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七年一月的北京书展上,苏亚的出版公司主推一套从法国引进的儿童科幻故事,批发情况出奇的惨淡,令苏亚和她的合伙人始料未及。三四月间,已经发行出去的那部分也开始退货。这显然是一笔失败的投资,三十个品种、七百五十万码洋压在仓库里,也压住了整个公司的流动资金。到下半年,新书的品种已经大幅度减少,这就使得单本书的运营成本升高,利润降低,陷入了资金窘迫的恶性循环。
也直到这个时候,苏亚才真正感受到了图书市场的低迷,无论再选什么书,多么有卖点,一律销售平淡,能把首印数卖完就算很不错了。运气就像一尾野喜鹊,来去匆忙,总是让人来不及看清它飞走的方向。
至此,公司在奇迹般地大赚了三年半之后,开始进入了勉力维持的状态。起初大家认为,这只是一个过渡时期,坚持下去,做到一套大卖的书,也许就是下一套,公司就能重新回到以前的局面。一年、两年,精力倍付却毫无起色,这简直像是一条岸上的鱼在挣扎扑腾,到了第三年,苏亚感到了一种真正的疲惫。合伙人则早已心思活泛地去张罗别的生意,不再愿意在这个出版公司多耗光阴。
二〇一〇年元旦过后,合伙人终于跟苏亚商议是否关闭这家公司。苏亚犹豫不定,她未尝不愿意卸下这个让她几乎累垮的包袱,但是,家里的一套酒店公寓和一套别墅还在缴按揭,将来怎么办?
我再次被MSN打断。已经是七月十六日下午两点三十二分,何樱姐在网上半真半假地发了几句话给我:“我们的卢总很惦记你噢,刚才开会,她说你病了这么久了,今天下午她打算亲自去慰问你一下,让我通知你。”
我赶紧表态:“不用麻烦了,我周一就来上班的,行吗?”我琢磨着,这也就是何樱担心我周一再不去上班,自己又不好意思开口,就拿出卢天岚当令箭。
何樱没回复。
我又补了一句:“我保证早上八点五十分就到。”
何樱还是没动静。难道是会上卢天岚真的提到了我,让何樱又错觉地位受到威胁,不高兴了吗?“何樱姐,说话啊。”我催她。她可能走开了吧。
扔掉番茄汁的瓶子,我又打开一瓶葡萄汁,继续看帖。
苏怀远和齐秀珍一心认为苏亚的出版公司正在蒸蒸日上,还对警察说,公司近期将被收购上市。其实公司只是把库存转卖给了别家,半作废纸的性质,接来下就是遣散员工,清算债务与资产,到工商税务部门去办手续,公告注销。这一切到四月底基本办妥,所以五月一日之后,苏亚才会有一个难得的长假。
出版公司的股份并没有能结算到多少钱,债账相抵就算是不错了。从苏亚二〇一〇年三月的帖子可以看到,在清算公司的同时,她也开始着手给自己的酒店公寓和别克车找买家,打算用这笔钱来支付父母那套别墅的按揭,幸而房价涨了,她计算下来,刚够一次性付清全部按揭。这样的话,她觉得自己至少可以安心休息一段时间,不必急着另谋生计。
她本来打算休整一段时间,三月份就开始计划了,找一个远离上海的安静所在小住数周,还在网上征询过大家的度假攻略,比较了几个海岛。
她和英国那家出版公司的联络人已经成了好朋友,一个英格兰老太太,她也邀请苏亚去她的家乡做客,葛里特纳格林,《傲慢与偏见》里提到过的恋人们私奔去结婚的著名小镇。
可是不知为什么,直到五月十五日,苏亚还没有定下任何计划。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日,就在苏亚忽然决定约见张约的五天前,她又在帖子里写了这么一段话,中午十二点五十六分。
亲爱的Y,又有两个月没有在这里给你留言了。
在这个越来越让人感觉疲惫的世界里,不努力工作、不赚钱会活不下去,不恋爱结婚却不会死。爸妈晚年的生活终于有了保障,这让我觉得很安慰。
马不停蹄地工作了七年,停下来,我依旧一无所有。我忽然庆幸自己还是一个单身女人,输入登录密码,在这里跟你倾诉心事,关上网页,就什么都不用承担。现在看来,这倒是好事一桩。
这七年里,我也想过再找一个,总是不得精力,也不得心情再重新折腾一次。为了追寻一小段美好的时光,冒极大的风险,受极长时间的痛苦。为了维系一点情爱的幸福,甘愿处于被忽视的境遇,忍受草率的对待而无法言说。结果,却还是觉得孤单。
亲爱的Y,我的七年就是这样度过的。我常常想,如果当初没有她,如果我们在二〇〇四年春节结婚,生子,现在孩子也该有五岁了。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会幸福吗?
两个并不了解对方心里的想法,也无意关心对方感受的人走入婚姻,也许这是一场更大的冒险。
也许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过的,即使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孤单,也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也许相比之下,我这个样子还是最幸福的。爱是锁链,到时候血脉牵连,只有相互折磨,勉力承担。
今天是我三十五岁的生日,生命不过如此而已,多活一年和少活一年没什么差别。
我还是时常想你,Y,因为你是我最好的一部分记忆的男主人公。我庆幸我们停止得及时,还没有变作满目疮痍,无法回顾。仅此。谢谢你曾给我带来的快乐,我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之一。
这样看来,苏亚似乎并没有动机对张约身边的女性挥刀行凶,无论是任锦然,还是徐鸣之。她忽然想要跟张约见一面,恰如任锦然约见孟雨,只是为了见一见往日的自己。
可叹这个跟帖刚好在十四页的页尾,接下来的帖子就转到了下页,我们当初只看了十五页,以至于忽略了上文。十五页的页首就是王小山给我看过的那个帖子,发布于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五日下午十六点零七分。
Y,我今天打电话给你了。
我说,我想跟你见一面。
你似乎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回答说,那就过完长假以后吧。
我说,那好吧。我又补充了一句,你愿意自己来也行,愿意跟她一起来也行。
苏亚口中的“她”当然是指任锦然,七年前横刀夺爱的实习生,这只是她在五月十五日下午三点十分之前的设想。当张约和徐鸣之出现在汇洋商厦的中央大厅,并肩向咖啡吧走去,苏亚就会发现,这不是身着黑衣裙、金色肌肤、长发卷曲的任锦然,而是另一个修长白皙的陌生女人。
毁容案之后,凶手依约来到苏亚的公寓,为了伪造苏亚的临终遗言,凶手一定会打探下午发生了什么。凶手是苏亚非常信赖的人,她会和盘托出,或者,不等凶手询问,以她当时的心情,她也会主动向凶手倾诉发生的一切。
可是,凶手伪造的临终遗言中赫然写着:“Y,只要你还念一点旧情,一个人来见我又能怎样?或者,你们稍稍对我有一点负疚之心,两个人表现得不要这么张扬……”凶手笔下对苏亚应该有负疚之心的“你们”,也当然是指张约和任锦然,不是指张约与徐鸣之。
难道下午出现在汇洋商厦的这个“苏亚”,根本就不认识任锦然?
五月十五日下午三点十分,真正的苏亚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脖颈中的鲜血渐渐凝结,室内冷风到了最低温度,试图使法医对死亡时间的判断延后几个小时。此时,凶手正站在汇洋商厦二楼或三楼的回廊上,俯视中央大厅,为自己精致的计划暗自得意。他打算在这个人流如鲫的闹市制造一起瞩目的毁容案,造成苏亚依然活着的假象,这样的话,一旦谋杀的真相被发现,他就有机会为自己制造确凿的不在场证据。
在谋杀没有被揭晓之前,这还是伪造自杀的全过程中最有感染力的一个情节,苏亚的愤怒报复,然后她为自己的罪行感到惊愕,加上对恋情的失望,畏罪自杀。
凶手摸着手袋里的方形小纸包,单片包装的DORCO刀片,与杀死苏亚的刀片是一样的。他想,如果张约一个人来,就该着张约自己倒霉,如果张约带着任锦然来,那是最好,毁容案会显得更加合情合理。
但是他不认识张约和任锦然。咖啡吧里已经坐满了独自等候的男士和一对对情侣,还陆续有人穿过中央大厅,向咖啡吧的方向走来,绕行,或落座。
三点二十五分,凶手打了一个电话到服务台,找“张约先生”。六号服务员在各个座位间询问了好一阵,阳光充沛,每个人都有些昏昏欲睡,最后在徐鸣之诧异的目光中,张约起身走到吧台接了电话,但是电话已经挂断了。
张约怀疑这个电话是苏亚打来的。因为他忘了带手机,可能是苏亚打他手机没人接,才打到了服务台。他不想借用徐鸣之的电话,不想把苏亚的电话号码留在她的手机上,以免将来横生枝节。正好已经从座位上走出来了,他索性多走几步,去投币电话那里,拨了苏亚的手机。这就是三点二十七分,从汇洋商厦打去苏亚手机的那个通话记录。
苏亚吗,我是张约。我们已经到了。我手机忘带了。我们就坐在最靠边的位置上,你一过来就能看见的。好。我们等你。
挂机。通话时间四十三秒。
这个戴眉毛架眼睛的摩登男人离开投币电话亭,再次穿过大厅,凶手在二楼的回廊上俯视着他回到座位,重新在女伴身边坐下。也许凶手还多打量了徐鸣之几眼,心里想,这个当年跟苏亚竞争的女人,长得还真不赖。然后,凶手转身走进商厦二楼的洗手间,戴好手套,割破右侧的衣袋,插在衣袋里的右手攥紧刀片,下楼,选择了一个张约和徐鸣之背对的角度,朝咖啡吧走来。
徐鸣之低着头正在发短信,给她的闺密任锦然:“今天是你打电话到咖啡吧找张约吗?”今天的约见她告诉过任锦然,还让任锦然将苏亚描述了一番给她听。她想,这会儿,也许是她故意跟他们开玩笑呢。
很快,任锦然回复:“没有呀。你们见着了吗?谈得怎么样?”
这时候,屏幕上的光线被挡住了一瞬,徐鸣之感觉到左边脸颊一阵凉意,随后是锋利的痛楚,从耳根一直到嘴角。
张约曾经告诉王小山,五月十五日下午三点十五分,他曾经看到苏亚的身影一闪而过。三点四十五分,徐鸣之的脸已经鲜血淋漓,这时候,张约曾经清晰地看见过,就在距离他二十米的正对面,在商厦大厅混乱的人流中,苏亚面对面地看了他足足五秒钟,然后微微一笑,消失在大理石立柱刺眼的反光中。
当时阳光强烈,苏亚戴着墨镜和帽子,穿着张约熟悉的那一身杏红色的套装,配着米白色的宽檐凉帽,阳光将她的长发勾勒出金色的轮廓。
这么说来,其实她是背光的,她的脸张约不可能看得清楚,更何况还有墨镜和宽檐凉帽。张约认定这是苏亚,其实凭的就是那一身杏红色的套装,颜色与款式与他当年为她挑选的生日礼物一模一样。
原来凶手是个女人,而且是一个身材与苏亚相差不大的女人。
凶手假扮成苏亚的模样,在两点三十分乘坐电梯离开酒店公寓,完成了毁容案之后,又在五点三十分乘电梯上楼,故意留下苏亚回到二十九楼的电梯录像。
然后她开门走进二九〇三,飞快地换下衣帽,把杏红色的套装挂在衣帽间显眼的所在,指纹和垃圾早已在前一次出门时就已经清理干净了,她只需关上空调,关上门,经由安全楼梯无声无息地离开这幢公寓,走出罗马花园,不动声色地去往将要制造不在场证据的地点。
如果在六点整之前,有任何目击者能证明她出现在另一个场合,她就基本摆脱了嫌疑。因为电梯录像显示,“苏亚”是在五点三十分才回到公寓的,洗澡,换上睡衣,在闭目小憩中被凶手用刀片插入咽喉,再紧凑也需要三十分钟的时间。
这么一来,以不在场证据脱身的人,就重新有了嫌疑。
比如说,何樱。
孟玉珍的日记里记载,五月十五日下午五点五十二分,何樱外出归来,走进了小区的住宅楼。六点零五分,何樱、孟雨和儿子一家三口前往哈尼美食广场的豆捞坊,直到七点四十五分才结束,埋单,三个人走回小区已将近八点。
本来这是最可靠的不在场证据,现在看来,如果何樱在五点三十五分离开罗马花园,以虹桥与徐家汇之近,打车,她完全可以在五点五十二分回到小区。六点零五分,举家去豆捞坊吃火锅,她只需要在手袋里装一台上网本,自己单独去一趟洗手间。
这是她用“苏亚”的ID第一次在论坛发帖,五月十五日傍晚六点三十二分。
Y,今天我看见你们了,你们那么亲密地坐在一起,完全没有顾及我的感受。或者,你们就是故意想让我知道,你们在一起有多么幸福,我是多么多余,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所以,我决定用刀片和鲜血,让你们永远记住我,时时刻刻感觉我在你们身边。
我已经决定结束我的生命,这是你们的错。
凶手与苏亚换装的推理,让我忽然想起了苏亚洗手间里的一个细节。记得当初勘察现场时,我发现苏亚是一个极其严谨的人,各处的摆放简略、整洁得惊人,衣帽间里的衣物按颜色分类。梳妆台上,从护肤品到彩妆,每一件无一例外都是Estee Lauder,包括洗手间里的卸妆乳和洁面膏。唯独她的洗手间里多了一瓶用过一半的Shisheido卸妆油。
我意识到这很可能不是苏亚的。
凶手既不是跟苏亚约在五点三十分之后见面,也不是约在两点三十分之前。五月十五日,为什么没有凶手乘电梯上二十九楼的记录,不是她走了安全楼梯,而是她本来就在苏亚的公寓里,她前一天傍晚就来了,在这里过的夜。也许两个闺密一起吃了最后的晚餐,亲热地聊了一宿,交换了彼此所有的秘密。
我记得现场哪里都整齐得惊人,但是苏亚的梳妆台有点乱,Estee Lauder的大小瓶子错落着。我仿佛能看见凶手从梳妆台上拿走自己的Shisheido系列,小心翼翼地,捏住瓶子的顶盖部分,从矩阵里逐个抽出来,以防把指纹留在紧挨的Estee Lauder的瓶子上。
我记得何樱用的就是Shisheido的护肤品。当然,这还算不上证据。我相信,到此为止,这个案子终于走出了纯推理的迷障,有了两项确凿的证据。
其一,凶手在五月十四日的电梯录像里留下了画面,而且是单程的。
其二,她匆忙漏下的Shisheido卸妆油上,应该有她的指纹。
我瞟了MSN一眼,何樱姐还是没有回复。
已经是七月十六日下午四点五十分。卧室敞开的窗外,蝉鸣渐息,天边的云彩变幻出嫣红与靛蓝的色泽,街上的车流平静地驶过,不过我知道,只需要三十分钟,三十分钟以后,周末下班的交通拥堵就会如约而至,窗下将变成有人驾驶的停车场,尾气蒸腾。
我打算现在就打电话给王小山,然后趁着高峰还没到来,直奔苏亚的酒店公寓,谜底很快就要揭晓,我实在等不及了。这时候,有人敲门。我没听错,还有人在客厅通往回廊的窗外叫我的名字。声音熟悉得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卢天岚脚步有力地走进来,随手带上房门,看着目瞪口呆的我,破例给了一丝笑容。
“身体怎么样?”她依然言简意赅。
原来她真的在公司大会上提到我,说要来探病,而且她真的来了,对我这么个不甚长进的小职员。帕罗药业有周末可以穿休闲装的规定,今天卢天岚一条白色七分裤,一件宽松的麻质白衬衣,配一袭手工刺绣的无袖披肩,直发垂顺,显得特别容光焕发。我的偶像站在我脏乱不堪的房间里,我想起卧室里堆了满桌的果汁瓶和咬了两口的三明治,床上乱扔的衣物,还没叠的被子。可是客厅里更糟,连把椅子都没有。
结果,她颇为泰然地坐在卧室的一片混乱中,就坐在我写字台前的椅子上。我尴尬地坐在床上。
“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上班?”她一向都是这么直奔主题。
“真没想到领导会来看我,我下周一一定去上班,我已经全好了。可是……”我结结巴巴地说,“我现在有急事要出去一下,真的是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