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芝兰馥郁

宋崇早在松风院等他了。

因安靖白在路上被安建仁耽搁了,宋崇多等了些时间,由于原主之前的形象实在太差,所以虽说那日安靖白给了宋崇一些恩惠,让宋崇看到了些许转变,但对于安靖白忽然提出求学考功名这一项,宋崇心里多少还是存疑,毕竟本性难移,现今他在松风久候安靖白不至,便自然猜想安靖白是心血来潮,这还没起头便前功尽弃,多少有些失望。

他微叹了口气,正想着自己去寻安靖白,却看到安靖白和安若柳一同进来,他赶忙上去见礼,发现安若柳脸色并不好,问了才知道她们中途遇见安建仁之事,听安若柳说安靖白呵斥安建仁,又说“上学堂”之类的话,宋崇一时羞愧,想着自己误会了安靖白,偏安靖白向他说道:“让你久等了,我们赶紧收拾,这便上书院去。”

宋崇道:“少爷言重,这本是小人职责,只要少爷上学,小人等多久都应该的。”

安若柳道:“长兄和宋大哥上学去罢,午间我给你们送饭,不必在外头吃。”

安靖白道:“怎么好让你跑来跑去?我们在学里对付两口就行。”

安若柳笑道:“长兄上学我送顿饭算得了什么?巴不得长兄日日上学,我日日送才好。”

安靖白忽被这句话击中心窝,平静的湖面泛起感动的涟漪,他前世是独生子,从没体会过什么是兄妹情谊,又感慨于原主辜负了这么好的妹妹,虽不至于夸张到当场感动流泪,一时半刻却也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看着安若柳,安若柳见他神情忽转感伤,带着疑惑看向宋崇寻求解答,宋崇亦是不解。

安靖白自己向安若柳笑了笑,说道:“以后我日日上学,不会半途跑去跟那些人厮混,柳妹妹送饭也好,只是路上注意安全,遇上大风大雨天气,让小厮丫鬟们送就行,不然我这个做长兄的要于心不安了。”

安若柳笑回:“我记下了。”

那边宋崇收拾好上学所用一应物事,放进一个竹编的提盒之中,安靖白便与安若柳道了别,与宋崇、月七和另一小厮出了伯府正门,骑上一匹枣红马,往书院方向去了。

安靖白现在就读的这间书院并非安府的族学,而是嘉州大名鼎鼎的青蓝书院,顾名思义取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建院已有数百年历史,教学的先生都是有名气的博学大儒,甚至从京中致仕的官员,虽说比不上官办的县学、州学、府学,却也是诸多学子向往所在,学中除了凭真才实学考上的学生,像安靖白这种富贵之家的公子少爷,多半是花大价钱硬塞进去的。

原主结识的那帮狐朋狗友,十有八|九是在青蓝书院结交,这帮人家里财大势粗,学里又将这些人分到一处教导,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越发添了这些人的骄纵。

安靖白今日一到,这家的少爷、那家的公子都围上来问好,一时间在安靖白身旁聚了七八个人,安靖白心想:“我卧床在家怎么不见你们来问半句?现在一个两个说好话,就是图我陪你们花天酒地而已,可知不是什么真心朋友。”

安靖白既下了决心变好,自然要跟这些人摘清关系,便只学原主的语调,说道:“爷从今日起要发奋读书考状元了,你们没事少来聒噪。”

一群人只是哄笑,权当安靖白说玩话,安靖白也没想过用言语改变什么,他深知,真正的改变是做出来而非说出来,日后自己不跟这些人厮混,只一心求学,年长日久,芝兰馥郁,自有宋崇这般人看在眼里,何愁没有知己?

不过安靖白很快便犯难了。

打开书本方知科举这条路有多难走。

单说四书五经这九本书便有五六十万字,那都是要熟读背诵的,这是基本功,否则连最开始的县试都过不了,因为大周朝的县试之中有一项考的是“帖经”,帖经就是默写,默写的题目出自四书五经,这些题都答不对,主考的县太爷不可能放过关。

且不说后面还有“墨义”、“赋诗”、“八股”和“策论”,想要写得一手好文章,光熟读四书五经也不够,其他经史子集,诗词歌赋都要有所涉猎,这样作诗写文章才能材料充实、言之有物,可别以为八股文真就空洞无物,想要在科举场上出彩,文章没有墨水又如何能够?像宋崇这种科举精英,放到安靖白原世界来,那都是清北选手,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学霸,只是学的内容不一样罢了。

而这些东西,正是安靖白的软肋。

他六岁开始练箭,十岁之后几乎都把精力放到了箭术上面,文化课和同龄人相比自是不及,所谓术业有专攻,现在贸然让他跳到科举这种文化到不能再文化的科目上来,确实有难度,原主学的那点东西是杯水车薪,他要走科举之路几乎是从零开始。

这就关系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宋崇四年后便有了考中状元的实力,安靖白在这四年间还来得及吗?

即便他不跟宋崇同步去考科举,别说四年,再给他八年、十二年、十六年的时间,他能保证在科举上有所建树吗?

安靖白详细思考这些问题,学堂里已安静下来,一位穿着青古色儒衫的先生从前门进来讲学,而今讲到的是《礼记》中的“王制”一篇,安靖白努力听了半日,别说文章含义,就是许多字也看不懂,并非繁体字的原因,而的确是水平有限,比如“天子犆礿,祫禘,祫尝,祫烝。”这一句,就算写成简体字,他也就能看懂“天子尝蒸”这几个字,其他是满眼抓瞎。

好不容易挨到放课休息,他果然不跟那群纨绔子打闹,而是出门去找宋崇。

平日里安靖白听学期间,月七和其他少爷家的小厮基本都是赌钱玩乐去了,唯有宋崇或寻僻静处自己看书,或守在课室外头听某位夫子讲书,这次安靖白出来找他,他正在一株大柏树下津津有味读他手抄的《尚书》,安靖白走到跟前叫了一声他才猛然醒悟,赶紧起身回道:“少爷,放课了?”

安靖白微微颔首,看他手中那一沓抄得密密麻麻的草纸,问道:“看什么呢?”

宋崇听闻,下意识把纸张别到背后,因为放在以前,安靖白必会生气将他的抄文撕了——原主曾经把他唯一一本《论语》扔过水里,他是真心有余悸,回道:“是小人手抄的《尚书》。”

安靖白通过记忆想到此节,真替原主倒吸一口凉气,因此说道:“你等我一会。”

说罢转身原路折跑回去,宋崇疑惑不解,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安靖白,踌躇间看见安靖白又跑回来,直接将一本九成新的《尚书》递给他,说道:“你先看这本,回头我把其他几本都补上,凑足四书五经一并送你。”

宋崇怀疑自己听错,说话都不利索了,“这、这怎么能够,如此贵重的书本,少爷你、你……”

安靖白打断他:“我家里有多少你不是不知道,每年生辰这个送一套那个送一套,堆箱底的都发了霉,难道你宁可看这些书被虫蠹了,也不肯好好利用?”

宋崇:“这、这——”

安靖白:“就这么定了,既送了你就好好读。”

宋崇坚定道:“小人绝不辜负少爷好意,定会好好珍惜,发奋攻读。”

安靖白看他眼里放光,心中颇有感触,宋崇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这与他身世相关。

宋崇家世孤苦,他祖上原是跟安靖白祖上上过战场的,后来安家祖宗凭借军功得了爵位,宋家便在安府谋职,向来替安府料理一些乡下的田地租子,日子也比普通庄户人家宽裕,但随着安府没落,特别到了安靖白祖父这一代,光景早不比从前,变卖了不少田亩,宋家也跟着逐渐捉襟见肘起来,他父亲在世时尚可,还有余钱送他读书,待他十岁丧父之后,家里再也供不起上学的束脩,亏得他先前已读了好几年书,安建元念在与他家的交情,把他选了当安靖白的侍读书童。

现如今,宋崇家原本收租子的活计全转到了他叔婶一家手上,他叔婶比安靖白二叔那家子还厉害,从安府田地上拿到的好处再落不到宋崇家半个子,宋崇长姐已经出嫁,家中只剩母亲守着几亩薄田和做线织布针线的活计度日,按照原书剧情,宋崇被原主逐出安府之后,是他长姐家那边接济他才有机会去考了县试,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功成名就之后,宋崇没有忘记长姐一家,非但多给资助,还亲自指点两个外甥读书,后来两个外甥相继考取功名,其中多赖宋崇知恩图报之功。

当然,安靖白现在多给宋崇恩惠,并非只贪图人家日后知恩图报,而是欣赏宋崇这个人,予他在科举之路上添些助力,再者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宋崇学得好了,他向宋崇请教便更有质量,宋崇便是漏些墨水出来,他都能喝上半天,宋崇有本事,他这个少爷也不能当草包,否则宋崇这条大腿再大,也拖不动他这块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