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一日。
下午一点之前,津田抵达九段会馆,为两点开始的大会做最后准备。会场并不缺人手,但饶是吉村也没法在大会当天把津田排除在外吧。昨天傍晚,吉村给津田去了电话,让他在一点前去会场露个脸。
津田进入会馆,岩越和研究班的学生们早就忙活开了。“哎呀,津田前辈。”
身着华丽褶边衬衫和藏青西装的内田裕美远远看见津田,立刻向他小步跑来。她是还在读的三年级学生,也是研究班里的一点红。津田看惯了裕美的牛仔裤打扮,眼前穿戴美艳的女子让他略有些出神。有所察觉的裕美嫣然一笑。
“津田前辈也是接待吧?”
津田吞吞吐吐,答道:“嗯,受吉村前辈之托——”
(不知不觉,反倒是我局促不安了。)
津田回想起昨天吉村打来的电话。
“事到如今讲这种话确实伤情面,可是老师开始担心看到你的脸会定不下神,没法安心演讲。我多少也能理解老师的心情,这是在发表你的论文,他当然会有疙瘩。”
虽不知吉村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很是沉重。
“就是叫我别出席大会吧?”
津田本身也不太想出席,此刻反倒松了口气。
“不,没说不让你来。单你缺席其他家伙也会奇怪吧,而且岩越也说你样子怪怪的,让他瞎猜总是不好。”
(你跟我谈什么瞎猜不瞎猜……)
津田着实光火,没想到吉村还有脸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
“连大会都不露个脸,难免有些小问题。”
“那你想怎么着,老师说了别让我出席吧?”
“说话别这么冲,我也为难得很啊。只能委屈你明天待在接待处了,成不?”
津田怒火中烧,重复道:“接待处?”
“只要在老师做完报告前别让他瞧见就行。我理解你的心情,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拜托了,一切都赌在明天——”
“跟老师闹矛盾了?”
“干吗这么问?”
“听岩越前辈说了,津田前辈这回被排除在外呢。”
“哪儿的事——我今天不也好好来了吗?”
“也对呢,真是瞎担心,让前辈看笑话了。”裕美笑道,“不过真的好厉害,听说今天电视台也会来呢!不晓得会不会拍接待处啊。”
“嚯,电视台啊。”
“台里来了好些人,报社也有一大堆。老师果然厉害。”
津田的心情无比复杂。
捆好的流程送至接待处。
在大会项目之前,首先印着“特别研究成果发表”几个大字,下方是西岛的名字。随后是补充演讲“秋田兰画及秋田藩”,由吉村担任。再往下是四名海外学者的姓名,演讲内容未定,想也知道肯定是为西岛提供支持。
学说的正确与否到底无法在会上立见分晓,不过之后的大会上,西岛会被推举为理事长。一旦决议通过,先行抛出的新说就等同于被与会全员认可。虽然各人的真实看法又是另一码事,但在社会大众眼中就是如此。
(手法很高明。)
津田为西岛的强硬做法栗然不巳。
“哟。”裕美见艺潮社的山下出现在接待处。故意装傻道,“是艺潮社的大官人吧。”
“真会挤对人啊,这小姑娘——咦,电视台也来了?”
山下戳了戳裕美的脑门儿,后者扑哧一笑。
“不过到底倔不过老师喽,关键的照片始终不让拍。”
“什么照片?”
“登到杂志上的照片呗,老师说古书不能见光,硬是不给看画集,只打发取材那帮人去翻吉村他们鼓捣的幻灯,可是吉村他们的拍照技术完全不行。”
“反正也只是黑白照吧。”
“说是今天先看看情况,只要对准了焦没拍糊就行。怎么说也是老师的珍品嘛,自然会严加收藏。”
“制作复制之前都会宝贝地藏着吧。”
“还有这种计划?”
“听说想用附录形式加进翻年出版的画集。”
“原来如此,那也难怪。”
山下挥着手进了会场。
接待处迎来了众议院议员横山周造。横山从前就被称作浮世绘通,也是江户美术协会的挂名顾问。
横山在接待处拿过裕美递出的流程表,闪光灯此起彼伏,伴随着摄影机的运转声。裕美虽然满脸通红,却始终保持着笑容。在刺目的灯光下,津田既紧张又惶恐。一想到冻冴子或许正通过新闻看着这番场面,津田又骂自己没出息。
“报告开始了。”
负责会场秩序的太田通知负责接待的二人,他是和内田裕美同级的学生。
“哎,前辈不去吗?”
太田不可思议地看着留在接待处的津田。
“嗯,这儿好歹得留一个人守着。别管我,内田君你去吧。”
裕美满脸歉意地冲津田一鞠躬,跟在太田后头进了会场。
一个半小时过去。
津田始终坐立不安地等待着。会场中不时传出欢呼,让津田倍感悸动。发表者是谁都无所谓,总之能得到承认就好,这是津田现在唯一的念头。
潮水般的掌声倾泻而出,看来西岛的演讲已顺利结束。
经久不息的掌声骤然放大,一名佩戴着报社袖标的年轻男子冲出会场。
“哪儿有电话?”
男子态度傲慢,津田告诉他接待处背后有公共电话。
“借我用下。”男子冲接待处的空椅子扬了扬下巴,也不等津田答复就一屁股坐下,“对,是我……喂,刚结束,简直是大新闻。接下来我打算直接跟西岛先生对谈,还有很多细节要问。总之是大猛料——有决定性证据,配图上确实写着东洲斋写乐——假货?不会假,是在明治四十年出版的书里,在库尔特之前,朱利斯·库尔特,明白不一具体内容等我回报社再说,这条新闻不能放在文化栏,得上社会版,实在太有价值了。不只是绘画,还跟当时社会大有关系,绝对吸引眼球,还牵扯田沼意次那些人——谁骗你,是说写乐是田沼一派,够料吧?嗯,当然,那方面也会好好查实一我是想赶在其他杂志发表之前,由我们分好几次连续独家报道,不过也得等见了西岛先生再从长计议——总之务必留够版面,放心,绝对会火——”
男子粗暴地放下话筒,这才有空搭理津田,问道:“你是协会的?”
津田目光下垂,答道:“是的。”
“认识西岛老师吗?”
“我在老师的研究所。”
“嚯,还真是碰对人了。”
男子赶忙起身递出名片。
“辛苦前辈了,接下来换我吧。”
裕美的归来让津田如释重负。
“这位先生是报社的,想询问一些老师的情况。”
“这样啊。”
裕美听到报社二字立刻来了兴趣,礼貌地冲男子鞠躬问候。津田将裕美介绍给记者,随后就起身离席。
津田并未进入会场,而是下楼去了负层的休息室。津田是唯一的客人,他叫了杯咖啡,疲惫地合上眼。
(全都结束了。虽然想着只要能被承认就行,可是当面听到那些话,到底还是……)
少许寂寞涌上心头,那记者的采访对象本该是我啊——津田恨不得立刻离开会场,但先前的隐忍就将毫无意义,最终他只能恍惚地沉浸于对冻冴子的思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