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〇年五月三十日星期日下午三点十五分,何樱刚陪着儿子上完英语亲子班,领着他从外面回来,换鞋,洗手。今天儿子得了小班的演讲优胜奖,孩子一着家就急着提要求,说是晚饭想去吃必胜客,然后再回住宿学校。灾难的伏笔也许就开始于这样一个温馨的午后。
三点二十七分,何樱走进孟雨的书房,正要说儿子的事,孟雨的手机响了。这一刻,何樱发现孟雨的表情很古怪,他看到来电显示,愣神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很严厉地对她做了一个回避的手势。她莫名其妙地退出去,透过门缝看见孟雨接起电话,声音低沉,却有一种平日从未见过的激动神情。
她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也不好意思一直站在门外偷听。她给儿子削了一个苹果,看他吃了,然后关掉了动画片,给他换上英语课布置的DVD口语短片,心中有疑,又转回孟雨的书房前。这时已经是三点四十五分,电话还在继续。孟雨专注地弓着腰,头扭向窗户,背对着门,身躯随着说每句话在轻微地震动,好像他正在努力把满腔的感情都贯注到话筒中。
女人的直觉,何樱已经猜到了,手机那头的人是谁。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凝固成了一个冰雕,又丝丝寸寸裂开,从里面流出血来。电话持续了二十二分钟。
五月三十一日傍晚六点三十分,孟雨下班回家,洗澡。何樱从他的记事本里看到一条记录。六月一日星期二,五点,淮海中路星巴克,近太平洋百货。何樱当然记得,这一天是丈夫的生日,这条记录怎么看起来都不像是一个工作约会。当晚,何樱做了两份的菜,一份端上餐桌,一份放在冰箱里,反正孟雨从来不进厨房。
六月一日下午四点三十分,何樱说要提早回家买菜,给孟雨过生日。四点五十八分,当孟雨走出地铁,经过太平洋百货的玻璃橱窗,准时来到星巴克,何樱正在百货商店的玻璃幕墙里静静看着他。孟雨买了一份小杯的热摩卡,挤在底楼靠窗的小桌子前。不知怎的,十分钟过去了,他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
五点十二分,何樱给相隔仅五十米的孟雨打了一个电话:“老公,今天吃鱼还是吃肉?”
“嗯,还是吃鱼好了。昨天前天都是吃肉。”孟雨接起电话,心不在焉的样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要不要我去学校把小雨接回来?他上礼拜就吵着要给爸爸过生日啦。对了,你想吃点什么好的?”何樱看着一块玻璃之隔的丈夫,语气欢欣,心里酸痛。
“不用啦,就跟平常一样吃可以了。我这么老了还过什么生日呀?”
就在这个时候,何樱望见有个女人正站在星巴克的楼梯口,身材修长,卷发及腰,身穿黑色紧身长裙,黑色的披肩,手里提着一个生日蛋糕的盒子,眼睛也望着孟雨的方向,脚下迟疑,像是要朝孟雨走去。她心里咯噔一声,后面跟着的一句话说慢了半刻。
本来她是想接下来对孟雨说:“如果工作不忙,今天就早点回家吧。”她是希望孟雨听了这一句,忽然回心转意,答一声“好”,推开咖啡杯站起来,就此离开此地往家里去。而她呢,也得真的去一次菜场,买点好菜。
她打这通电话,讲了前面一大堆,其实就是为了对他说这一句“早点回家”。可是她说慢了半刻,孟雨已经把电话挂了。
孟雨放下手机,从座位上站起来,朝背后看。楼梯口,一对金发男女端着咖啡在热烈交谈。他也恰好慢了半刻,所以没有看见任锦然站在那里。何樱在巴黎春天的位置,离星巴克的后门,也就是任锦然方才所站立的楼梯口,只有二十米的距离。手机挂了,她灵机一动,快步来到任锦然的身边,对着她轻声耳语了两句。
她也许只是问任锦然,你是约了孟雨吗?
一分钟后,任锦然就跟着何樱离开了星巴克,穿过巴黎春天的店堂,下楼,去到地下车库。只剩孟雨困惑地回头看着那对金发情侣,狐疑自己刚才明明见到了七年前的旧情人,难道是回忆中的身影。
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任锦然究竟为什么要约见孟雨,为他庆祝生日。看她七年里的经历,却也并不像余情未了,况且她当时已经怀孕了,不知这孩子跟孟雨又有什么关系。所以我也无法想象,何樱和任锦然究竟在聊些什么。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何樱的亲和力是她最大的强项。
五点三十二分,孟雨还坐在星巴克等候,任锦然的车已经回到了江宁路,路上顺得出奇。她邀请何樱一起上楼,她们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聊。她给何樱倒了一杯咖啡,何樱一错手,故意泼在她的身上。所以她干脆换上了睡衣,反正都是女人。她们接下来也许聊到了一些让人激动的话题。有孕在身的任锦然忽然有些不舒服,何樱扶她躺到床上,帮她把床单抚平,然后借口要帮她拿一块毛巾过来。
她在洗手间顺利地找到了一枚男用双面剃须刀片。她想,这是一个好东西,上次用得就很顺手。她可能还在暗暗对自己说,一个单身女人,洗手间里却有男人的东西,难怪还会跟别人的丈夫约会,这不能怪我,是你活该。
六点的时候,何樱已经在出租车里,她没忘记按每天的惯例,在这个时刻打电话,问孟雨是否已经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六点三十分,孟雨准时到家,与他从张江开车回家的时间丝毫不差。何樱其实只比他早了五分钟到家,取出冰箱里昨天做好的菜,在微波炉里加热了,摆到桌上。
奇怪,不是说今天吃鱼吗。孟雨看着桌上的红烧猪手,心里有些诧异。但是转眼间,他就把这种琐事忘了个干净,连跟何樱提一句的兴趣都没有。
“我们就要有一个三人世界了”,这个帖子曾经开始于二〇〇四年七月的一个美好期待。
二〇〇六年七月之后,何樱和孟雨的儿子逐月长大,孟雨漠然,孟玉珍搬入他们家。“花语”的帖子仍在零星地继续。失望之下,她拿出了独自担当一切的决心,她写道,“Y,我就当你已经死了吧,好歹在外人面前,我还算是有丈夫和儿子的”。她打起精神,把家里的所有事情都打理得没人能插手。九月,产假结束,她提前联系了贵族幼儿园,把儿子送去全托,从自己的卡里直接打了费用过去。之后,孟玉珍白天一个人在他们家无所事事,不久也讪讪地搬回去了。
全托幼儿园周末放假,每个双休,何樱把儿子接回来,这两天就全被儿子的琐事占满了,小雨还小,也不适合带着在途中往返。何樱不出声,谁也不好要求她再去孟玉珍那儿报到。所以有六个月的时间,都是孟雨一个人去他母亲家“周六值班”。
继续顺着七十四楼一楼楼读下去,我竟有些开始钦佩何樱了。虽然她没有卢天岚的美貌和风度,我从未想到,在她的粉色系连衣裙和臃肿的外表底下,也有这么刚强骄傲的意志。现在我终于相信,她完全能够巧妙而冷静地按下电闸,拈起刀片。
何樱和孩子半年没来照面,孟玉珍终于耐不住了,提出周末还是她去他们家。这一回,没有借口,没有人邀请她,孟玉珍只好表示她可以过来帮忙做饭。“孟雨不是吃我做的饭长大的吗?”她这么说。
这对何樱来说,又是一个无法推辞的巨大混乱。孟玉珍一驾临厨房,就把何樱支使得停不下来。她炒菜似乎打算跟大酒店的水平看齐,倒不是说滋味有多好,而是整个制作程序的表演性质非常浓厚,家常从来用不到的材料买了一大堆,油、盐、味精也超量。相信她以前操持家务的时候,不可能是这么做饭给孟雨吃的。
“花语”在帖子中说,面对这种情况,她只有“忍受她的自我表现”。但是孟玉珍的表演并没有吸引她最需要的观众。孟雨终日躲在书房里,面向电脑屏幕,仿佛外面天塌地陷也与他无关。
所谓的相夫教子,何樱的“胜犬”生涯竟然是这样的。
我这么说绝对没有半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虽然还有半年,我就将晋升“败犬女”的行列,并有可能一直单身下去,我不是甘心于此,只是无力摆脱。我确实了解孤身一人的可怕,只是我没有想到,原来婚姻可以让一个人变得更加孤立无援,并且断绝了她摆脱孤单的可能性。她没有了精力和自由再去跟谁恋爱。离婚,又要冒更加孤独的危险。
我忽然想到,天哪,在这样的绝望中,她还要努力表现得符合正常的逻辑,幸福、满足、热爱琐碎等。难道说,她一直为自己不合逻辑的孤独感到羞耻。她以为婚姻就该是这样的?或者,婚姻原本就是这么悲凉的一个东西?我毫无经验,恕我不能知晓。
这个帖子暂时结束于二〇一〇年五月三十一日晚十一点二十一分,在第六页的倒数第二楼,“花语”写道:
我明白了,这个三人家庭有两道永远无法逾越的沟壑,一是你的母亲,二是过去的“她”。我已倾注了所有的气力和爱,为我们的这个家,Y,希望你终于有一天能了解。
第七十四楼就是凶杀的留言,用的是“苏亚”这个ID。
第四号,孟玉珍。
W,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应该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筹划这一系列的谋杀,只是在六月一并遇到了两个难得的机会。这是一个完整周密的设计,包括一开头故弄玄虚的苏亚自杀案,幽灵的发帖。她故意把这个凶杀留言跟在自己的帖子后面,一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二是用这样激烈的方式让大家知道她真实的生活。
她努力伪装幸福已经太久,我想她一定压抑到了极点,太想有人有兴趣按下鼠标来读一读她内心的话语。六年的悲喜,只在这六页帖子中,逐字逐句读一遍,花不了三十分钟的时间,这实在是一个卑微至极的要求,远不需要为此杀人。
但是我又想到,就算我这样一个因为寂寞而躁动不安的网瘾患者,彻夜无所事事,也直到今日才点击进入了这个帖子,仅仅是因为这个帖子与谋杀案有关罢了。我每天游荡在论坛上,这个名叫“就是想让你知道”的论坛,原来不是为了想知道别人的什么,只是一心为了抱怨别人不愿意重视我,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