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十一日周一下午四点三十分,公司眼科药品事业部的项目会议上,副总裁卢天岚岔开话题,谈到了我深入调查苏亚自杀案,力保“爱得康”新药顺利上市的工作成绩。
“做得好,非常好。”她拈着钢笔定睛看了我三秒,脸上没什么笑容,反倒看得我有些背脊发凉。然后她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视了一遍:“你们要是都像周游这样,做事肯动脑筋,我就能轻松多了。”
公司上下都知道卢天岚有句口头禅:“我交办你的工作,你不能让我有机会做得比你好,否则,我为什么要把事情交给你做?”卢天岚是谁。从底层靠实力一点一点做上来,除了研发,哪件工作她拿不起来?所以平日里,但凡她交办的工作,得一个默许已经是最好的状况了。今天她居然特地当众表扬了我,这可真是一个奇迹。
从一个衣袋上的小口子,破获了一起上海近期最有名的毁容案。这是我做的吗?我自己都有些飘飘然起来。
苏亚不仅是一个值得同情的自杀者,同时也是一个冷血的罪犯。孟雨得知这一信息,立刻就表示,病人攻击性的倾向,不属于抗抑郁药物的治疗范围。攻击型的病人本来就不适合服用抗抑郁药,这是医院诊断和选取样本的失误。
撇开这点不谈。如果卢天岚起初的设想只是查找出苏亚自杀的现实原因,哪怕只是生意常年不景气、受慢性病折磨之类的背景,用来消解人们把自杀完全归咎于“爱得康”的心理定势。那么,如今我们所掌握的事实,已经完全超越了与公众打心理战的层面。
首先,苏亚已经留下遗言,说明了她的自杀是出于一个非常具体的理由,即五月十五日下午,她目睹张约和徐鸣之亲密地坐在一起,等待她去赴约。这就不是“爱得康”的药效能够负责的了。在这个环节上,孟雨还补充说,一个抑郁症患者,能够做到装扮一新外出赴约,证明她的抑郁症状已经有了极大的好转。这应该是“爱得康”有效的证明。
其次,苏亚是一个罪犯。她自杀,可能是出于懊悔与畏罪。从她的遗言来看,更可能是一种没有发泄完的愤怒。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划破了情敌的脸。“刀片和鲜血”,这还不够。她需要再一次、更强烈的表达,表达她对他们两个人的谴责和诅咒。于是她选择用同样的刀片插入自己的脖颈。她当时的心情实在与抑郁毫无干系。
这些资料都对公司太有利了。
“游游,平时可一点看不出来你,稀里糊涂的一个人。你居然还会破案,哪里学的?不会是我毕业以后,法律系开出来的新课程吧?”开完会,从四楼公共会议室出来,坐电梯回十九楼的路上,何樱姐一刻不停地问我。
“唔,何樱姐,你别取笑我了。我哪里会破案,法律系的那些课程你还不知道,要说有教破案,那就是教律师怎么破坏警察立的案子。”
我一边哼哈聊着,一边窃喜着想,小时候福尔摩斯探案全集没白看。翻烂的书永远藏在课桌肚里,额头看着课本,眼睛看着小说,弄得两年期末考不及格。说起来,歇洛克·福尔摩斯还是我单恋的第一位男性。手杖、礼帽、烟斗。剑术、搏击、小提琴。高瘦,敏捷。躲藏在鼻梁阴影下深邃、犀利的眼神。我不爱他的大智大勇,只迷恋他与人相处时不动声色的细腻,从额头的帽痕、手指的茧、双腿的弯度,到鞋跟上的泥土。我想象着,当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能不能读到我那些无法言说的寂寞。
我们说笑着走进办公室。
何樱走在我后面,用指甲敲了敲门框上“法务部”的不锈钢小牌子,说:“我这个小庙,很快要装不下你这个大菩萨啦。改天我跟卢总说说,把门口这个牌子换成‘侦探部’,你来当经理好了。”她一边说着玩笑话,一边顺手带上了门。直到我抱着脑袋惊叫起来,她才赶紧把门打开,连声说:“哎呀,对不起啊,游游,你看我怎么给忘了!”
来何樱这里工作两年,她从来没忘记过这个细节。我这才发觉,她刚才可能有点生我的气了。五月十五日下午,是她自己说,她最怕看见和听见死人啊、流血啊什么的,让我一个人去公安分局了解情况,还帮我跟公司申请了一辆公事外出用的车。可是没想到,就在她缺席的那天下午,我得到了最有用的信息,还凑巧破了案。结果功劳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何樱姐……”我有些内疚地叫了她一声。现在职场压力就是大。我很想告诉她,我对她经理的职位一点没有企图心,我乐意一直在她的照顾下做一个小法务。可是这话听起来恐怕更要引人联想。
何樱端了一杯热水给我,摸了摸我蓬乱的头发。
我们两个一起对付眼科药品事业部的大堆合同,直到天黑才初告段落,离开办公室各自回家。我累坏了,眼睛干涩,左半边脑袋疼得像要裂开来,好像还有点低烧。没气力再受地铁的折磨,反正家里离得不远,就打了个车,停在弄堂口的Seven–Eleven超市门口,下来买了个三明治和一瓶番茄汁,就径直回我的小窝。
茂名路上的这幢老房子建于一九三四年,四层楼带一个院子。设计师兴许是个英国人,按着伦敦多雨潮湿的气候记忆,把每层楼走廊的阳面建成了英国式的回廊。其他设计就乏善可陈。所以这幢房子没有被列入保护建筑行列,每套寓所都有人住。院子也荒疏多年。倒是院子另外两侧的房子,一幢地中海式的建筑,一幢犹太式的建筑,多年来摄影参观的人没有间断过。如今都被买去开了酒吧和高级餐厅,一瓶三百三十毫升的Corona啤酒加片柠檬要卖四十元以上的那种。
我的窝是三〇一室,踏着路灯下的梧桐叶影,从室外的楼梯直接绕上回廊,三楼最靠里,面向院子的那套一居室就是。初中的时候,先是爸爸去北京工作。大一那年,妈妈也调去了。留下我一个人住这个祖传的房子。
我从窗台左侧废弃的牛奶箱里取出钥匙,打开门。客厅几乎荒废了,只有餐桌和冰箱,半空中由南到北横着根绳,晾着我经年不收的衣裳。我在这里的时间实在微乎其微,仅限于站立。相对而言,从不关门的卧室才是我腐败的乐土,沙发、书桌、床、电视,全在那个大房间里,我总是用各种舒服而奇怪的姿势蛰伏在可靠可躺的家具里,看碟、上网,吃饭,完成一切事情。
我把三明治、果汁和挎包扔在餐桌上。瞪着窗外院子对面酒吧的辉煌灯火,昏昏沉沉地倒了杯水,拿起桌上只剩半板的散利痛,掰开两片,和水吞下。走进卧室,开灯,开窗,取下隐形眼镜,脱掉外套钻进被子里。
等我蓦然醒来,只觉得眼睛肿胀,头变得木木的,灯光刺眼。望见桌上手提电脑的显示,凌晨两点零五分。挣扎起来赤着脚去门口关灯。
按到开关的一刹那,黑暗降临。我站在卧室的一片黑暗中,忽然打了一个冷战——我可以半夜起来关灯,那么苏亚呢?如果她曾经开过灯的话。
我顿时睡意全无。
我还记得,五月二十五日,我跟王小山到达现场的时候是傍晚五点三十分,当时卧室的光线足够明亮。等到我们在衣帽间里发现了套装上的口子,再次回到卧室的时候,已经是六点三十分,天色俱暗,我们不得不打开卧室的顶灯。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因为其他窗口也亮着灯的缘故,我们还望见了对面人家围坐吃饭,以及右侧一套房子中的保姆和孩子。
但是,五月十六日早上八点二十分,当苏怀远和齐秀珍推开苏亚卧室的门,看见血泊凝结的床,苏亚浮在血泊之上半边苍白的身体时,这间面朝西南的卧室正处在幽暗的日光中,晨曦从窗外照进来,给现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颜色。
很显然,当时卧室的灯是关着的。
五月二十五日比五月十五日更接近夏天,天色变暗的时间会更迟一些。要是二十五日的六点三十分,日光已经完全潋去了。那么十五日,天黑得只有更早。
如果说,苏亚在五月十五日傍晚六点三十二分写下自杀遗言,发到论坛上,然后从书房走进卧室,打开灯,关上门,躺到床上,整理好睡衣,从床头柜上拿起准备好的刀片,插进自己的咽喉,立刻流干了四公斤的血,那么她是怎么关灯的呢?
假设苏亚已经赶在天黑之前洗了澡,吹干头发,换上睡衣,把穿过的套装挂到衣帽间里,甚至把刀片都已经取出来,摆在卧室的床头柜上。然后走进书房,坐在手提电脑前,默默思考要留下怎样的遗言。也许她曾经犹豫,纠结,最后依然无法平息对张约和徐鸣之的怒气。也许她只是想静静地再坐一会儿,不再思念,不再期待,给自己一段难得平静的最后时刻。所以,她看着天色渐渐暗去,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才用新注册的“苏亚”的ID发出了最后的一个帖子。随后,起身,去往卧室。
使用电脑不开灯还问题不大,屏幕是明亮的,但是这光亮能照多远呢?她难道是摸黑走进卧室的吗?还关上了门,再摸黑走到床边。一枚刀片虽然比一片隐形眼镜大几分,但没有灯光,恐怕也是很难从床头柜上找到吧。
也许她开灯了,拿起刀片之后,特意走过去关上灯。当然这样就会比较别扭。她必须单手攥着刀片躺下,很不方便地用一只手整理好头发和睡衣,在黑暗中摸索着确认另一只手中的刀刃位置刚刚好,再挥手割破自己的颈动脉。一个明知自己不会再醒来的人,会在举刀之前还担心睡到半夜灯光刺眼,抑或,还想着有责任要节约用电吗?
最合理的解释是,其实一切都发生在天色依然明亮的时候。
那么苏亚就不可能写下那些自杀遗言。
那么,论坛上的“苏亚”又是谁?
我爬上MSN急呼比尔。连发了三个闪屏振动,比尔慢吞吞地回了一个笑脸,在对话框里说:“又梦游啊?”
就知道他又在玩隐身。我来劲了,把手提电脑从桌上拽到床上,钻进被子,键盘噼噼啪啪,把我的雄伟推理跟他一阵猛说。
苏怀远和齐秀珍发现苏亚之死,是在五月十六日早上八点二十分。警方八点四十分赶到现场。可是那个冒充苏亚留下自杀遗言的神秘人呢,早在五月十五日傍晚六点三十二分之前就知道了一切,也许知道得更早,也许这一切正是他的杰作。伪造现场,伪造发帖,伪造自杀动机。原来苏亚竟然不是自杀,而是被谋杀的!
窗外夜色正浓,远处酒吧的欢歌笑语也未曾将息,晚风拂动叶子的沙沙声和潮气从敞开的窗户沁入进来,盘旋在黑暗的卧室。我猫在被子里手指如飞,不知不觉已经唠叨了四十多行。
可是,酒店公寓的录像和保安的证词都表明,在五月十五日那一天,只有中午十一点五十分,必胜客的外送人员去过二九〇三。下午两点三十分到五点三十分之间,苏亚自己出了一次门。除此之外,压根再没有其他人出入过二十九楼。这是我的推理唯一不能成立的环节,如果苏亚是被谋杀的,在那个傍晚时分,凶手究竟是用什么方法进入和离开她的公寓……
猛然发觉,打了这么多字过去,怎么比尔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难道无视我的存在,偷偷睡觉去了,还是竟然开小差糊弄我?我停手下来,打算以冷漠报复冷漠,看他怎么行动。足足两分钟之后,比尔才又慢吞吞地回了一个“噢”。我心里“哼”了一声,继续沉默,以示警告。果然比尔开始努力打字了:
“胡思乱想,又胡思乱想了!你这个小脑袋哪天能按正常逻辑运转一天啊?”
我回:“你呢,哪天能按正常生物钟运转一天啊?也不怕白天剪掉别人的耳朵。”
比尔的网瘾比我深,漫漫长夜尽数献给液晶屏,由此,网络知识也比我强大多了。过了一会儿,窗口里跳出了一行令我沮丧的话:
“我记得,上上个礼拜的周末,无涯网的服务器被黑客攻击过。服务器的时间走乱了,也就是说,显示为六点三十二分发的帖,也很可能是在四点或五点发的。”
看来我真的应该把ID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