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慢慢走出了屋子,她向里望了一眼,透过窗子上的破洞,她看到母亲正坐在桌子边哭,叔公坐在桌子另一边,正冷眼看着母亲。叔公很瘦,花白的胡子一直垂到胸前,干枯的手指蓄着很长的指甲,好像骷髅一般,正百无聊赖地敲击着凹凸不平的桌面。
女孩的耳边传来了母亲的哭声和叔公不耐烦的咳嗽声,她抬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天阴沉得可怕,乌云好像紧贴着地面一般,胆怯的太阳连个头也不敢露出来。女孩有些不知所措,母亲让她到屋外面去,可是她却不知道现在在院子里要干些什么。
女孩从地下拣起一颗石子,朝院门口扔去,然后走了过去,拣起那颗石子,又扔了出去。母亲的哭声渐渐从女孩的耳边消失了,女孩似乎对这个扔石子的游戏乐此不疲,她顺着村里的小路向村口走去。不知怎的,今天全村的人好像都在睡懒觉一般,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闭着,也不见有人扛着农具下地。
这时,女孩的耳边猛然传来一阵狗吠声,吓了她一跳。女孩抬起头来,只见村长家的铁门里,那条用铁链子栓住的大狼狗正冲着她狂吠,腻乎乎的口水顺着狼狗的嘴角流下,长长的猩红舌头两旁是白森森的尖牙。
女孩厌恶地皱起了眉,她从地下拣起石子,瞄准了那狗的头部,然后用力掷了出去。由于女孩的这个挑衅动作,狼狗更加疯狂地吠叫着,它紧绷着铁链,威胁似的向女孩伸出锋利的前爪。
女孩不再理会铁门里那狂吠不止的狼狗,她注意到了路边的那间小屋。屋子很简陋,也很破败,根本不能住人,那是村长家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女孩父亲的尸体正是停在了那间小屋子里。
女孩好奇地发现那屋子的门虚掩着,好像有什么人在里面一样。不知怎么的,她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女孩屏住了呼吸,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小屋。天色很暗,女孩悄悄走到门口,发现小屋里面黑幽幽的,什么也看不清。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刚一进屋,眼睛还不能适应黑暗,女孩什么也看不见,她两手抱住肩膀,瑟瑟发抖,小心翼翼地缩到了墙角处,紧张地睁大了眼睛,生怕黑暗中猛然蹿出什么可怕的生物。渐渐地,女孩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她看见小屋的正中摆着一张木床,床上铺着黑色的被单,可是再仔细一看,却发现那被单不是黑色,而是暗红色。
小屋里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有尸体腐败的味道,有刺鼻的血腥味,也有木头发潮的霉味,还有一股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
女孩胃里一阵反酸,突然她发现了一件令她惊恐万分的事情,她父亲的尸体正停放在那木床上,可是尸体颈部以上却空荡荡的,露出一个黑乎乎的碗大的口子,很明显,尸体的头不见了。
“啊——”
女孩惊叫一声,血液好像凝结在她的身体各处无法流通一般,女孩全身发软,烂泥一样瘫倒在墙角。可是恐怖的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女孩的眼前突然闪过一个黑色的影子,那影子很高大,女孩一时之间分不清那究竟是人还是怪物,她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已经吓得叫不出声了。
影子张牙舞爪地逼近女孩,女孩的视线模糊了,她好像看见一个面目狰狞的吃人妖怪,她的头越来越沉,手脚无力,女孩渐渐失去了意识。
她晕了过去……
“你知道吗——”蔡稚儿神秘兮兮地从桌子另一边凑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说,“我有个同学说,她见过食脑妖怪……”
“吓?”杜撰好像吓了一跳似的,缩了一下头,然后摆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盯着蔡稚儿说,“什么食脑妖怪?”
“晕死!上个星期你不是给我来了一大通‘妖怪演讲’吗?还说你正在研究的妖怪就是食脑妖怪啊。”蔡稚儿不满地抗议道。
“哦,经你这么一说,”杜撰一脸白痴的样子,翻了翻眼睛,慢吞吞地说,“好像的确有这回事的样子。”
“……”
蔡稚儿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剪得很短,和她的名字一样,蔡稚儿的脸看上去显得很稚嫩,完全不像一个大学女生,倒像是刚升入高中的青涩女孩。蔡稚儿是西川大学的学生,同时也是推理小说爱好者、学校推理研究社的负责人之一,通过网上的一个推理小说论坛认识了杜撰,课余时间常常来找他聊天,并请杜撰去推研社做一些普及性的推理知识讲座。
至于杜撰嘛,则是成天满不在乎地穿着皱巴巴的衣服、永远一副穷酸落魄样子的自由撰稿人。这位自由撰稿人最大的业余爱好便是打着呵欠阅读推理小说,偶尔小宇宙爆发的时候也会充当一把“名侦探”,帮助警方解决一些难缠的案子。
“我对你记忆力真是相当无语。”蔡稚儿用极其鄙视的眼神看着杜撰。
而杜撰呢,则歪着头,努力回忆起上个星期二人之间的对话……
“你桌上放的是什么书?”蔡稚儿凑过头来,好奇地说。
“井上圆了①的《妖怪学》。”杜撰心不在焉地说,此时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手中那本《聊斋志异》上。
“啧啧,”蔡稚儿咂着嘴,不以为然地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感兴趣了?”
杜撰瞥了蔡稚儿一眼,没有理她。
十月的深秋,气温莫名其妙地回升起来,窗外的太阳看上去有些刺眼,金色的阳光穿过窗户,霸道地占据了整个房间。杜撰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细格子衬衣,两腿懒洋洋地翘在书桌上,一边心不在焉地抓着头,一边看书。
“你看了京极夏彦②的《姑获鸟之夏》吧,”蔡稚儿站起身来,走到杜撰的书柜前,“然后就对妖怪学有了兴趣?”
“不,”杜撰终于开口了,不过他的眼睛并没有离开手中的书,“研究妖怪这个玩意儿,说起来和阅读推理小说也有几分相似呢。”
“这从何说起?”蔡稚儿扶了扶眼镜,疑惑地说。
“那么首先请你回答我,什么是妖怪呢?”杜撰突然放下手中的书,一脸严肃地看着蔡稚儿说。
“这个……妖怪嘛……就是那些传说中的野鬼神狐喽。”蔡稚儿想了想,费力地说。
杜撰摇了摇头,说:“妖怪,其实就是人们对于未知世界所产生的恐惧的一种载体。在远古时代,我们的祖先因为必须面临野兽环伺、危机四伏的丛林和原野,生存环境充斥着恐惧和威胁。每当夜晚来临之时,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他们吞没,即使是白天也不得安宁,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遭受到攻击。他们对抗的是一种隐藏在自然界背后既看不见,也无法理解的力量。在这些外在条件下,孕育了妖怪传说滋长的环境。”
“当你独自一个人走进森林里,周围完全看不到任何光,这时候忽然从黑暗中传来你未知的奇异声响,也许毒蛇猛兽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根本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就像那些怪兽电影里演的那样,你完全不知道会有什么威胁到自身的安全。而妖怪就是伴随着你的这种危机意识所产生的。”
说到这里,杜撰使劲挠了挠头,继续说道:“在以农耕为主、渔猎为辅的古代社会里,人们多处在农田和森林的包围中,在这样的环境里,到处是虫叫蛙鸣、甚至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怪声音,有些人即使是光听到虫叫的唧唧声,就感觉寒毛直竖,不敢再继续听下去,因为想像力会把人吸到很可怕的黑暗境地。人们因为惧怕黑暗,就传说厉鬼会在深夜阴气最盛时出现;因为惧怕老虎,就传说有伥鬼会协助老虎吃人。而在现代水泥丛林的环境里,妖怪的形象也随之改变了,比如躲在厕所隔间里的鬼娃娃花子、从你背后打来电话的玛丽娃娃,这些不正是适应了现代环境的妖怪吗?虽然妖怪的形象会随着人们所处的环境而千变万化,但其本质是不会变的,那就是人们对于未知的恐惧。”
“可是——”趁着杜撰停下来喝茶的当口,蔡稚儿赶忙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插话道,“这些和推理小说有什么关系呢?”
“别催我呀,我马上就会讲到了,”杜撰放下茶杯,不满地说道,“妖怪源于人们对未知的恐惧,而研究妖怪的具体成因,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吗?比如吸血鬼,在这样一个怕水怕光、力大无比的怪物身上,既有人们对于狂犬病、先天性红血球紫质缺乏症、鼠疫等疾病的恐惧,也有对于食腐动物、吸血蝙蝠等生物的恐惧。大多数妖怪的来源都是极其复杂的,人们对于事物的多重恐惧交织在一起,最后具体成某一个妖怪的形象。我所感兴趣的是,从一个具体的妖怪身上,剥离出种种恐惧的对象,这就好比化学反应里的还原反应一样。”
说到这里,杜撰朝蔡稚儿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急着打断自己的话,他继续说道:“推理小说呢,也是一样的道理,各种各样的事件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难解的谜团,小说里名侦探的任务,不就是将各种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事件剥离开来,把未知的谜团还原成一个个已知的事件吗?”
“因此——”杜撰的视线再次回到手中的书上,懒洋洋地说,“研究妖怪和阅读推理小说,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Q.E.D③。”
对于杜撰的这种奇谈怪论,蔡稚儿早已见怪不怪了,她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调侃道:“那么杜撰‘大师’现在在研究什么妖怪呢?”
杜撰对这个暧昧的“大师”称呼感到相当无语,但碍于蔡稚儿是女生,也只得哑巴吃黄连,无可奈何地回答道:“食脑妖怪。”
“食脑妖怪?”蔡稚儿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问道,“这是什么怪物?我从来也没听说过。”
“食脑妖怪散见在各种记录妖怪的典籍里,比如晋人干宝的《搜神记》、清人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和清人袁枚的《子不语》。这三本书分别记载了名叫‘媪’、‘野狗子’和‘山和尚’的食脑妖怪。”
“故事里吸食人脑的‘媪’、‘野狗子’和‘山和尚’,它们的行径很像西方的食尸鬼。当它们肚子饿的时候,就会在尸体横陈的战场上、或是新葬的坟地旁,挖掘死尸吸食脑汁维生。一旦逮住机会,它们也会生食人脑。尽管活人的脑新鲜可口,但是活人见到它们,一定会抵抗或逃走,所以食脑妖怪专挑不会动的死尸,方便觅食。”
“我想这些妖怪的形象,正是来自人们对于秃鹰、乌鸦、土狼、鬣狗之类食腐动物的恐惧感吧。这些东西大多天生丑陋,不讨人喜欢,追逐尸体的它们很容易便被人们与‘死亡’联系起来。对它们的恐惧感在现代的投射,即是那些血淋淋的生化僵尸电影。电影里的生化僵尸几乎失去理智疯狂地追逐人类,唯一目的只是想将对方生吞活剥,这便是人们将恐惧感扩大化后所得到的结果吧。”
杜撰终于结束了他关于妖怪的长篇演讲,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一副“我很累”的样子,好像刚才干的都是体力活一样。
“想起来了吧,食脑妖怪,嗯?”蔡稚儿循循善诱地说。
杜撰点点头,同时环视了一下目前所处的这家餐馆,答非所问地说:“这家店的味道不错,菜品丰富,价钱也还公道,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上菜的速度太慢啦,我点的鱼香茄子怎么还不上来呢?”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蔡稚儿不满地说,高高的声浪已经引起了周围食客的注目。
“公共场合,小声一点儿,影响到别人吃饭可就不好了。”杜撰唐僧似的说道,完全不顾蔡稚儿越来越铁青的脸色。
“彻底被你打败了,”蔡稚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拜托你偶尔正经一下听我说好不好啊?”
杜撰突然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说:“没有问题——如果这顿你请的话,那就更没问题了。”
“……”
“好了好了,”看到蔡稚儿那可怕的眼神后,杜撰终于有所觉悟,举手投降道,“你说你说,我认真听便是了。”
蔡稚儿这才换上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得意洋洋地说:“上个星期我听你说了那个食脑妖怪以后,吓得我晚上都睡不着觉哦。”
“你有那么胆小吗?我记得你曾经一边吃KFC一边看《法医学》上那些血淋淋的尸检照片嘛。”杜撰嘟囔道。
蔡稚儿恶狠狠地扫了杜撰一眼,不满地说道:“可是那个是妖怪啊!妖怪和尸体是不一样的耶,尸体无论怎么难看,都不会跳起来咬你一口,但是妖怪就不同啊!”
对于蔡稚儿的这番理论,虽然杜撰实在无法认同,但是他向来不想费力在这些问题上和蔡稚儿争论,于是端起茶杯来,含含糊糊地哼唧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后来我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就问问看寝室里其他的人都睡着了没,结果你猜怎样?”蔡稚儿一脸兴奋地问。
杜撰现在可没心情猜蔡稚儿寝室里的同学晚上究竟睡不睡得着觉,于是又端起茶杯,含含糊糊地哼唧了一声。
好在蔡稚儿现在谈兴正浓,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拍了拍手,说:“结果她们也都没睡着唉。”
“嗯,然后怎样?”
“我就把食脑妖怪的故事讲给她们听啊。”
“你自己睡不着,也不该拖着别人也睡不着吧。”杜撰嘟囔道。
“哎呀,那不是重点啦,”蔡稚儿不理会杜撰的质询,径直说道,“睡我对面的小卿你知道吧?”
“唔……”杜撰皱眉想了想,说,“不知道。”
“唉,上次不是一块吃过饭吗?你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了呢,就是那个个子小小的,看起来很腼腆的女孩啊,叫卿燕。”蔡稚儿边说边比划道。
“哦,你这样说来,我好像有点儿印象了。”杜撰拍拍脑袋,说。
这时杜撰的脑海里渐渐浮出了一个敏感,腼腆,好像一只容易受到惊吓的小兔子般的女孩形象,她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小心翼翼,甚至连说话也是细声细气,好像大声说话是一种罪过似的。
“听了我讲的故事,小卿吓了一大跳,”蔡稚儿做了个很夸张的表情,说,“她当时把头紧紧地埋进被子里,还发出一阵‘呜呜呜’的声音,好像是在哭。我连忙起身安慰她啊,可是却听见她好像在那里小声地呢喃着什么‘消失的头颅’、‘食脑的妖怪’之类的。”
“消失的头颅?”杜撰的兴趣顿时上来了,他紧紧地盯着蔡稚儿,道,“说下去。后来怎样了?”
“我也觉得奇怪,好像小卿知道什么事似的,可是我问她,她也不说,只是拉着被子裹住头。”说到这里,蔡稚儿叹了口气,说,“我也只好回床上睡了。可是当我在夜里醒来时,依然能听见小卿隐隐的啜泣声,所以我认定,她一定是知道什么事情的。”
杜撰点点头,用眼神催促着蔡稚儿快些讲下去。
“早上起来后我发现小卿的脸色十分苍白,双眼红肿,显然整晚都没有睡着。一整天小卿都是恍恍惚惚的,她不和别人说话,总是埋着头,眼神闪烁。我很担心她,一整天都陪在她左右。”蔡稚儿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口,用手绢擦了擦嘴,说,“你知道,小卿是个十分腼腆的女孩,除了我以外,她几乎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如果这件事她连我也不告诉,那就说明这件事的重要程度了。”
杜撰想了想,说:“对了,我记得上次你好像提过,卿燕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她考上大学前一直寄住在她姨妈家里。”
“是的,”蔡稚儿点点头,说,“好像小卿的姨妈对她也很冷漠的样子,我从来没见她姨妈给小卿打过电话或是寄过信。每次放假小卿也都没有回去,而是留在学校里打工挣学费。”
“我就这样一直陪着小卿,直到第二天,她才好了一些。后来当寝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突然对了我说了一番很奇怪的话。”
杜撰好奇地扬起了眉毛。
“小卿看着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说:‘稚儿,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吸食脑汁的妖怪吗?’”蔡稚儿看着杜撰,一脸认真地说。
杜撰愣了一下,好像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他傻乎乎地问道:“她真的是这样对你说的吗?”
蔡稚儿神情严肃地点点头,说:“我当时也是一怔,不知道小卿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我说我不知道。接着,小卿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她的声音很小,可是却很清楚——‘我见过,吸食人脑的妖怪……’”
杜撰的眉毛纠缠在一起,一时之间他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
“我看得出来,小卿在说那话的时候很害怕,她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全身颤抖着,好像怕被什么东西伤害一样紧紧地缩成一团。我连忙问小卿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却什么也不愿再说了。”蔡稚儿的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她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很担心小卿。”
“唔……”杜撰苦恼地挠着头。
“你一定得想办法帮助小卿才行。”蔡稚儿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杜撰还来不及提出其他的建议便被蔡稚儿打断了。
“你得弄清楚小卿所说的‘消失的头颅’、‘食脑的妖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才能解开小卿的心结。”蔡稚儿看着杜撰,充满期望地说。
这时杜撰习惯性地端起茶杯,却突然发现眼前的状况可不是哼唧一声就可以敷衍过去的,于是他悄悄叹了口气,又放下手中的茶杯。
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餐馆里。金灿灿的阳光如同夏日一般耀眼,晒在身上那种暖洋洋的感觉很舒服。杜撰深吸了一口气,在这明媚的阳光里,无论如何让人无法相信世界上还有“妖怪”这种东西的存在。
“好吧,”杜撰望着窗外,慢慢地说,“能安排我们见一次面吗?我想当面问问这件事情。”
蔡稚儿用力点点头,说:“好的,我会尽量说服小卿来见你的。”
这时杜撰才发现,桌上的菜一口没动,已经全部凉了。
卿燕有一张清秀白净的脸和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长长的头发扎在脑后,穿着一件素白色的连衣裙,杜撰惊讶自己以前居然没发现她其实还是一个美女。卿燕的脸色很差,看得出来这些天她的睡眠情况很糟糕。走进杜撰那横七竖八堆着各种书籍的房间后,卿燕一直低着头,可是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偷偷打量着四周。
“对不起,我这里实在是乱了一点儿。”杜撰“呵呵”一笑,招呼卿燕和蔡稚儿坐下。
蔡稚儿紧紧坐在卿燕身边,同时冲杜撰使了一个眼色。
“先自我介绍一下好了,我叫杜撰,是个自由撰稿人,唔……其实我也偶尔协助警方处理过几件棘手的事件……”杜撰挠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许能帮助你解决那个‘食脑妖怪’的问题。”
说完,杜撰紧张地盯着卿燕,那神情好像一个刚回答完问题正惴惴不安地看着老师的小学生。
看着狼狈不堪的杜撰,蔡稚儿哭笑不得,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是杜撰显然视而不见。
卿燕快速地抬头看了一眼杜撰,然后又低下头去。杜撰局促不安地看着她,卿燕的双颊泛起了一丝绯红,她点了点头。
“好吧,”杜撰搓着手,说,“那么请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吧。”
卿燕又看了蔡稚儿一眼,后者正以鼓励的眼神看着她。卿燕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脸又变得苍白了。
“事情发生时我还很小,以致我很多次都怀疑那只不过是我幼年时所产生的幻觉而已,可是……唉,我的确看见了那一幕,这么多年来这恐怖的一幕一直萦绕在我的脑中,无数次我从噩梦中惊醒,那恐怖的场景就好像刚刚发生过一样……这一切已经深深烙进我的记忆里了。”
“你是说……你反复梦见那个场景?”杜撰小心翼翼地问道,细声细气的,深怕吓到眼前这个精致的玻璃女孩。
卿燕点了点头。
“事情发生时我才刚满七岁。”她望着窗外,表情痛苦地回忆道,“我家在农村,我的父亲早些年去城里打工,在工地上出了事,被从高处落下的钢筋砸断了腿,因为救助不及时,落下了残疾,从此成了瘸子。”
杜撰叹了口气。
“因为腿疾,父亲只能回乡下老家种田。同村的青年因为外出打工,多多少少都攒了一些积蓄,盖房的盖房、娶亲的娶亲,有的还干脆搬到了镇上。只有我们家苦苦守着几亩地,日子过得很苦。父亲凡事都喜欢争强好胜,因此显得很郁闷,整日借酒浇愁,还喜欢隔三岔五的到邻村去赌钱。”
卿燕痛苦地说:“父亲越来越消沉,整天不是醉得一塌糊涂就是吆三喝四地赌钱,母亲为此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可是父亲却视而不见。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经常打母亲,只要他赌钱赌输了心情不好,就会借着酒疯拿我们母女俩出气……”
说到这里,卿燕的双眼已经泛出了泪花。蔡稚儿轻轻地将手放在卿燕肩上,默默地安慰着她。杜撰张口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却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好,苦恼地搔着头。
“由于饮酒过多,父亲的肝脏渐渐出了问题,后来到县医院检查时,发现已经是肝癌晚期了。”卿燕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不知道这对于我那苦命的母亲来说,到底是坏消息还是好消息。”
“家里的那点积蓄早就被父亲赌钱输得精光了,根本没有钱让他住院治疗,只是找县城里的老中医开了几副中药,苟延残喘而已。父亲经常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就在床上痛苦地呻吟,好几次我在夜里被父亲的呻吟声惊醒。”
说到这里,卿燕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我一点儿也不同情父亲,从我记事时起,他就是一个整天醉醺醺、只会拿我们母女当出气筒的恶人,‘父亲’这个冷冰冰的称谓只是对无法改变的血缘关系的承认而已。所以每当我听到父亲痛苦的呻吟声时,总是希望父亲能赶快死去。”
“小孩子总是很残忍的,对吧?”卿燕含着眼泪,勉强对着杜撰笑了笑。
“……”
“或许是精神已经被打垮的原因,从医院回来后不到三个月,父亲已经病入膏肓,气息奄奄了。母亲是个没有什么主见的人,父亲的身后事便全部交给了村里同族的一个叔公。在我的印象中,那位叔公总是板着脸,满身的叶子烟味儿,是一个很难亲近的人,村里的人都很怕他,不仅因为他们家是村里最有钱的,还因为村长是他的儿子。”
“父亲死的时候很痛苦,在床上挣扎了很久。母亲一直在哭,最后哭得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叔公和村卫生所的赤脚医生站在一旁,冷眼瞧着父亲那渐渐变凉的尸体。门外全是看热闹的村里人,个个都伸长了脖子使劲朝里瞧,但是又不知道到底该瞧什么才好,只是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好像一群循着尸臭而来的苍蝇一般。父亲的死对我并没有影响,相反我还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和母亲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会被喝醉酒的父亲打了。”
“家里只有一间房、一张床,因此当天父亲的尸体便被抬到了叔公家的一间堆杂物的小屋子里停着,等待下葬。而那件事,就发生了父亲死后的第二天。”
卿燕停了下来,她有些胆怯地看了蔡稚儿一眼,蔡稚儿连忙将手放到了她的肩上。卿燕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她脸上原本渐渐恢复的一点儿血色迅速消失,声音微微颤抖:“那天一大早,叔公就到了我家,他不耐烦地让我出去玩。我被赶出了屋子,只能呆呆地站在院子里。那天的天色阴沉得可怕,太阳始终躲在乌云后,看上去竟好像是傍晚时分一样。”
“我慢慢走出了屋子,向里望了一眼,透过窗子上的破洞,我看到母亲正坐在桌子边哭,叔公坐在桌子另一边,正冷眼看着母亲。叔公很瘦,花白的胡子一直垂到胸前,干枯的手指蓄着很长的指甲,好像骷髅一般,正百无聊赖地敲击着凹凸不平的桌面……”
“你是说你晕了过去?”杜撰有些紧张地问道。
卿燕点了点头,她心有余悸地看了杜撰一眼,怯生生地说:“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母亲身边,村里的赤脚医生正在灶上熬一种味道刺鼻的药。母亲一见我醒过来,就止不住地哭了起来。我的头好痛,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也记不起来。”
“母亲告诉我,住在村东头的孙老三下地时发现我倒在村口的小树林边,便把我抱了回来。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自己被叔公赶出屋后,向村口走去了,可是自己究竟是怎么晕倒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的脑袋痛死了。”卿燕边说边用手抱头,一脸痛苦的表情。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母亲让我喝下了一大碗味道古怪的汤药,我胃里一阵抽搐,不过呕过之后果然感觉好了很多,头也不那么痛了。我躺在床上,脑子里渐渐浮出了之前的一幕幕。”
“我想起了那间小屋,想起了父亲那没有头颅的尸体,想起了那个黑色的怪物……”卿燕打了个冷颤,紧张地说,“我大叫了起来,告诉母亲我在小屋子里恐怖的经历。母亲很惊讶,她一面摸我的头一面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杜撰瞥了一眼蔡稚儿,显然她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她一脸茫然地看着卿燕,完全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干什么才好。今天依旧是一个暖洋洋的天气,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屋子里,好像给每样东西都镀了一层金似的。可是杜撰并没有感到阳光的温度,他甚至觉得身上不知怎么的竟莫名地出现了一丝寒意。杜撰站起身来,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书翻了起来,卿燕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继续讲吧,后来又是怎么回事呢?”杜撰鼓励道,不过他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母亲拉着我下了床,朝村口那间小屋走去。我很害怕,怕看到父亲那没有头颅的尸体,也怕看到那个张牙舞爪的黑色影子,所以我一路哭闹着。快到村口的时候,母亲看到了叔公,她……”卿燕的表情又痛苦了起来,她用手扶住头,双眼茫然若失地看着窗外,“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时候我的头突然又痛了起来,我几乎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连站也站不稳。我眼前一片迷糊,母亲和叔公说什么我完全听不见,我只是觉得头痛欲裂。”
卿燕面色苍白地看着杜撰,惨然一笑,说:“我偏头痛的毛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当我的头不那么痛的时候,我发现母亲正牵着我推开小屋的门,叔公一脸不耐烦地站在一边。我害怕极了,躲在母亲的身后。”
杜撰好奇地看着卿燕,他的眼中闪出热切的目光。
“我胆怯地从母亲的身后向前望去,小屋子里依然很暗,空气中还是我早上闻到的那股刺鼻的臭味,只是……”卿燕呻吟了一下,她使劲摇了摇头,好像要驱走眼前的幻象一般,“我看见了白色的被单,我父亲的尸体放在白色的被单上,他的脸有些扭曲变形,看上去很可怕,好像是怪物一般……我父亲的尸体是完整的,他的头好好地连在身子上……”
卿燕虚弱地扶住身边的蔡稚儿,她用眼神制止了紧张的杜撰:“不,我没事,只是头有些痛,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听卿燕这么说,杜撰略微放下心来,他把书放回书架里,走回座位上坐下。
“后来呢?”杜撰轻轻地说,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释然的神情。
“叔公把我母亲劝了出去,母亲一直在哭,我完全弄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吗?回到家里,母亲让我在床上躺下,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之前的那一幕幕反复在我头脑中出现,我分不清那究竟是真实的际遇,还是头脑中的幻觉。”
“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我是贫血晕倒了,倒地时头被磕了一下,所以出现了幻觉。第二天,举行了父亲的葬礼。村子里的人都聚到了山顶上的坟地,父亲的墓在树林的一个角落里,简单的墓碑上刻着父亲的名字。母亲和我穿着丧服,母亲依然在哭,这些天来她的眼睛一直是红肿的。许多人都参加了葬礼,本来小村子里家家户户多多少少都能拉上些关系。叔公主持着葬礼,送葬的过程很复杂。我发现在送葬的队伍中,有一个陌生人,那人不像是农民,他穿着一件干净的夹克,戴着一副眼镜,村长——也就是叔公的儿子——站在陌生人的身边,一声不吭地抽着烟。”
“那么至少也有十桌的样子吧,嗯?”杜撰询问道。
卿燕点了点头。
“好,第二个问题,你父亲死的时候你家的经济情况很糟吧?你说你父亲生前经常酗酒赌钱,把家底给败光了,连住院治病的钱也没有,那么你母亲是哪里来的钱办这么大的酒席呢?”
卿燕怔住了,显然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杜撰扬起眉毛,说:“这显然是一个疑点,是吧?结合你之前所遭遇的种种情况,我想我已经能够给你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了。”
蔡稚儿惊讶地看着杜撰,她一脸迷惑地说:“你是说你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是我还一塌糊涂呢。”
杜撰没有搭理蔡稚儿,他犹豫了一下,有些遗憾地说:“不过可惜的是,我的这个解释完全没有证据支持。毕竟这是十年前的事件,如果想要取得支持这个解释的证据,我想只能靠当事人的口供了。不过可不是我擅长的工作,也不对我的胃口。我只负责给出最合乎逻辑的解释,对于我来说,别人所给出的‘合乎逻辑’这四个字评语便是最大的奖赏了。”
“因此需要特别做出说明的是,我以下的这个解释完全是出自我个人的臆测——虽然在我看来它很合乎逻辑,很可能并不一定就是事情的真相,甚至也可能在某些方面误导你。你愿意继续听我说下去吗?”
卿燕望着杜撰,缓慢但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吧,”杜撰看着卿燕,神情肃穆地说道,“你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的确是有食脑妖怪存在的,而且你也确实见到了那个妖怪。”
卿燕迷惑不解地看着杜撰,蔡稚儿激动地大声嚷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世界上怎么会真的有妖怪呢?你脑子坏了吧?”
杜撰笑了笑,说:“我说过,妖怪是人们对于未知世界所产生的恐惧的一种载体,但是在某些方面,妖怪也可以看作对于现实世界的一种投射。例如,人们不是常常把那些利益剥削者比作吸血鬼吗?把人类阴暗卑鄙的负面形象投射在妖怪身上,藉以批判其穷凶恶极的嘴脸以及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行为。所以在这件事上,所谓的食脑妖怪,也是人类阴暗卑鄙的负面形象的一次投射。”
卿燕好像有些明白了,她嗫嚅道:“你是说……”
“不错,我口中所说的食脑妖怪,正是村长一家。”
“……”
“你在你父亲死后第二天在那间小屋子里所经历的事完全是真实的,那并不是你的幻觉,那个时候你父亲的头颅,的确离开了他的身体。”
杜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沐浴着窗外灿烂的阳光,说道:“现在让我来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讲述给你听吧。如果我的叙述有什么遗漏之处,你可以随时补充。”
“你父亲生前嗜酒好赌,整天游手好闲,因此早就把你家里的一点儿积蓄挥霍光了,被检查出身患肝癌后就连住院治疗的钱也没有,只能回家躺在床上痛苦地等死。你母亲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家里的经济,也许吃饭穿衣倒还勉强,可是眼看你就要到上学的年龄了,靠你母亲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供养你去读书的。”
“你母亲一定是为了这件事而烦恼着,你那精明而冷酷的叔公知道了你家的情况后就找到了你母亲,他要和你母亲做一笔交易。”
卿燕茫然地望着窗外。此时她的脑中大概浮现出了她那终日愁苦的母亲的形象了吧?杜撰想道。
“你叔公要买下你父亲死后身上的器官。在一些偏远落后的农村地方,贫穷的村民生了重病后往往没有钱去医院医治,只能呆在家里等死,这就给了那些买卖人体器官的贩子们以可乘之机。这些器官贩子经常勾结村子里有权有势的人家,合起伙来向村民购买人体器官,由于有村里的势力撑腰,他们往往把价钱压得很低。你那个叔公正是和器官贩子勾结在一起的掮客。”
“他们合伙说服了你母亲同意在你父亲死后取走他身上的一些器官,我想其中就包括你父亲的大脑吧,器官贩子可以把这些器官私下卖给一些医学机构或是私人研究者。你母亲开始不同意,但是经不住他们的威逼利诱,又考虑到你以后的上学费用,最后终于同意了这桩交易。”
“我想你父亲死后的第二天,你叔公一大早来找你母亲,想必正是商讨这件事吧。谁知你却阴差阳错地走到了停放你父亲尸体的小屋附近,那个时候人体器官贩子正在从你父亲的尸体上取下器官。村长家的狗吠声使器官贩子发现了你,他迅速关掉灯,然后躲在了暗处,他希望你没有发现小屋里藏了人,可是你却径直走进了小屋。”
杜撰挺直了身子,挥了挥手,对着卿燕温柔地说:“不过至少你今后不用再为那可怕的梦魇而苦恼了,一切都结束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你现在要做的是面对明天,而不是纠缠着昨天。”
卿燕含着眼泪,用力点了点头。
杜撰转身望向窗外,午后的阳光依旧是那么灿烂,丝毫不受这悲惨一幕的影响。可是面对着金灿灿的阳光,他仍然感觉不到任何暖意,如果说之前他还有那么一丝的困惑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这是因为在眼前这灿烂的阳光下,依然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妖怪存在。
或者这样的妖怪就安然地生活在自己周围,谁又知道呢?杜撰无可奈何地想道。
注1:井上圆了,1858年3月18日~1919年6月6日,日本佛教哲学家、教育家。他站在打破迷信的立场上研究妖怪,著有《妖怪学讲义》,并在书中深入考察了不同的妖怪。由于这样的研究,井上被誉名为“鬼博士”、“妖怪博士”。
注2:京极夏彦,1963年3月26日出生于北海道小樽市,原名大江胜彦,曾从事图像设计工作,1994年以妖怪为主题,再配上具备超能力的侦探木津和身份为驱邪师的中禅寺秋彦为主角,创作了划时代的推理小说《姑获鸟之夏》,并获得讲谈社的赏识而得以出版。
注3:Q.E.D,拉丁语quod erat demonstrandum——“这被证明了”的意思——的缩写。这是希腊语“oper edei deixai”的翻译,很多早期数学家用过,包括欧几里德和阿基米德。Q.E.D可以在证明的尾段写出,以显示证明所需的结论已经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