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时过数十年,当天的事宫本康代仍记忆鲜明。时序才刚入九月不久,秋保温泉的旅馆老板娘朋友来电。
来电的用意是问康代愿不愿意雇用一名女子。
据老板娘说,那名女子是看到旅馆征求供宿的旅馆女侍前来的。然而,她没有旅馆女侍的经验,年纪也不轻了,站在旅馆老板娘的立场无法雇用她,却又不忍心无情拒绝。
“她说她刚离婚,又无亲无故的。会来仙台是因为以前旅行来过,觉得这里很美,希望能住在这里。我和她聊了一下,她是个文静的好人,而且还是美人呢。再稍微问一下,原来她有一点在酒店上班的经验。所以我想知道你这边缺不缺人?”
虽然三十六岁了,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老板娘这么说。
康代心想,不妨见一见。她经营一家小餐馆和小酒店,但在小酒店工作的女性前些日子结婚辞职了。现在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酒保看店,康代正想着要找人。再说,那位老板娘很有看人的眼光。
“好,你先请她过来吧。”康代对话筒说。
一个小时之后,康代在尚未营业的小酒店里见了那名女子。正如老板娘所说的,她是个瓜子脸的美人。三十六岁,比康代小了整整十岁,但看起来确实不到三十六。若化了妆,一定更出色。
她自称田岛百合子,以前住在东京,所以说话没有口音。
她在酒店上班的经验,是二十出头时的事,在新宿的俱乐部里工作了两年左右。当时是因为父亲车祸身亡,光是靠体弱多病的母亲做家庭代工无法维持生活。辞职是因为结了婚,过了几年母亲便病故了。
她的话虽不多,但对于问题的回答都很确实,谈吐得体。脑筋应该不错。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这一点,深得康代的心。表情虽然略嫌单调,但不至于令人感到阴沉,也许在男客眼中还有种忧郁之美。
康代决定先试用一周。若做不来,试用结束就算了,不过康代没来由地觉得她一定会很顺利。
问题是她没有地方住,她的行李只有两个大旅行袋。
“你和丈夫分手,本来是打算怎么生活呢?”
康代不禁提问,只见田岛百合子一脸沉痛地低下头喃喃说了声,“对不起。”后接着说,“我一心只想着要离开。”
尽管心想一定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但康代没有追问下去。
康代一个人住在国见之丘的独栋房。房子是英年早逝的丈夫连同店面一起留给她的。本来打算要生孩子,所以多了两个房间,康代便让田岛百合子住其中一间。
“等正式雇用了,我们再去找房子吧。我有做房仲的朋友。”
听康代这么说,田岛百合子噙着泪说,“谢谢您,我会努力的。”连连行礼。
就这样,田岛百合子便开始在康代的店——“SEVEN”上班。而且,康代认为会很顺利的直觉也应验了,客人对她颇有好评。
康代去店里时,白发的资深酒保私下向她说:
“小康,你真是捡到宝了。自从百合子来了之后,店里的气氛就变了。她说话虽然不是特别贴心机伶,但只要她在,现场的气氛就有股魅力。感觉非常神秘、背后有甚么故事。她既不随便,但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一点也很好。她很适任哦。”
其实不用他说,康代也看得出店里气氛变好了。她很快便决定正式雇用百合子。
康代依照承诺,两人一起去找房子。看了几间房子,田岛百合子选了位在宫城野区萩野町的公寓。她看中的是铺了榻榻米的和室,康代顺势当了保证人。
此后,田岛百合子尽心尽力的工作态度依然没变。常客变多了,店里总是充满活力。当然,许多客人都是为她而来的,但田岛百合子既没有随他们起舞,也没有造成纠纷。也许是年轻时酒店的经验派上用场了。
由于当时全日本景气极佳,店里的生意十分稳定,日子便这么过去了。这段期间,田岛百合子也完全适应了仙台这个地方。
然而,康代心中并非毫无顾虑。随着交往日久,两人虽然无话不谈了,但她觉得田岛百合子并没有完全敝开心胸。不仅仅对康代如此,对其他人也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康代深知这是她的魅力,也是店里生意兴隆的原因之一,所以心情也更复杂。
田岛百合子也不愿多谈离婚的原因。康代本来猜会不会是丈夫花心,但关于这一点,百合子明确地否认,而且还说了这些话:
“是我不好。我不是个好妻子……也不是好母亲。”
这是她头一次提到她有孩子。一问之下,是个男孩。她离开的时候,孩子十二岁。
“那真是苦了你了。你不会想他吗?”
康代这么一问,田岛百合子露出寂寥的笑容说:
“我没有资格想他,我叫自己不要去想。到头来,就是没有缘分,跟那孩子也一样。”
康代问能不能看看孩子的照片,田岛百合子摇摇头,表示一张都没有。
“要是带着那种东西,就永远都忘不掉了。”
她是个非常认真、律己极严的女子。康代心想,她们夫妇关系破裂,也许就是她这种个性使然。
又过了一段时间,当田岛百合子来到“SEVEN”工作过了十年左右时,发生了一项巨大的变化。她和一名客人发展出深入的关系。
田岛百合子称这位客人“WATABE先生”。康代也曾在店里见过他几次。他总是坐在吧台一角,啜饮着淡淡的威士忌加水,看看八卦杂志,或是戴起耳机听广播。年纪大约五十五、六岁,虽然是中等体格,但或许是从事体力劳动吧,手臂的肌肉隆起。
康代从他们两人的样子感觉出不寻常的气氛,便向田岛百合子确认。她有些过意不去地承认了她与WATABE的关系。他只要来了就一定待到打烊,她很快便发现了他的心意,后来她也开始等他出现。
田岛百合子向康代道歉。
“道甚么歉呢?这不是很好吗?我呀,早就希望你能遇到有缘人了。他有家室吗?没有吧?那还有甚么问题呢!你们不如干脆结婚吧?”
这个激将法对田岛百合子没有用。她只是微微摇头说,“这怎么成。”
之后两人的关系似乎继续维持下去,但康代并没有深入追问,因为田岛百合子不愿意多谈。看样子这个叫WATABE的男人背后也有复杂的内情。
后来就没在店里看到WATABE了。康代问了田岛百合子才知道对方因为工作远行,他从事电力相关的工作,必须前往各地。
田岛百合子便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变化。她说身体不舒服而请假的状况增加了。关于病情的说明则各自不同,有时候是有点发烧,有时候是身体懒懒的。
“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康代虽然这么说,但田岛百合子总是说不要紧。事实上,她请假休息了一阵子就会上班,一到店里,便会一如往常,认真工作。
不久,WATABE也回到仙台,康代便放了心,想说这样就没事了,百合子一定是一个人太寂寞了。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泡沫景气早已破灭,康代的店也安泰不再。虽然以物美价廉作为卖点,但竞争对手也增加了。康代的小餐馆旁就开了两家牛舌料理店。康代真想找他们理论,“客人已经很少了还要互抢,是要大家怎么活?”
小酒店“SEVEN”也不乐观。田岛百合子的身体状况又变差,经常请假。后来,她告诉康代说她想辞职。
“我这个样子,只会给店里添麻烦。我年纪也不小了,请您另请高明。”说着向康代行了一礼。
“这是甚么话!‘SEVEN’是你撑过来的。身体不舒服就休息,好好把身子养好。我会等你,也许请个人来代你的班,但只是代班。倒是你好好吃饭了吗?看你瘦成这个样子……”
这时候的田岛百合子瘦得令人心疼。脸颊凹陷,下巴变尖了,瓜子脸上的圆润消失了。
“我没事。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她以抑郁的声音说。以前她就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现在显得更加缺乏表情了。
康代想起WATABE,便问起他的近况,得到的答覆是又为了工作远行了。康代猜想,一定是因为这样她才更没精神吧。
就这样,田岛百合子请了长假。这段期间,康代虽要兼顾两家店,仍会抽空打电话关心,有时候也会到公寓去看她。
田岛百合子的身体状况似乎不见起色。她常躺在被窝里,可想而知也没有好好吃饭。康代也问她去看过医生了没,她说去了,但医生也说没有哪里不好。
尽管心里想着,要找个时间带她去医院,但康代被工作追着跑,实在抽不出时间,一回过神来已是年底。一外出,寒意令人不由自主缩起脖子的日子愈来愈多,又是一年将尽。
那天过午之后开始飘起小雪。一积雪,就连身强体壮的人要出门都不容易。康代担心起田岛百合子,打电话给她。
然而,电话没有打通。响是响了,但没有人接。
康代顿时担心起来。她裹上连帽羽绒大衣,穿上靴子,出了门。田岛百合子一直住在最初租的萩野町公寓。
公寓是两层楼的建筑,有八个房间。田岛百合子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康代站在门前按门铃,但是没有人应门。
信箱里塞了好多传单和广告。看到这些,康代心中一阵不安,又打了一次电话。
这一打,让她倒抽一口气,因为手机铃声就从门后传出来。
康代敲门,“百合子!百合子!你在吗?在就回答我!”
室内没有动静。康代转动门把,门上了锁。
她奔下楼梯,四处张望。看到公寓墙上挂着房仲公司的招牌,便用手机打了电话。
三十分钟后,康代在房仲员工陪同下,进了田岛百合子的房间。门一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倒在厨房的田岛百合子。康代一脱下靴子,便喊着她的名字跑上前去,将她抱起来。她的身体又冷又硬,而且轻得吓人。蜡一般雪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康代放声大哭。
不一会儿警察来了,运走了田岛百合子的尸体。由于这算非自然死亡,因此可能要进行解剖。听到解剖二字,康代脸色不禁变了,“别担心,我们一定会恢复原状的。”身穿西装的刑警说,“而且,我想应该没有解剖的必要。室内既没有被翻动的痕迹,自杀的可能性也很低。”
康代本人也在警署的会客室里接受警方问话。被问到了她与田岛百合子的关系、发现尸体的经过等等。
听了她的叙述,刑警问道,“这么说来,她没有亲人了?”
“她是这么跟我说的。虽然和前夫之间有个儿子,但应该没有联络。”
“那位儿子的联络方式呢?”
“我没有,我想百合子自己也没有。”
“这样啊。”
这就难了——刑警低声说。
警方翌日便归还田岛百合子的尸体了,果然没有进行解剖。
“发现时,应该已经死后两天了。验血的结果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医生推断是心脏衰竭,还说可能本来心脏机能就有问题。”
听了刑警的话,康代深感后悔,还是应该早点叫她去接受详细检查。
康代认为应该帮她办一场丧礼,就算是简单的也好,便亲自安排。头一个必须通知的就是WATABE。警方已归还她田岛百合子的手机,所以康代查看了当中的通讯录。上面的名字比预料中少。康代的手机和家里的电话、小餐馆、“SEVEN”、常去的美容院、熟客十几人。看她的通话纪录,这两周田岛百合子自己一通电话都没打,来电的也只有康代而已。
田岛百合子是在多深的孤独之中断气的?康代光是想像便浑身哆嗦。身旁没有一个人,没有说一句话,倒在厨房冰冷的地板上时,她脑海中闪过了些甚么?心爱的男人?还是唯一的儿子?
通讯录的最后一行,有“绵部”这个名字。康代这才知道原来WATABE是这样写的,她一直以为是“渡部”。
她用田岛百合子的电话打过去,因为怕对方看到不认得的号码不肯接。
电话很快就通了,传来低低的一声,“喂。”
“啊……绵部先生?”
“……我是。”大概听出不是田岛百合子的声音吧,感觉得出他有所提防。
“对不起,我是宫本,仙台的小酒店‘SEVEN’的老板娘。你记得吗?”
停顿了一会儿,在“哦”的一声后,他问,“百合子怎么了吗?”
“是的,请你冷静听我说,”康代润了润嘴唇,深呼吸一口气才接着说,“百合子去世了。”
电话中传来大大的吸气声。绵部和田岛百合子一样,都是表情很少的人,但康代猜想,这时候他脸上一定出现了震惊的神色吧。或者,因为冲击太大,反而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康代听到清嗓子的声音。然后,绵部以压抑的声音问,“是甚么时候的事?”
“我昨天发现了她的遗体。可是警方说,应该是两天前走的,可能是心脏衰竭……”
“是吗?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绵部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震惊和悲伤。康代甚至猜想,他会不会早有预感了?
康代告诉他正着手准备丧礼,希望绵部能够来上香,他在电话那头低声沉吟了一阵子。
“很抱歉,我没办法过去。”
“为甚么呢?虽然你们没有结婚,也在一起好几年,不是吗?也许你工作忙,但不能设法抽空跑一趟吗?”
“不好意思。我也有我的苦衷,麻烦您送百合子最后一程。”
康代觉得绵部要挂电话了,急着说:
“等等!这样百合子会伤心的,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骨灰才好。”
“关于这一点,我自有主张,近期内一定会和您联络。可以告诉我您的电话吗?”
“可以是可以……”
康代说了电话号码,绵部说,“我一定会和您联络的。”便挂了电话。康代只能呆望着断了线的手机。
第二天,康代租用了礼仪公司最小的场地,举行了一场小小的丧礼。她也通知了“SEVEN”的常客,所以不是全然没有人来相送,但终究是一场冷清的丧礼。
火化完后,康代将骨灰带回自己家中,然而总不能一直这么放下去,还有萩野町的公寓得处置。康代是保证人,有责任帮忙退租。这是无所谓,但还必须处理田岛百合子的所有物,可以全部丢掉吗?
时间就在她如此烦恼中过去。她打了好几次电话给绵部,但都没打通。
康代开始认为他八成是跑了,反正又没有正式结婚。有可能是怕别人把麻烦都推给他,所以就此不再联络。
田岛百合子的丧礼结束后一周,房仲业者来电表示希望把房间清空。康代心想不能再拖了,便横了心。只能收拾房间,把不要的东西丢掉了。大概所有的东西最后都是会被丢掉吧。
然而,正当她站起来要出门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公共电话。
一接起来,“宫本女士吗?”一个沉着的声音说,“很抱歉,这么晚才和您联络。我是绵部。”
“哦……”康代大大喘了一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跟我联络了。因为电话都打不通。”
绵部低声笑了。
“我把那支电话解约了,因为那是专门用来和百合子联络的。”
“是吗?可是,那也太……”
“不好意思,我应该先告诉您的。不过请您放心,我找到接收百合子的骨灰和遗物的人了。”
“咦!真的吗?是甚么样的人?”
“是百合子的独生子,他在东京。为了确认他的所在,才会这么花时间。不过不用担心,我找到他的住址了。我现在就说,可以请您抄下来吗?”
“啊,好。”
绵部所说的地名,是杉并区荻洼,田岛百合子的儿子就住在那里的套房式公寓大楼。
“可惜没有查到电话,我想您可以写信给他。”
“我会的。请问她儿子叫甚么名字?一样是姓田岛吗?”
“不,田岛是百合子娘家的姓,离婚之后她就恢复原来的姓了。儿子姓加贺,加贺百万石的加贺。”
是女演员加贺万里子的加贺吧——康代心中浮现了文字。
绵部说,那个儿子名叫“恭一郎”,目前任职于警视厅。
“他是警察呀?”
“是的。说所以也很奇怪,不过我想您向他联络,他不会置之不理,应该会有正面的回应。”
“我知道了。请问,绵部先生今后有甚么打算?你能不能趁百合子的骨灰还在我这里的时候,来给她上个香?”
康代这一问,让绵部一时陷入沉默。
“喂?”
“这……我想还是算了,请忘了我。我想,您不会再接到我的联络了。”
“怎么这样……”
“那么,万事拜托了。”
“啊,等——”
还没说出第二个等字,电话就挂了。
康代望着她抄下来的姓名和住址。加贺恭一郎——她也只能和这个人联络了。
她立刻着手写信。在烦恼之后,整理出如下的内容:
请恕我冒昧来信。我叫宫本康代,在仙台经营餐饮业。之所以提笔写信,不为别的,是为了通知您关于田岛百合子女士的一件大事。
百合子女士直至不久之前,都在我经营的小酒店工作。然而,数年前开始,她的身体状况便不太好,前几天于住处过世,据说死因是心脏衰竭。
由于百合子女士没有亲人,我身为雇主,又是租屋处的保证人,便为她举行了丧礼,保管骨灰。只是骨灰终究无法一直放在舍下,便决心写这封信。
能否请您接收百合子的骨灰及遗物呢?若您愿意前来,我会配合您的时间,还请您与我联络。在此附上我的电话与住址。
提出如此冒昧的要求,委实非常抱歉。静候佳音。
将信寄出的第三天下午,康代便得到回覆。因为店里公休,正在家中计算营业额时,手机响了。上面显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看了之后,康代有种预感。
一接起电话,“请问是宫本康代女士吗?”一个低沉却响亮的声音传入康代耳中。
“我是。”
顿了一下之后,“敝姓加贺,我收到了您前两天的来信,”对方说,“我是田岛百合子的儿子。”哦——康代发出安心的声音。虽然寄了信,但事后她却担心起会不会确实寄到?不,这个住址真的住着一个姓加贺的人,而这个人真的是田岛百合子的儿子吗?
“家母,”加贺说,“生前受到您很多照顾。谢谢您。”
康代握紧了电话,摇摇头。
“别这么说,百合子才是帮了我大忙。请问,我信里写的事,你考虑过了吗?”
“您指的是骨灰吧?”
“是的,我个人认为由身为儿子的你来接收是最理想的。”
“您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会负起责任,处理后续事宜。真的很抱歉,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百合子在九泉之下一定也很高兴。”
“但愿如此。那么,不知道您何时方便?您要开店吧。请问是星期几公休?”
百合子回答今天刚好公休,加贺竟说:
“那正好,我也休假。我现在过去方便吗?现在开始准备的话,我想傍晚应该就能到了。”
这个提议令康代有些吃惊。她以为对方也有许多苦衷,要付诸行动势必需要时间准备。但他能及早接收,康代自然没有异议。
她一表示同意,加贺便说明了大致的抵达时间,然后挂了电话。
康代转头看向放着田岛百合子的骨灰和照片的佛坛。照片是在“SEVEN”店内拍的,田岛百合子难得露出开朗的笑容。那是丧礼前,一位熟客好心带来的。
康代看着照片,内心喃喃说着,“太好了,你儿子要来接你了哦。”
大约三个小时后,加贺来电,说他已抵达仙台车站。他要搭计程车过来,康代便告诉他该怎么找到她的住处。她正烧开水、准备泡茶时,对讲机的铃声响了。
加贺是个体格出众、神情干练的人,年纪大概三十岁左右吧。轮廓鲜明,眼神锐利,给人一种正义感极强的印象。他递过来的名片上,印有警视厅搜查一课这个工作单位。
他再度向康代表达感谢与歉意。
“别客气了,快来见见百合子。”
听到康代这句话,这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说声“好的。”表情郑重地点头。
在佛坛前双手合十上香后,加贺转身面向康代说,“谢谢您。”深深低头行礼。
“太好了。这样我肩上的重担也放下来了。”
“家母是甚么时候开始来到宫本女士店里的?”加贺问。
康代屈指算了算,回答,“今年是第十六年,是刚九月的时候。”
加贺皱起眉头好像在思索些甚么,然后微微点头。
“那么是离家之后便来了。”
“百合子也是这么说。她说以前来旅行的时候,很喜欢这个地方。所以她离了婚孤身一人,马上就想到要来这里工作。”
“原来如此——家母住过的地方,现在怎么样了?”
“都没有动,我想带你去看看……”
“谢谢您,请您务必带我去。”说完,加贺又行了一礼。
于是由康代开车前往萩野町的公寓。在车上,她简要说明她和田岛百合子的相遇相处等等。只是,关于绵部的事她总觉得难以启齿,便没有提起。
到了田岛百合子的住处,加贺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门口脱鞋的地方打量室内。以隔间而言,这是个一房一厅的房子,浅褐色的壁纸早已褪色。榻榻米长期受到阳光曝晒,呈现红褐色。房间中央有一张矮桌,墙边摆着小小的碗柜和廉价组合柜。
“在这么小的房子里住了十六年……”加贺喃喃地说。在康代听来,像是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的心声。
“我来的时候,百合子倒在厨房这边。那个时候就已经……”走了这两个字她就省略了。
“是吗?”加贺的视线也朝向小小的厨房。
“请进来吧。”康代说,“虽然稍微打扫过,但百合子的东西我甚么都没丢。请确认一下。”
加贺说声,“打扰了。”脱了鞋,终于进了房间。
他略带犹豫地打开了碗柜,看着里面,显然是不知如何处理。百合子离家的时候,他还是小学生。尽管应该有许多关于母亲的回忆,但这些回忆若已冲淡许多也不足为奇。
康代从包包里取出房间的钥匙。
“如果你想慢慢看,这个就交给你。只要向房仲公司打声招呼,再留一周应该不成问题。我想,你可以趁这段期间整理一下,看是要搬走还是处理掉……”
加贺定定地望着钥匙说,“好的。那么钥匙先寄放在我这里。”伸出手接过钥匙之后,“想请教您一件事。”似乎有所顾忌般地开口说,“家母对于离家一事,有没有说过甚么?像是对婚姻生活的不满,或是离家的原因……”
康代缓缓摇头。
“她甚么都没说,只说是她自己不好。说她不是个好妻子、好母亲。”
“……是吗?”加贺遗憾地低下头。
“你没有头绪吗?”反过来由康代问。
加贺淡淡一笑。
“我从剑道的暑期集训回来,只看到家母的留书,完全不晓得发生了甚么事。只是随着年纪渐长,也慢慢明白了。”
“好比说?”
家父——说着,加贺微微皱起眉头,“是个热衷工作的人,相对的,便无法顾及家庭。他很少回家,将关于家庭的一切难题都推给家母。家父与亲戚处得不好,家母总是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猜想,家母多半是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吧。可是对于逃离家庭这件事,也许家母深感自责。”
康代应了一声,深有同感,个性认真的田岛百合子很有可能这么想。
忽然间加贺一脸想起甚么的神情,看着康代问,“我忘了问您一件很重要的事。”
“甚么事?”
“我收到了您的信,请问您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我想家母应该不知道。”
听到这个问题,康代觉得自己的脸僵了。本想设法瞒混过去,但看到加贺以锐利的眼神笔直望着自己的神情,便了解到瞒混无用而死心。他可是警察啊。
“有人告诉我的。”康代说。
“那是?”
“和百合子在一起的一个男人。”
加贺的表情瞬间沉下来,但随即便像冰块融化般缓和了,“可以请您告诉我详情吗?”
康代虽然也不是很清楚,还是将她所知的绵部的一切说出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不知该怎么说……”康代加上这一句。
加贺露出苦笑,摇摇头说:
“谢谢您这么体恤,但请您不用担心。我也庆幸家母有这样一个对象,甚至还希望能见上一面,向他请教家母的事。”
“也难怪你会这么想。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
“除了您的店之外,他有没有常去的地方?”
康代细想,“我想应该没有。我没听百合子提起过。”
“那么,关于这位先生,您有没有甚么记忆?像是来自哪里、毕业学校等等,或者常去的地方?”
“地方……”
康代的脑海中好像有模糊的印象。田岛百合子好像提过一个人人都知道的地名,终于,文字浮现了。
“对了,日本桥……”
“日本桥?东京的?”
“是的。有一次,百合子曾经提到过。她说,绵部先生有时候去日本桥,常跟她说些店家或是名胜。百合子以前虽然住在东京,却好像很少到日本桥那一带。”
“那么您知道绵部先生是为了甚么到日本桥去吗?”
“对不起。这我就不知道了……”
“是吗?别客气,这样就十分具有参考价值了。”加贺的视线再度转向碗柜。他的侧脸认真无比,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那是警察的表情。
三天后,加贺来康代这里归还房间的钥匙。他说已经将田岛百合子的东西全数搬走,家具、电器和寝具,则已请资源回收业者回收。
“衣服少得令人惊讶。家母若还在世,应该是五十二岁……五十二岁的人都是这样吗?”加贺一脸不解地说。
“百合子是个节俭的人,从来不会乱买新衣服。而且,大概也很少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吧。”
“原来如此。”加贺点头回答的眼神显得很哀伤。
“你怎么处理百合子的衣服?”
康代这么一问,“丢了。”得到的是如此干脆的回答,“我拿着也不是办法。”
尽管认为他说的有理,但一想到加贺将亡母的衣服塞进垃圾袋的心情,康代不禁有些心痛。
两人前往公寓,确认完全清空的房间。放置碗柜的部分,榻榻米的颜色完全不同。
“其他的东西都送到加贺先生那里吗?”康代问。
“全都塞进纸箱送过去了。我想一一细看,好好推敲家母这十六年是怎么过的。”说完,加贺微微皱起眉头,“虽然这么做,也不能怎么样就是。”
“哪里的话。”康代说,“请你好好体会百合子这十六年来的心情,我也要请你这么做。”
加贺淡淡笑着点头,“想麻烦您一件事。”他说,“关于那位绵部先生,若您知道了甚么,可以通知我吗?无论再小的事都没关系。”
“好的。我如果知道了,一定通知你。”
“麻烦您了。”
加贺说要回东京,康代开车送他到仙台车站,甚至到剪票口目送他。
加贺向康代道谢,然后转身迈开大步。这时候,康代才头一次发现他长得与田岛百合子十分相像。
这件事之后,又过了十多年的岁月。这段期间,康代本身与周遭发生了种种变化,但最大的大事再怎么说,都是东日本大地震与核电厂事故。一想起地震当时,康代至今仍会发抖。看到面目全非的市容时,她以为身陷地狱,但不消多久,她就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她有很多亲戚在气仙沼,大多数都在海啸中成了不归之人。后来,她为了献花而前往当地时,亲眼目睹的惨状令她哑然失声。举目所见,尽是灰色的瓦砾堆。渔船、车辆与毁坏的民宅,在污泥中混杂一气。不难想像那当中恐怕还沉睡着许多尚未被发现的遗体。每当风起,令人难以喘息的异臭便冲鼻而来。
她所经营的两家店也都在震灾之后结束营业。水电交通等基础设施断绝,实在无法营业,就算能够复原,暂时也不会有客人吧。康代本身也早已超过古稀之年,是该退休了。
靠着景气好时的积蓄与年金,康代的生活不愁温饱。一个月和老朋友喝几次酒,也有能力去旅行。她自认为,就曾经遭遇那场震灾的人而言,她的人生十分惬意。
某一天,康代看报时忽然想起了加贺恭一郎这个人。社会版报导了东京发生的一起杀人命案,她从警视厅搜查一课这几个字联想到他。只不过,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那个单位。他每年都不忘寄贺年卡,但几乎都没有提到自己的近况。多半是为了想要绵部的消息,才与康代保持联系的吧,但从那之后,绵部都没有和她联络。
报导中说,老街的公寓里发现了一具遭到杀害的女性尸体。一瞬间,她想起了发现田岛百合子遗体时的事。然后康代心想,加贺会不会正在办这个案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