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茶来了。”
“嗯嗯嗯。”
“您看着很闲嘛。这是鞴祭的蜜橘,您快来尝一个吧。”
“见笑见笑。天气反常,容易犯困,我刚刚在打盹呢。”阿古十郎说罢,便美美地打了个哈欠,伸手从果盆里拿过了一只蜜橘。
十一月里头有四、五天特别冷,可之后突然回暖,这三、四天暖和得跟春天一样。
日光从黑色的格子窗外射进来,洒满在起了毛的坊主畳上。
这里是地处赤坂的松平佐渡守家的杂工宿舍。颚十郎不知为了什么,极受杂工、轿夫和马夫这类人的欢迎。各家的杂工宿舍,都有人邀请他留宿。十郎的全部身家,就只有一件穿旧的袷褂和一对刀鞘斑驳的护身刀。
他有个舅舅森川庄兵卫,家住本乡金助町,乃是北町奉行所的与力笔头。只要去舅舅家,便不愁零花钱了。可是,阿古十郎今年十月,突然辞去了甲府勤番,返回江户城以后,在各家杂工宿舍到处借宿,连回江户这件事都没让舅舅知道。只有舅舅庄兵卫的部下、神田的捕头,干瘦的松五郎,知道颚十郎回到江户的事情,不过,他帮助颚十郎保守秘密,没有告诉金助町的庄兵卫一家。
就因为这个缘由,现在的仙波阿古十郎,没有一点收入,一分钱都拿不出来。接待他的杂工和轿夫们,也都知道他的情况。杂工们并没有将颚十郎拉到自己的房里住,然后利用他做事,反而任由他睡在房里,主动照顾他,说自己就是想看一看,颚十郎摸着长下巴、悠闲满足的滑稽样子。
就这样,仙波阿古十郎离开胁坂的住所后,住到了榎坂山口周防守的大宅,后又去了马场前门的土并大炊头家,和水道桥的水户大人家,就在十天之前,他住进了松平佐渡守的杂工宿舍,就这样在各家借宿度日。
颚十郎拿过皮色艳丽的蜜橘,在手中把玩了一下,问道:“喂,三平,这是鞴祭的蜜橘。”
“正是啊!……”三平指了指密柑,“你尝尝,挺甜的。”
颚十郎微笑道:“你忽悠我也没用,这可不是鞴祭上随便分给大家的蜜橘,你肯定是从老爷家的厨房里摸来的吧。”
杂工三平嘿嘿一笑,拿手搔搔脑袋说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先生您啊。为什么您会知道呢?难不成这蜜橘上还有标记吗?”
“这蜜橘的品种叫作‘八代’,种植在河内地区,并不多见。可不是铁匠和铸造师父,从二楼窗口丢给楼下行人的便宜货,应该是你家老爷的亲戚松平河内守,派人送来的八日祭礼品,被你顺手牵羊摸了几个过来。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三平心服口服道:“一点没错。刚刚我走过杂物间,看到大门开着,门口堆放着好几筐蜜橘,看那蜜橘颜色漂亮得很,便很想拿一些过来,给先生你瞧一瞧。”
“所以你赶快抓了五六个,塞进兜裆裤腰和肚脐的夹缝里?”
“哎?肚脐?您怎么连这都知道?”三平略感吃惊地问。
“蜜橘皮上有淡淡的兜裆裤的布纹印子呢。”
“您……您开玩笑的吧……”
颚十郎慢慢剥着蜜橘的皮,说道:“今天好冷清啊,大家都出门了?”
“刚刚接令说:将军大人要来了,老爷马上召集人马,赶去神田桥的勘定衙门了。”
“这个月的胜手方,不是佐渡守吧?”
“对,照理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儿,只听说金座那里出了大错。”
“哦?……”阿古十郎点头表示了解了。
“老爷坐在轿子里时,我稍稍瞥了一眼,他那脸色可不好看啊。”杂工三平吐着舌头说,“老爷素来从容自若,这次竟流露出那样的神情,想来是出了相当了不得的事呢。”
两人正闲聊着,房门口突然有人喊道:“打扰了,有人在吗?”
三平也不挪身子,懒洋洋地扭过头,对着门口喊:“谁呀,谁呀,您找哪位?我这里正忙着呢,您就在门口大声点说吧。”
“仙波先生是不是在府上呀?”
“仙波先生他……”
颚十郎摇头道:“就说我不在,说我不在!……”
可门口的人听到了阿古十郎的声音,立马说道:“听这声音,就是阿古十郎吧。您假装不在也没用,我这里听得清清楚楚呢!……”
颚十郎伸手扶着额头道:“哟,糟糕,让他给听去了。”
“这叫什么话!是我,瘦松!……”
“哦,瘦松啊,既然被你知道,也就没办法了,进来吧。”
绕过大地炉的边缘,走进房间里来的,正是那个干瘦的松五郎。他重重地将两升装的双把酒桶,放在坊主畳上,边擦着脖子上的汗边道:“就为了找您的落脚处,我可是把城里的宅子,都转了一个遍,到胁坂一问,人家说您去了稷坂;追到禝坂,又说您去了土井大人那里。我提着这么大一个酒桶,走得浑身是汗、两腿发直好像擂杵,好不容易才找到您,可不能被一句‘不在’给打发了。”
颚十郎摸着长长的下巴尖,徐徐说道:“你每次过来,都给我塞些麻烦事,我当然害怕了。看你还抱着一桶酒,这可不是好征兆,肯定又会像平时那样,恳切地求我帮忙吧。我不想接麻烦事。”
瘦松五郎接过话茬道:“既然您知道了我的来意,那最好不过。您说得没错。话说,这是昨天刚从堺那边送到品川的新酒,量不多,我给您拿了一点过来。”
颚十郎有些不甘地道:“久旱逢甘露,单听是滩运来的新酒就让人按捺不住啊!……”
“来,您快尝尝吧。”
瘦松喝干了茶碗里的茶,从酒桶里咕咚咕咚倒出一碗新酒,递给颚十郎喝。阿古十郎接来一饮而尽道:“之前因为海上闹暴风,远洲滩的货都运不过来,这一批货运来得可不容易。好酒好酒!……来,说说你想求我帮什么忙吧。”
瘦松坐正身子道:“其实,昨天从金座运出的二十万两钱之中,有三万两千两钱款被人掉包了。”
“三万两千两!……那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刚才也听说,金座那里出了乱子呢。那这掉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每岁末的固定事务,从金座往神田桥的勘定衙门送御用金。那笔钱分别装在万两箱子十六个,千两箱子四十个里。金座会派出常式方送役人两人、而勘定所则有胜手方勘定吟味役两人负责押送。昨天他们从常盘桥边,乘船向上游行驶,去往神田川。途经稻荷河岸时,被一条上总来的运石船给撞了。事出突然,四个押送的官员和船老大,全都被甩进了河里。而御用船则被撞进停泊在河边的货船夹缝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颚十郎也不在仔细听,拉着三平说些无关的话。瘦松看不下去了,问道:“您在听我说吗?”颚十郎边打哈欠边道:“在听,在听呢。”
瘦松继续说道:“官员们个个都如阴沟里的耗子,他们爬上船,边咒骂边让船老大赶快走。可刚刚我也说了,这船夹在货船中间,怎么都转不出来。最后只得让那边的货船让路,把这边的运肥船挪开,好不容易才重回河道。撞过来的运石船出事后,趁乱逃走了,很怏就不见了踪影。为了以防万一,大家点了点钱箱的数量,发现一个不少。官员们就当落水是自己倒霉,最终将钱押送到了神田桥边,做完交接手续,这二十万两安然无恙地,收进了勘定衙门的金库。”
“哦,原来如此,哦。”
“您也知道,幕府每天都会派一个奉行,早上八点到勘定所里,坐班处理事务,做完后十二点回去。这一天一如往常,早上当班的奉行去到勘定所,在昨天从金座送来的二十万两钱款中,拿出两、三个千两箱,例行公事查看。谁知开箱一看,箱子里哪有小判,只有满满一箱生锈的铁钉和石块!……奉行大惊之下,赶紧让手下把昨天运来的二十万两钱箱,全部打开来查看。十六只万两箱完好,可这四十只千两箱里,竞有三十二只装满了旧铁钉!”
“嗯……嗯嗯……”
“想来想去,大家觉得:只可能是在被运石船撞时的混乱中,被人掉了包。可当时是一大清早,河里货船很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到底用什么法子,能快速掉包这么多钱……此案不仅金额大,手法也胆大妄为,又事关将军大人的威严,浅草的桥场和中川口的御船改番奉行所,马上关了闸门,一艘一艘地排查往下游方向行驶的船只,可至今为止,一点线索都没发现。所以,阿古十郎……”
瘦松见阿古十郎久久没有回话,伸过头仔细一瞧,只见他拿手肘支着膝盖,正睡得打呼噜呢。
金座俗称金改所,也就是现在的造币厂。二本桥蛎壳町二丁目的银座,负责铸造分判银和朱判银;金座则专门铸造大判、小判和分判金。
江户金座在元禄以前,采用手前吹制,即外包铸造。铸造后需要将外包给工匠铸造的判金,交给金银改判役后藤庄三郎进行检定敲印,之后方可流通。
元禄八年(1695)为挽救幕府的财政窘境,当时的勘定奉行荻原近江守,公布实行小判御造制度,他在本乡灵运寺边的大根畑,建立了幕府直属的铸造所,将各地铸币师召集到这里,将金座当芙蓉间用,并把铸币师们调归勘定奉行统属,以便监控。
元禄十一年,金座搬去日本桥本町一丁目的常盘桥边,直到明治二年(1869)开设新造币局前,一直位于那里。
金座纵深七十二间,横跨四十六间,占地面积很大。周围用黑木板围墙圈起,严密地与外部隔开,最外面的长屋间大门,太阳一下山便会关上。那之后严禁所有人员进出。
在黑木板围墙里边,主要分为四大块,分别是处理事务的金局、进行铸造的吹所、官员宿舍的御金改役御役社和杂物工匠住的长屋,现在日本银行的所在地,正是当年后藤的役宅旧址。金吹町一带至今还留有长屋的遗址。
在金局里当班的官吏统称为金座人,可细分为改役、年寄役、触头役、勘定役和平役等职位,总共大约二十户人。除了金座人,还有座人格,座人并、手传和小役人等诸多下级职位。吹所有吹所栋梁十人,统领手下约两百多人的栋梁手传。
金座的工作,首先是铸造小判和分判,即购买幕府的御手山和其他地区金山上出产的金子,制作小判;还负责对上纳金进行鉴定上封;购买碎金和废金,从钱币兑换所收来有瑕疵和、分量不足的通货,进行重新铸造。
吹所一带的主要设施有六栋,分别是吹屋、打物场、下钵取场、吹所栋梁住所、细工场和色附场。
铸造小判的工序相当复杂。首先有位役检查金子的品质,之后进行一道名为“位戻”的工序,即将各种品质的金子配成一定比例。接着要碎金,将生金分割成一定重量的小块,再过火进行烧金。烧完做寄吹,即在金子中按一定比例掺入银、铜和其他金属。下一步叫判合,也就是鉴定合金的品相。判合完成之后,就将合金打平拉伸,做成延金。最后拿模子将延金打成规定形状,按下刻印,做“色附”涂上颜色,一枚小判才算完工了。
在金局里,每一枚小判,都会被重新包装,放进千两和两千两的钱箱里,收入金库放好。
这金座乃制作和处理通货的重要衙门,金局平役级别以下的工作人员,也就是手传、小役人、吹所的栋梁、栋梁手传和工匠们,必须都得住在金座地界内,除了岁末,但凡擅自出入金座者,均会问罪。偶尔能够外出,也要接受番奉行所的检察,出趟门极不容易。不仅是金座里面的人,进出的商人,也要反复出示通行证,才能进入,且进去后只能在长屋一带活动,绝对无法踏进长屋后面的金座重地。这里与外界,简直处于不同的世界,虽然在江户城里,却似一座大海中央的孤岛。
当时恰是下午四点刚过。颚十郎被瘦松摇醒了,硬生生地拖来,那平时看起来就略显呆蠢的脸上,还带着一抹醉意,微微泛红。他迷迷糊糊地站在金座大门口,竞说了这么一句话:“哟,纸鸢可真不少啊。”
只见冬日晴朗的天空一片湛蓝,天上飞着无数纸鸢,仿佛是点缀在蓝天上的花纹一般。那纸鸢形态各异,有五角形、扇形、军扇形、与勘平、印绊缠、酒盏形,还有蝙蝠造型、章鱼造型、老鹰造型、乌贼造型,侠客造型、福神造型、葫芦造型和贴着剪纸画的,无法一一细数。
十一月到二月末,是江户城里放纸鸢的好时节,有时大人也会混在孩子堆里,一起展开纸鸢合战。人们在纸鸢上安上雁木——一种削成锚形的木片,上面装着刀片。纸鸢合战即用雁木割断别人的风筝线,将对方的纸鸢抢夺过来的游戏。因为这个“纸鸢合战”,衙磨难和商家的屋顶瓦片,总会遭殃。每年一到放纸鸢时节,人们往往要花费数十两甚至上百两钱,来修缮破损的屋瓦。
瘦松五郎有些不快地说道:“您说什么傻话呢。纸鸢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快进去吧。”
“你别急嘛。这人相与公务的关系可不小,我这是在看金座都是些什么人呢。”颚十郎随手指了指河对岸,“隔着神田川,对面即是松平越前守的上宅官邸,这里西邻鞘町,东边隔着一条马路,就是石町。遥看四面上空,皆是一派清朗和顺之气。唯独这金座上空,盘踞着一股沉闷邪乎的妖气。也难怪,这里面关着两百多个笼中之鸟,整天为了他人,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制作小判。人和钱的怨气混在一起,所以唯独这里,涌出一股邪恶之气来。”
瘦松说不过他,垂头道:“您这一开口,就好像褂子着了火,根本刹不住车。好了好了,就说到这里吧。”
“好,那我们进去吧。话说回来,瘦松,我多啰唆一句,这事儿可对舅舅严格保密啊。”
“我当然知道,可为什么您要如此坚决地,对金助町保密呢?快别整天辗转在杂工宿舍了,回老大家去住吧,这样也好和藤波正面交流,老大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不不不,这你可想错了。舅舅只当我是个浪荡子、大蠢蛋。住去他家,岂不惹得老人家生厌,这也算是我对舅舅的孝行。”
两人走到门岗,瘦松摸出役所的符契。带头的门卫面色苍白,看了一眼颚十郎,问道:“您带的这位是?”
“他是新来的同心侍卫——仙波阿古十郎。”
两人不顾门卫一脸吃惊,径直走过门岗,沿着长屋往中间口走。那里站着四个手拿六尺棒的番众侍卫,又做了一次盘查。过了中间口,往金座的役宅门走,那里还有一道查岗。
颚十郎也有些傻眼道:“这可真是手续繁杂,我今天才知道,金钱原来这么重要。”
过了这道门,终于到了役所的玄关。瘦松自报家门后,出来一个座人格的小吏,带他们去了勘定场。
这是一个能够铺下五十张榻榻米的大房间,里面摆着两列账房用的隔断,二十来个勘定役和改役,正忙着给小判称量包装。高一个台阶放的是年寄的位置,一个戴着老花眼镜,像是松助的堀部弥兵卫的年寄役,将褥垫拉正,说道:“劳烦两位了。”
颚十郎端着架子,清了清嗓子道:“我开门见山地问了。这三万两千两……运送御用金一事,是老早就定好的吗?”
年寄役殷勤地点头道:“正是正是。这是岁末公务,每年的定例。金座这边,每年九月末开始准备。不过,运送的具体日期,是勘定所指定的,到了时候会发公告,告知具体的日期时间。”
“原来如此,那么,这次确定运送的日期,是在几号?”
“是七号夜里。就是那次撞船的前一天,夜里八时左右,公告送到金座,通知说八日清晨八点,用船运送御用金。”
“也就是说,具体哪天送,不到前一天,谁都不知道?”
“正是如此。”
“那御用金出金座大门是在几点钟?”
“正好六时出的大门。”
“勘定所的触役,到金座是前一日夜里八时,御用金出金座,是在次日早上六时,这期间有人外出吗?如有记录,我想借阅。”
“我们已经仔细查阅了出入记录,可记录显示,没有人在那段时间外出。”
“好,我知道了。那负责管理金库钱箱的小吏有几人?”
“现在一共是五人。他们负责查验好金额,将钱款分别放进了一千两、两千两、五千两和一万两的钱箱里,贴上封条。然后交由金藏方收入金库中。”
“那有没有定期重新检查、整理收纳钱款的事务,比方说盘点库存之类的?”
“有。七、八两月吹屋放假,这期间会揭开钱箱的封条,进行检点。”
“一年就这一次?”
“对,一年就一次。您还有别的问题吗?”
“不,我问得差不多了。”
出了勘定所,阿古十郎他们往吹所所在的区块走。不用说,这里也是守备森严。吹所里有十栋吹屋,屋顶的烟囱里,冒出了滚滚烟尘。
十个吹所栋梁,各自管理一间吹屋,在竖着巨大风箱的炼炉边,一大群只裹着兜裆布的工匠,在栋梁手传的指挥下,锤打炼造着金子,忙碌地工作着。
颚十郎站在吹屋门口,怔怔地往里眺望,随后回头对瘦松道:“看那样子又捏又拉的,好像年糕店。快看,在对面的风箱边,师傅正把金子拉成金线呢。好了,回去吧,老站着也破不了案。”
两人穿过吹屋大门,去往杂工和下人们住的长屋一区。在那边的空地上,十来个杂役的孩子,正聚在一起放纸鸢玩。他们放的全是同一种漆黑的乌鸦纸鸢。
这群孩子每个看起来都性情孤僻,不像乖孩子。颚十郎停下脚步,出神地看着孩子们的纸鸾,随后不知怎么想的,走到离得较近的一个孩子身边问道:“小兄弟,这纸鸾看着好生奇怪哩。”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不就是纸鸢铺里,卖两文钱一个的普通纸鸢嘛。”
“怎么大家都放乌鸦纸鸢?要凑得这么整齐,那可不容易吧。”
“金座的乌鸦组,在江户可是大名鼎鼎。怎么,你不知道吗?你从哪个村子上京来的?”
“哎呀,见笑见笑。”颚十郎尴尬地笑了笑,“话说,你们为什么不去外面放纸鸢呀?”
那孩子没好气地冷笑道:“哦,要是能把我们弄出去,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了。我们也不想在这种憋闷的地方放纸鸢,快,快带我们出去吧。”
“这可真可怜。你们一直都在这块空地放纸鸢吗?”
“大人没事,少招惹我们。要是不能带我们出去,就别胡乱夸口。”
“哟.真对不住。快回去玩吧。”
“喂,看样子你是个混混同心吧?长得可真奇怪。”
“对不住,天生这张脸。”
“说什么呢,喂,混混同心,你要问我们的就这点吗?刚才那个青葫芦脸,可问得比你仔细多了,说什么是谁求我们,来这里放纸鸢的。你们这群人里,就没个聪明点的吗?又不是找人从越后上京来捣米,谁会求人放纸鸢呀,笑死人了。”
颚十郎微微一笑,问道:“哦,是吗。那个青葫芦脸的家伙,来问了这样的事呀。他是不是一对吊梢眼,鼻子高高的,一脸自命不凡的烦人样子?”
“啊,对了!……对了!……说是南番奉行所的与力,叫作藤波来着。”
阿古十郎回头对松五郎说道:“痩松,藤波在想的事情时不得了。原来如此,这确实是他能想出来的点子。不过,照这个情形看来,这次他又要输给我了。好了,我这就回松平佐渡家去。咱们回见了。”
颚十郎留下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的瘦松五郎,一个人慢悠悠地晃出了长屋门。
最近几天,清早总是结霜柱,可太阳一升起来,就暖得如同阳春三月。河岸边空地的草丛上,升起悠悠浮动的阳炎雾霭。
从神田、镰仓河岸一直到雉子桥边,都是防火用的空地。二番原到四番原,恰好是一块宽阔的平地,成了孩子们放纸鸢的最佳地点。
隔着神田川的对岸,是一之桥大人的官邸。在围墙边的松树上空,那片湛蓝透彻的天空上,挂着数百只各式各样的纸鸢。
十二、三岁的孩子带头领着一大群七、八岁的孩子,将近一百人在小丘上奔跑嬉戏,玩得忘乎所以。颚十郎混在这群孩子中,在堤岸边的草堆上放着纸鸢。
仙波阿古十郎松垮垮地单穿一件脏兮兮的袷褂,将风筝线系在腰带上,手插怀中,大大咧咧地盘腿坐着。他从前襟里伸出一只手来,捏着长长的下巴,出神地望着高飞在空中的乌鸦纸鸢。他放的乌鸦纸鸢展开黑翼,在蓝天中自由翱翔,就像真鸟一般,缓缓地震动身躯。天上的纸鸢有五角的、军扇的、侠客的、剪贴画的,每一只都五彩缤纷,衬得颚十郎那只全黑的乌鸦纸鸢格外显眼。
这只纸鸯除了涂有黑色,还在外面刷了一层防潮用的矾水,每次迎着太阳光微微倾斜,便会发出耀眼的银光。
乌鸦纸鸢是颚十郎从小川町的纸鸢店“凧八”那里,花十文钱买来的。他一大清早就跑到二番原来,心无旁骛地放着风筝。颚十郎的鬓角在风中飞舞,兴致很高,看着空中独自傻笑。
这时,瘦松五郎朝他这边走来,这里正好在吴服桥北町奉行所和地处神田的瘦松家中间,是瘦松回家的必经之路。
瘦松五郎就像往常一样,向前倾着身子急匆匆赶路。走进二番原,他忽然停下脚步,望着阿古十郎的背影。等认准了就是本人后,他一脸无奈地走上前道:“阿古十郎,您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呀?”
颚十郎缓缓转身应道:“哦,是瘦松呀。”
“现在哪是说这个的时候?您在干什么呀?”
“干什么?……这看了还不明白吗,放纸鸢呗。”
瘦松撇撇嘴道:“我真没见过像您这么慢性子的。南番奉行所和北番奉行所正闹得针尖对麦芒,火药桶都要炸了,在这僵持不下的当儿,竞然有人有闲工夫放纸鸢。真是荒唐至极,让我说您什么好呢。”
“我彻底迷上放纸鸢了。瘦松,放纸鸢挺有意思的,你也来试试看吧。”
“哎,这哪是放纸鸢的时候呀!南番奉行所的藤波一口咬定,金座的藏金方立马左内是主犯,把人家连带他十岁的小儿子,抓到番奉行所,正逼着做审问呢。可你这北番奉行所的主力,却混在孩子堆里,在防火地的原野上放纸鸢,这叫个什么事呀?我去杂工宿舍问了,那边说您每天一早出门,不到晚上不回家,还以为您拼命查案呢,谁知竟在这种地方浑水摸鱼。”
“啊,是啊。”
瘦松急得眼看就要哭了,说道:“这句‘是啊’真说得我心里拔凉拔凉的,就要掉出眼泪了。早知如此,我一开始就不该来求您。我把希望全都押在您身上了,现在走投无路、您这可叫我怎么办呀?”
颚十郎轻轻扯了扯风筝线,说道:“嘿,藤波动手挺快的嘛〕他为什么连那孩子也一并抓了,到底怎么回事?”
瘦松走到颚十郎身边,蹲下道:“御用金从金座运出来的那天清晨,只有一个孩子在放纸鸢。”
“那又怎样?”
“您也知道,御用金出金座,是在那天早上八时。而这左内的小儿子芳太郎,七时就在那长屋前的空地上,一个人放纸鸢。就算再怎么喜欢,现在的七时天才刚蒙蒙亮,出来放纸鸢确实可疑。芳太郎的父亲左内是金藏方,藤波推断他一定是让儿子放纸鸢为暗号,告诉外面的共犯,御用金马上要从金座运出来了。”
“哼哼。”颚十郎冷笑着。
“按照藤波的说法,左内知道按照每年惯例,岁末会用船将御用金送去勘定所。外面的共犯们在运石船上,准备好假冒的千两钱箱,老早就等在稻荷河岸一带。只要金座里用作暗号的纸鸢一上天,他们就做好准备动手。”
“那孩子放的纸鸢是什么样的?”
“金座有个乌鸦组,他们把同南浦小田原町的老鹰纸鸢打纸鸢合战,当成生意来做,所以,金座里的孩子放的,全是乌鸦纸鸢。唯独芳太郎那天早晨,放了一只六角形白底,上面则画着大红色两道粗杠丹后纹的剑形纸鸢。”
“这丹后纹可是长崎纸鸢常见的纹样,是从那一带买回来的纸鸢吗?”
“不,不是,是左内亲手给小儿子制做的。”
“这纸鸢怎么了?”
“这纸鸢和平时一样,被小田原町的老鹰纸鸢缠住了,让他们抢走了。藤波说那只纸鸢上,肯定系有纸条,上面写了详细的犯案过程,通过纸鸢合战的手法,传给了金座外的人。”
颚十郎嘿嘿一笑,笑得十分含糊。他续问道:“这瞎掰得略显牵强啊。那孩子怎么说?”
“芳太郎说:老放乌鸦纸鸢实在无趣,一直求他爸爸给他做一只白纸鸢。那天好不容易到手了,髙兴得不得了,所以天一亮就出去放纸鸢了。”
颚十郎点头道:“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如果我是犯人,要搞那么大的动静,断然不会用孩子。毕竟小孩子直肚肠,一旦被抓了,随便逼问几句,就会被揭开老底。可现在道具齐备,对方又是藤波,不论怎么辩解,怕都没有用,真可怜啊。”
“别说风凉话啦。那您又是怎么推断的?想到什么了吗?”
“嗯,还不成形。虽然没有完全想透,门道倒是摸到了。”阿古十郎慢慢起身,边收线边说道,“瘦松,你知道吗,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十时前后,跟金座隔河相对的松平越前守家的马厩,发生了一个小火灾。”
瘦松摇头道:“不,不知道。自打出了掉包案,我们就一直埋头查案,哪里还顾得上小火灾。”
“都说江户的捕头心眼实,这句话真不假。发生小火灾的松平越前守宅邸,隔着一条河正对着金座。你就不觉得可疑?”
瘦松笑道:“总不会是隔着一条河的金座,那里的人放的火吧。这有什么好可疑的?”
颚十郎仔细地将风筝线缠到线轴上,将纸鸢和线轴拿在手上,说道:“我昨天从金座,回到松平越前守的杂工宿舍睡觉,正巧他家马夫过来串门,说前一天晚上十时前后,有只提灯纸鸢落到了马厩屋顶上,一下子将马厩点着了。还好发现得早,在火势蔓延开之前,就把火弄灭了;要是发现得再晚一些,可要出大事。就为这个,他们那天晚上,又是运水,又是搬手压消防水泵,可折腾得够呛。怎么样,瘦松,你还不觉得蹊踐吗?”
“提灯纸鸢……”松五郎立刻来了精神。
“你没想明白也罢。我这就要去松平越前守家的马厩查看,你帮我把藤波叫来,就说我有事想找他谈。那家伙脾气倔,你这么说他肯定会来。”
“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既然您叫出藤波,想必是抓到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了?”
“这证据我一会儿再想。总之先去藤波那里和他说,仙波阿古十郎在松平越前守的马厩门口等您,劳烦您快来一趟。”
“好,我这就去。您这行事风格,我也跟不上思路。”松五郎苦笑着说,“好吧,话我帮您带到,之后就看您自己的发挥了。”
射箭场一侧是宽阔的练马场。一眼望去,能看到边上马房长长的侧隔板。
两天前的夜里,这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火灾。马厩一侧有五间被烧得焦黑一片,好几根拴马的粗树桩,都烧成了黑炭,横七竖八地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跳步避开灭火留下的小水洼,往这边赶来的,是江户第一的捕头——南町奉行所的控同心藤波友卫。他还是老样子,脸色冷峻,细长的丹凤眼不时透出犀利的目光。等走近了,他拉下看起来有几分刻薄的薄嘴唇,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颚十郎刻意毕恭毕敬地弯腰作揖,说道:“哟,藤波先生,恭迎您的大驾大老远赶来。不愧是江户第一的捕犯名人,对工作可真热心,让我等真是惭愧不已,敬佩万分。”
藤波冷冷地问道:“你找我来想说什么?”
“特意叫您过来,真是不好意思,我有些东西想让您过目。”
“所以我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得把公务繁忙的您叫到这里来,不用说,是事关之前金座的案子……”
藤波阴笑道:“又来多管闲事?我想也八成是个案子。”
颚十郎嘿嘿一笑,摸了摸长下巴道:“被您说多管闲事,真是惶恐至极。我听说您抓了金座的金藏方立马左内,和他的小儿子芳太郎?”
“那又怎样?”
“您这一句句都抬杠,可让我怎么说呀,咱心平气和地来。看您也不乐意听拐弯抹角的,我就照直说了。”阿古十郎直起腰来说,“我觉得芳太郎那孩子太可怜了,想帮他找出无罪的证据,所以,就顾不得被您说‘多管闲事’,就把这闲事给管了。您也知道,我现在辗转在各家杂工宿舍,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无名小卒,压根儿没想过邀功或是和您对着干。只是,这帮助无辜之人呀,正好是我的乐趣所在。”
藤波竖起眼角,说道:“这话里混了好几句不入耳的话。既然你说芳太郎无罪,那是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
“我发现的这到底算不算证据,还得和您说了,跟您商量呢。”颚十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本案中,您逮捕芳太郎的理由,是他在清早七时,放了一只白底上印有两道红杠的丹后纹的纸鸢。那时正好是御用金从金座运出的一小时前。您推断立马左内知道那天,御用金很快就要送出金座,为了给埋伏在稻荷河岸边、运石船上的同伙打暗号,便让小儿子芳太郎,放了一只不论从哪里看,都十分碰眼的白底红杠长崎纸鸢。”
藤波冷冷地反问道:“正是如此,这又如何?”
“哎,咱们心平气和地说这案子吧。”颚十郎两手一摊说,“这只白底红杠的纸鸢,被别家纸鸢缠住,让人给抢去了。这极可能是因为那只纸鸢上,藏有说明详细犯罪步骤的纸条。”
“这到底怎么不对了?”藤波有些不快起来。
“我问一个不明白的地方,照您的推断,你已经确定这只纸鸢,是落入运石船那一伙人手中了吗?”
“说什么傻话,如果他们没有搞到纸鸢,怎么可能犯下那样的案子。”
颚十郎点头道:“我明白了,这都是您的推断。”他又看了一眼藤波,“藤波先生,现在都十一月了,可为什么这两、三日暖和得不得了,好像春天一般?”
藤波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厉声道:“我赶到这里来,不是和你扯天气来的,你再不说重点,我就告辞了。”
颚十郎动作夸张地挽留道:“哎哎,您稍等。真是老样子,心这么急。您不回答,我就自己说了。要说为什么天气暖和,是因为这两三日,一直刮的东南风。您要不信,大可去浅草的测量所,查看天文方的日记,上面写着东风微偏南。我特意去查过,绝对不会出错。”
“风能从东面吹,也能从西面吹,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藤波不忿地说。
颚十郎摆摆手道:没什么稀奇,却有说法。藤波先生您也看到了,前天夜里十时,这个马厩被点着了。这里平时不烧火烛,为什么会有火灾呢?原来当时有一只提灯纸鸢,从墙外飞进来,正巧落到了这屋檐上。这事有五个马夫亲眼目睹,绝无差池。稍后我带您去看提灯纸鸢烧剩的残骸。不过,藤波先生,你说从哪儿放提灯纸鸢,能飞到这一带来呢。刚刚我也说了,这两、三日一直刮东风。
“什么?……”藤波的面色顿时变了。
“看您这反应,应已想透其中就里了。”颚十郎拍着手笑道,“没错,这马厩的正西面,恰好对着一河之隔的金座长屋。”
“这又怎么啦!……”藤波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神田桥勘定所的触役,到金座告知运送御用金事宜,是在当晚八时。而这马厩起小火,是在两个小时后的十时。我不能一口咬定,这只提灯纸鸢就是从金座放飞的,可要给稻荷河岸的运石船发暗号,用不着等到天亮。既然有提灯纸鸢,只要犯人有意,当天夜里便可发暗号。白底印两条红杠的纸鸢自然甚是显眼,但若与这夜里放飞的提灯纸鸢一比,到底相形见绌。再说,同样是发暗号,肯定是越早发,越方便作案。此乃人之常情。那您查到那芳太郎放了提灯纸鸢了吗?”
藤波苦着脸道:“不,还没查到这里。提灯纸鸢飞落,导致这马厩起小火的事,还没有上报到我这里。”
“这就是在衙门当差不便的地方。我正巧在松平大人家的杂丁宿舍借宿,所以听闻了此事,真是歪打正着。由此推断,芳太郎这孩子,应该没有罪过。不用说,这提灯纸鸢乃是‘战时狼烟法’之一,扯风筝线操控起来很难,需要相当的技巧,可不是一个八岁、十岁的孩子做得到的。因为这提灯中,竖有点着的蜡烛,放飞时既要注意,不让烛火熄灭,又要防止点着提灯,要将此等纸鸢放到高空,需要超高的技艺。一般人放飞时,还没等提灯纸鸢升到最高点,便已点着提灯了。”
藤波抱着手,闭目沉思,不一会儿抬起头道:“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可这并不代表立马没有犯案。既然他能给孩子制作长崎式样的剑形纸鸢,想必是对纸鸢有所研究,会放提灯纸鸢也不出奇。他当晚先自己放飞提灯纸鸢,等天亮时,御用金马上要从金座送出时,再让儿子放那只白底两道红杠的纸鸢,作为御叫金很快要出金座的暗号。”
颚十郎摇头道:“这话不准确。要说做纸鸢的男子,金座里还有个大名人呢。而他正好也是一位金藏方——石井宇藏。金座的孩子放的那些乌鸦纸鸢,全是他一个人做的。言归正传,要我说芳太郎的纸鸢,根本不是暗号,上面更不会有小纸条。您说左内和运石船的同伙,约好那只纸鸢上会有小纸条,让他们用纸鸢合战的雁木,将纸鸾抢去,事实上根本没这回事。”
藤波含笑道:“哦,怎么说得你好像亲眼所见一般?听你的口气这么大,想来一定是拿到确凿的证据了?”
“正是如此,我是有了证据才和您说的。”颚十郎说着,站起身来,“这就带您去看那个物证,请往这边走吧。”
颚十郎带着藤波离开马厩,绕到射箭场墙边的空地上,突然驻足,指着一棵蟠曲高大的老松树的枝梢,扭头对藤波道:“芳太郎的纸鸢不是暗号的证据,就在那儿呢。他的纸鸢没哟被雁木缠住,让人取走,您看,就挂在树枝上呢。”
顺着阿古十郎指的方向,抬头一看,老松枝头确实挂了一只白底上印着两道红杠的丹后纹剑形纸鸾,纸色尚新,正在风中摇晃。
“怎么样,从金座的高墙里面,是看不到这棵松树的。芳太郎以为:自己的纸鸢和平时一样,又被老鹰组的人抢去了,其实并没有这回事。咱们根本不用将那纸鸢取下来,查看上面到底有没有纸条。哪怕真有纸条,只要芳太郎的纸鸢挂在这里,其同伙便是没有拿到暗号。可您也知道,运石船还是出动了。我照此推断,才说芳太郎的纸鸢并非暗号。换句话说,这暗号肯定是在芳太郎放纸鸢前,就已经发出了。怎么样,您同意吗?”颚十郎好像逗弄人似的,故意抬了抬下巴,“所谓天道真是妙不可言。这两、三日来,风一直朝一个方向吹,完全是天意。既然芳太郎在金座放的纸鸢,会掉在这里,那落在隔壁马厩的提灯纸鸢,也极有可能是从金座放飞的,这种推断并不牵强。”
藤波看着阿古十郎手指的方向,一脸不可思议。
颚十郎说到这里,突然正色道:“其实自打案发以来,我就一直去一之桥边的二番原边放纸鸢,一边思考着案情。放纸鸢其实非常有趣,在这期间,我意外地察觉到一件怪事。方才我也说过,这并非是邀功或是和您一争高下,仅仅是我个人的消遣。我这就打算展示给您瞧瞧,事情到底奇怪在哪里。您若不嫌弃,请和我一同去金座走一趟吧。”
藤波紧咬牙关,眼望他方,最后不甘心地点了点头,低哼道:“好,我跟你一起去。”
颚十郎拿着乌鸦纸鸢和线轴,走出松平越前守宅邸侧门,慢悠悠地过了常盘桥。一下桥便是金座的侧围墙。
隔着围墙,能看到金座宅邸的屋顶。里边一如往常,空地上方飘浮着十二三只纸鸢。
颚十郎有些轻蔑地用下巴指指那片天,说道:“您看,他们还在放纸鸢呢,我以前不知道,原来这金座的乌鸦组,和小田原町的老鹰组,在下町一带非常有名,还有人专门从山手地区赶到这里来,观赏这两组的纸鸢合战。”
藤波有些无精打采地应道:“嗯,是啊!……”
颚十郎兴致盎然,边喊边追视着乌鸦纸鸢,高声说道:“再过一小会儿,对面小田原町的老鹰纸鸢就会过来,到这里大战一场。我们就在这里看吧。不过,单这么傻看也怪无聊的,幸好我带了纸鸢来,就在这墙外放一放。怎么样,藤波先生,要不然您也试试?看着纸鸢乘风而起,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心胸变得阔达,非常愉快。”
藤波急躁地道:“你想放纸鸢只管放,方才那案子才说到一半。到底要给我看什么怪事?”
颚十郎微微一笑,说道:“好嘞,您可慢慢瞧好了。所谓欲速则不达,先看看我的纸鸢吧。仙波阿古十郎这就要放纸鸢了!……此乃神田小川町贩八家的纸鸢,这就同老鹰一决高下。”
阿古十郎说着,一边哼着三味线的小曲,灵巧地解开风筝线,让纸鸢乘风升上高空。他的乌鸦纸鸢开始贴着地面飞,差点掉进墙角边的水沟,不过,颚十郎看准时机扯线,纸鸢往侧面一偏,很快便开始爬高。在风筝线的操作下,乌鸦纸鸢的黑翼,在日光下泛着银光,真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不断上升。
仙波阿古十郎一面放着风筝线,一面扭头对藤波说道:“怎么样,我的技术还不错吧。看它迎着阳光在空中飞舞,真如活物一般。只要捏着这风筝线,就能感受到纸鸢在高空中的震颤,相当痛快。”他指了指自己的乌鸦纸鸢,和金座里放的乌鸦纸鸢,“藤波先生,我的乌鸦纸鸢能飞那么高,可金座里的乌鸦纸鸢不知为何,都只在屋顶附近盘旋。若有十只纸鸢,则十只都是这般低空盘旋,您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藤波冷冷道:“这和纸鸢的做工与大小有关,风筝线的绑法和放纸鸢的手法也不尽同,并不是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事。”
“哟,是吗,那就先当是这么回事吧!……”说话之间,颚十郎突然大喊起来,“哦!来了来了!……小田原町那边放起了三只老鹰纸鸢。纸鸢合战终于要开打了!……”
只见从小田原町方向,升起了三只比乌鸦纸鸢大两倍的老鹰纸鸢。那翅膀上的羽毛纹路,是用银泥画的,在空中闪闪发光。它们毫不客气地朝金座上空袭来,逮住一只乌鸦纸鸢,便用自带的雁木割起风筝线。
乌鸦纸鸢也不甘示弱,从三个方向攻击老鹰纸鸢。开始时因为以多打少,老鹰纸鸢一时处于劣势,可是,它们利用身形巨大的优势,硬生生地将乌鸦纸鸢,一只一只用雁木割去,往小田原町方向撤退。正当大家以为,老鹰纸鸢要收队时,却又升起三只新的老鹰,再次朝金座方向袭来。
颚十郎拍手道:“这下有意思了,我也前去参战吧。”说罢一扯风筝线,他那只乌鸦纸鸯便调转方向,往金座上空飞去。
然而,老鹰纸鸢完全不理会仙波阿古十郎的纸鸢。它们绕过髙飞的颚十郎的乌鸦纸鸢,径直俯冲下去,袭击金座的乌鸦纸鸢。十郎越是焦急地往老鹰纸鸢那边靠,它们就越是嫌弃地侧身躲开。
“怎样,藤波先生。”颚十郎笑道,“这乌鸦纸鸢上又没记号,可它们就是会巧妙地躲开我的纸鸢。这到底为什么呢?”
藤波不禁拍手道:“这说明金座的纸鸢有猫腻!……”
“您既然想到这一步了,我也不需再多费唇舌了,这就将这两天观察到的事情,择重要处说给您听。”十郎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想您该猜到,我今天不是第一次,来这金座附近放纸鸢了。其实,自打那掉包案发生以后,这是第三次了。可您刚刚也看到了,我发现它们总会绕过我放的乌鸦纸鸢,完全不予理睬。我觉得奇怪,便再次进入金座,同金座的孩子们一起放,可它们依旧不理会我的乌鸦纸鸢。我一直琢磨着:这到底是为什么,观察了很久,最后发现我的纸鸢与其他的金座纸鸢,在空中的样子完全不同。
“我这乌鸦纸鸢是从小川町的纸鸢店‘凧八’那里,花十文钱买来的,一放上去飞得很高。可金座孩子们的纸鸢,却总是奇怪地在低空盘旋。我们的不同正是这一点。飞不高是这金座乌鸦纸鸢的特点,从很远的地方,也能一眼分辨出来。于是我去了小川町的凧八家里,询问为什么只有金座的乌鸦纸鸢,放得那般奇怪,谁知凧八告诉我说,他不记得自己曾卖乌鸦纸鸢,给金座的孩子们,说那大概是金座里面的人做的。
“在那之后,我不厌其烦地走访了日本桥、京桥、神田的各家纸鸢铺,大家都说,没有和金座的孩子们做过买卖。您方才也看到了,金座每天都有三、四只纸鸢被人家抢走,肯定需要补充新货。可这些新纸鸢,没有一只出自外面的纸鸢铺。这么想来,凧八说得确实没错,一定是金座里有个心灵手巧之人,孩子们的纸鸢一被抢走,他便做新的给大家。我调查后得知,那个做纸鸢的石井宇藏,就是一名金藏方。”
“原来如此。”藤波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这金座纸鸢奇就奇在,它为什么飞不高。您觉得到底是因为什么?”
“莫非是风筝线绑得不好?”
“这个也有可能,但我怀疑是,它们比普通纸鸢来得重。”
藤波接着说道:“它们要与大个的老鹰纸鸢交手,将纸鸢做得重些,也在情在理。”
颚十郎点头道:“对,开始我也这么想。可若是这样,老鹰纸鸢应该也会攻击,我这轻一些的纸鸢才对。然而它们从来都避开我的纸鸢,那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只想要金座的纸鸢。”十郎说到这里,再次微微一笑,“这其中玄机,略有些高妙,我稍稍转了转脑子,很快就想通了。就这样,我彻底看穿了这纸鸢合战背后的秘密。”他吐吐舌头,舔了舔下唇,继续说道,“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运石船冲撞并不是核心案件。那只是为了让人错以为,御用金是在河上被掉包,而演的一出障眼法。当时在河岸上,什么事件都没有发生。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因为不论手脚怎么利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而且是在来往行人众多的早晨,绝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三十二个千两金箱的掉包!如此一来,若这三十二个千两箱,不是被运石船换掉的,那只可能是在运出金座前就被掉包了。不消说,撞船事故前后,并没有让犯人掉包钱箱的时间,所以,犯人应该就在金座里,为了让大家认定是外贼作案,才特意安排了这次撞船。犯人特意安排障眼法,让人们觉得是外贼所为,反而证明了所有案件,其实都是在金座内部发生的事实。”
仙波阿古十郎说到这里,瞅着藤波嘿嘿一笑,面色严肃地两手一拍,点了点头。
“那好,犯人用的究竟是什么手法呢?据我了解,小判被打上印记,装进千两箱收入金库后,一年里只有一次开箱盘点,而金藏方却可不受怀疑地,时常出入金库。只要有耐心,每天一点点将千两箱中的小判,偷偷地换成旧铁钉并非难事。按一天换二两小判计算,只消半年,便可掏空三十来个千两箱。”
“没错!……”藤波两手一拍,震惊地说。
“那么,偷换出来的钱又怎么样了?最开始钱不多时还好,之后金额渐渐大起来,可不是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藏得住的。这钱若要花出去,十两小判确实值十两的市价,可天保年间改变铸造法规后,一两小判里,其实只有两成真金。在金座做事的人,岂会死抱着掺了合金的小判不放。若是和吹屋的栋梁勾搭,将小判熔了分出纯金,分量就少多了。以我之见,他们先将小判炼回纯金,减少分量,等过几年,再跑去山中偷偷建一间吹屋,将小判做回符合新法规的合金。这就和做年糕一样,小事一桩不在话不。
“即便如此,掉包出这么多小判,要藏在金座中,还是相当危险的。犯人肯定会千方百计地,将赃物转移到外面。他们思前想后,最后想到了乌鸦纸鸢。藤波先生,这就是为什么,只有金座的乌鸦纸鸢这么重,总要在低空徘徊。而小田质的老鹰纸鸢,总是盯着抢飞不高的乌鸦纸鸢,也是因为这个。”
藤波不禁赞叹道:“厉害,能想到这一步,真是明察秋毫。”
颚十郎并没有得了功劳,得意不已的神色,只道:“事实胜于雄辩,我这就捉一只下来给您瞧瞧吧。”
十郎操纵自己的乌鸦纸鸢,靠近金座的乌鸦纸鸢,拿雁木缠住一只,一拉风筝线,熟练地往回收线。他拿过捉回来的乌鸦纸鸢,双手一用力,折断竹骨架,只见竹骨架中,果然藏着闪着金光的金属细线。原来,犯人将小判炼回纯金后,拉制了金针,藏在了这纸鸢的竹骨架里。
颚十郎嘿嘿一笑,说道:“藤波先生,快去小田原町,将老鹰组的人抓起来吧,不快些行动,我怕让他们飞到天上,给放跑了。还要记得抓金藏方石井宇藏和,他的同伙吹屋栋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