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飞掠过车窗的这个混杂都市的夜晚,为什么会感受到这种眷恋之情呢?把人监禁起来这件事的效用实在非常显著。我们乘坐目白署的黑色皇冠,前方有鸣响着警笛的警车为我们开路,从目白大道向山手大道急转弯地向右拐。时间已超过十点二十分了。驾驶车子的是室生刑警,驾驶座旁的位子上坐着大迫警部补,后座则坐着加治木警部、真壁修和我。真壁把白天在他家玄关见过的那个砖红色小型旅行箱紧抱在膝上,就像那个是他女儿的性命似的。
“对于绑架犯你完全没有任何头绪吗?”我向真壁问道。委托人和侦探之间事务性的交涉已经结束。
“不……可是,那是……”他诧异地看着我。
“事业失败的亲戚——令千金的叔父或是堂兄啦!你在工作上的对手,或是被你夫人抛弃的旧情人……这一类的人。”
真壁并没有特别生气的样子,而是用认真的表情搜寻着记忆。“不,就我所知并没有那种人存在。但是我也不太了解住在东京以外远亲的情况……虽不能说全部都过着轻松快乐的生活,不过必须绑架小女的人一个也没有。”
“对你来说有像是敌人一样的人物存在吗?”
“我是一个作家,有来往的也只限于出版社编辑之类的人。这么说来……如果真有敌人,那我所写的书至少必须比现在更畅销一百倍吧……”他好像变得稍微能够说些俏皮话了,不过感觉起来他本人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
“譬如说,有没有在小说中使用特定的某个人作范例而因此得罪过人?”
“不,并没有那样的经验……我所写的东西粗略地分成三种类型。”说起自己工作的事,他的口气稍微舒畅了些。“第一种与其说是用笔名不如说用匿名写的情色小说,不过如果听到名字说不定你也知道,相当地畅销。但是知道我和那个名字有关连的,除了负责的编辑之外就只有税务局了吧!我的收入里有一半或者百分之六十都是来自那种情色小说。”他自嘲地笑了,接着说道:“第二种是我立志当作家以来用本名持续写的富有诗意的幻想小说,不过这并不是那种会有范例人物登场的作品,所以也没有像你所说的事情。自从成为‘芥川奖’的候选作品初次亮相后,这便是我这二十年来文学创作活动的中心。但是很遗憾的,这种收入只占全体的不到百分之五……第三种是从五、六年前开始写的像是‘赝作’一样的作品。因为我擅长模仿别人的文体特征和癖性,受到这方面编辑的赏识,有系统地为知名作家未完成的遗作进行结局的撰写。最初是漱石的《明暗》?,接着是横光的《旅愁》,然后是周五郎的《庄严的饥渴》和川端康成的《蒲公英》,最近是藤村的《东方之门》。持续写作的作品都受到相当的好评,还得到超越模仿作品之类的评价。如果作家还在世的话就不能称为是遗作,但我还是不自量力替埴谷雄高的《死灵》撰写了结局,其中的黑色幽默也造成当时很大的话题。说不定从这部作品而来的收入超过百分之三十。这类作品是以会令人联想的女性作家‘小田真纪’作为笔名,乃取其像洋牡丹一样优美的意涵。不过如果当初知道会这么畅销的话,就光明正大地用本名来写了……目前在《小说新潮》连载中的《大菩萨山巅——终焉之卷》的编辑告诉我,托了这部作品的福,订阅者急速增加。某出版社甚至拿了一份要依序撰写在各杂志连载中的推理作品最后解谜的企画案给我,不过这是稍微太过分了……”
真壁像是入迷似地说着,不过忽然又想起女儿的状况回到我问的问题上。“总而言之,我不认为会有人对这样的作家抱持着怨恨。”
我在香烟上点了火,稍微降下车窗。因为路上并不拥挤,皇冠顺利越过中央线的东中野站旁的高架桥。
真壁像害怕沉默似地再次开始叙说道:“内人那里也没有像你所指出的事。她的眼中只有两个孩子而已。特别是小女清香超越年龄的小提琴才能被认可之后,她就发挥令人惊异的经纪人能力。据说大舅子——音乐大学教授甲斐和内人,是被世故的岳父把音乐当作成名的手段,而不当成兴趣的方式培养长大的。内人和我在一起之前还是一名备受期待的女性钢琴家呢!
“但很遗憾的,她由于意外事故造成右手疼痛后,就不得不对走向音乐专业的事死心了……就因为这样,她才把梦想寄托在小女的小提琴上。今年春假,由于祖克曼先生的推荐,特别参加在美国佛蒙特州举行的‘马尔波罗音乐节’的教育课程。当时受到指挥家崔贞熙先生的赏识而和‘克利夫兰管弦乐团’共同演出之后,母女俩都十分得意。当然内人也没有懈怠对清香的哥哥庆彦的照顾。国中三年级正是面临高中入学考的艰难时期……因为这样的冲击我也被迫过着不便的生活,不过幸好作为一个作家比较不需要内人帮什么忙。因为是自由的工作,所以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处理。”
我把已经燃烧得很长的烟灰朝着门上的烟灰缸弹了一下,但却已来不及了。我一边用手掸去掉在裤子上的烟灰,一边问起别的事。
“你认得那通电话里的声音吗?我觉得是很低沉、相当有特色的声音。”
“不……”真壁说,他倾着头。“那是女人吗?用字遣词感觉起来好像是那样,但是声音的粗细、低沉度,实在像个男人。”
对于这一点我也只能摇头了。以现阶段而言,并无法确定来电的人是男是女。真壁把视线从我这里移向刑警们。三位刑警都没说话,只是一味地凝视前方夜晚的道路。皇冠在中野坂向右转以后开上青梅大道朝着西边前进。
我说道:“在接触绑架犯之前,有两、三个问题想要先请问一下。能稍微告诉我清香被绑架前后的事情吗?”
行进中的车身忽然左右摇晃,仿佛正在开车的室生刑警身体的某个部分突然用力的样子。
“好了,警部补。”室生使车子稳定下来之后用怒气冲冲的声音说道:“到底要让这个男人做这种事到什么时候?在我们的车里还自以为了不起地问那些问题——”
室生朝着把车子插入他和开路警车之间磨磨蹭蹭的女性驾驶鸣响了尖锐的警笛,两位上司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室生唾弃似地说道:“我当警察已经十六年了,从没听过让嫌疑犯运送赎金这样荒唐的事,难道警部补都不生气吗?”
“但是刑警先生,”真壁用不安的声音说道:“关于这一点,不是和署长他们协商后做出的结论吗?”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这个侦探是什么样的男子,所以才放心把巨款委托给他。”
“你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呢?”
室生迅速看了一眼大迫的脸之后,用饶富兴味的声音说道:“真壁先生,你没有想过吗?管辖区外新宿署的警部,到底为什么会被叫到那个场合来?”
“室生刑警,不要说了。”大迫说,但并没有制止他的意图,只是单纯的言词命令罢了。
“可是真壁先生也应该有知道那起事件的权利啊!”室生越说越激动。“因为这可是关系到他女儿生命和全部财产的事。他到底把这委托给了什么样的男子了!”
“所谓‘那起事件’到底是指什么事?”抱着旅行箱的真壁双手无意识地用力起来。
我把香烟捻熄在门上的烟灰缸。他们的企图几乎是显而易见的。警察无非是想把我“运送者”的角色撤换掉,而这是当然的事情。假使我平安地完成这个任务,警察们几乎可说是脸上无光,因为他们竟然把求之不得可以和绑架犯接触的机会让给一个警察局以外的人,而且他们一直还没有排除我身为“共犯者”的嫌疑。万一演变成我带着赎金逃走的状况,作为警察再也没有比这更愚蠢的过失吧!不,那可不是说成过失就能解决的事,一定会受到各界严厉的指责吧!警察的颜面也会毁于一旦,就算解释说这是以人质的安全作为最优先考量而采取的措施也无法安然脱身。他们认真地想要阻止我担任运送者,基于这些考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把背靠上后座椅背,右手肘的伤已经几乎不感觉到痛了。我决定慢慢地看着,他们为了自我保护所采取的努力是不是能奏效。
大迫回头看了后座的加治木。“怎样呢?警部。”
“唉!室生的意见确实有一番道理……没办法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件事的详情,就由你来说吧!”
大迫把视线从加治木移向了真壁。“那已经是大约七、八年前的事了。在新宿署的辖区里有个名叫渡边的老侦探,警方信任地和他合作。新宿署在和‘清和会’的黑社会组织交易兴奋剂的时候用他作为诱饵,但结果渡边竟然夺走警察所准备的三公斤兴奋剂和清和会的一亿圆逃得不知去向。坐在你隔壁的渡边侦探事务所的泽崎先生就是渡边超过六年以上的老搭档,所以也被怀疑是共犯。然而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这位侦探先生才被释放,不过也没证据证明他是完全清白的……你也应该预先被告知,握着令千金救生线索的人过去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
真壁的表情像是巳经放弃判断似的,把额头靠在膝上的旅行箱深深地吐出一大口气。
“作为一向不擅长说话的刑警来说,你解说得很好嘛!”我赞扬道。“可惜的是,你漏说渡边以前也是你们的同业,而且是手段比你们更高超的刑警。”
室生露骨地咋了舌,用带着赤裸裸反感的眼神回头瞪着我的脸,但又不得不马上转头回去驾驶。
真壁抬起脸对加治木说道:“可是那个警部先生在署长问他‘能信任泽崎这个男子吗?’时,不是回答‘不论觉得泽崎这个人如何,目前除了让他运送赎金以外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
“那是依照你的决定才这样说的。如果你能信任警察比侦探这种形迹可疑的生意人更多的话——”
“不,我已经下定决心了。”真壁回头看我。“纵使泽崎先生是绑架犯的一员也无所谓……不,倒不如说我甚至祈望泽崎先生是绑架犯的一员才好。然后把这六千万的赎金交付给同伙,不管怎样,只要小女平安的话——”
“你太天真了。”加治木冷冷地说道:“我认为这位侦探和绑架犯并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偶然被卷进这起事件。由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经过来想,这个可能性是很高的。正因为是这样,他未必会如你所愿将赎金运送给绑架犯。我们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加治木像是要让自己的主张渗透到真壁脑子里似的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加强语气继续说道:“就像他以前的搭档没有放过得到一亿圆现金的机会一样,说不定他也觉得此次委托让他去交付赎金的任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是吗?很遗憾地,其实我们在‘老虎王’周边的警戒布署并不是非常完备,这是为了不让绑架犯察觉到我们的存在。总之,能让他趁机夺走六千万赎金潜逃的机会有很多,这也是实情。”
真壁的动摇更加明显了。加治木像是不忍看似的把视线从真壁身上转移开来,然后像是对着窗外的某人低声道:“如果你想舍弃这六千万也无所谓,但是和绑架犯一起等待着那六千万抵达的令千金会怎样呢?”
真壁发出了低沉的呻吟声。“请稍等一下……让我稍微考虑一会儿……”
皇冠数分钟前从高圆寺进入五日市大道,已经开进杉并署的辖区。我的青鸟待命的地点应该不太远了。但照这个情况看来,我能坐上自己车子的事已经快变成过去式了。赌上威信的警察做起事来是相当贯彻始终的。
我把视线从正为无止尽的纷扰所困的真壁,转移到窗外掠映而过的住宅区上。约三十分钟以前在目白署的厕所和锦织警部所做的简短交谈掠过我的脑海。锦织最终还是没在其他刑警面前开口对我说一句话。自从大迫警部补告知真壁的那起八年前发生的事件以来,我们也曾见过几次面,然而每次见面必定像是以让彼此不愉快为义务似地针锋相对。逃走的渡边对锦织来说是一位具有特殊情谊的前上司。渡边引起掠夺事件也好,或是成为他做出掠夺事件的远因——酗酒也好,依锦织的逻辑推论那些全都是跟随在他身旁的我的责任。我自己也觉得这个推论并不假。
就在离开目白署之前我借用了厕所。在我走出厕所时,和正要进来的锦织错身而过。
“帮我调查一下今天下午两点停在真壁宅邸旁边的‘大和’宅急便小货车。”我说道:“车前的保险杆已弯曲成‘へ’字型。”
“别太得意忘形哦!侦探。”锦织回应道。
在前面开路的警车和皇冠,于五日市大道和环八大道交会前一点左转,然后在井之头大道附近一个用带刺铁丝围起来的空地上停车。时间快接近十点四十五分,待命的警车和我的青鸟出现在皇冠头灯照射出的光芒里。皇冠的引擎停下,在三位刑警的视线注视下,真壁修并没有特地看向谁地说道:“一般人说不定会认为作家可以自由自在地摆弄登场人物,但是实际上作家只能跟随在登场人物背后任由他自由动作。”
他将砖红色的旅行箱移到我的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