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尸案发生时,我已经在调查中心干了六个月。对一名年轻的探员而言,这桩近乎无懈可击的不可能犯罪,实在叫人头痛。你们大概听过福尔摩斯那则和夜里不吠的狗有关的故事吧,嗯,本案跟一个早上会做爱的尸体有关,而本人就是侦办此案的超级神探。我没有华生医师帮我讲述这个故事,所以啦,请原谅我自吹自擂,因为我找不到别的办法啦。
故事从某个周一早晨开始。早上九点二十五分,一一九从萨尔斯堡转来一通电话,当时我正在办公室里灌浓咖啡提神。我的老板叫强尼·霍根,是个游手好闲的地方探长,由于他十点以前绝对不会出现,所以本案只好由本人出面处理。在离城不远的地方,有个叫“五条巷”的小村子,村里的邮政分局出事了,邮局女局长的报警电话被录下来,这段录音内容绝对会被奉为经典:“请接警察局……哈罗,我是玛莎小姐,五条巷邮局分局的局长,能不能麻烦你们派人过来?”
“有什么急事吗,玛莎小姐?”
“是的,这边有个先生带了枪,要我把所有的钱交给他。我拒绝合作,因为我不喜欢这种行为。”
“他现在在你旁边吗?”
“是的。”
“拿枪指着你吗?”
“你是说现在吗?别傻了,有的话,我怎么会打电话给你,对吧?”
“那么他走罗?”
“没有,据我所知,他还在这里。”
“在邮局里面吗?”
“应该是在地上,从我说话的地方看不到他。”
“你受伤了吗,玛莎小姐?”
“没有,我好得很,可是你们最好帮他派辆救护车过来。”
我判断调查中心应该介入本案,于是便吩咐总机通知霍根探长。我跳进自己的车子,一路飙到五条巷,本人很骄傲的一点是,我比员警早到了两分钟。
犯罪现场看起来很诡异:邮局门开着,柜台前面的地上躺了一个男的,旁边放了一把枪。男人动也不动,看起来很不妙,而且里面竟然还有两位老太太在买邮票。她们一定是绕过尸体去柜台的,勇敢过人的玛莎小姐正在为她们服务。这实在太夸张了,不过她们大概觉得战时大家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生意照做吧。
我们在邮局入口拉上封条,免得有人又进来排队买邮票。我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欺近去看地上的家伙。他戴着面具——不是独行侠戴的那种,而是一副尼克森总统长相的塑胶面具。我将面具从他脸上拿开,但是不敢多看。我受不了死人,看了颇想作呕,幸好还是撑住了。
我老板霍根不久后赶到,把案子接手过去。他是萨尔斯堡调查中心的当红炸子鸡,三十一岁就当上探长了,只比我大两岁,是那种一路上平步青云的家伙。
“你打电话给医院了没?”
“我刚刚才到呀,老大。”
“这人显然已经死了,外头的救护车是干啥用的?”
分局局长说话了:“是我叫的。”
霍根打电话叫人派运尸车和病理学家过来,我们也趁机从玛莎小姐口中探知所有经过:“当时邮局里没有客人,这男的戴着面具走进来,一看就很怪。”
“是尼克森。”
“对不起,我没听懂。”
“尼克森,美国前总统。”
“他的口音听起来不像美国人。不管他是谁,反正五条巷的人没事不会戴面具乱跑,所以我就起疑心了。他拿枪指着我说:‘这是枪。’我说:‘我看出来了。’他说:‘那就把钱交出来。’”
“你怎么反应?”
“我叫他别乱来,他说:‘喂,快点,要不老子把你的鸟头轰掉。’”
“他真的有说‘鸟头’吗?”
“我虽然没结婚,可是我从不说脏话,探长。就算他的话再粗鲁,我还是会据实以告。”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你轰啊,有种你开枪啊,开的话就拿不到钱了。我整个人锁在里面,你也休想把玻璃打碎。’他说:‘小姐,你以为你是谁啊?又不是你的钱。’我说:‘也不是你的,你休想拿到钱。’然后他说:‘天啊,你是没经验还是怎么了,这是抢劫耶。’”
“然后呢?”
“我骗他说我已经按下紧急按钮,警方已经赶过来了。他说:‘妈个鸟啦。’然后从柜台退开一步,我还以为他要罢手开溜了,结果他说:‘我不会放弃的,我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就像尼克森一样。”我说。
老大愤愤地瞪我一眼。
玛莎小姐接着说:“他又突然靠向前来,我还以为他喝醉酒了。他伸手去摸我的柜台玻璃墙,我心一慌,叫道:‘噢,妈呀。’”
她看了霍根一眼,意思是没出嫁的小姐也是会说粗话的。
“你没碰他吗?”
“你在暗示什么?我攻击他吗?我被关在柜台里啊。”
“邮局里没别的人吗?”
“除了他和我之外,半个人都没有。令我讶异的是,他晃了几下,然后开始往下滑,好像膝盖软掉了,感觉上像在看一部下降的电梯。他从我视线中滑开,我最后看到的,是一只压在玻璃上面的手,如果你们仔细找的话,应该可以看到指纹。”
“然后呢?”
“我看看钟,九点二十。我坐在柜台里的高脚凳上,放眼所见,一切就跟平时一样,我看到了包裹的通告和邮资计价表。那男的已经从我视线里消失了。老实告诉你,我还真怀疑那只是自己的幻想哩。管邮局的人都很怕遇到持枪抢劫事件,我很想打开门锁看个究竟,可是万一他是在唬我的呢?所以我留在柜台里打一一九。”
“你做得很对。”
当地的病理学家李高特医生抵达后,只用听诊器听了一会儿。
“叫救护车来是太乐观了吧。”他告诉我们。
“又不是我叫的。”霍根说,“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挂了。”
“光看是说不准的。”
“我检查过脉搏。”我说。
“那我们的看法一致罗。”病理学家略带讽刺地说,“大家都认为这个人已经死了。”
“但他为何而死?”霍根问。
李高特医师直接了当地答道:“探长,我是病理学家,不是灵媒。”
“是心脏病吗?”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他年纪不轻了。”
“那么,你认识他?”
我的机会来了。霍根这里半个人不识,他刚从萨克斯郡或塞佛科郡之类的地方调过来。霍根转头看着我。我是在地人,可是我很不想看尸体,因为我的脸已经开始发青了。
我看见老大对医师眨眼说:“他第一次看到死尸。”老大看着尸体说,“可能是在抢劫中途倒毙的。”
“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李高特医师跟大部份病理学界的人一样,有种宿命的态度。
“任何笨到会去抢邮局的人,都有可能发生这种事。”
“任何面临巨大压力的人都有可能,”李高特说,接着他面无表情地问霍根,“你睡得好吗?”
老大没答腔。医师八成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因为他开始提出一些尖锐的问题,问我们要如何处理本案。
“犯罪现场小组的人弄完了吗?”
“都弄完了。”霍根说。
“口袋呢?”
“他口袋里没装名片。你是要问这个吗?”
“那是什么枪?”
“枪?什么枪也不是。”霍根很高兴能扳回一城,“是玩具,一把塑胶仿制品。”他转头看着到目前为止还宁可待在柜台里的女局长说:“你认识这个人吗?玛莎小姐?”
“我还没看到他。”
“可是,你告诉我们说——”
“我是说,还没看到他没戴面具的样子。”
“你最好过来这边看看。”
玛莎小姐打开锁,从服务台后面走出来,注视尸体良久。她比我不怕看死人。
“我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拿的是玩具枪。”
“你非常勇敢。”霍根告诉她,然后低声偏过头对李高特和我说:“笨母牛。”
接着他又朗声表示,希望玛莎小姐能到警局去做口供。
“你刚才骂她什么?”李高特等玛莎被送上警车后问道。
“我可不是在乱骂人,”霍根表示,“她那颗笨脑袋瓜很可能会在邮局里被轰掉。”
李高特不敢苟同地瞄了霍根一眼。
“那可是见义勇为的公民精神呢!有些警察就是愤世嫉俗。你根本不懂,一个女人要挺身面对持枪的抢匪,需要多大的勇气。”
“你就懂了吗?”霍根挑衅地问。
“没错,我懂。我妹妹就干过这种事,结果你们警察居然毫无感激之情。你不会了解玛莎小姐日后想起今早发生的事而夜里常尖叫着惊醒过来时,会有多痛苦。”
“等一下,医师。”霍根说,“我刚说过她很勇敢哪。”
医师懒得多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将尸体运到太平间了。”
“好的,我们也得找到他的家人。”霍根说。
他所谓的“我们”,其实指的是我,因为他已经认定本案对他没有好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