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福尔摩斯将脸转回窗户,俯视着下面的街道,目送连恩离去。他的侧脸冷淡,看不出什么情感表现。
华生终于忍无可忍,于是将连恩在场时忍住没说的话说了出来。
“我不能苟同。”
福尔摩斯的脸微微动了一下,无言地低头看向华生。华生对上他的视线接着说:“那孩子处境非常危险。不是该让他远离危险,由我们去帮他解决吗?你想利用那孩子?”
福尔摩斯一语不发地转身背对华生,走近壁炉架拿起烟斗,装进烟丝,用火柴点起,吸进一口烟。华生看着他冷淡的样子,心中那股自抓住侵入安斯沃思城的窃贼之后,闷在心中的怀疑越来越强烈。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吧?”
华生尖锐地质问他:“我是指那个旅行袋。你看到袋子的时候就知道窃贼躲在空旅行袋中侵入城堡了吧?你明知道那家伙有可能会危害到连恩还置之不理吧?”
“哦?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为了揪出追杀连恩和麦可·麦坎的人的真实身分。”
“华生,你也能做出合理判断——”
“我并不同意你的判断。你其实很清楚吧?你让连恩面临生命危险啊。”
“喂,华生。我无意让他遇到危险,也没有放着他一个人不管,甚至为了逮捕犯人通宵守夜,这不是很稀奇吗?我也让你随身带着武器,而且我可是在星期日就对窃贼转达了他真正的雇主要他不准杀连恩的传书呢。”
“他的雇主?还有传言到底是——”
“有人打电话来过,是给我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语气却比平常更为冷淡。
“他一边跟我讨论棋谱,一边传达了他的意图。那次的谈话很有意思。对方似乎也对我的能力抱有一定程度的好奇心。我把他转达的内容,也就是他与那个窃贼之间独有的联系暗号文书:‘不准杀连恩。’绑在十字弓的箭矢上,射到那家伙藏身的树上了。后来我去确认过,写着留言的纸条已从箭矢上消失,而且从之后的发展来看也确实传达到了吧。”
“为什么?怎么——”
“伯爵与那位雇主取得联络,要求他保证连恩的人身安全。也就是说呢,华生,窃贼的雇主就是操控伯爵家这件案子的情报,并且得到黑蔷薇的恶人啊。甚至厚颜无耻地加上拂晓少女当作交换条件……”
“红宝石差点被偷是——”
“是我告诉他那个在书房的。没办法,因为要等他得到红宝石,对窃贼下达的暗杀连恩的指令才会取消。”
“你屈服于他的威胁吗?”
听到华生的责难,福尔摩斯笑了一下。
“那颗被抢走的红宝石是真的,但并不是拂晓少女。威瑟福德伯爵提供了他私人收藏的红宝石。即使拿不回来,只要想成以那样的代价就能解决儿子的丑闻,还算便宜。倒是子爵该学一学家训呢。”
“nec temere nec timide.”
他先以拉丁语,再用英语说:“既不鲁莽,亦不胆怯。”
“这点我同意。”
华生想起黑蔷薇大盗的真相,叹息着点点头,不过他也没忘了对朋友进言:“无论如何,你还是应该先提醒连恩,这样他也不会那么鲁莽了吧。”
“有时候你说的话非常有道里,不过越有道里,越是不切实际。你所谓的正义在各自的理论上虽然没有缺陷,一碰上复杂案例就会互相矛盾,简直派不上用场。只要回顾我们刚才的对话,你自己也能明白了吧?”
华生听懂他在委婉地指责自己能力不足,于是闭上了嘴。意思是说他光会鼓吹理想论却没有影响力,帮不上任何人吗?
这时福尔摩斯又说,,“不,不是这样。”仿佛听见了华生的心声。他收起带刺的语气,也多了几分关切。静静地接着道:“你的理论可以刺激我思考。你是对的,而且你担心连恩的心情再正确不过了。就如你所说,假使我从空的旅行袋推测出窃贼侵入城堡并展开搜索,以那个时间点而言,连恩会遇到的危险程度并不亚于我选择的方法会造成的危险,因此我选了更有效率且能得到满意结果的方法。”
说到底,他还是不打算承认自己的错误。
华生压下焦躁的情绪,叼起一根烟。福尔摩斯点起手边的火柴靠了过去,于是华生借着火点了烟,吐出一口烟来。
福尔摩斯笑了一下,用缺少温度的声音告诉他:“不管对手是谁,如果只是想维护社会上的名声很简单。我希望我能保护他不受我最害怕的东西所害。”
“最害怕的东西?你吗?”
华生意外地脱口反问,对此福尔摩斯轻轻耸了耸肩。
“还是别让你知道我的弱点吧。那个少年目前正被后悔及自己的无能为力所折磨,如果你想伸出援手就不要搞错了这一点。”
华生突然想到,福尔摩斯该不会是把连恩遭遇的苦难与自己的童年时代重叠了吧?因为这位友人几乎不谈自己的过去,因此他也无从确认,只是有这种感觉。但他没有提出这一点,小心地换了个话题。
“奥莱利神父怎么了呢?站在连恩的立场,真希望他早点平安无事——”
“如果你想要帮助司祭,就应该去担任那个角色。”
“什么意思?”
“圣安娜教会的司祭跟他们也不是毫无关系。奥莱利神父年幼时失去家人。他的父亲身为爱尔兰独立运动组织的干部,却与都柏林首都警察勾结,背叛了组织。神父的双亲被组织派出的暗杀者所杀,但没抓到犯人。而当时麦坎已经身负处决组织背叛者的暗杀任务了。”
“你的意思是麦坎杀了神父的家人,如今得知真相的神父对他报仇吗?”
福尔摩斯一手拿着烟斗,沉默了好一会儿,嘴里吐着青烟,最后终于转向华生说道:“伯爵家周遭的情报操作好像也告一段落了。或许是时候向你说明这案子的来龙去脉了。”
“我洗耳恭听。”
华生热心地回答。他听过几个个别事件的真相,但整体之间的关联性还有许多疑点。
福尔摩斯点点头,开口道:“依照情报的顺序整理对你的理解比较有帮助吧。首先是威瑟福德伯爵夫人,她在一八六六年与伯爵相遇,就是都柏林叛乱的前一年。IRB,又称芬尼亚兄弟会为即将到来的革命在驻爱尔兰的英国陆军内部积极展开劝诱。若以都柏林首都警察G部门的报告形式来形容的话——军方高层担忧军队内部的‘污染’扩大,于是执行了净化作战。伯爵那时还是汉米尔顿少校,他也身负秘密任务,被派到‘污染’严重的部队。作为军方间谍的少校拉拢IRB的成员,而对他的行动有所顾忌的IRB为了拢络年轻军官也派出女间谍,就是康妮·葛楚和艾希琳。你之前交给她的卡片上画了猫,伯爵夫妇利用报纸的寻人广告栏交换关于子爵的消息时,暗号也是猫。这是源自于猫的守护圣人,圣女日多达的传说。话题有些偏了,后来康妮·葛楚真心爱上了对方。”
“威瑟福德伯爵知道吗?”
“伯爵和他的夫人相遇前不久就锁定了部分污染源,并揭发了背叛者。这对组织而言是一大打击。换言之,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就想与宿敌结婚是不可能被允许的,而根据我从公安部那里得到的情报,之后伯爵在眼看就快逮到组织的重要干部前,因证据遗失而放走那些人。从公安部负责人的调查结果来看,伯爵是故意毁掉逮捕所需的证据,以换取恋人能脱离组织。”
“如果这是真的,就是背叛国家。”福尔摩斯对愤而严厉指责的友人投以兴致盎然的目光。
“夫人则是连同她的故乡还有信仰都舍弃了。”
“问题不在这里。你能认同吗?”
“我只就事实进行确认而已。”
侦探干脆地回答,一边吞云吐雾地接着说:“观察连恩,麦坎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该说他遗传自父亲的直觉很敏锐吗?他只是没掌握到他父亲所扮演的角色,才摸索不到正确答案。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吧?”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华生沉重地点点头,福尔摩斯的眼神变得讽刺。
“这真奇怪,不到半个月前那个少年还想尽办法要离开父亲身边,拼命想独立呢!”
“亲子的羁绊——”
“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能不能省掉这一段?现在有其他该说的事。”
福尔摩斯开始谈起十三年前的案子。
“认为十三年前威胁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是伯爵家的亲戚,就不合理了。从他们的动机来看,只杀掉夫人而留下继承她血缘的爵位继承者,偏心也该有个限度吧?即使把尸体扔在过去发生连续杀人事件的地方,这社会也没单纯到几乎精神错乱的杀人魔会立即被逮捕,而且还在审判前自杀这种好事。麦坎也没有乐观到期待事情发展会如此顺利。”
“你是说麦坎设计让沃尔顿被逮捕吗?”
“麦坎使用了禁己i的手段。他献上自己的才能与恶魔订下契约,来保护重要的人们。因此,沃尔顿被当成杀害伯爵夫人的犯人被逮捕,掉包过的遗体被当作伯爵夫人。否则不管罗兰的遗体损伤再怎么严重,只要经过仔细验尸,应该就能发现那是不同的人,而为了不让沃尔顿在法庭上说漏嘴,可以视为他是在狱中被灭口了吧。”
“伯爵夫人去美国躲了起来,想逃离IRB及更为凶恶的秘密组织。夫妻俩避免直接通信以免被他们察觉,只透过报纸的寻人广告栏和暗号通知彼此的近况。一年一度订制的珠宝首饰上的宝石排列顺序也就是暗号的钥匙。我一直密切关注此事。上个月初,夫人通知她的丈夫她将返国,理由是为了勒内子爵。她得知了子爵偷窃以及其他问题行为。正确来说,是有人为了让她回国而通知她的,全都是为了逼伯爵作出最后决定。即使是威瑟福德伯爵也很清楚与恶魔订契约的危险性,更别说麦坎的苦恼他也都看在眼里。夫人也知道有危险,才会故意把你卷进来。”
“慢着,把我卷进来的是你吧?夫人说英国第一的侦探介绍她……”
“不论威瑟福德伯爵夫人认为谁是英国第一的侦探,我们都没有权利责备她。那种侦探本来就不存在,我倒认为你被她骗的机率比较高。”
“骗——?”
“她可是个干练的女间谍喔,骗人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你想想她所有的自制力、耐性以及决断力,她能以一个死人的身分活了十三年之久。过去我在安斯沃思城时,曾听她说过很有意思的话,那是她假扮成艾希琳留在城里的时候,她说:‘所谓真实即为意志。’”
“所谓真实即为意志?”
“就是靠一己之力创造,甚至不惜重新改造的意思。她既是满怀慈悲的圣母,也是爱国的女战士。为达目的而撒谎,对她而言就是正义。她选择你是想把我卷进去,她是在测试我啊!看我能否解读出伯爵夫妇的暗号,她不仅测试我的能力,还把我卷进他们的麻烦里想利用我。”
“那不管怎么说,你都早就知道我跟这件事有关系了吧?”
“我可是觉得很有趣呢,华生。你也变得这么会说谎了。”
福尔摩斯愉快地说道,但那从上往下看人的讽刺眼神,以及嘴角微微上扬的笑容都间接表现出他的不满。
哎呀哎呀,华生在心中发着牢骚。
自尊心强的侦探是对脑筋不如自己的友人试图欺骗自己这件事本身有所不满。华生想起了在城堡碰面时他的态度,然后老实地说明缘由:“这次的事刚好和我赴美的时期重叠,我选择优先保守对方的秘密。这不仅是因为拜托我的人对我有恩,也关系到这位女士的秘密,所以他事先警告我直到事情告一段落为止都不能说出去,连同居的侦探也不行。不过即使你跟这件事没关系,我原本就打算等事情结束回伦敦一趟告诉你的。”
福尔摩斯轻轻耸了耸肩。
“如果你有办法评估自己的能力和状况,你要这么做也很好。否则在有机会跟我说以前丢了性命的话,就没得救了。”
看来他的心情似乎在这样一步步驳倒自己时稍微好转了,于是华生将话题转回案件上,避免又自找麻烦。
“你早在十三年前就发现想加害伯爵夫人的阴谋真相了吗?”
“不巧我当时的知识不够充分。”
福尔摩斯一边抽着烟斗,稍微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那时我根本没想过要把侦探当成工作。只不过解决了几次校内发生的不值一提的小问题,好像就让萨默斯深受感动了。他很担心堂兄和他美丽的夫人身边发生的异常情况,想请我去探探内情。我们等于是不请自来地造访了城堡,威瑟福德伯爵对我们这两个不远之客可是打从心底觉得麻烦呢。
“当时伯爵始终坚持夫人的性命正受到来自他家族的威胁,我却感到疑惑,因为伯爵并没有解雇自上一代伯爵时就在城堡工作的人,只防范新来的人。
“他也可能是害怕家族雇来的杀手,但我在意的是多数恐吓都与爱尔兰有关。如果他的家族想要夫人的命,还会用这种方式突显他们的动机吗?这只会引发他们最厌恶的丑闻。于是我怀疑起有某个夫人的爱尔兰同胞怪罪她的背叛,并向伯爵提出我的看法,但当场就被他否认了。不过我的说法的确也有缺陷。伯爵唯一听进去的,就是那些威胁来自伯爵夫人以前的同胞这件事。尽管案件发生后,我就怀疑他们杀了伯爵夫人,并在调查过程中寻线找到了IRB,不过那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也看了子爵收到的奶妈的信,她说夫人也收过批评她舍弃信仰的信。如果他当时有告诉我——不,总之是我能力不足。当时伯爵对我的看法充耳不闻,将火灾骚动当成恶作剧,马上就把我们赶出去了。”
“说到火灾骚动,是儿童房起火那件事吗?奶妈看到伯爵夫人的那一次。”
“没错,那是我设计的。我认为留在城堡里的可能是威瑟福德伯爵夫人,为了确认而在儿童房用发烟筒制造烟雾,然后和我的朋友萨默斯一起叫嚷着失火了——当然我们已先把婴儿移到别的房间了。待在塔里的夫人从窗户看到儿童房的烟雾才会无法保持冷静。”
“你居然做了这种事。”
华生听得目瞪口呆,心想也难怪威瑟福德伯爵会生气,可是福尔摩斯倒是给自己过去的行动很高的评价。
“那次的实验很有意义,让我注意到一项很有趣的法则。”
“法则?”
“单身女性一听到火灾便会跑向宝石匣,成为母亲后则会先去保护自己的孩子,更别说如果那孩子还是个婴儿了。不论她再怎么聪明,身为女人的智力极限仍会屈服于所谓的母性本能。”
“福尔摩斯,所谓的母爱——”
“那些唠叨就免了,我听腻了。”福尔摩斯不客气地打断他。
他这个朋友对待女性的刻薄态度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华生也早就知道他不喜欢在案件调查里掺杂感伤的意见,于是闭上嘴,催着他说下去。
“当然,即使是艾希琳也会担心外甥,可是她那时怀孕了。我当时还不知道,但认识连恩之后我问过他的生日,推算出那时仍在进入安定期之前,艾希琳下会从楼梯上滑倒还继续奔跑。她早早离开城堡的其中一个原因,也是想在身心平静的环境下静养。麦坎虽然为了拯救伯爵夫人而采取行动,不过他没有搞错优先顺序。
“那么,麦坎夫妇除了救出伯爵夫人这件事以外,对组织都忠心耿耿。我之前也说过麦可·麦坎是暗杀背叛者的杀手,艾伦·凯立也是。不过根据公安部的纪录来看,凯立似乎不是个有能力的人才。他屡屡失败,麦坎反过来帮他收拾烂摊子的情况屡见不鲜。当凯立逼不得已要背叛组织时,自我厌恶及罪恶感使他备受折磨,原本就很脆弱的精神开始失衡。凯立虽然崇拜麦坎,但某些崇拜的情感却与自卑感互为表里,盲目的崇拜是自我不信任的延伸。有时候单方面不断接受别人的恩情不只产生感谢,也会开始憎恨,这大概是本能对精神支配的抵抗吧。
“凯立在麦坎强大的影响力下,成了爱国人士。对他而言,伯爵夫人是可恨的背叛者,所以当他对麦坎坦护夫人并选择背叛组织的行为存疑时,或许感到了一股扭曲的优越感吧。他理解到麦坎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人,他想与麦坎平起平坐,甚至想超越他,因此他自己找了个恋人并订下婚约。不过他后来知道其实那女人只不过是在利用他,再加上后来她似乎察觉到他是破坏伯爵夫人的肖像画并留下恶意的文字的犯人,以及他与都柏林警察之间的双面间谍身分。
“那时,凯立自觉到他对麦坎的忌妒和反抗心,同时也极为害怕让他失望,于是选择堵上女人的嘴。不能说很有计划性,但如果将他的智力考虑进去,这就是他杀了罗兰的动机。
“结果他杀了罗兰之后,还是要麦坎帮他善后,凯立在这之后断绝他与麦坎之间的友谊并躲了起来。案发五年后,凯立的遗体被发现漂浮在泰晤士河上,而麦可·麦坎的妻子艾希琳也几乎在同一时期下落不明,又在同时期发现某个来历不明、遭人残杀的女尸,脸颊上刻着背叛者。”
“凯立杀了麦坎夫人吗?然后麦坎——”
在如此凄惨的事件之中,也有着被隐藏的真相。
华生一手抵着额。他反对隐匿犯罪,他的正义建立在英国的法律上。纵使他很钦佩夏洛克·福尔摩斯这样的天纵奇才,但他更加重视以自己的价值观所作的判断,并不认同这种如同藐视法律一般的行为。
“麦坎明知那个被杀的女人是他的夫人,还是没有出面自报姓名吗?”
“我想他用假名领回去埋葬了。当艾希琳之死与凯立有关连,就可以知道杀了凯立的嫌犯是艾希琳的丈夫。为了连恩,麦坎不能让自己被捕,而当时的他应该还在那个恶魔的保护羽翼下。”
“你说的恶魔是黑社会的大人物吗?像史宾赛那样的……”
对华生说出的名字,侦探嗤笑了一声。
“史宾赛!无聊的家伙。他不过是个跑腿的。”
“史宾赛是跑腿的?就算你的比喻太夸张,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种大恶人。”
“正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才可怕啊。这次跟伯爵交易的也是同一个男人。”
“伯爵知道那家伙的真实身分还向他求助吗?”
“也许不知道吧,可是他相信他的能力,因此保住性命。”
“他是谁?”
“犯罪界中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这正是他强大之处。他就像是布下隐形的网,而在网中央几乎动也不动的大蜘蛛,不断搜集情报并且吃下掉进网中的猎物。他在表面世界里是有一定地位的知名人士,你无法想像他和犯罪有一丝半缕的关系。如果我在公开场合发表他的嫌疑,大概会立刻因诽谤被判有罪吧。”
华生有些困惑地听着福尔摩斯热心叙述。听起来怎么都像是空想,不像真实发生的事。
“名字呢?”
“詹姆斯,莫里亚提教授。”
“学者啊。在大学教书吗?”
“他也是个天才数学家,关于二项式定理的论文得到很高的评价,年纪轻轻就在地方大学获得教授的职位,只不过后来在大学内传出的流言迫使他辞职,这约是二十年前左右的事了。现在他研究之余,还身兼家庭教师以维持社会上的地位。表面上戴着温和的绅士面具,暗地中却为了达到目的,或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而制定缜密的计划,冷酷无比地将猎物逼进死角。这只是我的想像,他享受的是狩猎过程和他自己制定的计划能成功,当独创且周密的计划实现的那一瞬间,才能给他比猎物到手还要更有价值的喜悦。”
“如果把这种计划用在犯罪调查而不是犯罪的话,简直就像在说你呢。”
福尔摩斯叼着烟斗的嘴浅浅地笑着,微微眯起眼睛。
华生问他:“大学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嫉妒年轻教授在校内的地位并妨碍他研究的人,一个个被卷入意外或案件,最后发生了杀人案。有个与莫里亚提教授对立的大学教授被杀,而他遭到怀疑,唯独因没有证据,案件陷入胶着状态。”
福尔摩斯自省的眼神追着青烟,同时将心中的思绪说出口。
“接下来是我的臆测,麦可·麦坎在不幸的偶然下扒走了这案子的证据。他原本的目的可能只是钱包之类以及和平常一样的猎物吧。”
“也就是说,那位教授随身带着犯案证据吗?就你所说的天才而言未免太不小心——”
“不一定是从教授口袋里扒来的,因为那证据还掌握在来路不明的恐吓者手上。我认为有人想借这个案子恐吓教授,并在得到赎金之后将处理掉证据的证明寄了过去。得到那个的麦坎再向教授提出交易,结果丢了性命。”
福尔摩斯起身走向自己的书桌,拉开带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信封。
华生接过他递来的信封,检查里面的东西后微微歪了歪头。
有两张名片大小的照片——是双胞胎在圣安娜教会里发现的东西,照片内容是论文原稿的内容与烧掉原稿的瞬间。
是数学的论文吗?华生端详起第一张照片,这时从旁边递来一支放大镜。他看向福尔摩斯手指的地方,看懂了论文作者的名字——詹姆斯·莫里亚提教授。
华生还是没有头绪。
“这篇论文中有杀人的证据?”
“目前没有足够的情报作出推理,但勒内子爵的陷阱很有意思。”
“陷阱?”
“威瑟福德伯爵让出黑蔷薇是为了隐匿子爵犯下的罪,同时还有威瑟福德伯爵夫人背叛的问题——因为在艾伦·凯立已死的现况下没有人可以为她的清白作证呢——伯爵要求教授说服IRB对此事不再追究,并阻止更为凶恶的组织,还要保障连恩的人身安全。教授也同意了。”
“他可能没有其他法子了,不过居然向犯罪者低头,真可悲的选择。”
“选择吗?对莫里亚提教授而言这才是他的目的吧。他策划这一切,借由缜密的调查和计划合法接收秘藏的宝石。他也彻底调查过安斯沃思城。打开礼拜堂的地下通路需要解开困难的谜题,教窃贼怎么打开的大概也是教授吧?说起来,你真的相信子爵是自己决定要偷宝石的吗?”
“你是说教授是幕后黑手吗?”
“迪亚兹伍德侯爵家以及梅多兹男爵家在今年夏天的社交季都邀请了艾琳·艾德勒参加晚宴或舞会,如果她将宅邸构造装进脑袋里,再告诉烦恼的少年的话——”
“我是不清楚你有多讨厌那位女伶——”
福尔摩斯草率地比了个手势打断他,继续说明:“子爵的奶妈真的没把信寄出去吗?只要在信箱旁守株待兔地等着邮差来拿信,说什么想订正写错的地址,然后将拿到的信跟别的信件交换就好了。事先调查过信封的种类和厚度的话,我也能轻易做到。接着冒充我的名字,伪造回复奶妈我不便接受调查委托的信件,并在到手的信上动手脚,看准时机假装律师将信混进寄给子爵的信件中……”
这时他突然停下话头,因为玄关的唤人铃响了。房东哈德森夫人送了电报进来。
福尔摩斯看过一遍之后就将电报扔给华生,在他还没看过之前说出里面的内容。
“美国来的电报。你憧憬的女伶艾德勒小姐目前人在纽约,她稍早之前还在伦敦,有人目击到她跟莫兰上校在培尔梅尔街的俱乐部出入——啊啊,当然她是女扮男装。如果你相信兰代尔·派克说的闲话的话。不过有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她好像发表婚约了,对象是澳大利亚的金矿大亨。据说他送了一颗出色的黑钻石当作求爱的证明。”
“黑钻石?”
“看来是被命名为奥伯龙的赠礼了,但那是黑蔷薇没错。直接维持项链模样流出的话,被人发现是伯爵家的东西会惹来麻烦,那个家族会插手干涉、纠缠不休。只要换个名字,重新加工成另一种珠宝饰品,更谨慎点的话重新切割,宝石的名字随时都可以改变。”
“你确定那是黑蔷薇吗?”
“确定,只是没有证据。”
这与他平日的意见完全相反的回答让华生有些吃惊。
福尔摩斯装模作样地一边抽着烟斗,一边接着道:“得到黑蔷薇的是莫里亚提教授。只要是有关这个男人干的坏事,若要以有证据为前提就什么不必讲了。据我所知,他只有年轻时在大学杀人失手过一次。这次也让他得逞了,女伶的未婚夫跟他买下宝石,可说是一掷千金呢!这件事或许不会公开。哎,或是该把婚约本身看作转让宝石的手段吗?对了,我赌五镑,他们的婚约半年内就会被取消吧。”
“等等,福尔摩斯,这到底是怎么——”
“购买宝石的钱是金矿大亨支付给教授的费用,因为他在采取某些非法手段时借用了他的智慧。教授和金矿大亨之间有宝石商仲介,想查出他和教授之间的关系大概很难吧。”
“可是得到宝石的是艾德勒小姐吧?她得到最多好处吗?”
“她完成了她的任务,算是一种报酬。艾德勒小姐满足她穿戴出色宝石的虚荣心,教授则满足了宝石为自己所有的占有欲,双方都很满意吧。”
“这也没有证据——”
“没有。”福尔摩斯干脆地答道,然后浅浅地笑了,灰眸绽放出充满挑战性的光芒,看穿华生想提醒自己对莫里亚提教授和艾德勒小姐的过度怀疑。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侦探看出华生把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于是说:“我之前想过,如果伯爵将红宝石交给教授,只要循线追查宝石下落就能解开他的手法了。哦?你似乎不太满意。说到现阶段他犯罪后唯一留下来的证据,就是刚才说过的大学杀人案。”
福尔摩斯伸手拿过书桌上的旧杂志递给华生。
那是一八八〇年发行的科学期刊《Nature》。他打开贴着标签的那一页,上面刊载了一篇建议用指纹识别身分的科学方法的研究论文,作者是亨利·福尔兹。华生之前也浏览过一遍,还记得大致内容。
“看看照片。”
华生透过他硬推给自己的放大镜仔细观察刚才拿到的照片,不过光是要跟上福尔摩斯的说明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从照相机和被拍摄物体之间的距离来看,可以推测出烧掉原稿的人和摄影者要不是同一个人,就是同伙。像这样拍出原稿燃烧时的照片的意图有限。如果只是烧毁对某人不利的东西不需要拍照,所以这是摄影者有必要向他人证明原稿被烧掉时所拍的照片。还有这个,你看看这里。”
福尔摩斯稍稍移动华生拿着的放大镜,指向照片中某一点。
那是点火前的原稿照片。看起来像两张以上的原稿叠在一起,其实是将原稿放在翻开来的期刊上。从那本《Nature》可以看出是刊载福尔兹论文的那一页。
“这是来自恐吓者的讯息啊,华生。”
“——什么意思?”
“这份原稿上可能留着指纹吧?或许是被杀的教授的。”
“也就是说,他想用指纹科学鉴定证明某人的罪行吗?不过这个方法还没经过充分研究,不能用来当作证据吧?”
“现阶段是这样没错。”
福尔摩斯一手拿着烟斗愉快地说:“很讽刺不是吗?这样的恐吓方式居然只有具备相当知识水准的人才看得懂呢。”
这么说来自己是没达到那个水准了。华生在心里嘀咕着,想找出友人推理中的破绽。
“莫里亚提教授涉嫌杀人的案子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吧?”
“我想过要好好调查这案子,却陆续碰上案件发生期间的纪录正巧遗失、负责的警官调职、不然就是案件关系人搬家或意外死亡呢。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年轻的詹姆斯,莫里亚提教授的论文原稿留在案发现场,对教授来说将会成为极为不利的证据吧。这篇论文在杀人的时间点尚未完成,原稿应该不会离开教授手边。它会出现在杀人现场就代表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状况,就案件当时来看,也是可以拿来恐吓的工具。现在随着科学的进步,这样的证据即将成为有罪的决定性证据了啊。那么,假设我处于被恐吓的立场,有人掌握了某些我犯罪的证据文件,要我以金钱交换寄来烧掉证据的照片,这样我就安心了吗?不,怎么可能安心?原稿这种东西要复制多少都可以。即使看到实物能够判断真假,从照片上也看不出来。虽然我很怀疑那个恐吓者是否还活着,但为了掩饰破绽而不小心露出新的破绽的情况十有八九,换句话说,如果能拿到这份原稿的正本——”
福尔摩斯中断谈话,深深地坐进椅子里,脸上露出小孩子想像着圣诞礼物一般的陶醉神情,闭上了眼睛。
侦探描述得越是热切,华生越是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我以为你一向主张在证据搜集齐全之前就作推论是很危险的。”
“你说得没错,华生。可是你绝不能忘记,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分析案件,需要比平常更为集中的注意力、智慧与自制力。”
福尔摩斯这么说完,睁开眼睛,灰眸中闪着锐利的光芒。他抽着烟斗继续说道:“说到证据,这些照片曾一度落到麦坎手里,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验过寄给连恩的侰还有照片上留下的指纹,在给连恩的信上验出四个人的指纹,其中确定有连恩、瓦伦泰,以及威瑟福德伯爵三个人的指纹。据伯爵所说,麦坎在二十一日下午在伯爵眼前写了信交给他,我也确认过他那时是空着手的,也就是说剩下的那个指纹属于麦坎,这点你也没有异议吧?”
“啊啊,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同你所担心的,我们要讨论这案子还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麦坎把照片藏在圣安娜教会之后马上就被杀了。”
福尔摩斯在提及“杀了”两个字时微微蹙眉,华生知道那与其说是在悼念麦坎的死,不如说被敌人将了一军这件事让他觉得可恨。
“连恩会被追杀也是被这些照片所害。史宾赛虽然想把照片从麦坎那里抢过来,以借此掌握教授的弱点,他却比什么都害怕这件事被人知道,因为会有生命危险啊。麦坎可能想威胁史宾赛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史宾赛很怕连恩也知道秘密才会试图灭口。”
“那么麦坎也是被史宾赛的手下杀的吗?”
“谁知道呢?”
福尔摩斯含糊地一语带过,接着将话题转回接到美国来的电报之前,他们正在讨论关于勒内子爵设下的陷阱。
“连你这样有学识的医生都不愿意相信指纹的有效性,子爵却想用来与父亲交涉。会让人想到有幕后黑手将天真无邪的小孩子玩弄于掌心之中也不是那么不可能的事吧?”
“你确定子爵想利用指纹吗?”
“我确认过了。夫人不只防备爱尔兰组织,也防备对儿子设陷阱的恶魔之力。她比她丈夫还谨慎,另外也寻求紧要关头时可以信赖的第三者协助。她把我们卷进去多半是想附加保险吧。”
“这事非比寻常,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我姑且这么认为吧。”
华生压下一声叹息后轻轻地笑了,看向友人。
“她的眼光不错啊,选了英国第一的侦探当保险。”
“想买保险就要定期付款。我今后会盯紧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应该也会提供珍贵的资料情报吧。”
福尔摩斯的灰眸中浮现傲慢的光芒坚定地说:“我要抢先恶魔一步,跟他分出高下。”
“如果是你的话就一定做得到。”
华生说。
侦探哼了哼,却掩不住脸上一闪而逝的微笑。他霍地起身,背对友人把烟斗放回壁炉架的烟斗架上,接着语气一变:“好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去吃饭吧。”
华生当然不反对。他跟不注重健康的侦探不同,一直有副好胃口。他从位子上起身,将手臂穿进外套袖子,一边走向门口。
“你觉得辛普森餐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