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三日早晨九点,我照例准时抵达一九〇六。整整一上午,何樱姐的座位都是空着的,打她电话关机。卢天岚办公室的门也一直关着,问了前台,才知道她出去开会了。
前些日子,天天逼着我调查案情、找破绽、想对策,兼有一大堆各事业部的杂事。今天却意外地百无聊赖起来。网游了一会儿,我就下楼到魅影发廊找比尔说话,结果当然是感觉到了大婶汹涌而来的杀气。
据说很多中年女人特别爱好做头发,在发廊里一泡就是大半天,想来,也是为了得到一个被人关心的机会吧。被发型师细心地对待,被注视,被一根根头发地研究。
“我右边发梢比左边开叉多,是不是?”
“这里还有两根白头发没染到,你找找,就在这里,我每天早上都看见的。”
人类真的可以发明这样的一种药吗?
只需要每天早上起床服用一片,不论是失恋、单身多年、觉得生活不过如此而已,还是觉得下一分钟死去也没有关系,两周以后,都会有如处于热恋的稳定期,早上醒来嘴角带着微笑,充满了幸福、安全、被人爱护的错觉。即便她依然只有自己可以说话。
如果有机会,我倒是很想亲身试一试“爱得康”。让那些推理、实验数据、安慰剂理论都见鬼去吧,只有把胶囊放进嘴里,喝一口水,咽下去,每天早上一丝不苟地实施,耐心地等待,感受自己身体和情绪的变化。这就像了解一个人,考分、评语、算命什么的都没用,只有日复一日认真地相处,耐心地体会。
“爱得康”的实验没有停止。
我曾经对卢天岚说,我会设法证明,苏亚和任锦然都是被谋杀的。我暂时没有找到凶手,可是我找到了对帕罗药业有利的一个破绽。
任锦然的死亡时间是在用药的第二十四天到二十六天之间。这本应是“爱得康”发挥药力的稳定阶段。这么一来,SFDA对这个事故的置疑将远甚于苏亚事件。不过,任锦然真的一直坚持在用药吗?
我这个怀疑,是基于任锦然怀孕的特殊情况。五月十八日,任锦然得知自己怀孕六周,她是打算生下这个孩子的。但凡有一点基础常识的人都知道,抗抑郁药对胎儿有致畸作用。任锦然应该是在十八日以后就停止了用药。至于她为什么不把这个情况告诉徐晨,还参加了二十二日和二十九日的评估。我想,也许是她希望继续处在心理医生的关注中,她对自己停药以后的情绪状态还没有把握,虽然新生命的到来让她非常欣喜,这从她“服药”第二周和第三周的评估中也能看出。
她之所以通过电话来评估,而没有亲自到来,恐怕是为了减少说谎时的压力吧。
这是一个推测,在没有找到证据之前。六月十八日,我曾经拜托王小山再去一次案发现场,在任锦然的公寓里找一找,看能否找到放药片的地方。既然任锦然对抑郁症的恢复没有把握,还在参加评估,她就不会把实验发放的药品扔掉。
承蒙王小山把任锦然的药品盒带回了分局。六月十九日下午三点二十六分,我从这个药盒里找到了标记有“瑞安医院临床药理中心”的茶色小玻璃瓶。药品是每四周分配一次的,二十八颗药丸,瓶子里还剩下十八颗。也就是说,任锦然其实只服用了十天就停药了。
六月二十一日周一,我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何樱姐,就是在那天上午,她的情绪稍稍恢复以后,我们再次修改眼科项目的合同之前。
她汇报给了卢天岚。卢天岚当然是非常高兴,立刻通知孟雨带着介绍信,去分局确认一下这些药品是不是“爱得康”。如果情况属实,尽快去一趟瑞安医院,跟徐晨沟通,看能否以样本监控出现差错为名,删除数据,重新招募两组病人开始实验。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两点零七分,孟雨来到华行大厦。我想,应该就是为了“爱得康”重新进行实验的事情。
凶手登上楼顶,关掉电闸,电梯夹住了孟雨的母亲下坠到地下室,令她心脏病发死亡。孟雨与何樱都忙着回家处理丧事。孟雨可能还没来得及对卢天岚交代什么。“爱得康”的新进展眼看再次停滞。凶手仿佛总能走在我们的前面。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三点四十一分,警察还没有离开华行大厦,凶手就在大厦的某台电脑上发出了示威的帖子,把孟玉珍编号成了他的“第四号”战利品,再次公开呼叫“W”,看上去已经渐渐失去了耐心。
W,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个帖子里用了真实的IP地址,不能确定凶手究竟是一时疏忽,还是为了故意让“W”知道得更多。
很奇怪的,凶手选择跟帖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这一回,幽灵“苏亚”没有继续在“糖糖”的帖子后面发帖,而是出现在“花语”的帖子里。
“花语”的这个帖子已经写了好些年了,标题是“我们就要有一个三人世界了”,更新不多,加上别人的跟帖,只有六页,七十四楼。虽说都是论坛上的熟面孔,楼上不见楼下见的,她的这个帖子我倒从来没有仔细看过。我点开了第一页,“花语”最早的发帖时间是在二〇〇四年七月十一日下午三点四十一分。
Y,我想让你知道,我宁愿做你的同盟而不是奸细——这么表态够不够呢?唉,这么说也许很可笑,你妈、你,和我,毕竟都是一家人。
说实话,在认识你之前,我并不相信,相亲这种行为也能有爱情发生。可是我喜欢了你,从第一眼看到你坐在凯司令糟糕的老式咖啡桌前,宽大的蓝色外套,至少有三个月没剪过的头发,神不守舍,就像被人绑架来的样子。你妈就坐在你身边,显然就是那个绑匪,她打扮得好年轻,乍一看还以为是你的女朋友。
Y,你也许不知道,我很感谢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接纳了我,给我婚姻,让我反败为胜,成为一个足以自傲的有家庭的女人。我也很感谢你妈,如果不是她竭力保荐,也许你也会像对待其他相亲者那样,不再愿意见我第二回。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是她安排在你身边的替身。我真的不是。
我们的婚姻有一个条件,这个条件不是对我提出的,而是对你妈。你说,婚后要分开来住。你妈居然同意了,这不是基于对我的喜欢,而是基于对另一个女人的极度厌恶,这点你是明白的。
一转眼,我们的二人世界已经快半年了。我一直以为,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们会成为最亲密的人。可是我的感觉糟透了。有时候我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相亲的那天,你看着坐在你身边的绑匪一样的妈妈。
你说我神经过敏也好,无事生非也好,我都想把这些话写下来,希望你能看到。因为今天我去过医院了,我有了你的孩子,化验结果已经出来。我们就要有一个三人世界了。
后面的跟帖并不多,可能因为她写得篇幅过长,网友们点开一看就乏了。也有可能是这个标题简直像是在“晒幸福”,完全不符合这个论坛成员们的心情,没几个人有兴趣点击。人们点开陌生的帖子,绝不是出于关心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仅仅因为看到了自己心里的只言片语。
“蟑螂”坐了沙发,冷冷地留了一句: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三楼是“鸵鸟哥”,他可真是这个论坛的活跃分子啊。他又婆婆妈妈地劝告人家说:
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你也应该拿出勇气,跟他面对面好好谈一次啊!
没准他又偷偷摸摸地给人发了论坛短信,说要帮她去谈什么的。比尔这个家伙,女的要是修炼成他这样,堪称“圣母情结”。那么男的这样呢?倒是没有一个现成的名词,难道叫“耶稣情结”?每次听我这么逗他,比尔总是低声含糊地承认说:“嗯嗯,我有拯救焦虑。”
第四楼又是“花语”继续在向她的Y倾诉,发帖时间是二〇〇四年九月十八日深夜十一点零四分。
岚总是说我缺乏自我意识,尤其是听我说结婚后的这些事。她说,就算为了爱情也不能放弃自我,否则“我”都没有了,谁来享用爱情呢?
以前,我从没有把这些话当回事。可是怀孕以后,也许是觉得我不仅是“我”,还包括着另一个受我保护的小生命,我终于开始为“我”感到委屈起来。
结婚以后,一直是每周六下午,我们去你妈家看望她,然后一起到外面吃一顿晚饭。怀孕一个多月,我提早开始有反应,头晕,反胃。于是你妈提议说,最好不要让我跑来跑去,周六她过来好了。她还说,既然妊娠反应大,就不要出去吃晚饭了,在家里吃吧。
Y,你也看见了,现在我周六比平时还忙,一早就得起来买菜,在厨房忙一整天。因为她一早就来了,从早饭吃起。因为她说我的营养必须均衡,所以鸡鸭鱼肉蔬果一件也少不得。
我并不是不愿意做饭,本来一到五,工作再累,加班再晚,都是我做饭。双休我们出去吃,也是你照顾我工作家务忙了五天。我最近很难受,一到五,依然是我做饭,我没有怨言,因为你不会做饭,而且简单一些,你也从不抱怨。可是再加一个周六的高难度挑战,我就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了。
Y,今天吃完晚饭,她一直不走,你也没有提出让她回家。然后她说要留下来睡,为了陪陪我,你居然也没有反对。现在她睡在主卧,我们的床上。我们两个睡在书房,我说想再上一会儿网,你躺在沙发床上,背对着我,不知有没有睡着。
我该怎么对你说呢,Y,我该怎么开口?她毕竟是你的妈妈,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天生可欺,是为了爱你,不想你为难,才忍耐她。可是我也真的很想知道,我究竟是你面对这个麻烦的同盟,还是你和你妈相互对峙的一个牺牲品,这个问题,我又该如何问你?
“花语”的下一个发帖时隔八天,我查了一下二〇〇四年的日历,上一个发帖是在周六,这一个是在周日,九月二十六日深夜十一点二十三分。
我们终于睡回了卧室,双休两天,仿佛跨过了千山万水。
从上周到这一周,她似乎形成了新规律,理所应当地周六睡在我们家里,理所当然地周日再指手画脚地让我做一天饭。Y,她几乎每一刻都跟我身后,不断跟我说,你最爱在红烧肉里多放糖,要给你每天买西兰花吃,你只吃这一种蔬菜,要用水炖酥了你才肯吃。随后,她又开始说自己喜欢姜葱蛤蜊,要养一天以上才没有沙子,还有猪手煲黄豆,以后记得要从周五开始煲,煲过夜才够浓。
这些也就算了,她看着我忙,一会儿说不能用铁锅做红烧肉,要用砂锅,一会儿说蔬菜下锅前没用盐水泡过,会有农药,一会儿又尖叫说,盘子没用开水烫过,简直像在监视一个不受信任的钟点工。她挥舞着两只手,却连筷子也不摆一副。
Y,难道你忍心看着我肚子碰到灶台的时候,还这样过双休吗?
真累啊,还有心里的憋屈。她看见你给我买的孕妇营养奶粉了,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研究。然后她旁敲侧击地对我说,你的月工资只有一千多一点,没什么钱的。天哪,她竟然以为我们两个人这么生疏,我怀了你的孩子,却连你月工资有多少也不知道吗?再说,一千多,可能吗?她是在糊弄小孩子吗?
洗碗前,我在饭桌前多坐了一会儿歇口气,她又对我说,现在怀了孩子,更要把身体养养好,就算工作不要了也没关系,干脆待在家里,把家庭和丈夫照顾好。我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里想,她刚才还说你的工资只有一千多,现在又让我辞职,嘿,那要我们一家三口将来怎么生活呢?
我以前从没想过经济上谁高谁低的问题,既然是夫妻,谁赚都是一样。我是女人,我来做饭洗衣也是合乎情理的。可是今天当着她的面,我真想告诉她,我赚得不算多,但是,年薪十五万。
Y,我真的好累。我能对你说出这些抱怨吗,说你的母亲是个变态的女人,还是说我的工作和薪水对家里很重要,再这样下去,我周一就没力气上班了?我能照实说吗?
再过七个小时,我就要撑着这副沉重的身体起床,坐地铁,打卡,开例会,面对杂事丛生的周一。我该怎么坚持下去?
帖子就此沉默了两周半,直到十月十五日下午三点十分,“花语”再次发帖。
孩子,没有了。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
Y,你知道吗?事情虽然出在周二,公司里的同事们都很内疚,但是我自己很清楚,不是因为工作忙,不是,是那些持续劳作不停的双休。我可以告诉你吗?我这么说,你会觉得我是借机故意在责怪你吗?
Y,你请假照顾我,我很高兴。我坚决不要你妈来看我,你也答应了。你是一直都明白我的苦衷呢,还是看我落得这个样子,不得不依从我呢。
我太累了。
看到这里,我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梳子剪刀叮叮当当地跳了起来。六月二十三日下午两点十二分,我还留在魅影发廊里消磨时光,反正十九楼也没人没事。我抱着比尔的上网本,一个人躲在角落的座位,埋头在屏幕里,据说已经凝固了快一个小时。
大婶的优美发型已经快要大功告成。她心情大好,侧过粉红的脸颊看看我,显然对我后来低调的表现非常满意,所以对这一声惊吓也不以为忤,依然笑眯眯的。又从镜子里看看一边修剪她的秀发,一边陪着她说话的比尔,忽然说:“你女朋友挺可爱的嘛……”
比尔左手的梳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含糊地咕哝着,弯腰捡起梳子。大婶还在不停地说:“……她年纪挺小的吧,跟我儿子似的,成天抱着电脑……”比尔右手的剪刀又铿锵一声落下来,助理连忙拾起递给他。
我是什么表情呢?我吓得几乎没有表情了。就在我抬头的一刹那,我看见卢天岚正在发廊的玻璃幕墙外面瞪着我。
她显然是刚从外面开会或办事回来,路过大堂,恰好发现了我在翘班。还是她招牌式的那种目光,冷冷淡淡的,却锋利透骨,她美丽的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线,每当她露出这样严厉的表情,就连总裁都会支支吾吾不再反对她的意见。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我觉得她的脸色都有些发青。
我腾地跳起来,扔下上网本,三两步滑到她面前,喉咙里发出一串急促的声响,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然后,我干脆抢在她的前面冲进观光电梯,逃也似的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