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盖被打开了,我感觉有人把我从瓶子里拖出来,这里不是漂浮几亿光年也找不到一个栖息站的太空,也不是掩埋尸体的建筑垃圾堆放场,不过也相差无几,这是我的三〇一。
窗、门已经打开,连房门都大开着。比尔正托着我的两胁,把我曳到床上。卢天岚冷冷地站在一边看着,手臂交叉在胸前。在比尔面前,她矮小得像一个小女孩,比尔则被衬托得像一个刚从瓶子里被放出来的巨型妖怪。
我不知道刚才听到的声音是真的,还是幻觉。
我想这不可能,我才是站在卢天岚一边的。她为什么要破坏“爱得康”的实验和名声,这是她的业绩,是公司发展最仰赖的项目,从说服孟雨加盟,到今天新药进入三期实验的阶段,哪一个步骤不是她殚心竭虑才实现的。她就差嫁给这个公司和这个项目了。
比尔又怎么会在这儿,两个冤家集合在我的陋室里。我叫他:“比尔……”我想我没有能发出声音来,只觉得嘴唇挪动了一下。
然后,我听到他们在说话。
“你还有她家的钥匙?”卢天岚像是在用鼻子说话。
“不不,她的钥匙一直是放在牛奶箱里的,我就是从那儿拿了直接开门进来的。”比尔说话总是这么婆妈,今天好像更严重了。
“你在跟踪我?”卢天岚倒是越来越精练。
“哎……这个……其实我不是跟踪你啦,”比尔吞吞吐吐,后半句似乎更难出口,“我是监视了她。”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上网本,放在写字台上打开,屏幕上赫然显示出我房间的一角,还有卢天岚的衬衣下摆,这个图像的角度分明就是我的手提电脑打开的方向。
“我改了她电脑的设置,只要她一上网,我就能通过我的电脑打开她的MSN,包括摄像头,而且不会给她相关的提示信息。刚才我就在院子对面的露天咖啡座……”说到这里,比尔又结巴了,他指了指客厅的窗户外面,憋了半天才把话接上,“是正好,正好在屏幕上看见你跟她在一起。”
“我知道,你以为我是凶手。”卢天岚居然没生气,连声音也没提高一丝一毫,只是尖下巴略微向上仰了仰。她这副气势,让比她足足高了二十厘米的比尔显得比她还矮。
比尔这下是刚想辩解就忘言。尴尬中,他东张西望想找一个地方坐下,却发现房间里除了床,就只有一把椅子,而卢天岚就站在椅子边。
我正努力从床上坐起来,克服晕眩,想要理清思路。原来比尔从来就没有远离过我,这么多天,他一直就在二十五步宽的院子对面,离我不出一百米的地方,一刻不息地注视着上网本的屏幕,通过我电脑上的摄像头来监视我的安全状况。看起来,刚才卢天岚确实想要对我不利,比尔看见了,就立刻从院子对面跑过来,从牛奶箱里拿出钥匙打开门,及时救下了我,也生擒了凶手。
如果是这样,现在的局面看起来就未免太奇怪了。
我想要叫一声“比尔”,此刻我已经能正常地发生声音了。我想招呼他坐在床沿上,他总是坐在这里的,他忘了吗。我想要他的大手掌稳稳地握住我的手,他以前总是这样,让我的心安定下来。可是我看着他们两个,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是外人,他们之间的默契是我完全不能理解,也无法介入的。
“你保护她还挺用心的,很好。”卢天岚补了一句。
“我……”比尔张嘴无语,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卢天岚。
卢天岚笑了,她这样的女人,真是笑比不笑还让人紧张。“我知道,你也想保护我,”她从容地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把两台电脑都合上了,“听说你还主动替我顶罪?”
现在比尔看上去简直像一个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唯唯诺诺地站在椅子边上。他忽然拿出了以往我所熟悉的救世主的态度,满脸诚恳地弯腰对卢天岚说:“你停止吧,不要再继续下去了,这样对你自己不好。我陪你去自首吧,或者你告诉我具体的细节,我去认罪也行。”
这番话说得我汗毛倒立,他是怎么修炼成这种“耶稣情结”的,我真是受不了。我险些笑出声来,又满心酸楚,想要流泪。
这一回卢天岚没有笑。她面色铁青,扬着两道眉毛,眼神锋利地在我和比尔的脸上扫来扫去,我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她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气得有些高亢了。“阿文,”我想她这是在叫比尔,李嘉文,“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吗?”她本来是不想解释了,冷着一张脸,沉默了半天,只有间或穿过房间的风声,和逐渐沉积的夜色。我觉得我都能听见三个人的心跳声了。终于,她还是说话了。
“我不是凶手,而且,根本就没有什么谋杀案。”她的神态相当坦然。
卢天岚和苏亚才是关系最好的一对闺密。她们在“就是想让你知道”论坛相识,苏亚是“糖糖”,卢天岚是“蟑螂”。两个年龄相仿的“败犬女王”很快就彼此投契,无话不谈,六七年来一直相互陪伴,到对方家度周末,换衣裳穿,共用一盒面膜,亲密得宛如儿时一起长大的手帕交。
五月十四日傍晚,卢天岚就来到了苏亚的公寓,两个人一起叫了外卖,一边吃,一边看电视聊天。苏亚看上去情绪很平静,有些过于平静了。卢天岚劝她,公司结束了也是好事,不如早点定下计划去旅行,别再犹豫不决了。知道苏亚第二天要去见张约和任锦然,卢天岚又建议苏亚,明天一定要趁这个机会好好把他们骂一顿,忍了七年,忍都忍出抑郁症来了,发泄一下会觉得痛快许多。
那天晚上,苏亚的话有点少。她笑着对卢天岚说:“女侠,我干脆把生活交给你好了,你帮我打理一切吧,我真想好好休息一下。有你在,我最放心了。”
她又说:“你不用担心,其实我没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公司关了,张约要结婚了,爸妈的生活也不成问题了,我轻松得很呢。从来没这么轻松过。”
当晚,卢天岚成了一个话痨,很难想象她这样的人也会说个不停。本来两个人在一起总是有一箩筐的话,这个周末苏亚话少,卢天岚就努想让气氛变得跟原来一样。第二天早上,苏亚还是懒洋洋的,连睡衣都没有换掉。
两个人在电脑上看了一部老电影,《楚门的世界》,没吃早餐。中午十一点十五分,卢天岚打电话叫了必胜客的外卖,一个九寸装的海鲜至尊披萨。十一点五十分左右,外卖人员送达二九〇三。卢天岚是真的饿了,苏亚却吃得很少。然后苏亚说,下午她不打算去赴约了,她要给张约打个电话,让他们两个也不必来了。
“为什么不见他们?”卢天岚当时有点激动,“做错事的是他们,又不是你。你干吗这么窝囊,反而躲躲藏藏的。”
苏亚笑笑说:“我没觉得他们做错了什么,我就是懒得去见了。”苏亚真的是这么想的,可卢天岚觉得这是托词,更窝囊的托词。两个人的理解就这么岔开了。
卢天岚坚称,苏亚这副恹恹的样子是压抑造成的,只要当面骂任锦然一顿,让张约跟她补上一个欠了七年的道歉,苏亚心中的郁结就会消除大半。苏亚则坚持说,她早已对张约没感觉了,也不恨任锦然,当初就算没有任锦然,她和张约之间的关系也未必能比现在更好。苏亚越这么说,卢天岚就越觉得,苏亚的症结其实就在这儿。
最后,卢天岚说:“好吧,你不去,我去。我替你去。”
苏亚问:“那你跟他们说什么呢?”
“就说你没空,不能去了,让我替你祝他们结婚快乐好了。”卢天岚说得不情不愿,这当然不是她心里想的,但是说想替苏亚去出口气,苏亚肯定不会同意。
“嗯,再替我谢谢张约,我们在一起曾经很开心。”苏亚这句话当然又把卢天岚气得差点内伤。她看到苏亚这两天里第一次比较振作地站起来,走去衣帽间挑了一套衣裳出来,让她穿着去赴约。
杏红色的宽松套装,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反正她们经常穿彼此的衣裳。苏亚身高一米六五,比她高五厘米,她只需要穿一双高跟鞋就可以了。外面阳光丰盛,出门前,她戴上了自己的米白色宽檐凉帽和墨镜,帽檐底下露出一头长直发,苏亚也是这个发型。苏亚笑微微地打量着她:“你看上去跟我真像。”
“好啊,这样张约看见我就会更内疚了。”卢天岚说。
“我只是想让他记起我们最好的时候。”苏亚自言自语。
两点三十分,卢天岚乘电梯下楼,留下了“苏亚”离开公寓的电梯记录。
卢天岚到了汇洋商厦,才发觉自己忘了带手机。换了衣裳,这还不是主要原因,她有些心不在焉,她的右手插在衣袋里,指尖触碰着那个五公分见方的扁平小纸包。这是她从苏亚的洗手间里特意带出来的。七年了,苏亚还保存着张约用剩下的半盒刀片,那个DORCO的小盒子始终搁在放刷牙杯的玻璃横隔架上,就像他时常会过来小住似的。这个摆设让卢天岚看得特别不顺眼,骂苏亚没出息,几次逼着她扔掉都没成功。
出门的时候,卢天岚偷偷取出了一个单片包装,揣在这件杏红色的外套口袋里。《旧约全书·申命记》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她就是打算替苏亚把这枚刀片还给张约,用她的方式。
她不认识张约,张约的电话号码刚存进自己的手机,却落在苏亚的公寓里。这点小事难不倒卢天岚。她来到离咖啡吧最近的投币电话厅,拨通了服务台的电话,找“张约先生”。她看见六号服务生在座位间穿行,一个戴眉毛架眼睛、灰色条纹恤衫的男人站起来,走向吧台,三点二十五分。
她看见这个男人悻悻地回到了座位上,身边果然坐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她不喜欢他们老夫老妻的样子,男人坐在外侧,背对着女人翻看杂志,女人悠闲地坐在座位内侧发短信。她用投币电话拨了苏亚的手机,向她直播。
“他们已经到了,两个人,女的也来了,挤在一张小沙发上,看着就让人生气。”这就是三点二十七分,由汇洋商厦拨往苏亚手机的那个通话记录。
卢天岚听到苏亚在电话那头说:“亲爱的,我忽然很想试试La Mer这个牌子的面霜,你看我用Estee Lauder都快用了一辈子了。你待会儿帮我带回来好吗?不过这个牌子只有梅龙镇广场有,要麻烦你跑得远一点了。”
“没问题,我很快给你带回来,你等着我。”卢天岚没有细想苏亚的要求,此刻她的心思都在接下来的计划上,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动手。挂断电话,通话时间总共四十三秒。
直到驾车从汇洋商厦的停车场驶出,卢天岚才反应过来,苏亚怎么忽然想起换面霜牌子呢?本来从徐家汇返回虹桥,至多三十分钟,也就是卢天岚在四点三十分前就能抵达罗马花园,可是梅龙镇广场刚好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卢天岚两手放在方向盘上,她觉得手掌的皮肤颇有些不习惯,因为这一回,她破例没有戴手套,爱马仕小挎包里的手套已经丢进了商厦边门的垃圾筒,刀片也弃在花坛里,没有留下丁点证据。她心情轻快,更多的是亢奋和舒畅,车速高于往常,按梅龙镇广场的路程,一个往返再回到罗马花园,也许都已经六点了,可是那一天,五点三十分,卢天岚就已经踏入电梯。
开门走进二九〇三,卢天岚有些气喘,手里提着La Mer的暗绿色纸袋,她刚闯了三个红灯,由上海的中央飞车到南区,还疾步穿过走廊。苏亚今天下午的要求有点任性,这让卢天岚反而心生宽慰和快乐,苏亚也只有对她这个闺密才能任性一点了。
她在客厅里叫她:“糖糖?”电视关着,桌上的鱼缸里,两尾金鱼仓皇地游。
她推开卧室虚掩的门。
她想她是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场面的。
手提电脑的键盘上端正地摆着一个大信封。苏亚亲笔写的遗书,非常简练:“我累了,只是累了,所以我偷懒提前走了,很抱歉要请你收拾残局,蟑螂,多亏有你,谢谢。”
信封里还有不少文件。两份合同,一份是酒店公司的转让合同,一份是别克车的过户合同,都是三个月以后付款交接的。一本酒店公寓的房产证。车的行驶证。一份请卢天岚成为她全权执行人的委托书。另有农行的龙卡套在小信封里,信封上用钢笔标明,这是还别墅按揭贷款的专用卡。诸如此类。
卢天岚忽然想起,昨晚苏亚说过,“女侠,我干脆把生活交给你好了,你帮我打理一切吧,我真想好好休息一下。有你在,我最放心了。”苏亚当时还微笑着呢,语气就跟挤兑她似的。没想到竟然是一句真话。
卢天岚这才意识到,苏亚这次约她来度周末,其实早就决定了要她来“收拾残局”。就算她没有自告奋勇替苏亚去赴约,苏亚也会拜托她出门买面霜,而且一定是全上海只有梅龙镇广场才有的面霜,这能让卢天岚离开足够长的时间。
三点二十七分,当卢天岚在汇洋商厦拨打投币电话给她,说是已经见到张约和任锦然,苏亚以为她三十分钟以后就要回来了,这对于一个正在酝酿自杀的人来说,有点急促,她可不想喉咙正在最后的呼吸中喷血的时候,卢天岚闯进来,大喊大叫地试图抢救。于是她还是用面霜做了借口。
这是一次早已预谋妥当的自杀,合同上有铅笔标明的细节和注意事项,银行卡的信封上写着密码和开户行,加上文件如此齐全,必定是早就准备好的。连委托书使用的钢笔墨水也跟遗书的墨水颜色不一样。可是卢天岚立刻否定了这个结论,当时有一个念头在她耳边大声喊叫,覆盖了一切思想,她认定,苏亚的死,是因为张约和任锦然伤了她的心。
我很好奇这个念头是怎么俘获了她。
也许是因为眼前骤变的刺激。也许是内疚,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三点二十七分的那个电话,她最后一次跟苏亚说话,她愤愤然地向苏亚直播当时的景象,“两个人,女的也来了,挤在一张小沙发上,看着就让人生气”。当时苏亚还是活着的,卢天岚没准觉得,如果她不打这个电话,苏亚就会依然活着。
更大的可能性,应该是一直存在于她心中的那份无名愤怒,对张约和任锦然的愤怒。在卢天岚不动声色地讲述事情经过的时候,这片莫名的怒火令我印象深刻。很明显,这怒气不是她替苏亚承担的,事实上,苏亚并不这么想。这份怒气是她自己的。
她好几次要替苏亚扔掉那盒DORCO的刀片,她骂苏亚“没出息”,她再三撺掇苏亚不要压抑对张约和任锦然的不快,有机会一定要面斥他们。她甚至用一枚刀片划破了“任锦然”的脸,让徐鸣之成了无辜的受害者。她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完全没有觉察到苏亚自杀的意图。
这让我再次想起了比尔的那句话:“试图拯救别人的人,潜意识里都是为了拯救那个无路可走的自己。”卢天岚“照顾”苏亚的心态,其实和张约“辅导”任锦然是一样的。
五月十五日傍晚五点四十五分,卢天岚在二九〇三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半晌,在弥漫着新鲜血腥味的空气中,她断定苏亚一定是听到了张约和任锦然同来赴约的消息,万念俱灰,才决定自杀的。在自责与恼怒中,她忽然产生了一个让她兴奋不已的设想。苏亚不会白死的,活着的时候,她在感情上这么窝囊,忍气吞声,甚至在遗书里也没有提到一个字。卢天岚不允许这种状况在苏亚死后仍然延续。
卢天岚想,与眼前的惨烈景象相比,第一枚刀片简直算不了什么,这第二枚刀片才是对张约和任锦然毁灭性的打击,一个对旧情毫不眷念的男人和一个自以为是的新欢,她要他们受到公众的谴责与唾弃,要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内疚和恐惧中,感觉自己满手沾着血。
她换下杏红的套装,挂在衣帽间最显眼的地方。清理垃圾,事实上,因为苏亚的洁癖,她两点三十分出门时已经带走了大部分垃圾。她收拾行李,包括将自己Shisheido的护肤品从梳妆台上拿走,这显然有些难度,她小心翼翼捏住瓶子的顶盖,把它们一个个从Estee Lauder的瓶子之间抽出来。Estee Lauder的瓶子上都是苏亚的指纹,她要注意不把自己的手指碰上去。
她擦掉了刀片盒子上的指纹。她不打算牵扯到这个事件里,由别人发现苏亚的死和“遗言”,这才更自然,也更震撼。不过她还是忘记了她的Shisheido卸妆油,洗面台上的搁板有点窄,她昨晚用了以后,就顺手放进上方的柜子里。等她第二天下午猛然间想起来,想再回去取,自杀现场已经被警察封锁了。
她提着垃圾袋从安全梯下楼,为了不留下电梯录像。她收拾得太干净了,连刀片的包装纸也在垃圾袋里。她飞快地回到家中,立刻登录论坛实现自己的计划。
她注册了“苏亚”的ID,用国外服务器重新登录了一次。她找到“糖糖”的帖子,粗略地看了看前文的内容,令她非常满意的是,上一楼正巧提到了“糖糖”约见Y的事情。于是她点开跟帖的对话框,草拟苏亚的遗言。在她聚精会神忙碌的时候,窗外的夜色已经渐渐降落下来,书房里只有电脑屏幕的冷光照亮着她的脸,嘴唇紧抿、眉毛高扬的脸。
Y,今天我看见你们了,你们那么亲密地坐在一起,完全没有顾及我的感受。或者,你们就是故意想让我知道,你们在一起有多么幸福,我是多么多余,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所以,我决定用刀片和鲜血,让你们永远记住我,时时刻刻感觉我在你们身边。
我已经决定结束我的生命,这是你们的错。
发帖时间,六点三十二分。
卢天岚断定,很快,人们就会知道这个“Y”和他的新欢是谁,杏红色的套装和DORCO刀片会帮助警察联想到毁容案,以及毁容案中的男女主角。更何况还有人肉搜索的热衷者们,到时候她只需要用别的ID推波助澜,再适时给出一点小小的线索。
她如此仇视这两个人,一个对旧情毫不眷念的男人和一个自以为是的新欢,他们不是张约和任锦然,更不是张约和徐鸣之,他们究竟是谁,使得她愤怒到迁怒于人呢。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
六月二十三日下午两点十二分,卢天岚路过魅影发廊,我记得她凝固在玻璃幕墙外,目光冰冷透骨,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脸色发青。比尔左手的梳子掉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梳子,右手的剪刀又失手落下来。当时我还以为,卢天岚生气,是因为她发现我居然翘班躲在发廊里上网。原来我完全会错意了。
六月二十四日早晨八点五十一分,卢天岚飘过一九〇六门口,丢下一句,“周游,今天发型不错”。她的声调没有起伏,听不出赞赏的意思。这是比尔在天亮时分为我吹直的头发。现在想来,卢天岚当时一定是努力克制着言语中的嫉恨,才会让语调变得如此生硬。
也就是这一天,我的眼药水瓶子被人偷换了,险些在高架上丢掉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