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眠了。我觉得自己一分钟也没有睡着,黑暗中穿越在我身周的风雨,我听得真真切切,就好像我睡在毫无遮拦的旷野中。
可是为什么我看见“柠檬”了?他坐在一块岩石上,俯身看我。以前我躺在校园的草坪午睡,阳光盖着我的睫毛,偷一睁眼,就见他这么端详着我,好像我的脸颊是一部永远播放不完的电影。他的呼吸这么近,就在我的左耳边,我伸手去捉他的发鬓,他却忽然间化开了,像墨融入黑夜。
桌上的电脑屏幕亮了起来,黑夜破了一个洞。比尔在MSN上呼叫我:
“你找到凶手了?”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直起身来,飞也似的回复过去。
比尔先给了一个“神秘的微笑”,然后才慢吞吞地回答:“今天一觉醒来,发现居然做了一个完整的梦,平时这个时候,早不知被你吵醒多少回了。所以我想,胡思乱想小姐终于不值夜班了,估计就是已经破案。”
屏幕右下角,三点四十六分。摸了一把脸颊,凉而湿。头发也还没干透,昨晚冒雨回来。我摸黑找了条浴巾裹上身子,在屏幕前走来走去,犹豫着要不要把“最终推理”告诉比尔。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两点零一分,孟玉珍在十九楼迈进观光梯。凶手必须知道这个确切的时刻,才能推算出她何时在六楼走出电梯,以便恰如其时地关掉电闸。请注意,这是一个极佳的排除条件,因为能获知孟玉珍何时下楼的人是有限的。
比如,前台小姐。她一直坐在门庭前方的正中央,三部电梯的对面,观光梯到达和离开的时刻,她知道得最精确。但是她始终没有离开过座位,不可能去到楼顶。
还有整个楼面东侧和西侧办公室里的职员,这一溜从一九〇一到一九一〇,那一边是一九一四到一九二四。位于楼面南侧的观光梯不是封闭的,大楼外面的阳光从栅栏照进来,电梯移动,走廊东西两侧的墙上会有光影斑斓流过,借用何樱的比喻,这就有如是电梯外的一场“花雨”。
如果在那段时间里,哪间办公室正巧开着门,坐在里边的职员也许可以目睹孟玉珍经过走廊,去往电梯的方向,还能从墙上的光影来判断观光梯的升降。不过,如果他们谁要走去安全梯那里,必然经过走廊。那天下午,走廊里并没有多余的人在走动。
也有人不需要经过走廊,就可以去到安全梯和货梯。我们已经知道,楼面北侧的一九一一、一九一二和一九一三是套间,各有一扇后门通往货梯前的吸烟区,而货梯侧面就是安全梯。但是这三间办公室就算大门洞开,视野所及的墙上也不会有任何光影的提示,这是一个死角,矗立的门庭正好完全遮挡了对面的电梯,以及电梯栅栏投在东西两侧墙头的光影。
所以,那天下午,整个十九楼的楼层中,就只剩下一个人有作案的条件了。何樱。
一点五十四分,她接到眼科事业部韩枫的电话,请她立即到六楼,核对下午急用的项目合同中究竟短少了哪一份。她拷贝了U盘,正在门庭前等待观光电梯。一点五十九分,孟玉珍气咻咻地来到了电梯前,准备下楼。有几十秒的时间,两个人无话可说地瞪着电梯上行的显示灯。
就在观光梯将要到达十九楼的时候,为了避免接下来更多的尴尬,两个人要面面相觑地待在一个狭小的厢体里,一起下降,何樱仓促地说:“妈,他们等着,电梯太慢了,我走楼梯。”然后转身离开,绕过门庭,去往背面的安全梯。
这一切从表面上来看是一个偶然,仿佛何樱原本也将是受害者,只是一个念头,让她侥幸逃离了和孟玉珍相同的命运。
然而,是何樱按下了观光电梯的下行键,所以孟玉珍顺理成章地搭乘了这部电梯,而不会选择另外两部。是何樱在电梯快要到达十九楼的时候离开,所以她知道电梯运行的确切时刻。随即,她去往安全梯,说是打算走楼梯去六楼,可是她完全可以飞快地向上走到楼顶,没有人会看见。
她也很有可能并不是偶尔被叫去六楼的。
在六月二十二日早上午九点十二分,她接到过一个电话,令她神色烦恼。她早就知道,几个小时后,孟玉珍就要来公司找领导投诉。我猜想,这个电话是卢天岚打给她的闺密的,在跟孟玉珍约妥见面时间后。
然后,何樱亲自把一套七份项目合同送到卢天岚的办公室,她知道这套合同等着急用,下午四点,眼科事业部就要跟客户谈判。她偷偷扣下一份,这样,在卢天岚下午接待孟玉珍的某个时候,眼科事业部必定会打电话给卢天岚。何樱将首当其冲地被叫去六楼处理问题。卢天岚也将不再有心情听孟玉珍唠叨,很快会请她离开。
所以何樱有九成的几率,能在电梯口等到孟玉珍,为她按下观光电梯的按钮,送她走进电梯。这一切都在她的控制中。
何樱平日只乘坐观光电梯,对这部电梯的运行速度熟稔于心。她可能早就测量过它的速度,用手机秒表。起初,未必是出于犯罪的目的,也许是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忍受它缓慢速度的幽默感吧,久而久之,这成了她秘密的游戏。一个人坐电梯毕竟是件无聊的事情。
六月二十二日上午九点十二分,当愤怒从她的脸上被强压到心里,一个即兴却精巧的计划产生了。她想,也许可以拜托她这位慢性子的老朋友,来帮她除掉孟玉珍。
“你太有才了!”比尔在宽带那头感叹道,“抓凶手抓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看我半天没回响,比尔忽然又极其让我感动地发来了一句:
“你不喜欢这个答案,是吧?”
比尔说得对。我此刻心里想的是,我宁愿任何一个人是凶手,都不愿意是何樱姐。我笑话过她说服我相亲的热心,还有她家庭妇女式的琐碎和唠叨。她没有卢天岚的身材和风度,对服饰满怀着莫名其妙的少女品位。她过分在意很多事情,诸如职位、业绩、上司的评价、别人的议论等,有时候甚至有些小心眼。
快五年了。她是这五年里跟我相处时间最长的人,虽然是九到十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所致,我们都没得选。她是唯一用手掌触摸过我肩膀和头发的人。她总记得敞开着办公室的门,大冬天也不例外。她每次都记得替我安排三菱SUV,还帮我一起摇下车窗。
为什么这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总不问一句,你喜欢不喜欢。
我问比尔:“你会读心?”
他大言不惭:“你头发底下的那个小脑袋,本来就不复杂呀。”
不过这个最终推理还差一个细节没有证实。卢天岚曾经打电话到六楼韩枫的分机,问何樱有没有到,这个时候,刚好听见韩枫那边传来女人的惊叫声,何樱也在此时恰好到达六楼。这貌似是何樱的不在场证据。
当凶案发生的时候,她正在六楼。她不可能同时既在电梯控制室,又在六楼。
关于这个问题,八个小时前在楼顶的时候,我就已经梳理过了。听到女人惊叫的这一刻,其实并不是案发的当时。
这不是孟玉珍的惊叫,而是站在六楼电梯前的女客户的叫声。当孟玉珍被厢体的门夹住,反弹向上,飞快地消失在六楼门庭的视线中时,这位女客户还完全没反应过来,所有目击者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孟玉珍被电梯裹挟着,升到八楼,又坠落下来,再次经过六楼时,女客户清晰地看见在栅栏门和厢体之间有一个人,正紧紧抱着栏杆,飞快掉落下去,这才失声尖叫起来。
也就是说,从案发到尖叫声响起,有四层楼的时间,观光梯从六到八楼,又从八到六楼。在这段时间里,何樱有可能从二十层的楼顶赶到六楼吗?
我希望她不能。
二〇一〇年六月二十四日凌晨四点五十五分,我再次站在华行大厦的楼顶,浓云黑沉,雨丝反射着夜阑的冷光,笔直地坠落到我脚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有如我脚下的悬崖正在融化。我的发梢滴着水,手机调到了秒表的菜单,细小的屏幕就像一只萤火虫,仿佛是这片混沌中,我唯一可以攀缘住的什么。
通往一百二十米以下的门已经打开了。金属的厢体锈迹斑斑,悬浮在半空,发出摇摆的轴承声,内里的日光灯闪烁不定。我向前迈了一步。
比尔在货梯里按住了开门键,对我举了举他的手机。我猛然清醒过来,按下秒表,数字跳跃起来。门合上了,轴承一阵轰鸣,四面封闭的金属棺木正在飞快地坠落下去,在我看不见的墙壁后面的甬道里。我忽然觉得胃扭绞起来,比尔,他就要死了,他已经死了,他被这金属盒子吞下去了。
我拼命镇定自己,我依然站在夜的楼顶,货梯消失了,就好像它根本就没有上来过。手机屏幕上的数字飞快地跳动,它在计数什么?我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四周是空洞无物的深渊、潮湿的墙、雨、黑夜。
忽然间,门开了,比尔又从货梯里走了出来。我的手机咕咚掉到地上,摸了半天,一手泥水。比尔对我扬着手机说:“我记下每层的时间了,你记的时间呢?”
我苦笑着答道:“麻烦你再下去一次吧。”
一个小时前,是比尔在MSN上主动对我说:“如果需要有人替你坐电梯,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晚上下班以后呢?反正我现在就有空啊。”
他坚持要来茂名路接我,因为天黑,女孩子单身出门不安全,他这么说。雨时下时停,他穿着苹果绿的短袖衫、米色的滑板裤和火红的篮球鞋,还有一件迷彩花纹的防雨外套。
深蓝色的夜幕,高楼大厦的剪影如野山憧憧,偶尔三两窗口亮着,不似城市,倒好像旷野远星。他高而胖的身影走在我前面,穿过丝缕的雨。我套着他的防雨外套,飘飘忽忽,仿佛穿了一件宽大无比的风衣。说实话,他身上鲜艳的颜色跟他安定的气质浑然不搭,这时候倒生出几分魔幻气息,让我想起了龙猫。这个念头让我在他背后偷偷笑了起来。
我跟比尔一起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我们只是在虚拟世界里聊天。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已经实实在在地认识了半世,相处了半世。
我想,这个错觉是因为“柠檬”。我和比尔的结识是因为“柠檬”,他替我去见过“柠檬”,把《环境资源保护法》还给他。他的身上带着“柠檬”的印记,从此我跟他接近的所有驱动,都是为了再次靠近那些有关“柠檬”的记号。
比尔曾经许多次在MSN上问我,要不要他把“柠檬”现在的工作、生活情况告诉我。他说:“你不是让我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吗?所以我很认真地跟他聊了一下午呢。”
我说,我不想知道,我已经不想知道了。转身我又再三再四地审问比尔:“你没有把我的事情告诉他吧?你保证?”
所谓“我的事情”,就是我曾为“柠檬”写的那个帖子。比尔知道,其实我并不愿意这样跟“柠檬”分手,在毕业的时候,那样若无其事,好像一场聚餐的结束。其实我都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离开他,我爱他至深。还有在他离开我的半年后,我患上了幽闭恐惧症,我想这是因为我害怕一个人待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没有你,“柠檬”。
比尔总是信誓旦旦地跟我发誓,他保证没有向“柠檬”透露一丝半分。有一回,他很郑重地跟我说起,他倒是有些“柠檬”的心事要告诉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兴趣知道。我当然是严词拒绝了。
二〇一〇年六月二十四日清晨五点十九分,测算好货梯的速度之后,比尔还模拟了凶手从楼顶到六楼的路线。我在前一天的晚上就注意到,电梯的下行键上有胶带黏过的痕迹。为了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作案现场,凶手曾经用这个方法让货梯停在楼顶等她,以便在案件发生的几分钟后就出现在另一个楼面,制造不在场证明。
货梯每上行或下行一层的时间是两秒,停层开门和关门的时长各为四秒,也就是说,如果电梯门开着等候,凶手从二十楼到六楼最短只需三十六秒。加上从吸烟区疾行到韩枫的办公桌前,模拟时长为五十秒。
清晨五点三十二分,绵雨稍歇,我们回到十九楼,着手测量观光梯的速度。镂空的栏杆外,晨光已经如潮水般徐徐而来。所以我亲自走进了电梯,按下秒表,锁链咔嚓作响,在无人的大楼里分外清晰。黯淡的花雨从我身上滑过。观光梯果然慢得可以,每层耗时九秒,停层更要花费足足二十秒,还不算上开门时间。也就是说,孟玉珍从六楼被拖到八楼,停顿转向,再从八楼下坠经过六楼,大约耗费五十六秒。凶手是完全来得及在此刻同时出现在六楼的。
我再次升上十九楼,光影像水波泛起在两侧的白墙上,仿佛我是一个水妖,正从水底升起。就在电梯快要停稳的一刹那,我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墙头上方一闪而逝,一滴飘进来的雨、一只萤火虫,还是我眼花?我正想绕过门庭去看个究竟,比尔迎面环住了我。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我做出亲昵的举动,我的脸一下子就热到了耳根,却没有推开他。
“你没事吧?”他低声问。他半公分长的法式胡子扎着我的额头,让我联想起我家的球鞋刷。
“你说,我该在什么时候打电话给王小山?”我问比尔。
“唔,要我说,其实你可以不用打这个电话的,就算你不说,警察也总能查出来。”
我没作声。
比尔又补了几句:“如果你心里并不愿意告发她,我是想说,这个世界没有你,也不会停止转动。不必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他有时候真是够婆妈的。
谈着告发的问题时,比尔正在弯腰打开魅影发廊的玻璃门,锁孔贴着大理石地面。大堂里光线熹微。我们顺着奇形怪状的发型椅走进去,磕磕绊绊,他按着我在最靠窗的那张坐下,扭亮镜前灯,这一刻,镜子里的我就像这个世界的女王,灯光只照亮了我一个人,照在我蓬乱濡湿的头发和青白的脸上。连我身后手拿风筒的比尔,也成了底色中的影子。
比尔坚持要把我的头发吹干。
我的头发特别不容易干,这还是比尔发现的。“起码比一般人的头发慢一倍。”他这么判断。我时常洗了头来上班,中午吃饭经过发廊玻璃门的时候,据说头发看起来还没干透。
他曾经职业化地分析道,这是因为我头发的毛鳞片闭合得比一般人紧。他还说,这是非常难得的漂亮发质,天然卷看不出来,如果我让他做一个直发柔顺烫,这头发就会亮得像丝绸一样。我一笑了之。亮得像丝绸,给谁看呢?给我的老板吗?
他的手指深入我的发丝间,触摸到我的头皮,非常轻柔,风筒炽热的气流也被拨弄得柔和起来。随后我整个脑袋都变得温暖,仿佛我正站在二〇〇三年初夏的校园里,闭着眼睛,天高云淡,周围梧桐低唱,雏菊盛开。
“柠檬”,你在这里吗,带我回去我们的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