,伸手抓住冰见小吏的下腕道:“那您给我碗土也好!……”
冰见小吏慌了神道:“你干什么呀,快放开我!……”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喂!我说了,让你放手!……”那小吏猛地一推,不巧打到了浪人手中的大碗。碗掉在地上磕到石块,裂成了两半。
“你怎么这样?”
“这句话我还想问你呢!……”分冰的小吏气呼呼地喊,“别磨磨蹭蹭了,快点回去吧!……”
浪人蹲在地上,将大碗碎片一片片捡起来。正捡着,也不知突然想到什么,噌地站起来身来,将手中的碎碗狠狠往地上一砸道:“好呀,既然你们怎么都不肯给我,我就抢给你们看!……现在送冰的轿子,应该还没过水道桥,我这就追去。”
浪人两眼充血,神色十分吓人。他往壹岐殿坂方向望了一眼,脱掉草鞋打着赤脚,顶着一头乱发,犹如阿修罗一般,发疯似的跑了起来。
本乡三丁目,有马澡堂。
这一天——六月初三是土用丑日。江户人会在这一天泡桃叶澡,据说可消暑祛痱子。每年六月初三,满江户的澡堂,都往浴缸里放桃叶。
仙波阿古十郎依旧懒散如常,他在这天翘了班,肩上搭着一条手巾,满头大汗地出门去澡堂。那时正是下午四时,酷热难当,浴室中只有两、三名浴客。
枕着一个小桶,正在冲水台边躺着的,是总有一句、没一句地,哼唱小调的那位邻人老者。浴室中蒸汽腾腾,看不清楚他的脸,只听他在浴桶那边,独自唱着小曲《源台节》,颇有几分韵味。
颚十郎拿着一个长柄勺,接着净身热水,正往身上浇呢,歌声忽然停下了,从石榴口里钻出一个满身通红的人。此人乃是加贺大人的轿夫寅吉,与颚十郎十分相熟,是个谈吐风趣的滑稽家伙。
他抬头看是颚十郎,“啊”地惊叫道:“这不是仙波先生吗?您今天这就收工啦?”
阿古十郎嘿嘿嘿地笑道:“大热天的,在衙门当班多没劲,所以干脆请假了。”
寅吉走到他的身边,边接热水冲冲着身子,一边道:“先生还是老样子,真是悠闲。要是您不当班,不如来我们这儿玩吧〕这阵子您压根不露脸,大伙儿都惦记着你呢。”
“好啊,等泡完澡我和你一起走,好久没和大家拉家常了。”
寅吉大喜道:“好,我来给你搓搓背。”正说着,突然一拍膝盖,“话说本月初一,出了不小的乱子啤,您可知道?”
“不,没听说。”
“那我给您讲讲吧。”
“你的心意我领了,可这话要是听着烦热,就别说了吧。”
“不热不热,那可是相当清凉的事件呢,因为与冰有关嘛。”
“冰怎么了?”
“这世上的怪事可真不少,这次也是怪事一桩。有人冲撞从官邸里抬出来的贡冰轿子,把桐木箱撞翻,抢了贡冰逃走了。”
“哟,这故事确实清凉。”
寅吉凑近道:“再怎么说,这贡冰也是自古以来的重要仪式。将军大人鲜有物欲,唯独对这个典礼,打心眼里期待。他前一个月就开始计算,加贺的冰还有几日送到。贡冰如此被上面看重,谁会料到竟有人横刀夺爱!……我一点不夸张地说,这次绝对是摊上大事了。将军大人怒气难消,自不用说,搞不好这次的轿夫和冰见役们,都得切腹谢罪呢!……虽说这事儿和冰有关,如此一来,也未免太过清凉了些。”
“这年头真是,偷什么的都有。”阿古十郎喃喃地说,抬头看了一眼寅吉利,“这案子到底是什么人干的?”
寅吉扶着颚十郎的肩膀,一边为他冲背,一边说道:“我说得有点没头绪,其实抬这贡冰轿子的,正是我和阿为,所以……”
颚十郎别过头道:“那就是说,你亲眼目击了冰被抢走?”
寅吉不好意思地拿手挠了挠脑袋道:“您要问我看没看见,我只能说看见了,这事说出来实在太丟人……”
“怎么讲?”
“我这就和您细说。您也知道,我们抬的是会融化的冰块,不好处理。所以历年来,贡冰规定在上午十一时,整准时送到西丸的御车寄。因为将军大人会在正午十二时用午饭,撤下席膳之后,紧接着就要品冰,这时间是无论如何,都雷打不动的。为了让贡冰能在十一时,准时送到御车寄,负责监督送冰的冰见役,会掐着怀表算准几刻上轿、几刻出门、几刻下壹岐殿坂。说得夸张一点,从冰室到曲丸的御车寄,要走几千几百步,都定得一清二楚。”
“哟,这真是令人肃然起敬啊。”
“真是的,我听人说,打仗的故事《战记》,这武者进军时听鼓声,敲一下走三步,步幅是规定好的;而抬贡冰轿子,则是一边有人掐着怀表,喊着号子,盯着我们迈大步。去年跑下壹岐殿坂是二百步,还在那儿插了一个示意用的木桩,让我们今年也二百步走完。我和阿为每年都抬贡冰轿子,也唯有这贡冰轿子,非得我们两人一起上,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有意思。”仙波阿古十郎笑着,连连点头。
“那天我们把冰,从冰室里起出来,是在十时五分,出大门是十时十分,翻过壹岐殿坂走到尽头,是在十时二十五分,走到水道桥是三十分,经过神保町是三十五分,从三番原跑到一之桥是四十五分。就在一之桥,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怎么了?”
“我们正要穿过一之桥御门,突然从旁边门里,‘蹭’地蹦出来一个人,没头没脑地就往轿子上,猛撞过来。”
“哦?……”颚十郎听得入巷了,不觉挠了挠长下巴。
“若是轿子上抬着人,压了一个人的分量,也不至于翻轿。可当时我们抬的东西很轻,这轿子叫那人撞得飞了起来。这一下实在出人意料,我和阿为吃了轿棒一记横扫,跌出五六米远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下可够戗了。”
“是啊,也不知那人是怎么撞的,简直像是算计好了一般,轿子劈头盖脸地就往我们身上打,我的眉问和阿为的鼻子,正好被轿杠打中,火辣辣地疼!‘看看赐奴的九连环啊!……’我正想喊疼,一口气还没提上来,那贼人趁机伸手,拉开倒在一边的轿子帘,拿出贡冰桐木箱,夹在腋下,飞也似的往御门里逃走了。”
“原来如此。”颚十郎点了点头。
“说来好像很久,其实从我们被撞,到贼人带着贡冰箱子,往御门里逃去,真真是一瞬间的事儿!……待我们回过神来,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虽说有十来个护送小吏,可他们全是文职,一点骨气都没有,只顾嚷嚷着‘不得了,不得了’。等大家往御门里追时,已是为时已晚。
“我看那贼人沿着松平越前守官邸的外墙,往大下马方向逃窜,想来是从御破损小屋,往吴服桥那边逃。可等大家想起追时,哪还有贼人踪影。护送小吏吓得脸色铁青,赶忙去御侧役人那里汇报,之后胆战心惊地回了宅邸。不用说,我家老爷火冒三丈,召集家臣去西丸,向将军大人叩首谢罪,闹得可大了。护送小吏和冰见役,全都像糅了粗盐的青菜,一顿臭骂是铁定免不了了。”
颚十郎徐徐摇着头道:“听你这么说,你总看到那贼人的长相了吧?这看一眼就知道。”
寅吉摇头道:“其实我没看着,根本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
“哦,这又是为什么呢?”
“没什么为什么,人家扯了袖子,将脸裹得严严实实,也不知是痘疱脸还是丑八怪,搞得我一点都没有看着。”
“嗯……那穿什么衣服,你总看到了吧?”
“所以说嘛,要说看到,也算是看到吧。那人穿一件旧和服帷子,腰里插着两把日本刀,一副浪人模样。不过我可得声明一下,这也只是瞥到了一眼,也不敢说得太确定。这事真是莫名其妙。”
“所以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谁抢了那箱冰……”
“不,话不是这么说。青……他叫青什么来着,名字我给忘了,反正是个什么浪人,让南番奉行所的藤波给抓住了,说这事情准是这人干的,这就要拍案定论了。”
“藤波吗……动作可真快呀。”
两人正说着,看似睡过去的那个平时唱小曲的隐居老者,忽然慢悠悠地转过来道:“话说,关于这件事啊……”
颚十郎转头道:“哎哟,老人家,我以为您在打瞌睡,都没和您打招呼。”
这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者,很有派头,仅有的一小束白发,在头顶扎成了小发髻。他挪着膝盖靠过来道:“其实老乌龟我,可是并没有睡着,方才一直竖着耳朵,听你们说话呢。”说罢眨了眨朦胧的睡眼,呵呵笑着说,“听过刚才的谈话,看样子你还不知道,被南番奉行所抓去的那浪人,其实阿古十郎你也认识,就是常在里屋绑着袖子,卖力糊纸伞的青地源右卫门啊。”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就是住在卖糨糊婆婆隔壁的那个吧。他还有个儿子叫源吾,父子相依为命。”
“对,就是他。”
“虽和他没有交谈,可他就在我二楼窗下,房子小,有点动静,马上就能看到他。四五天以前,他家的那个小孩子发了烧,我看他急得不得了。他竟会是抢冰的犯人?”
“到底是不是他抢的,老朽也说不准。这都是源右卫门的口述,他说那冰并不是他抢来的,而是不知何人,将装了冰的桐木箱,放在他家门口。”
“什么,贡冰桐木箱被人放在家门口?”
“那天他去加贺大人那里讨冰,最后也没讨到,恍恍惚惚地回家一看,家门口放着一个陌生的桐木箱。他心想着里面装的什么呀,打开盖子一瞧,里面装的竟是他朝思暮想的冰!……”
“哦哦……”阿古十郎来了精神,连连点头。
“为什么这么说呢,您也知道,源右卫门的儿子一直在发烧,那孩子说的胡话,全是‘给我冰’、‘给我雪’。做父母的,多想趁孩子还有一口气时,让他尝一片冰雪啊。源右卫门听说马上就要起冰,抓起大碗便跑去讨要,可惜去得稍晚了些,最终没有能够分到。他失望至极,失魂落魄地踱到家门口,却看到自家门前,放着满满一桐木箱的冰块!他说当时觉得在做梦,以为是太想要冰块,以至于在光天化日下,心中生了幻觉。”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源右卫门伸手一摸,那冰还真是冰凉冰凉,猛地明白这真是冰,自己没做梦。要是那时,他立马把冰还回去就好了……”
“结果因为疼爱孩子,没忍住对冰出手……”
“正是如此。虽说他是浪人,可好歹也是个武士,很清楚若是动了将军大人的冰,是了不得的大罪,最初也想立刻上报。可他儿子就在面前,痛苦地发着髙烧,用蚊子般细弱的声音,喃喃地念着‘给我冰……给我冰……浑蛋,我要冰!……’”
“嗯。”仙波阿古十郎点着头。
“源右卫门想,反正这么放着也要化的,不如给孩子尝一口吧,就拿了一块喂到儿子嘴里说‘来来,冰来了’。那孩子已是奄奄一息,吃到一口冰开心至极,一个劲地说真凉啊,真好吃。他正发着高烧,不出五分钟便又口干舌燥,念叨说要冰。这一旦动手,哪还停得下来,源右卫门就和大坝决口似的,反复想着,再给一块没关系,再给一块没关系。之后更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想着若能拿冰块,放在孩子的额头和胸口,帮他降温,孩子一定能好受些。他拿手巾包了些冰,按在儿子的胸口和脖子上。孩子非常高兴,直说真凉真舒服,等回过神来.箱子里哪里还有冰块的影子。”
颚十郎一反常态,有些悲伤地道:“这听着可太可怜了。那之后怎么了?”
“源右卫门察觉大事不好,已经太晚了,只得恍惚地抱着桐木箱,来到老朽屋里,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还说这就要去真砂町自首,托老朽照顾儿子。他发誓绝不是他抢的冰,自信能洗脱嫌疑,希望用自首表现诚意,争取尽早回来。他求我看他可怜,行行好帮个忙。老朽觉得此事实在悲凉,便说:‘孩子我一定照看好。’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便随房东去自首了。”
阿古十郎摇头道:“这可对他不利啊。”
老人点头道:“不利就不利在,他之前讨冰不成时,怒发冲冠,当着冰见小吏的面,摔了大碗,说既然怎么都不肯给,那他这就追着贡冰轿子,一定要把冰抢到手,神色骇人地离开了。”
“真是太恐怖啦!……”阿古十郎咂着嘴说。
“其实他一口气跑到水道桥,冷静下来一想,对将军的贡品出手,轻则斩首,重则斩首示众,这么一来,儿子不就更伤心了吗,最终悬崖勒马,步履沉重地回了家。”来人慨叹一声,摇了摇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对他不利之事,方才我也说了,源右卫门那天,穿着一身旧和服帷子,腰上别着两柄长刀。这身行头,同在一之桥御门,撞翻轿子的贡冰大盗一模一样。”
颚十郎忍不住叹道:“源右卫门打扮得一样,还用掉了贡冰,即便不是藤波接手此案,他也一定难逃干系。非要说自己没抢,未免没有说服力了。”
“老朽真不觉得源右卫门在撒谎。可老朽不是断案的材料,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如何帮他脱罪,只能尽力完成他的托付,通宵照顾源吾。我刚把那孩子,交给里屋卖糨糊的婆婆,帮忙照看一会儿,打算泡个澡回去睡上两刻钟。”
说完,老者挪近一步,对颚十郎恳求道:“老朽听说你在北番奉行所供职,还有不少抓捕犯人的功绩。我们在此相遇,也是缘分,若那源右卫门真是冤枉的,你能不能帮忙救一救他?刚刚房东来说,那源右卫门昨天,还无论如何逼问,都坚决不承认是自己干的,不知为什么,今天突然改口说,一切都是自己所为,东西确实就是他抢去的。
“你也许有所不知,这源右卫门曾在九州肥前的彼杵地区供职,俸禄两万八千石,乃是大村丹后守的指南番,板仓流一顶一的剑道高手。即便用海老责严刑拷打,也不会轻易松口。他竟会主动翻供,一定事出有因。”
仙波阿古十郎一直将双手抱在胸前,低着头沉吟,突然抬头道:“我无法保证,一定能找到证据帮他脱罪,可他与我同住一个屋檐下,如今落到这步出地,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好,那就容我试试看吧。”
仙波阿古十郎肩上搭着手巾,和寅吉一起出了有马澡堂,一边扯着闲话,边往本乡三丁目左边拐,走进加贺大人宅邸的赤门。
一进杂工宿舍,大伙们见到颚十郎,简直对他亲热极了,连正在睡觉的都爬起来,从四面将他团团围住,一个劲儿地喊“先生”、“先生”。颚十郎在门口附近盘腿坐下,喝了一口轿夫送来的茶水,环视围着自己的杂役们道:“听说前一阵子,出了一桩奇怪的乱子。”
这屋子里的部屋头,两腿微分跪坐着,探出身道:“哎,实在莫名其妙。就因为阿为和阿寅,连带我们都被臭骂一顿,真是无妄之灾。要怪都怪他们两个,不就是有人撞了轿子吗,竟然被撞得人仰轿翻,实在丢人。”
“你也别说得这么狠,凡事都有个巧劲。要是不巧,榻榻米上跌一跤,也能被崴了脚。这事我刚在有马澡堂听说了。其实那抢冰的嫌疑人,正巧和我住在同一间长屋哩。”
仙波阿古十郎将源右卫门的十岁儿子,患疫症发烧一病不起的事,和他去讨冰碰了一鼻子灰,一时冲动说了气话的事,原原本本讲给大家听。屋里登时静了下来,还有人不时地抽鼻子。
部屋头边拿手揩鼻头,边道:“我不知背后竟有这样的事,一直生气地咒骂那人莽撞、说他没骨气。早知有这事,真不该说那么狠毒的话来。”
“大家也都听到了,这事实在凄凉,我正在努力想法子,把他救出来。”
“好好好!……”大众杂工一齐附和。
“要说这救法,还须得求各位助我一臂之力。”颚十郎环视着众人役,“如何,大家肯不肯帮这个忙呀?”
部屋头起身道:“这有什么肯不肯的。轿夫只会抬轿,看着不起眼,可我们喝的,都是河里的活水,胆子大,抑强扶弱自然不在话下!……即便看到韦驮天身穿皮衣,骑在鬼鹿毛上,我们都不带打颤。管他那个藤波还是蛆波有多厉害,只要他敢随便动青地一根毫毛,我们立马动员,全江户三百五十六间宅邸的杂役,加上卧烟和无宿,将南番奉行所砸个片瓦不留!……马鹿野郎!……马鹿野郎!……”
颚十郎摸了摸长下巴道:“你别太激动。我想求大家帮的忙,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刀光剑影,杀气腾腾。能劳烦阿为和阿寅,将那送贡冰的轿子抬出来,再跑一趟一之桥御门吗?”
部屋头诧道:“哎,让阿为和阿寅抬轿子?这又是为什么?”
“我想让他们和前天抬贡冰时一样,正好花四十分钟,从冰室跑到一之桥。”
“四十分钟?……您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部屋头子一脸好奇。
阿古十郎正色道:“贡冰轿子出冰室后,不论冰见役手脚多麻利,要将那么多冰雪分完,怎么也得花上三十分钟。轿子出冰室,要四十分钟才到一之桥,那在轿子出发后三十分钟,再开始追,到底能不能赶上轿子呢?”
部屋头一拍膝盖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们抬着轿子出发,您想试试过三十分钟后开始追,到底能不能追上吧!……”
“要帮青地,此乃第一要务。若怎么都追不上,那此案就不可能是他干的。追得上追不上,与青地到底有没有罪息息相关。”颚十郎顿了顿,继续说道,“劳烦你们哪位,去那天的冰见役那儿走一趟,问当天究竞是何时开始分冰,又是何时分完。我这就去金助町的舅舅那里,把他的怀表借出来。我一回来,马上就要用轿子,你们把轿子搬到冰室门口候着吧。”
“好嘞!……”部屋头子答应一声,匆匆回头吩咐着,“喂,阿为、阿寅,你俩去停轿间把那轿子搬出来,放个和贡冰箱子,差不多重的东西在里边。”
“好的!……”几个杂工一齐答应着,站起身来。
金助町就在附近,阿古十郎从舅舅这里借了怀表,赶到冰室一看,那杂工宿舍里的杂工全出来了,正等着颚十郎呢。
“好多人呀!……”颚十郎一脸笑容。
“反正要跑,我们想跟在您后边,大家一起跑,好威风一些。”
颚十郎摆摆手道:“不行不行,这么多人太显眼。我只要阿为、阿寅和部屋头子,这三人就够了。话说,冰见役怎么说的,冰发完是几点呀?”
一个机灵的杂役,上前一步道:“说是关上冰室,回到宿舍,正好是十点半。”
“十点半啊,知道了!……”颚十郎掏出怀表看了看道,“这怀表上现在是三点差五分,等到了三点整,你们就抬轿子出发。我过三十分钟后,开始从这里追你们。”
“好的。”杂役齐声答应。
“此事差一分钟,便能决定青地的生死,你们可要好好干啊。”颚十郎说罢,转身又对部屋头道,“这块怀表放在你这里,一定要看准时间,让他们正好花四十分钟,跑到一之桥御门。”
“知道了。”
“你们别看我这样,我跑起来,还没怎么被人比下去过;更别说那饱饭都有一顿、没一顿的青地了。”颚十郎笑着说。
说话间,三点到了。
一看时间到了,阿为和阿寅立马直起腰杆来。部屋头跟在后边道:“那我们走了!……”
“快去吧!……”阿古十郎冲两人挥了挥手。
大家吵吵嚷嚷地,一同到正门送行。颚十郎坐在冰室里等,待到有时钟的房间,传来咚的报时太鼓声,他便知道三点半了,当即嗖嗖地卷起衣服下摆,脱了草鞋,打上一双赤脚,道声:“我去也!……”话音刚落,便如一团黑云般奔出。
阿古十郎拐过空地,跑过长屋,从正门往本乡方向,一路狂奔,在本乡一丁目右转,拐上壹岐殿坂。过水道桥后,左边是水野大人的大宅官邸,绕过榊原式部,斜穿过四番原,跑到三番原。
等到颚十郎满身大汗地跑到一之桥时,阿寅、阿为和部屋头三人,已放下轿子,在桥头等他半天了。
颚十郎大口喘着热气道:“怎……怎么样?你们在这里等多久了?”
“看来不行啊。我们跑到这里,放下轿子,正好三点四十,现在都三点五十五了。您这晚了十五分钟呢。”
颚十郎边擦汗边道:“我已跑得五脏六腑,都要从嘴里颠出来了,竟然还晚了十五分钟,看来相差很远啊。不过,凡事都怕万一,咱再试一次吧。”
四人抬着轿子,回到加贺大人的宅邸,从头再试了一遍。好多人听说有个长相奇怪的长下巴怪,还不到一刻钟,又要在本乡大道上飞跑,纷纷出来看热闹。颚十郎跑过时,人们走到店门口,一边谈笑,一边目送着他。
第二次阿古十郎快了十分钟,即便如此,还是没赶上轿子。在颚十郎赶到的五分钟前,那轿子已经等在桥头了。
小传马町牢房占地三千五百坪,内有扬座敷,扬屋,大牢、二间半(无宿牢)、百姓牢和女牢,分布在不同的建筑物里。
官位高过目见、俸禄不到五百石的嫌犯,关在扬座敷里,官位不及目见的小吏、和尚、山僧、医生和浪人武士,则要被关在低一级的扬屋里。
扬座敷即单间牢房,地上铺着包边的榻榻米,提供的饭食放在日光膳上,还备着碗和茶盘。每间自带浴室和厕所。
扬屋不同于大牢和无宿牢,也是单间,不过,格局相比扬座敷,要简单得多,铺的榻榻米是不包边的坊主畳。另外,这里不像扬座敷,有佣人来端饭,所以没有茶盘。厕所和浴室都是共用的。
扬屋房间的大小也奇怪,四块榻榻米不到,一边高墙头上有扇窗户,一边是大牢格子门。另一边对着走廊,在中格子窗外,就是键役和值班改役的房间。
这两日越发憔悴的青地源右卫门,无聊地坐在扬屋里,对面坐着的,正是仙波阿古十郎。想来颚十郎并非刻意地,摆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只因他平素看来,格外从容,所以在这种阴气十足的地方,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二人的交谈,正好暂告一段落,青地将两手扣在膝头,垂着头;阿古十郎则摸着长下巴,出神地抬头望着天花板。他用手驱赶快要停到鼻尖上的苍蝇,一边用不得要领的口气道:“哎,这事可真是的……”扯了几句不明就里的话后,颚十郎重新打量青地几眼道,“总而言之,在番奉行所当班的人,总会格外谨慎、絮絮叨叨地确认一些,早就说过的事情,这说白了,也是职业习惯所致。我问一句听着有点傻气的问题,你从加贺大人的宅子走出来,是走哪条道跑到一之桥的?”
“要说哪条道,这路就只有一条。从壹岐殿坂走到水道桥,看到大宅官邸了,便从榊原式部的拐角处,往四番原、三番原走去,最后便走到了一之桥。”
“嗯,路咱确认过了。听说你是在一之桥御门里,埋伏着等轿子来的,那你究竞是在什么地方,赶上了那贡冰轿子的呢?”
青地抬眼道:“您说什么地方,究竟是什么意思?”
“才过了这几天就忘了?”
“不,我想起来了。我赶过那轿子,正好在水野家的大宅官邸附近。”
“具体是在……?”颚十郎急忙追问了一句。
“正好是拐角那里。”
“哈,原来是在那儿赶上的。为何你没在那儿直接动手呢?”
“那天,那里好像在搞祭祀,我跑到附近时,不巧遇到榊原的徒士众们,正扛着蒙了油箪的钓台,从里面出来呢。”
“那确实不方便下手。你为什么要躲在,一之桥御门里面呢?……”颚十郎焦急地问,“那一带有空地,在三番原下手,可比躲在门里伏击,要更容易得多吧?”
“其实我也这么想过,可是,那地方看似方便逃走,其实四面坦荡,没有遮拦。”源右卫门垂头继续说道,“其实,那天的两天前起,我除了水,什么都没吃。若靠这双软绵绵的脚,从三番原逃走,想必马上就会被抓到。而躲在御门内,则可躲进宅子里,在里面穿梭躲藏,还能够勉强逃脱。”
颚十郎点头道:“哦,原来你两天都没吃饭,却从本乡一路跑到一之桥,这可真是不简单。”
“说来难为情,我当时跑得差点断了气,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晕眩难受。”源右卫门咂了咂嘴,叹息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给追上了,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都是你一心为了孩子,浓浓父爱功不可没。要说不可思议,你明明没偷没抢,却主动认罪,也真是不可思议。”
青地源右卫门猛地抬起头道:“您说什么?”
颚十郎笑道:“你也真是个老实人,一点不会撒谎。就凭你这样子,还能骗得过藤波,真不容易。”
“糟了!……”青地嘟囔了一句。
“你这吃惊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吧。”
源右卫门粗声嚷道:“你凭什么说我骗人!……不管怎么说,这冰就是我抢的,不假!”
阿古十郎朝他摆摆手道:“好啦好啦,你也别这么大声。既然你这么肯定,我便问一问你。你方才说,看到有人抬着钓台,走出榊原的宅子,但你可知道,榊原式部上月中旬,就已搬去九段的中坂了。现在那座宅子正空着呢。”
“啊,这……”青地吃惊地无言以对。
“藤波估计是不小心大意了,但是,我可没有这么好骗。这江户再怎么繁华,也不至于从空宅子里,抬出祭祀用的钓台来。要是你说的是真的,那可是见鬼了。”
颚十郎呵呵地笑了起来,瞟了一眼源右卫门,继续说了起来。
“你可听好了,那天从冰室起冰时,护送人看表显示十点五分。轿子跑到一之桥,是在十点四十五分。而你从冰室起跑,是在轿子从冰室出发后的三十分钟后,也就是十点三十五分。就算你再是韦驮天飞毛腿,也不可能只花十分钟,就从本乡跑到一之桥。我这番话口气挺大,也许你听着觉得刺耳,那就照实跟你说了吧。
“其实昨天,我找人按照那天花的时间抬轿子,等轿子走后,过了三十分钟,我便一路狂奔猛追,可那轿子进了一之桥御门,我才跑到三崎稻荷附近。无论如何都晚了十分钟。为了以防万一,我又试了一遍,第二次也没有赶上。之后我找来加贺大人家有名的飞毛腿——小田原的吉三帮我跑。这吉三可是能在一天之内,轻松往返江户和小田原的飞毛腿,他试了试,虽然比我快多了,可也没有赶上,轿子进一之桥御门时,他刚到四番原入口。”颚十郎微笑道,“我说句失礼的话,方才你说那两天什么都没吃,只喝了水。就凭你那天的脚力,是绝对不可能追上轿子的,就更别说追过轿子,绕去前面伏击了。我说得对吗?”
青地源右卫门听了仙波阿古十郎这番话,一时无言以对。
“我说青地先生,在你家门口放下那箱冰就走的,到底是谁呀?……虽说是一箱冰,毕竞是贡品。抢夺贡品,是要斩首示众的大罪。你不顾患了疫病、正在发烧的儿子,也要包庇这个犯人,想必是知道犯人是谁吧。”
青地低下了头,愁眉不展,久久没有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您真是明察秋毫。我也不隐瞒,将实情统统告诉您吧。其实这冰,确实不是我抢来的。”
他坐正身子,将手扣在榻榻米上道:“我并没有亲眼见到那犯人,可他竟会将装着贡冰箱子,丢到我家的门口,我心里便有数了。要说此人,不得不和您说说我的家丑。我有个大儿子,名叫长一郎,他是个放荡妄为的混小子。每每拿些不正经的东西,去人家家里强借勒索。我实在拿他没办法,在前年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可他再是无赖,我们也是至亲。我猜一定是他,抢来了弟弟源吾想要的冰雪,丟在自家门口。若是余年不多的我,替长一郎顶罪自首,被砍了头,那孩子再怎么无赖,也会浪子回头吧。因为这个,我才不惜欺上,做出这事来。”
阿古十郎双手环抱,点头道:“我知道了。不过这事有点儿怪呀。”
“怎么讲?”
“那个拿旧帷子挡住脸,从一之桥御门跑出来,撞翻了贡冰轿子后,匆匆往御门里逃走的男人,乃是在酒井大人宅邸赌钱的御家人,名叫石田清右卫门。他因赌钱起纠纷,拔刀砍了小吏的鬓角,慌不择路地逃出来,谁知正巧撞翻了轿子。他一看不妙,又赶紧逃回宅子里,冰也好,箱子也好,什么都没偷。总之,这次的事,与你大儿子长一郎并无关系,不用做无谓的包庇了。”
青地源右卫门忍不住挪动膝盖,上前一步道:“此话当真?”
“什么当真不当真,当时酒井大人那屋里,有十几二十个人能证明我的话。且当事人石田清右卫门,根本不知道自己撞翻轿子,惹出这么大的事来。”颚十郎摸着长下巴,悠悠说道,“话说回来,其实我大概猜到了,是谁往你家门口丢的那箱冰。这件事与你无关。那箱冰没有被清右卫门偷走,而是从轿子里滚落出来,掉在那附近的草丛中。当时正好有人路过,以为是个值钱的东西,便顺手捡走。打开一看,没想到就是个空箱子,心想着,什么呀没劲,往墙头后面一扔。那墙后面正好是你家。这是小偷们的惯用伎俩,偷来钱包后,将里面的钱财拿走,再将钱包随便丢在别人家门口。这种案例,要多少有多少。只是这次不巧,正好丢在你家门口。此乃你的不幸。事情经过大概就是如此,怎样,明白了吗?”
那之后一刻钟,颚十郎忽然现身加贺大人的大宅官邸,将阿为和阿寅叫到空地上来道:“阿寅和阿为,你们两个干得漂亮。”
两人大惊道:“什么干得漂亮呀,您在这儿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呢?”
阿古十郎嘿嘿一笑,说道:“轿子打翻后,那贡冰箱子顺势从轿子中滚出来,掉进了堤岸下的草丛里。你们知道青地的小儿子,正发着高烧很想要冰。看到当时的情景,觉得是个好机会,便相互打了个眼色,大声嚷嚷:‘喂,那个武士夹着贡冰箱子逃走了!……’冰见役和随从都傻得很,一听这声喊,觉得出大事了,赶紧追过去。事既至此,与你们两个轿夫,也就没什么关系了。你们让其他人在西丸外,跑得辛苦,其中一人则偷偷溜出去,取回了贡冰箱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青地家,丢在了他家门口。”十郎看了两人一眼道,“谁知那青地老实得很,竟然带着箱子,去衙门自首了。你们肯定也是大吃一惊吧。”
阿为惊得大气也不敢喘,说道:“这事您怎么知道的?”
“你别小看我,我这耳朵与你们的不太一样。既然你们有时间看到那贡冰大盗,拿起箱子逃走,又怎么会没时间,看清楚他的穿着打扮呢。既然有意将人家的打扮,说得那么含糊,想必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自打在有马澡堂里听到这事,已想到搞不好,就是你们两个家伙在监守自盗!”
“先生您做人可不厚道呀。”
“不厚道的是你们吧。我知道,你们经常去青地家拜访,可是同我说起他的时候,却完全是‘这人我不认识’的口气。那时我就猜到事情的真相了。”
阿为和阿寅不禁打颤道:“这下事情了不得了。那我俩会被办了吗?”
“怎么会呀,这冰化了便无影无踪,它源向水,最后又化作一摊水。只要当没出过这事,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仙波阿古十郎两手一拍,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