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恩跑到华生的房间,为意料之外的再会感到惊讶又高兴。
约翰·H·华生与个性古怪的侦探相反,是位通晓人情世故的英国绅士。年纪大概三十五岁左右,曾短时间担任军医,参与第二次阿富汗战争,却因伤归国。他的脚虽然因后遗症而有些毛病,但还不致于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留着胡子的嘴角到下巴线条流露出顽固的气质,看了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拥有柔软的感性与诚实心灵。而他的为人也使他成为“游击队”少年们信赖、仰慕的对象。
“医生,你不是去美国了吗?”
“发生了一些事啊。有人拜托我,希望我能护送一位从美国来的女士到这里来。”
“是跟你一起来的女人吧。她是伯爵的情人吗?虽然她用面纱遮住脸,应该是美女吧?”
“揭穿女士想藏起来的东西可不像个绅士啊。”
“我不是绅士喔,不过我的口风很紧,我不会跟任何人说啦——”
面对连恩的死缠烂打,华生坚决地打断了他。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不是我的秘密啊。对了,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爸好像接了伯爵所委托的工作,结果就发生了很多事啦。”
连恩隐瞒了他跟伯爵家或许有亲戚关系的事。而有件事他一直很在意。
“福尔摩斯先生知道医生到这里来了吗?”
“——不。”连恩听出了他简短否定中的苦涩,直眨着眼,觉得很奇怪。
华生本人似乎对自己的丰富表情没有自觉。他那浪漫而富戏剧性的想像,经常不是惹恼欠缺那方面想像力的福尔摩斯,就是被福尔摩斯捉弄,不论哪一边都会让自己陷入被挖苦的窘境。
连恩见状偷偷心想,医生现在很生气呢。是气福尔摩斯吗?该不会出发前吵架了吧?
仆役们将旅行袋和皮箱搬了进来,接下来当仆役想整理行李时,被连恩拒绝说不必了,他会帮忙。他有好多话想跟医生说,不想被那些讨厌的佣人打扰。连恩兴高采烈地对医生说起前几天的事件,还有他和父亲吵架之后又和好的事。
他不只动嘴,也和华生一起动手整理行李。等他们把衣物都收进衣柜里之后,就只剩下房间角落里的一个茶色旅行袋了。
连恩正想拿起袋子,却忍不住欺的一声歪了歪头。提起来感觉上除了袋子本身的重量之外,里面好像几乎没装什么东西,拿起来非常轻。外表看起来并不老旧,但以皮带系住的盖子却不是很牢靠,系得很松。
华生的眼神锐利了起来:“连恩,快放下它。”
连恩没问为什么就马上退开了,前军医的语气里有种平常听不到的冷静魄力。
华生取而代之向前,一脸严肃地俯视袋子,接着将耳朵靠在盖子上。他从怀里拿出折叠刀迅速割断皮带,没有上锁的盖子很轻易地就被打开了,里面——
里面是空的。
连恩觉得扫兴。不过相对于华生警觉的反应,他慢了一拍才发现大事不妙,大叫:“遭小偷了吗?医生,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这不是我的旅行袋。”
“那是跟你一起来的女人的吗?”
“不。她的行李之前已经全部检查过了,但我没看到这个袋子。”
就在华生摇头的时候,从房门口传来了某人愉快的声音。
“华生,你好像带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进来了呢。”
那是他们俩都很熟悉的声音。
连恩跳了起来,转过身去。
华生的反应较为冷静,对于这样预料之中的情况,好像觉得有些厌烦的样子。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他就像个英国绅士,穿着一身低调却很有品味的花呢西装。他低头一看到空空如也的旅行袋,灰色眼眸就绽放出光彩。
“福尔摩斯先生!什么时候……?您和华生医生一起搭马车来的吗?”
福尔摩斯对混乱且惊讶得目瞪口呆的少年微微一笑,从外套内侧拿出一副玳瑁眼镜。连恩认出那是家庭教师韦尔内的眼镜,呆呆地张大嘴巴,接着听到侦探的背后传来爱德华的声音。
“韦尔内先生是侦探变装的。”
等连恩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涨红了脸,惊慌失措地说:“呜哇。怎么办?我……我的态度那么差,真对不起。”
“你不必道歉。变装欺骗别人的是他。”
爱德华不打算掩饰他的不悦,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抬头看着高大的侦探。
“失礼了。”福尔摩斯回头看向爱德华,表面上恭敬地低下头。
“伯爵阁下委托我保护您的人身安全。”
“是和监视搞错了吧?”
“您言重了。先不说这个,寻宝游戏让我玩得很愉快。”
“有成果了吗?”
“我已经向伯爵阁下报告过了。对了,关于这件事,伯爵阁下想跟您谈谈——”
福尔摩斯和爱德华彼此对看了一眼,脸上都没有显露感情。虽然两人之间简直就像比试剑术似地紧张感满溢,侦探依然游刃有余地摆脱了贵族少年激动的眼神。
爱德华懊悔不已、表情扭曲,瞬间转开了视线。
“请你告诉我父亲,我没什么好说的。”
贵族少年反抗地说道,接着转身背过福尔摩斯,踏着满怀怒意的步伐离开了房间。
连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觉得自己实在不能不管他——还有,虽然说是福尔摩斯变装骗了他,但一想到自己的无礼态度就觉得无地自容。他急忙对侦探和医生点了点头,追着爱德华出了房间。
连恩在大楼梯追上他,两人肩并肩地下楼,他问:“等一下啦。刚才你们在说什么?寻宝游戏是——”
在他问问题的时候,有阵轻盈的脚步声啪搭啪搭地接近了。
“福尔摩斯先生!果然来了呢!”
来者是凯蒂。她一脸兴奋地来回巡视着一同长大的少爷和仰慕的侦探助手,她对这两人的敬慕之情,让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太厉害了,是名侦探本人呀。没想到他就是那个家庭教师!变装也非常出色。他刚才和伦敦那边通了电话唷,跟电话那头聊了有关下棋的事,表情非常认真,但他是不是有点生气?他经常下棋吗?”
“哎,我是不知道啦……”
少女兴奋的样子让连恩有点退缩。
爱德华则冷静地指出:“你偷听吗?”
“对不起!”
凯蒂飞红了脸颊低下头。爱德华打断她的道歉,说:“正好。你跟连恩说说你对十三年前那件事的假设吧。”
“假设?没有那么了不起啦!我本来正想跟他说的,但这只是我突如其来的想法,所以——”
少女迟疑了一会儿,但爱德华又催她,于是她很迅速地说道:“我是听园丁罗伊说,那天晚上他在城门塔看见塔之贵妇人的幽灵才想到的。罗伊其实是看到了浑身是血的女人吧?我觉得那可能是罗兰。比如说,罗兰失手杀了夫人,跑到礼拜堂想寻求帮助,却精神错乱而自杀了。伯爵阁下认为如果夫人是在城里被杀,而且还是亲戚硬塞给她的侍女下的手,会传出不必要的丑闻,所以才假装是肯特开膛手杀了夫人的吧。”
“为什么侍女要杀伯爵夫人?”
“被家族……”凯蒂话说到一半暂停了一会儿,然后放低音量快速地接着说:“一定是有人花钱雇用她啦,但她实际动手杀人之后就害怕起来了!所以才会发疯。爱德华说那个侍女不可能自焚,但不管是谁都不想自焚呀。可是!她既杀了人又浑身是血,感到极度不安。你想想,她死的时候把手浸到圣水钵里,就是精神错乱、想向上帝寻求救赎——”
凯蒂虽然谦虚地说自己只是突如其来的想法,却说得慷慨激昂。爱德华冷眼看着仿佛要重现当时罗兰的样子而扭动身体的少女,坏心眼地说:“凯蒂,比起老师,你好像更适合当女演员。”
“对……对不起!”
“你差不多该去帮忙斯特拉顿夫人了吧?”
连恩目送满脸通红,慌得不知所措的少女转身离开,然后轻轻吐了口气。
“真是个爱凑热闹的家伙啊。她哥哥如果可以向妹妹看齐,稍微亲切一点就好了。”
“凯蒂才应该学学瓦伦泰的稳重。不说这个了,你明白将父亲以外的人假设为犯人有多么愚蠢了吧?”
“是吗?跟你的意见比起来,我觉得她的说法更令人能够接受喔。”
“意思是你的脑袋和凯蒂水平一样吗?”
爱德华没有停下脚步,冷淡地喃喃自语,在连恩回嘴前就用断定的口吻告知:“父亲终于回到城里了。你最好早点动手。”
“我不是说不干吗?”真不死心啊,连恩噘起嘴。
“我听凯蒂说了喔。你对奶妈信里的内容照单全收,说把尸体运到肯特郡的人是我爸爸,不过老爸他搭马车出城时——”
“嘘!小声点。”
爱德华锐利地盯着连恩,说了句:“跟我来。”拉着他的手来到庭园。
连恩察觉他是在提防仆人偷听,啪地拍了一下手。
“啊,喂。我们去昨天看到光的城墙那里吧。到那里就能好好谈了吧?你去借钥匙啦。”
“钥匙我带着。”
爱德华冷淡地说,接着迅速迈开步伐。两人从城门塔登上了城墙。连恩的房间面对南边城墙。他们穿过武器库之塔,走到可以俯视马厩的地方。连恩小心翼翼地找寻线索,从这里看得到他在城馆房间的窗户,所以昨天亮着灯火的地方大概在这附近吧,不过这里只有单调的石造走廊和扶手,石地板上到处都是崩裂的痕迹,让人寸步难行,而走廊的其他部分也一样。
目前城里好像也没什么异状,昨晚看到的光果然只是他的错觉吗?爱德华等连恩垂头丧气地放弃调查后,开口道:“关于刚才那件事,那是因为遗体藏在别的地方。有个农夫说他那天看到麦坎从村郊的教会旧址运出一个很大的旅行袋。问他在做什么,不仅被岔开话题,还被狠狠瞪了一眼,所以他也没再追问下去。我认为,尸体就装在那个袋子里。”
连恩难以接受地皱起眉头。
“不管怎样,都要把尸体搬出城对吧?我就说那不可能啊。难道你想说他趁着罗兰自杀而引发的混乱,把尸体搬出去的吗?”
“父亲把村子里的巡警叫来后,不论是在郡警跟医生到达之前或是到达后,都命令他守在城门那里,严格监视出入的人。”
“也就是说,要把尸体运出城是不可能的吧?”
“你不推理的吗?”
“有啊。我正在推理!我是说根据推理的结果,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我要把尸体运出城,就会在尸体上加重物扔进护城河,再让共犯去回收。”
“可是,那不可能吧。他杀了罗兰以后,警察也会来调查啊。”
“我说的是可能性的问题。我母亲的案子是另外一回事。你也稍微动动脑筋。”
连恩横眉竖眼地瞪着爱德华。
“难不成你想说妈……呃,艾希琳小姐也跟杀人有关吗?她可是你妈妈的妹妹喔。”
“我母亲结婚和改变信仰想必让艾希琳姨母心里也很不痛快,不能说她完全没有动机。因为母亲和支持镇压爱尔兰的父亲结婚丁,或许她憎恨着母亲这个背叛者。”
“这只是你的想像吧?我老爸啊,虽然他是个一无是处的醉鬼、扒手,但不管对方是伯爵还是公爵,他都不可能去讨好会杀人的坏蛋。”
连恩斩钉截铁地说:“所以就是这样。如果老爸替伯爵做事,那伯爵就是清白的。”
“你被个人感情左右了。”
爱德华冰冷地无视他,提出自己的推论。
“骚扰母亲的人很熟悉爱尔兰的风俗习惯。竖琴是爱尔兰国旗上的图样。另外,爱尔兰的圣人以酢浆草解释三位一体,没错吧?我们家族很厌恶信天主教的爱尔兰人,不会特地调查他们的风俗,可是我父亲应该知道。他待在军队里的时候也曾经参与对抗爱尔兰的策略。”
“就算这样——”
“你听我说。我在看奶妈的信时,发现如果是父亲杀了母亲,就能解释我一直不明白的事了。父亲既不会去母亲墓前凭吊,还想消除母亲曾经存在的证据。他烧掉肖像画、丢掉照片,都是因为他心怀愧意。那些文字也——”
“诅咒文字吗?那只是病人的幻觉吧?你可别跟我说伯爵诅咒了他夫人喔。”
“我不会这么说。”
爱德华眼神冰冷地继续道:“将怀有身孕的妻子关在有幽灵传说的塔里,只能认为他是有恶意的。另外,父亲并没有试图查出谁是骚扰的犯人,奶妈的信里也有写吧?他不但没有报警,甚至还想隐瞒。虽然奶妈说事关颜面问题,但我不相信。说起来,若想摆脱家族控制,看是要在毫无关系的地方租一栋别墅,或是住进旅馆应该都办得到。”
“他可能有什么理由吧?因为这次叫福尔摩斯先生来的不也是伯爵吗?这是为了保护你吧?让你不受那些令人火大的亲戚伤害吧?喂,你就和伯爵谈一谈嘛。”
“没有必要。”
“什么嘛!”连恩心中的焦躁感逐渐升高。
“你干嘛那么坚持伯爵是犯人啊?像我,前几天我把不可能的嫌疑套到老爸身上的时候可是讨厌得要命耶!一直想说服自己绝对不可能。不就是这样吗?你却擅自认定你父亲是犯人,就算我说要抓出真正的犯人你也不要。居然想让自己的父亲当杀人犯,你有点奇怪喔。”
连恩激动地冲着他发泄闷在心里的情绪,只见爱德华好像为之语塞并且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依然维持着面无表情的冷静,沉着地反击:“他是我父亲,亦是历代伯爵的子孙。如果祖先之中有残暴的人,那么子孙里出现同样个性的人也不足为奇,这就是犯罪者潜质的遗传。没错,我指的就是第三代伯爵,我们家族里出现那种人也不奇怪。父亲年轻的时候也做过相当残忍的事,他在军人时代压迫非法组织成员,听说还曾拷问人到半身不遂。虽然大家说得好像什么英雄故事一样,但这不就是他性情残暴的表现吗?”
爱德华忽然闭上嘴。他的叙述自始至终都非常冷静,流畅的话语让连恩没办法插嘴。但他看到少年白皙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而变得苍白,突然不安了起来,不禁“喂”的一声叫住他,伸手去碰他的手臂。
正想问他还好吧的时候,爱德华一下子退开,并挥开了连恩的手。
“对,你说得没错。我可能也很奇怪,毕竟继承了那种祖先的血缘。”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以后我不会再请求你的帮助。全部由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依然很冷静。冰一般的美貌仿佛抹去了所有感情,但他冲着连恩说的话才说到一半,蓝眼就覆上一层雾气,突然一脸困惑地眨了眨眼,眼里落下清澈的水滴。
“这是什么……”
爱德华喃喃自语着,一手擦掉了眼泪,然后瞪着连恩,压抑不住激烈的情绪,扬言道:“你已经没有用处了,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