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深秋,任锦然做了人工流产,加上心情不佳,在家里病假了一段日子。就在这段日子里,她每天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上网,在聊天室里认识了张约。
张约那一阵其实心情也不好。
和苏亚的恋爱已经“八年抗战”了,每次同学聚会,大家都会问他们这对当年的“金童玉女”何时修成正果,她打着哈哈,他则赶紧转移话题。
结婚,是一件早就该操办的事情了,就差一个形式。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倒是觉得这么多年,恐怕是他依然没能获得这个资格,像个没毕业的学生面对导师,连问分数都不好意思。时间拖得越久,他就越忐忑。
他知道,苏怀远和齐秀珍一直盼着他能主动退出。当年他和苏亚在学校开始恋爱的时候,二老就提出见他,问了他的家庭情况,父母职业等等。他们本来希望苏亚能找一个现成有实力的夫婿。如果一定要选同龄人,那么家境殷实的也可以考虑。再不济,就只能等他自己有所作为,这是苏怀远和齐秀珍并不乐意见到的,他看得出来。
这么多年来,他们的见面一次比一次难堪,全靠苏亚在饭桌上辛苦地调节气氛。
毕业五年,他算是工作努力,偏偏又发展得不顺利,当初选了行业内规模最大的这家华翰电子集团,没想到大企业有实力是真的,内部关系复杂也是始料未及的,千军万马挡在前面,五年了,他连个主管也升不上去,薪水跟刚毕业的时候几乎没相差多少。
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好意思向苏亚提出,“我们就凑合着先简单办了好不好?”
可以说,在任锦然身上,张约第一次感到了被需要,以及力所能及的快乐。这个小女孩被恋爱问题困扰,每天都有无数烦恼要跟他这个网友倾诉,征求他的意见,让他忙个没完,让他觉得自己重要非常,简直成了她的精神支柱,一个救世主。
苏亚则完全不同,她是他的同届同学,虽然不是同系,在他们相处的这么多年里,他始终会感到一种难以忽略的竞争错觉。她与他说话的方式,也总是一种讨论、商议或建议的态度,而不会是求教。
可能是因为苏怀远和齐秀珍越来越差的态度,这些年,每当跟苏亚说话,他开始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好像苏亚是被老师派来检查功课的课代表。但是,在任锦然这里,他轻松、愉快,自我感觉空前良好,也仅此而已。
“他们真的只是网友而已。”徐鸣之向王小山特意声明,现在,作为一个完全的局外人,她说她只说事实,不会偏袒任何人。
在二〇〇三年六月之前,他们甚至没有见过一面。任锦然住在复旦,张约在漕河泾,一北一南,现实生活中各有所爱,各自的烦恼都忙不过来。闲下来时不用奔波,用手指就能跟人在聊天中获得安慰,甚至连穿着整齐面对别人的辛苦都免了。网友不就是这个用途吗。
当然,张约看起来是在这个网友身上倾注了太多的精力,这跟任锦然的焦虑有关,也跟张约自己的焦虑有关。网络上每分钟都有无数失恋的人试图找人倾诉,张约选择了任锦然,是因为这个小女孩跟他遇到的问题恰好是一样的。任锦然也是遭遇了恋人家长的反对,局势还更严重。
每当张约安慰任锦然,他就会觉得暂时分散了自己的烦恼。正如比尔曾经对我说的,这个世界上试图拯救别人的人,潜意识里都是为了拯救那个无路可走的自己。
当年,任锦然凡事都请教这个无所不知的“大哥哥”,到百花出版社实习也是张约的建议。这是张约从苏亚这里得到的知识,除此之外,对于文化领域,他这个电子工程系的毕业生不能知道更多了。任锦然特意要求被分配到“嫂子”的编室,网聊和短信都不避着苏亚,也是为了不要给苏亚带来不必要的误解,没想到效果刚好相反。
自从来到苏亚这里实习,任锦然摆脱了原先布满旧日恋情的环境,如我们先前所知,她开始恢复快乐。这是二〇〇三年六月的事。
二〇〇三年的圣诞夜,任锦然与加州的男友杰生在酒吧跳舞,疯玩了一个通宵。就在那天夜里,苏亚向张约提出分手。张约没有表示异议,他想,这是迟早的事情,不及格的学生总要被开除的,用什么借口不重要。
得知这个消息,任锦然非常内疚,她对张约说,她要去跟苏亚解释清楚。张约坚决地阻止了,他说:“这不是你的问题,这只是我和苏亚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你帮不了我们的。”
这以后,张约就跳槽来到了大江集成电路株式会社,没有了苏亚,他不再过分地患得患失,担心跳槽了以后情况更差,这么一来,倒是得到了很好的发展际遇。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沉浸在失恋的消沉中,形容憔悴,沉默寡言。
二〇〇四年五月,任锦然请张约吃饭,把自己最亲密的同学徐鸣之也叫来了。她在饭桌上说:“在我最不开心的那段日子里,是你们两个不嫌我烦,每天听我唠叨,帮我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我早该请你们吃饭谢谢你们了!”
但是徐鸣之心里明白,任锦然的本意就是介绍他们两个认识。徐鸣之个性清高孤僻,从大学到工作,一直也还没有男朋友。
那是一顿气氛美好的午餐,梅龙镇广场的翡翠餐厅。还点了一瓶红酒。徐鸣之记得很清楚。
“你是说苏亚认错了人?”王小山问。
他下意识地把手放到右边面颊,和徐鸣之的伤口呈镜面对称,忽然醒觉过来,赶紧改作了托右腮,补问了一句:“她没看清就下手了?”
“你看我跟任锦然有哪点长得像的吗?”徐鸣之正在生气,没注意到王小山的动作,“她不可能认错,她跟任锦然同一个办公室待了好几个月呢!”
“那为什么……”
“为什么,你去问她呀。只有一个解释,她变态!”徐鸣之总结道,然后胸口起伏地往沙发深处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