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一年六月二十五日周六下午两点十二分,我从牛奶箱里取出钥匙,开门走进三〇一。搬家太仓促,我还有一部分行李留在茂名路的房子里,趁着双休,来整理和取走一部分。
卧室凌乱,像是主人匆忙逃难,搬走了一部分生活用品,把另一部分随意堆在各处的空地上。有一个奇怪的振动在持续地响,细小的电钻,还是迷你风扇。我找遍了整个屋子,最后在窗台上发现了声源。窗台上搁着几个小药瓶,我吃完了里面的散利痛,就随手扔在那里,开着口,窗户也一直洞开着。一只苍蝇闯进了其中的一个瓶子,在里面四处乱撞,找不到出口,不知被困了一个小时,还是一个星期。
我拿起一个粉红色的瓶盖,顺手就把药瓶盖上了。我拿起这个瓶子对着阳光端详,是一只极小的苍蝇,身躯柔弱,腿足纤细得几不可见。药瓶上写着的日期是“二〇一〇年六月二十七日以后”。
想起一年前,二〇一〇年六月二十七日周日那个温暖的午后,比尔发动我一起张罗这些小瓶子。
“为什么还要写上二〇一〇年啊,光写几月几日不就够了?”我问比尔。
他不紧不慢写完手中的瓶子,才抬起头来回答我,“因为将来还有二〇一一年、二〇一二年、二〇一三年,我每年都得管着你,不乱吃药,不胡思乱想。”
我躲开他的目光,掩饰着脸红,拿起一个他刚写完的瓶子在手里把玩。“以后”,上面写着。每个瓶子上都写着“以后”。“我喜欢这两个字。”我把瓶子扔还给他,凶巴巴地吆喝道,“继续写!”
我拖着拉杆箱离开卧室,走出客厅。锁上门的时候,依稀听见那只苍蝇还在不停地撞击瓶壁,好像它永远不会累似的。
二〇一一年八月二十一日星期天,我再次走进三〇一,这一回,是把行李搬回来。我还是单身,连一只猫也没有。MSN越来越不稳定,打开对话框就会死机,有时候竟然连续三四天没法登陆,让我极度焦虑。我早就想过,去年比尔的手机号停机后易主,这可能不是他故意为之,而是不慎丢失手机,之后销号再重新买了卡。如果这样,他就很可能丢掉了手机里所有联系人的电话号码,包括我的。一旦MSN停工,茂名路的这个住址就成为他找到我的唯一方式了。
我知道这番猜想很愚蠢。所有这些揣测啊,推理啊,或者自以为确凿的常识啊,原本就是人类向这个世界扔出的一份份狂妄战书。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这么做,每个人都在忍不住这么做,不愿意承认挣扎在各自世界中的我们是多么无能为力。
卧室的窗台上,那只细小的苍蝇还活着,依然在粉红盖子的药瓶里不停地飞翔。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一直坐在窗台边看着那只苍蝇。它不再撞击墙壁了,它在瓶子中央绕着圈滑翔,速度快的时候,我甚至能听到瓶子里的雷霆万钧,像是绕着雪山,绕着大地,速度慢的时候,它的姿态曼妙有如舞蹈,像是循着河流,顺着瀑布,乘着横穿世界的风飘去夕阳的脚下。我想它也是这么认为的,它看上去伤感而骄傲,勇敢而悲壮,它细小的翅膀在阳光底下努力伸展着,背脊闪闪发亮。
它会忽然高飞起来,攒足了一股劲向着瓶盖的方向垂直向上冲刺,我不知道在我离开的两个月里,他究竟这样试过多少次,也许在它有限的视觉中,那片粉红色的光就是太阳盘桓的所在,至高的理想之巅。可是它每次都在与瓶盖距离一公分,甚至半公分的位置失去了气力,空扇着翅膀跌落下来。
有时候它也会尝试俯冲,在浑圆的瓶底收拢翅膀,贴着大地盘旋。可是它从不在这安定的地域停留太久,仿佛它不是身处一只狭小的药瓶,而是真的飞行在一条漫长无垠的航线上。
偶尔的,在它兴奋飞翔的过程中,也会不小心撞到瓶壁。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情形极少发生,可能是因为它被关在瓶子里太久,已经习惯了空间的形状吧。所以每当它被撞到,它就会显出极其惊愕的样子,在空中停留很久,静止不动,像在思索,为什么在这广阔世界里竟然有一堵墙。幸而没过多久,它又快乐地盘旋起来,似乎已经浑然忘记了这回事。
窗外,天阔云高,秋日明朗。这个小药瓶在窗台上摇摇欲坠,窗台下是三层楼高,梧桐染金的广阔街道,四通八达,通往那个我们曾经以为到达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