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人满为患。古书会馆的旧书市场很少出售漫画,几乎没有学生光顾。津田毫不犹豫地奔向收银台,预约售出的书目全堆在柜台后方,主办书市的旧书店主正站在书堆前窃窃私语,其中正好有津田的熟识。对上眼时,津田不忘问候。
“这不是津田嘛,老师别来无恙?”
五十来岁的清瘦店主戴着眼镜,露着圆滑的笑容将津田迎进柜台里。津田向众人低头施礼。
“这位津田先生非常好学呢。”店主的介绍让津田诚惶诚恐。
“今天过来是大学的公事?”
“不,是预约的书中选了——”
“哦,这样啊,书名是什么?”
“小岛先生的《江户末期浮世绘》。”
“嚯,原来是让津田先生拿下了,运气真不赖嘛。”
店主说着在后方的书架上寻找起来,架子上的书本数量相当可观。
“那本书在哪个架子上?”
一名年轻男子答道:“右后方吧。”
店主看向里侧的架子,终于从中取出一本。店主确认了夹在橡皮圈下的当选人姓名,将书递给津田。
“水野先生这回的出货人气十足,《近世锦绘世相史》的中选率甚至不到四十分之一。托福,大家都讨了个好景气。”津田付款时又问道:“这位水野先生的店开在哪儿?”
“没有店铺。他专攻展会,顺带每月来一次旧书市场。”店主一面把钱放进便携保险柜一面答道,“不如我顺便帮你认识他一下吧,他正好在里头换货。”
店主冲负责接待的女性稍事耳语,女子进了后台,没一会儿就有一名体格强健的男子向柜台走来,看外表也就四十来岁,不过津田猜想他的实际年龄应该还得往上数。男子身着略带银色条纹的朴素藏青西服,仪表堂堂,怎么看也不像跟旧书打交道的人物。津田只觉男子的面孔有几分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介绍完毕后,水野满面笑容地看向津田。
“前些日子有劳你专程出席,感激不尽。”
津田恍然大悟道:“啊,您就是嵯峨先生的弟弟吧。”
水野不忘就嵯峨葬礼一事细致致谢。津田见二人姓氏不同,不由好奇地询问。
对方答道:“嵯峨是亡姐的丈夫。”
津田点点头,转达了之前偶遇小野寺之事,引得水野一阵讶然。
“那位刑警还当真去找国府了?的确是个缠人的家伙。”
“不过案子似乎有结论了——话说回来,真亏您知道嵯峨先生去了北山岬。”
“你没听国府提起?十月九日当天早晨,我和府中图书馆都接到了家兄联络。电话多半是从车站月台打来的,家兄的语气有别平常,听起来很消沉。我有些不放心,就去了府中图书馆询问,没料那头也接到了内容相同的电话。好在那位职员偶然听到了八户的报站广播,我才灵光一闪。既然家兄身在八户,就只能联想到置办了别墅的北山岬——他是在八户换乘去普代的列车。”
“嵯峨先生为何要给府中图书馆去电话呢?”
“那天原定在图书馆举行爱书家俱乐部的例会,兄长因为无法出席才用电话问个好。我也因为记得当天有例会,就上了趟图书馆,多亏这样才知道兄长去了八户,否则凭我自己恐怕好些天也一头雾水吧。托福,岩手之行才有国府同行。”
水野聊起和国府共同旅行的种种乐事。
“水野先生不怎么经手浮世绘一类的书吗?”
津田换了话题。在他看来,既然是嵯峨之弟,涉猎浮世绘也是理所当然,但过于低廉的标价着实让人费解。
“经手啊,量还挺大。只不过一有好货就直接拿给兄长了。怎么说也属兄长人面广,由他转手比拿上展会容易多了。”
“难怪。像这样一口气出售大量浮世绘相关书籍的店,我还奇怪怎么从没听说过呢。”
“哈哈哈,可不是。兄长的相识们大多也和我有些交情。不过嘛,西岛先生那一块儿还不怎么有缘拜见……”
听了水野这番话,津田点头之余不免遗憾。
“话虽如此……买了书才说这种话可能有些不妥,不过您开出这种低价,能够赢利吗?”
“这种事不用担心,是赚是亏都由我担着。”
“对我来说能低价买书自然是幸事一桩。”
“老实说吧,我是打算办完这场就抽手不碰浮世绘的东西了。我本就是因兄长需要才涉足这块,现在他人不在了,这些东西对我来说自然没什么意义,不如低价出手。这其中有不少原本是兄长的收藏……”
“原来如此,难怪颇有些难得一见的珍品。”
“按理吧,捐赠给哪家图书馆多少还能博个好名声。不过怎么说我也是一介生意人,降降价让你这样的年轻人买去或许更能慰藉兄长在天之灵吧……当然,这是生意人的强词夺理,说不准兄长现在正火冒三丈呢。”
柜台里的众人哄堂大笑,惹得会场中的客人们好奇打量。旧书店主环视会场道:“水野先生那块儿的架子都空喽。”
“哎哟,我都给忘了。”水野这才想起手头的工作,又回到里侧拿出一大摞书。
“啊,我来帮忙。”津田说着接过半数。
“价格低果然好卖呢,今天这都是第三回补货了。”
水野挂着颇愉快的笑容,往架上添书。津田帮忙递书之余也赞同地点点头。
水野突然说道:“清亲貌似也在东北那块儿活动吧?”
“清亲?没错,他的晚年大致有一年时间在东北各处举办画展。”
小林清亲——为明治时期更为浮世绘点亮最后辉煌的画师。明治十年至二十年是他创作的全盛期,虽然此后鲜有杰作传世,却不妨碍他成为超越广重的名画师。清亲创作有大量新感觉风景画,作品评价在同时代的浮世绘画师中也属出类拔萃,对阴影的巧妙运用为他羸得了“光影画家”的美誉。其精湛技艺超越时代,放到现在仍让人叹为观止。然而清亲生不逢时地遭遇了浮世绘本身的衰退,据传他的晚年非常不幸,不过在地方上仍留有美名。细致调查就会发现,在明治三十九年到次年五月的十个月里,他以青森县的弘前市为据点,在东北的小都市间巡回,这就解释了为何现在还能从东北地方发现清亲的手绘画作。
津田奇道:“怎么突然提到清亲?”
“也没什么大不了,是本挺无趣的画集,没料序文是由清亲撰写的。”
水野说着在方才搬出的书堆里翻找起来,最后取出一本上了年头的日式线装画集。这本册子虽是菊判大小,页数却不算多。书面缠着白色纸带,上书“含清亲序文,手绘画集”,醒目的标注似乎是水野所写。
“并不是浮世绘呢。”
津田翻阅着水野递来的画集,内页是由一张一张照片直接粘贴而成。这些画还挺不寻常,津田心想。照片全是黑白的,无法判断颜料选色,但就连阴影都经过仔细计算,手法颇为高明。画集收录作品全都是西洋风格的日本画,既然由清亲有序,画师大约也生活在明治年间吧,但画面中却有种难以言表的古旧感。
“看着像秋田兰画”
水野的随口之言让津田恍然大悟。如此古旧真是理所当然。所谓秋田兰画,是鸟居清长活跃的安永年间的作画追求,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如此明显的风格本该一眼判断,可惜清亲的存在先入为主,津田完全没往秋田兰画的方向联想。
“唉,换了曙山、直武另当别论,可惜是个无名画师,加上我本身也对绘画没多少兴趣,只是挺稀奇这种画集居然能拉到清亲作序,才进了这本。”
津田赞同道:“的确如此。”
曙山和直武都是秋田兰画的集大成者。
“结果呢,清亲的序文根本没意思,看得我叫一个失望……添上这条纸带也是苦肉计,要不完全没卖相。”
津田看了看标价,只需八百日元。
“你要感兴趣就直接拿去吧,说不定能对什么研究派上用场。”水野见状说道。
“这怎么好意思。”
津田的确对序文抱有兴趣,清亲之所以会为无关浮世绘的画集作序,或许和出版社抑或作者有什么关联,说不准能从中发现有趣的线索。
“客气什么,你不也买了其他书吗——尽管拿走。”
水野笑着取过画集撕下标价,又再次递给津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