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见西岛挨着津田坐下,问道:“老师,要酒吗?”
“来一壶吧。”
西岛取下银框眼镜,用手巾擦着油光发亮的脸,津田则不明所以地琢磨西岛的用意。酒壶须臾上桌,津田往西岛默默递出的酒盅里斟酒,不小心弄洒了些。
津田拿手巾擦拭,说道:“啊,很抱歉。”
“不碍事,用不着道歉。说正事,有没有兴趣明年去趟波士顿?”
津田一惊,问道:“什么?”
“波士顿美术馆。”西岛露出浅笑,“是文化厅的邀请,打算派些人去那儿研究日本美术,浮世绘方面也需要指派一个名额。不过这是为政府办差,指不定多少年才能回来,还真得没有家累才行。”
津田胸口堵得慌。波士顿美术馆以收藏浮世绘闻名,藏品往少算也不低于六万件,而东京国立博物馆甚至不到一万件。波士顿美术馆享誉世界,而且能够以波士顿为据点,游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芝加哥美术馆、弗瑞尔艺廊这几座世界闻名的博物馆。每一座都坐拥数量庞大的浮世绘藏品,全部合计少说也有四十万件。就算在日本耗上五十年,能够目睹的作品也还不到这数目的一半。津田怎么也没料到能遇上这等天赐良机,只能不敢置信地看着西岛。
西岛笑道:“这件事只跟吉村提过。一听我说单身为好,这家伙满脸遗憾呢。”
的确,这对吉村而言是一大遗憾。他是个野心家,不会满足于一辈子待在私立美术馆。不过这一去不知多少年才能回来,到底让他不安吧。如果是半年或者一年的定期项目,想必他会强行争取这次机会。
“要说能胜任的单身汉,眼下只剩你和岩越喽,其余都是愣头青呢。这回的人选必须拿得出手,让外国佬开开眼界……毕竟关乎我的面子。”
“那岩越前辈也——”
“不,这事儿没跟他说。吉村那边儿恰好有推荐,打算让岩越去京都的美术馆。岩越性格上有些软弱,我感觉让他去京都更合适,要是在波士顿弄得神经衰弱,我的脸也挂不住。真正能胜任的还是只有你而已。”
“承蒙老师看重,但是这恐怕对岩越前辈不妥——”
“多说无益,人选由我拍板,就这么定了。谁要敢犯嘀咕,研究所就不用待了。总之,完全不需要你操心——话说到这份儿上,想必你也没有异议吧?”
“明白了。只是今后没法在研究所协助老师,您别觉得不便就好。”
西岛带着威胁的口气让津田略感畏缩,忙不迭地应承下来。反正也不是坏事,何乐而不为?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了。当然,之后会由文化厅正式向你下达邀请。老家那边没问题吧?”
“我想不会有什么阻碍。”
“那就好,先干上一杯庆祝吧。”西岛给津田斟酒,继而松松领带,随口询问津田的近况,“你最近是不是在做调查啊?今天也一大早就在学校里忙活。”
“其实,前些天发现了一本挺有意思的书。”
“嚯,什么书,说来听听?”
西岛来了兴趣,津田打量着他的表情,少许犹豫之后决定全盘托出。
“和写乐有关。”
津田提出近松昌荣之名,西岛一番沉思,最终表示并未听说。津田将来龙去脉翔实以告,又从挎包里取出画集递给西岛。西岛读了序文,又慢慢翻阅配图。
“问题是这里。”
见西岛的目光投向狮子图,津田从旁一指注文。西岛的眉峰瞬间一抽,眼神比预想的更加严峻。津田兴奋起来,自打师从西岛,他还从没见过老师露出这种神情。
西岛就这样紧盯着配图不放。
“您怎么看?”
半晌也不见西岛发表意见,津田只好战战兢棘地主动询问。
“嗯。”西岛终于舍得挪开视线,转而无言地小酌起来,看来是在组织语言。
难道说真有这种可能?要不然就是,他不忍打击学生……一想到西岛素来立下判断的作风,津田便不免忐忑。
“怎么说……”西岛终于开口,“很难下结论。老实说,线条完全不同,也没有任何写乐的特征。”
(果然没戏啊……)津田满怀失望。
“可是……”西岛竟有后续,“这幅画明显是在临摹铜版画,不排除故意改变自身笔法的可能。而且用歌舞伎演员画和西洋画做比较,这本身就没有意义。所以说,谁也不能单凭线描不同就断言这不是写乐。”
(原来如此,我真是蠢到家了——)
津田不禁感慨。有了新发现,自然希望搬出能够服众的证据,这两天津田拼命在画上做文章,不停比较狮子图和写乐版画的异同,一个人埋头瞎忙活。
“迄今为止的写乐化名说——”西岛一字一顿,“能当作判断依据的作品全是浮世绘或者日本画,包括北斋、文晁、应举亦然。比如耳朵很像,和服褶子的画法相仿,或者眉毛的形状雷同。说真的,要是把局部图排在一起,连我都觉得有门道。其实这种判断方法是行不通的,画不能看局部,就算耳朵或者眉毛和写乐的画法一模一样,但整体风格不像那也不成。重点是写乐的那种独特气氛,只要缺了这一项,管他其余部分怎么个像法,我也不会认可。可是这幅画又和以往情况不同,线描完全没有可比性,要是没有这条题字,恐怕没有人会把这幅画和写乐联系在一起吧。能参考的只是一行字,实在很难……”
西岛叉着胳膊,闭眼思索。
“至于这画师假冒东洲斋写乐之名的可能,依我看——”西岛这话让津田心理咯噔一跳,“那是不会有的。宽政十年离写乐发表最后一幅作品足有三年,冒充写乐完全讨不到好处,若冒充歌麿则另当别论。你也知道,幕末时期有位歌川派画师离开江户去地方上游历,当他被问起职业时,刚回答是浮世绘画师,当地人就反问是不是歌麿门生,而歌麿那时都离世好几十年了。画师自豪地宣称自己是丰国门生,当时丰国门下有数百弟子,被视为浮世绘各派的中心,自然足够引以为豪。结果呢,完全出乎画师意料,当地人纷纷表示从没听过什么丰国,立刻对他没了兴趣……当然,这则故事只是想说歌麿声名远扬、家喻户晓。但若换个角度看,不啻说歌麿之外的画师在地方上简直默默无闻。声望高、名气大,皆因身在江户,一旦下到地方,就只是无名小卒——尤其是主攻演员画的画师。想想看,那些是从没见识过歌舞伎的乡下人,就算摆出演员画,他们能看出什么名堂?刚才那段故事里的当地人,恐怕就连‘千两演员’市川团十郎都没听说过,而这在江户是三岁小孩儿都如雷贯耳的名字。从这一点推断,可以说完全没有任何好处值得这个昌荣特意冒充写乐。从年代上考虑,也可以完全排除恰好有两名画师偶然同名的可能。”
“或者说……”听了西岛的见解,津田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可以考虑是写乐的继承人?”
“继承人啊……虽然不能一口否定,不过可能性实在太低。”
“可是这样一来就能解释画风不同的问题。”
“目前并无所谓第二代写乐的版画作品传世,再怎么分析也只是一种假说。再者,以写乐当时的情况,能否出现后继者本身就是个问题。如果写乐真的人气够旺,门生多到足以出现继承人,那他的生平事迹怎么说也该有更详细的描述流传下来。要真这样,写乐又岂会从头到尾谜团重重?”
“或许正如老师所言,但写乐工作室一说也可以延伸出类似的考虑……”
所谓写乐工作室一说,认为“写乐”非指某位画师,而是一个创作团体。写乐的创作时期仅在宽政六年(1794年)五月到次年二月,如此十个月之短,竟拿出了超过一百四十张作品,相当于每两天就完成一幅创作,靠单个画师的一己之力,当真足以实现?工作室假说正是着眼于此。换句话说,就像现代的剧画制作室,由多人进行流水作业,共同完成创作。照这一说法进行拓展,二代写乐的存在并非毫无可能。津田就是这样想的。
“工作室假说……到底只是假说嘛,再加上继承问题,等于成了双重假说。再说,首先我就不认为写乐的作画量算多。春信一年也能画上百张,国贞更是几百张都不成问题。”
“可是以国贞名义发表的作品,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弟子的代笔吧。”
“的确如此。但你更该琢磨背后的含义。即便作品被归在国贞名下,画师自身的名字不为人知,弟子们却毫无怨言,也没人认为国贞有什么不对。比起无名画师,出版方当然也更高兴打上国贞的旗号,就这么简单。就算写乐真有代笔,估计也没人对他指手画脚。在那种并不看重绘画艺术性的时代,与其强调作品全是亲力亲为,倒不如让人知道有门生代笔才更自然吧,弟子越多就越有面子嘛。但是,认为写乐有弟子的意见,我是一概不听的。假如写乐真有大量门徒,就等于印证了工作室一说。可是他都弟子如云了,哪还能有什么谜团?我个人不接受工作室假说也正在这一点。作品数量多不是问题,真要说哪里奇怪,为何所有作品只由茑屋一家出版才值得推敲!”
“确如老师所言。”津田心服口服,他还是头一次听西岛这样谈论对写乐的见解。
“既不是冒充,也不是后继,同名同姓也可以排除,这样一来,就只能得出近松昌荣的确是写乐的结论。”
津田的身体微微发颤。
“只不过……前提是这幅画并非赝品。”
“您认为这是假货?”
“你难道没考虑这种可能性?”西岛满脸诧异地质问津田。
“不,其实我最初就怀疑过这是赝品……可是这本画集的出版时间是明治四十年(1907年)。”
津田刻意强调了四十年。西岛陷人沉默,看来他准确理解了津田的言外之意。
“是在库尔特之前啊……”西岛终于求证般地幽幽长叹,他的面孔已经溢出一层油汗。
“是的,正是如此。”
说着津田将画集翻至版权页让西岛过目,明治四十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发行,白底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库尔特之前啊……”西岛又是一叹,来回重复这一句话。
写乐在日本一度籍籍无名,直到明治四十三年,德国的浮世绘研究者朱利斯·库尔特博士出版了著作SHARAKU,才得以家喻户晓。库尔特盛赞写乐是世界级讽刺画家,把他和伦勃朗、委拉斯开兹合称世界三大肖像画家。库尔特的评价以返销形式输入日本,使写乐声名大噪。
这一评价让日本人狂喜不已。写乐的大名在日本急速渗透,就连从没见过浮世绘的外行都喜欢提一两句。总之,写乐获得了国外美术研究者的认同,这对日本人来说意义重大。在当时,被一个外国人看中的分量,就相当于得到一千个日本人的集体认同。
那是一个缺乏自信的时代,人人都暗藏“日本是文化落后国”的自卑意识。反言之,库尔特的SHARAKU问世以前,写乐在日本的知名度几近于零。
翻开明治三十六年出版的《大日本名家全书》,画家部分载有北斋、广重之名,却不见写乐踪影。写乐之名仅在极小一撮画商和藏家之间才偶有提及,而且充其量只是二三流画师。总之,对画商而言,他绝对是个卖不动的无名画师。
“既然在库尔特之前,作假的可能性——”津田迫切渴望得到西岛的结论。
“喂,首先就没有作假的理由。”西岛给出肯定意见,又道,“沿着昌荣这条线索,不知会抓到什么眉目呢……”
“这……还完全是一头雾水。”
查遍了研究所和大学图书馆的美术书或者人名辞典,昌荣其人依然一片空白。津田详细说明了这两日的调查结果。
“辛苦你了,看来换我出马也难有收获。”西岛称赞了一下津田的付出,“从文献上找不出任何线索,等于说这段小传并非引用,而是从题字或抄本上摘取的……我看只能去当地实际考察了。”
“您是说去角馆?”
津田没料到西岛的反应会如此干脆,赶紧压下狂喜问道。“角馆自然得去,这序文里头提到的佐藤正吉也不能漏过……”
“的确。但他都去世近百年了,恐怕很难找到线索吧……”
“很可能空手而归。然而,有不清楚的地方就要弄明白,这些功课不能缺。这小坂地区大致在秋田的什么位置?”
“就在岩手县和秋田县的交界,紧挨着十和田湖。”
“嚯,写乐就在那种地方啊……”
西岛摆着难以信服的表情端起酒杯,津田同样默然。
“唉,反正这世上出人意料的事情多得是……嵯峨的自杀也是其中之一”
西岛恍惚低喃,嘴角逐渐勾起微微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