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来得不巧,打扰您看书了。”
“嗯?……”
藤波应声抬头,脸色发青,鬓角稀疏,缓缓扭头道:“哦,千太啊,快别在那儿弓着腰,到这边坐吧。”
“没打扰到您吗?”
“哪里,我只是打发时间,才胡乱地翻了翻净琉璃戏,反正看了也学不会,正想找个人聊聊天呢。”
“好,那就失礼啦。”肥千撩起和服下摆,挪过肥硕的身子,到藤波身边坐好,“衙门里清净得很,好事好事。”
藤波苦笑道:“哎,你这话说得……木屐店见到下雨便笑说是好天气。我们一忙,可不见得是好事了。”
“嘿嘿,您说的是。最近确实太闲,身子骨都要散了。”
“你看看,捕快和侍卫们一起,在衙门里读《菜根谭》呢,这可真叫悠闲。”
藤波说罢,抿起那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嘴唇,阴沉一笑,将小书桌推开,招呼人上酒,转而对肥千道:“好久没和你在宅邸里对酌了,今天就好好放松放松吧。”
藤波一年里,心情好的日子屈指可数,今天正巧他兴致极高。肥千有些吃惊,一脸不安、扭扭捏捏地搓着手应道:“嘿嘿,这真是劳烦您招待了。”忽然想起一事,用手一拍膝盖,“对了,老大,清元千贺春死了!……”
“哦,几时的事?”
“我是在两刻钟前刚知道的。我在半路上看到,路口那里吵吵嚷嚷的,就走过去张望了一下。”
“是嘛,她的命可硬得很,可不像是这么容易死的人……”
“她坐在长方火盆边,看样子像是一个人,自饮自酌时突然暴毙了。且她应是要弹琴,三味线正放在膝边,手里还拿着拨片,就这么靠在火盆边。那死相真如睡着了一般。”
“嗯,大夫怎么说的?”藤波低着头问。
“说她不是中风,就是早打肩了。她嗜酒如命,自该落得如此下场。大夫推测她是在一瞬间,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死了。若有人立刻帮她割开肩膀,放出淤积的瘀血,说不定还能救回来;可是她运气不好,正巧孤身一人,也就没机会了。这死法是她自己种下的因果,乃是平时斑斑恶迹的报应呀,真真大快人心。”
“大夫说是早打肩?”
“对,我听了以后,对尸体再次仔细观察,只见她脸上和身上,都留着一片浅粉,怎么看都不像是已死之人。”
“偶尔确实会遇到这种情况。那后来怎么样了?”
“我早就知道,肯定会被北番奉行所的人念叨,不过,我想看看他们到底怎么办事,便在那里候着。过了一会儿,瘦松便冲进来了。”
“看你在那里,想必他有一瞬间,表情极其厌烦吧。”
“没错,那苦涩的神情难以言表,就像在说‘肥千你竟敢抢我的功’似的。瘦松说:‘哟,千太大人可真是拼命,轮到别人当班,您还到现场来见习,辛苦辛苦。’我一听这话就火了,就回了他一句:‘听说您这边最近断案,常做些不同寻常的鉴定,我便想趁今天开开眼界。怎么样,就拿这尸首做些有意思的检查,让我瞧瞧吧?’那之后,我混在北番奉行所的人里旁观,只见他们将千贺春的身子,翻过来转过去反复查看,可那身上,连一丁点儿的外伤都找不到。脖子上没有勒痕,也没有被下毒的迹象,脸上还微微带笑呢。”
藤波意味深长地笑道:“哼,她的尸首,竟会是那个样子,可不太寻常。”
肥千点头道:“真是的,这恶毒的妇人,竟得如此善终,真是浪费。不只我,大家伙也都吃惊得不得了呢。”
“那种女人,就是所谓的络新妇吧。她将男人勾引到手,便开始勒索钱财,而且都不是小数目,一点都不含糊。”藤波笑着咒骂,“听说千贺春死掉的消息,肯定不止三五人,在心里长出一口气。话说回来,她死的时机也太巧了,简直像有人有意为之。”
“所以说,她是真会利用人。不过,这次我见了她的庐山真面目,不得不心服口服。给她验尸时瞧了一眼,我都有些……”
“一见钟情,被她迷住了?”
肥千嘿嘿一笑,拿手摸了摸发髻道:“真是不得了,长成那样,换谁不拜倒在石榴裙下?红颜祸水啊。”
佣人端着大漆盘,送来了酒瓶和烫杯盆。藤波挥手让他退下,又道:“不过,她倒有一个缺点。”他甩干酒盏,边给肥千斟酒边道,“身材太丰满了。”
肥千大吃一惊,看着藤波,突然咧嘴大笑道:“哎呀,这可真是,想不到,连老大你,都是千贺春的熟客啊。今日之前,我是闻所未闻啊。酒满了,我先干为尽。这接下去的事,可不好多问呀。”
“说什么傻话,不是这么回事!……”
“您又说笑了?”
“她在深川做暗娼,名字还叫梅吉时,我见过一、两次。而见到她的肌肤,今晨是头一遭。”
肥千慌忙放下酒盏,问道:“那您都看过了?”
“啊,看了。”
肥千登时蔫了,埋怨道:“您也真是,让我白费这么多口舌,最后来一句‘啊,看了!’这叫什么事嘛,而且还比我早到现场……”
“我也不是有意,当时在露月町当班,正好对门。”藤波慢慢喝了一盏,继续说道,“千太,她可不是早打肩,是被害的。”
肥千一听这话,顿时将口中的酒,全都喷了出来,边说着“失礼失礼”边慌忙抹抹喷湿的地方,诧异道:“可她身上一点儿伤口都没有啊!……”
藤波微微一笑,说道:“千太,千贺春死时,是用哪只手拿拨片?”
肥千伸手比画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动作,应道:“是左手。”
“那千贺春是左撇子吗?”
“没、没这回事!……”
“这不就奇怪了吗?”
肥千凝视着藤波,惊呼道:“啊,确实,这的确很怪!……”他猛地挪动膝盖,探出身子,“那个拨片恐怕是被杀后,有人让她捏在手里的。”
“初步结论便是如此。而且,杀人者多半是个左撇子。”
“很可能,但他到底怎么下毒手的?刚刚我也说了……”
“连个小伤口都找不着,对吧?想必你漏看了一个地方。”
“看漏?五个专门验尸的人,一起查验,到底看漏哪儿了?”
藤波干脆地说道:“胸部下面的褶皱里。”
肥千倒吸一口气道:“还真是,我们没查看那里。”藤波点头道:“五色使人迷,一般人都不会想到,去检查那褶皱里面。我实在想不通其中蹊跷,最后只得将那里抬起查看,果不其然,在下褶里发现了一个疑似针扎的细小伤口。依我看,那是针灸的痕迹,伤口正对着心口,在这种地方挨一针,只能一命呜呼。”
肥千佩服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策划得十分周全。”
“我在附近打听了一下,了解到有个叫杉之市的盲人按摩针灸师,经常出入于千贺春的住所。此人背地里还干些借人小钱的生意。有段时间,他被千贺春迷得晕头转向,和她如胶似漆,恩爱得简直要结婚了,赚来的辛苦钱,就这样被千贺春一点不剩地骗走了,最后闹得要死要活。这都是最近的事。”藤波顿了顿,瞥了一眼千太,“巧的是,此人正好是个左撇子。”
“啊,那就是他了!”
“所以,我刚才给颚十郎写信了——特告吾友,千贺春被人害死,悲惨离世。”
肥千有些不快,埋怨道:“想不到老大竟会做这种事,您这又是……”
藤波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傲然道:“哼哼,实话告诉你,十分遗憾,杉之市并非本案真凶。其原因十分复杂,要将此案玄机看透,那可不容易啊。所以,我才有意挑衅,想看看颚十郎那个下巴怪,究竟有多大能耐。这次该轮到我们,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了。”
“喂,瘦松……喂,瘦松……”
这松垮地穿着一件满身污垢的黑羽二重袷褂、挂着大如冬瓜的长下巴,挡在大门口,发出像呆子乞讨一般,无精打采喊声的,正是阿古十郎。
他这副样子,却能多次抢在公认的江户第一捕快——藤波友卫之前破案,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不知是不是第一时间汄出了,这独一无二的懒散声音,北町奉行所与力笔头、阿古十郎的舅舅森川庄兵卫手下的神田捕头——长脚蚊瘦松,马上从里屋一路小跑着出来。
瘦松连穿草鞋也嫌烦,还没跑到门口,就大声喊道:“啊,阿古十郎!我正要去胁坂找你呢!……”
仙波阿古十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在瘦松面前晃了晃道:“喂,瘦松,藤波那家伙竟给我寄了这么一封信,说千贺春怎么怎么的,什么胸部被人扎针,那按摩师杉之市是左撇子,事情没这么简单,东拉西扯的一堆。其实我还没仔细读,就知道写了一堆复杂的事。他那大师流的笔迹,看着倒是潇洒,却没有让人仔细读下去的品格。字如其人,这话说得太对,字迹藏不住人品。正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字。都说牡丹衬雄狮、翠竹配猛虎,阿轻在二楼照怀镜。”
阿古十郎还是老样子,满嘴跑火车,尽说些有的没的,末了忽然正色道:“话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千贺春这恶女人的故事,我倒是经常听说。就我所知,她不是值得让藤波写出,哀悼之词的人啊。”
瘦松五郎缩着干瘦的身子,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解释道:“要是当时找您商量,那该有多好。我一时忘记了,自己把这案子给办了,结果又捅出个大娄子来。”
阿古十郎不得要领地应道:“你捅娄子倒不罕见,可是你一捅娄子,藤波就给我写信,实在烦人。你看看这信末那句,简直就是在骂人。这信是写给我的,诋毁的自然是我。这么一想,可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瘦松伸手按住十郎道:“我日后一定找机会向您好好道歉,其实那藤波也给我写了封信。我读完虽然不甘心,又觉得他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这么说可不好,因为你这句话,所有捕头都跟着掉价。”阿古十郎嘟囔了一句。
“您说的极是,我无言以对。这事对森川老大绝对保密,求您再帮一帮我这一次吧。”瘦松边说边搔搔脑袋,简单地介绍了事情经过,“说来真是丢人,我咬着牙,把那杉之市抓来,好好调查了一番……”
“结果犯人并不是他。”
“哎,为……为什么您会知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若犯人真是杉之市,藤波怎会特意告诉你我。不用猜也知道。”
“对对对,您所言极是。我抓来杉之市,严刑审问。结果他说,他原以为找到了真爱,可是,后来却是被骗走钱财。追根溯源,到底因为自己太傻,怨不得千贺春,所以已心灰意冷了。再说,要真是他下的手,绝不会犯下如此错误,留下能一眼便认定,凶手是他的罪证。”瘦松五郎连连摇头说,“何况大家都说,瞎子感觉最敏感,就算惊慌失措,也不会弄错左右手,让千贺春用左手拿拨片。这一定是有人知道他是左撇子,故意设套诬陷,打算让他背黑锅呢。”
“这个人可真会说话。”颚十郎点了点头,托着下巴慨叹着说,“如此看来,这按摩师杉之市有点小聪明啊,是吧?……”
“正是,正是,他不过是一个按摩师,却能和千贺春这等恶女纠缠不清。此人乍看起来普通,穿着打扮却十分讲究,有些出格。”
“嗯,然后怎么样?”
“杉之市说,毕竟这是事关别人生死的大事,也不知道这样随便说好不好,可是,他想起了一个可疑之人。”
“原来如是,事情果然这么发展了。”
“那人也是千贺春的客人,也就是杉之市的情敌。”
“他竞然大言不惭地这么说?”
“是的。”
“真是岂有此理,你继续往下讲吧。”
“杉之市说:此可疑之人,乃是芝口结城批发店的三子——角太郎。喝小子人虽然不坏,可还未向立门户,零花钱也少。他去千贺春这里,倒是挺勤快的,但千贺春招待得并不殷勤。而杉之市前段日子,则是从早到晚,都腻在千贺春这里,故意炫耀自己和千贺春的亲热劲。杉之市说,就因为这事,角太郎对自己恨之入骨。
“有件事让他印象很深——本月三日,他去芝口露月亭听说书,那晚讲的是神田伯龙的新段子《芥口方丈》。故事说旅者鸠尾和水月,在宇津谷山口避雨时闹绞痛,一个按摩师给他们扎针,最后抢走了他们的五十两小判。杉之市听完,那天同去的女伴告诉他,角太郎就坐在他们后面两排,听得十分认真,脸色好生吓人。杉之市怀疑:角太郎就是听了那段故事,才想到如何犯案的。”
“真有一套,此人做按摩针灸师,简直暴殄天物。”颚十郎讽刺说。
瘦松五郎重重地点头道:“后来我们抓来角太郎审问,端的和杉之市说得一模一样。角太郎说,千贺春对他说:自己被杉之市骚扰,烦得很,决定和杉之市分手,需要分手费五十两,能不能帮忙筹集一下。角太郎乐昏了头,也没多想,便从父亲的钱箱中,偷了五十两交给了千贺春。然而,这一切都是骗局。不仅如此,就在前天,角太郎还被千贺春教训,说他这样的小毛孩,原本就没资格做自己的客人,这五十两就当还之前欠她的花酒钱,与角太郎断了往来。而角太郎偷父亲五十两的事也败露了,被家里断绝父子关系,扫地出门。那之后,这角太郎躲去田村町的二楼小屋里,连一日三餐也难保证,境遇悲惨至极。
“因为心里不甘,他听了谷口检校的故事后,盘算着如果这样杀人,一定不会败露,便买来外行人也能自行施针的杉山流管针,拿自己的膝盖做练习台,从早到晚练扎针。过了七八日,还真是学会了自施针。于是在昨夜亥时〈二十二时〕,便偷偷地摸到千贺春家后门,从门缝里往里看,发现千贺春大醉,正靠在火盆边小睡……”
“他觉得这是天赐良机……”
“对,他觉得是老天爷帮他,便猫着腰爬了进去,晃了晃千贺春,可她醉得不省人事。角太郎将千贺春轻轻放平,下狠手朝她深深地扎了一针。他只觉得千贺春的手脚,好像微微颤了一下,之后便再没了动静。”松五郎摇着脑袋瓜儿说,“角太郎将她扶起来,按原样靠回火盆边上,心里十分痛快。他暗暗咒骂了一句‘活该’,便飞也似的从后门逃走了。”瘦松说到这里,突然皱眉道,“可是,还有一个疑点。”
“嗯?”
“角太郎说千贺春的左右手都没有拿拨片。”
“哦?……”阿古十郎点了点头。
“他说他自己哪里干得出,这样聪明的事轻,扎完针就匆匆逃了。光是将千贺春放回火盆边,就已拼尽全力,逃走时如脚底抹油,十分匆忙。”
颚十郎出神地望着天花板,突然扭头对瘦松说道:“千贺春的尸体,应该还原样保留着吧?”
瘦松从门框边站起身来道:“因为大夫也下诊断说,是早打肩,又做完了验尸,所以,今天早上已时(十时),她房东带着两个人来收了尸,送去火葬场了。”
颚十郎慌忙起身道:“大事不妙!……”他草草地掖起了和服下摆,巴不得立刻冲出去,急匆匆地问道,“那火葬场在什么方位,东西南北哪一边,你给我快点说!……”
瘦松有点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回道:“好……好像说是日暮里。”
“日暮里?知道了。还没过太久,叫台三枚轿子赶过去,说不定能在净身房拦住他们。喂,瘦松,我们这就出发去抢棺材去,你跟我一起来。跑着去赶不上,一般的轿子又不够快……”
这时,颚十郎突然看到对面的宅子,一拍膝盖道:“嗯,有了!……”
对面乃是石川淡路守的中宅官邸,十郎跑到源氏隔墙的格子窗下,大喊道:“来人哪,帮帮忙!……来人哪,帮帮忙!……”
听到喊声,陆陆续续跑出两、三个轿夫和杂工,问道:“哟,这不是先生嘛。您有什么事啊?”
“我要追一个逝者去趟黄泉,啊……不,是要去日暮里。快准备两台快脚轿子,把押棒拿出来,找五个人轮流抬前后棒,快快跑起来!……那棺材已经在一刻钟前,从芝地出发了!……干得了吗?”
“哦,行啊。就算人家跑出十里地了,我们也一定帮您追上,咱这腱子可不是白长的。”轿夫爽快地一口允诺,对杂工宿舍里喊道,“大伙儿,是先生找咱帮忙呢。拿两台快脚轿子出来!……”
不一会儿,两台快脚轿子,便放在了阿古十郎他们的面前。
“您们二位可抓好了安全绳,千万别开口说话,小心张嘴咬了舌头哩。”
颚十郎和瘦松上轿道:“好嘞,走吧!……”
前棒五人,后棒四人,前面还有一人,只穿着白袜带头引导,这排场非同一般。
轿夫们“嘿咻嘿咻”地喊着号子,在大中午的御茶水街头,一路狂奔。
那夜戌时(二十时),露月町的小路深处,一扇颇有雅趣的大坂障子窗边,挂着一盏写有清元千贺春字样的御神灯。窗户里隐隐透出濡鹭灯笼的光来,门边种着七八株胡麻竹。
一进屋,便是一个涂了漆喰的、有三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往里分别是五张半榻榻米大、八榻榻米大和六榻榻米大的房间,布局十分奇特。再往里是厨房,有后门可以通往后边的小路。
在挨着厨房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仙波阿古十郎正靠着墙壁,伸直双脚坐在地上。他看起来有些百无聊赖,一会儿挖挖鼻孔,一会儿拔了拔胡子。
后门的拉门轻轻打开,瘦松五郎猫着腰悄悄进来。他跪着挪到颚十郎身边,喘了口气道:“果然和您推断的分毫不差。”
颚十郎点头道:“对吧。那藤波怎么样了?答应会来吗?”
“他说会准点在亥时赶到。”
“那就好,要是他来早了,反而麻烦呢。”颚十郎自语着,转身问瘦松,“那杉之市招了吗?”
“他开始还嘴硬,我说了胸部下面有扎针痕迹,他才招供。”
“让千贺春左手拿拨片,也是杉之市干的吧?”
“正是如此。他欲嫁祸给角太郎,故意这么做,为了能够在被查到的时候,可以推脱出去,所以设下了这个套。”
“真是执念啊。不是引导向自己,确实打一开始,就计划嫁祸给角太郎。他偶尔知道角太郎去露月亭听《谷口检校》,才想到了这一出吧。”
“对,他是说打算查到自己的时候,就一股脑全推到角太郎身上。”
“不过,杉之市说得太多了,就因为他如此镇定地侃侃而谈,我反而觉得他可疑。”
“您说的没错。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杉之市那天也躲在后门口。他叫了几声,一直没有回应,便悄悄地潜了进去,一手摸到和服下摆,当即大吃一惊。他本以为这么安静,大概是千贺春不在家,没想到人就在自己跟前。他心一颤,转身就想逃,不一会儿又发现,千贺春似乎喝得酩酊大醉。她大概是睡得太沉了,就连呼吸声都不太听得到。那是肯定了,那时千贺春吃了角太郎一针,已经死了。杉之市不知这等隐情,心里又惊又喜。他和角太郎不同,扎针十分熟练,赶忙用手摸索到肩膀,半蹲着顺势在千贺春的胸部下面,重重地扎了两、三针。虽说杉之市胆子很大,可在得手以后,也还是飞也似的逃走。可这么一想,也真是奇怪,竞有两人在同日的同一时辰,以相同手法杀同一个人。自打我们小日本建国,就没有过这么离奇的事情。两人还没在现场撞个正着,简直是奇迹。我倒不是要帮谁说话,可这角太郎的运气,也真是太臭了。”
“话不能这么说死,此案到此并未结束,还有后续呢。”阿古十郎微微一笑,“这房间里的东西,布置得跟早上一样吧。”
“是,一粒灰尘、一片叶子,我都没有动过。”
“那你看看,在火盆最边上,有一只盛着酒的小酒瓶吧?”
“是的。”松五郎扭头望了一眼。
“那你去坐到千贺春坐的位置上,试试拿那个酒瓶吧。”
痩松依言起身,走到火盆一侧坐下,隔着火盆努力伸手拿,可是,他却怎么都够不着那酒瓶。
“瘦松呀,要是她自酌自饮,岂会把酒瓶放得那么远呢。在两人偷偷进屋前,还有一个人在这里,给千贺春斟酒呢。”
“原来如此!……”松五郎点了点头。
“咱们再说得明白些吧,这杉之市和角太郎,都不是凶手。”
“什么?!……”瘦松五郎感到不可思议。
“千贺春在他们两位进屋之前就死了。”
瘦松往前挪了挪膝盖,问道:“这么说,坐在这里斟酒的,才是真正地凶手?”
颚十郎从容地抬头望了望天花板,道:“谁知道呢,不过,那个人很快就出现了。”
“来这里吗?”
“她大概是个艺伎。我给你看证据,你再靠近火盆些。”
颚十郎比瘦松坐到火盆边,自己则起身,将提灯拿到火盆上方道:“这么一照,是不是能看到火盆的炭灰里,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你拿出来瞧瞧吧。”
瘦松将手伸进灰中,把那闪光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惊道:“啊,是根银簪!……上面刻着角菱配三盖松的比翼纹呢!”
“此物稍一调查,便能查出物主,所以才不能任由它掉在案发现场。”
“原来如此,千贺春梳的是鬉下地,因此,这不是她的东西。而且发簪的尖头上,全是发油,应该就是昨天或今天掉的。您说得太对了,这发簪的主人,马上就会来啊。”
从远远的露路口,传来了沟板的嘎吱响声。
两人对视了一眼,忙将银簪丢回炭灰中,吹灭提灯,躲迸;了厨房,隔着障子屏住呼吸。
轻细的足音,慢慢地靠近格子移门。那人在窗前犹豫一番,最后拉开门走上踏脚石,悄悄地摸索着进了房间,点燃了灯笼。
两人从障子的破洞里朝外一看,只见那是个小个子的艺伎,二十许间,长得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姿色。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浜绉绸座敷着,扎一根翁格子的腰带,头上低低地绾着岛田髻,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灯笼边。只见她轻叹一口气,跪着慢慢挪到火盆边,开始用炭火筷拨炭灰。
这时,移门突然开了,藤波友卫站在门口说道:“哟,小龙女,你怎么在这里,做这么奇怪的事?大半夜的,你到底在做什么?”
被唤作“小龙女”的艺伎转头一看,来的却是藤波,竟身子一软,伏在榻榻米上,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
“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你长得十分乖巧,下手竟这等狠毒。虽说千贺春抢了你的客人,可拿湿纸封住人家口鼻,这也太过分了吧?”
颚十郎躲在移门后边,不知觉得哪里有趣,突然大笑起来。
藤波吊起眼角,瞪了一眼移门,喝道:“哟,那里躲着的是仙波吧?别躲在后面笑,快出来吧。你一个外行人,能追查到这一步,着实不易。这次比试我们算平手。”
仙波阿古十郎猛地拉开厨房移门,好像大戏开幕主角登台似的,趾髙气昂地走出来道:“哎哟,藤波,你也真是坏心眼。我与你相约亥时,可是你却早到,搅乱了我的安排。”他边说边往小龙女身边走,“我说小龙女姑娘,你也用不着在这里,哇啦哇啦哭得这么伤心,只需把真相一五一十地,对站在那边的先生说了便好。尽管堂堂正正地说,你根本没用湿纸,捂住千贺春的口鼻,你到这里时,千贺春已经死了。只需这样便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不论你是来找她理论的、找她勒索的、还是找她说挖苦话的,还是真的有心来杀她,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你到这里时,千贺春已经死了,你只要说这一句证词便好。快说呀,你这是怎么了?”
小龙女圆溜溜的大眼晴里噙着泪珠,抬头望着阿古十郎道:“您……您怎么会知道这些?我都已经做好了,被人冤枉、吃哑巴亏的准备了……”
藤波有些急了,额头浮起青筋道:“喂,仙波,就算你教她这些不必要的伎俩,帮她脱罪也是徒劳。你的对手是我藤波,别想在我面前耍花枪,快住嘴吧。”
阿古十郎摆了摆手,让藤波先别急,说道:“我并不是在告诉她脱罪的伎俩,只是让她将真相说出来。要是您信不过我,不妨好好听一听,小龙女姑娘接下来说的。此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到时候您就明白了。小龙女姑娘,这位捕头说,要听一听你的证词,你快把昨天晚上的事情,照实说了吧,用不着害怕。”
小龙女姿态优美地坐正了身子,好像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抬失看着仙波阿古十郎,柔声缓语地说道:“好,我都听您的。我和千贺春已经不再争吵了,可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想把这事做个了断,所以昨天深夜,我特意赶到这里。我和她很熟,在门口叫了她一声,便走进了房间里去。只见千贺春瘫软地,身子靠着长火盆,脑袋望下垂着。她以前就是这样,很爱喝酒,一喝起来不醉倒就不算完。那天我以为她又喝醉了,便对她说:‘千贺春你怎么了,才喝四瓶就醉成这样,看来是年纪不饶人,快起来再喝一杯吧。’说着,我拿那边的酒瓶,给她又倒了一盅,拿起酒盏伸到她面前,可我的手刚碰到她的手肘,千贺春就突然瘫倒下去,往火盆上摔。”
“原来如此。”
“我吓了一跳,转到火盆后面,想扶她起来,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手,谁知那手就和冰一样凉。我看她的脸和脖子,都同醉酒一样透着粉红色,不只如此,仔细一瞧,她根本就没有呼吸。我吓得松开手,丟下了她。然而,在这柳桥谁不知道,我和千贺春有过过节,要是当时那个场景被人看去,任凭我如何辩解,大家都必定会认为,是我杀了千贺春。这么一想,我突然害怕起来,拼命将她抱起,按照方才的样子,靠回了火盆上,然后赶紧跑回家。哪知到家一看,我那支刻了比翼纹的银簪子却不见了。仔细回想,在抱起千贺春时,好像是有闪亮的东西,掉进了火盆里,所以我才……”
仙波阿古十郎拍手道:“说到这里便好,之后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藤波坐在墙边,一脸冷峻地听完小龙女的话,抽着鼻子讪笑道:“知道?你知道什么了?”
“好惊人呀,都说到这份上了,您还没有明白吗?真是出乎意料。小龙女姑娘方才那番陈述中,包含了一个无法反驳的证据。”
“哦,什么证据?”
“她说千贺春手上冰凉,脸和脖子却依然透着粉色。”
“哼,这又如何?”
“您刚刚说:小龙女的杀人手法,是用湿纸捂住千贺春的口鼻,若是这样死去,身上不会留下血色,该是一片惨白才对。可我后来看到尸体时,尸身上面依然透着淡粉色,想必在您看到时,肤色是相当红了。您觉得尸体为什么会透出淡红色呢?究竞是何种死因,才会在死后,留下这样的肤色呢?”
藤波变了脸色,表情既阴沉、又不安,说道:“言下之意……她中了毒?”
“哎哟,这口气可有点犹豫啊。您刚说这次比试,我们打成平手,可要是不知道死因,就算不得平手了。也就是说,您输了。”
仙波阿古十郎卖完了关子,又接着说了起来。
“那我就来揭晓谜底吧。其实非常简单,藤波,千贺春是烧炭中毒死的。哎,您怎么嘴张得这么大?吃惊了?……要是您信不过我,下次去御岳山时,不妨多留心一下,在石洞这类密闭空间里烧炭火,心气弱的人偶尔会中毒而死。中炭火毒的死者有个特点,那就是身上的肌肤,会出现浅粉红色,怎么看都不像已死之人。我本以为藤波大人您,常年干这一行,肯定知道类似的案例呢。”
仙波阿古十郎托着大下巴,发出了一阵呵呵呵的讥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