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觉醒来,很快便确信逝去的星星发出的光的确会对我的睡眠产生某种影响。与蝉一起看星星的那天夜晚,我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我很少能够达到这样的熟睡状态。
一大早起来,并没有一头雾水。清醒的大脑很快便进入了状态,看起了为高考学生准备的报纸。早餐并不是就着浓咖啡吃面包,而是就着牛奶。我预感到,自己的生活中似乎萌生了新的元素,生活的节奏正在发生着变化。
从今天开始,我与由利便仅仅是同学了,不再是恋人,也不再是朋友。我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改变究竟是好还是坏,但我却明白,这是我无法拒绝的事实。
我只能任由这种改变发生。至于将要改变成什么样子,还是慢慢再去考虑为好。我所能做的便是集中精力去适应这种变化。
当我一个人来到学校,进入教室时,由利已经到了。我的眼神撞上了由利的眼神,但就在一瞬间,我们又都将自己的视线移向别处。由利曾经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我的唯一朋友,与这个教室里的其他朋友不同。与其他人,仅仅是一起上课又一起毕业的交情而已。
但是即便如此。跟他们在一起,也还是可以排解寂寞的。在学校,我原本也不可能一年到头都只跟由利在一起。我属于意志消沉的男生集团,而由利则属于女生大派系。因此我和由利就算是疏远了,也不会感到不自在。
课问休息时,我们就会跟同性的朋友在一起聊一些属于高中生的无聊话题。中午放学后,又会在各自的集团内吃午饭。我的午饭总是吃妈妈亲手制作的便当。
我只要将便当盒打开,拆开放在盖子上的成人分量的鱼粉拌紫菜便当,教室里就会沸腾起来。估计又不知道是谁在起哄了,这时我一般都是若无其事地开始吃带有芥末味儿的鱼粉拌紫菜便当。
父亲也是带便当的,但是他不喜欢吃芥末,所以吃带有芥末味儿的便当便成了我的任务,但说实话我也并不太喜欢芥末。
但是每当我挑选菜肴时,准备丰盛的成人分量的鱼粉拌紫菜便当就只剩下芥末味儿了。这样一来,我的午餐选择性便很可怜,连着好几天就只能吃芥末味儿便当了。
我总是会很无奈地打开装有鱼粉拌紫菜的便当盒。运气好的时候,由利的便当也会有菜肴,便会与我的芥末味儿交换。只要不是芥末味儿的菜,不管是什么味道,在哪儿制作的,我都觉得很好。
我一边尽量使饭菜不要从便当盒里露出来,一边开始吃便当。突然我感到了一种寂寞。并且,或许是我被那份寂寞蒙骗了吧。
我开始为整个家庭中只有我一个人还不得不吃芥末味儿的便当而感到愤愤不平。
带有令人憎恨的芥末味儿的鱼粉拌紫菜便当突然有些发暗,这是因为有人站在了我的桌子前投下影子的缘故。我缓缓地抬头,原来是蝉!
“有时间吗?”蝉若无其事地问道。
映入自己眼帘的事物,想要确认它是不是现实中的,是需要一定时间的。
“我有话跟你说。可以去个安静点的地方吗?”她那清脆的声音在整个教室里回荡。
“到外面去吧!”我说着。盖上了便当盒盖子,领着她走出教室。
同学们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马蜂窝一样,简直要被这无数的目光穿透。可是即便我们到了走廊里,这种情况也并没有什么好转。
擦肩而过的同学们都用一种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们俩。被同学们看到,在这种情况下也是毫无办法的。我只是盼着不要被老师们看见。我擦拭着额头上令人生厌的汗水。这是在我平时的生活与运动中。绝对不会淌下的汗水。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拽着蝉的手,以最快的速度逃出学校,但我却装得很平静。如果在这个时候方寸大乱,那一定会引来更多关注。我挺胸抬头,一边跟蝉聊着,一边向校门口走去。
我这样毫不畏缩、堂堂正正地走在校园里,或许还能融入学校的风景。这样的话,可能有人会认为蝉是转学过来的学生。但是我们还是太招人注意了,因为蝉太漂亮了。
“吓了我一跳!”
“可是看不出你受到惊吓啊!”
“我这不是在故作镇定嘛!”
“那也不错啊。”
“你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吗?”
“说对了一半。是不是打扰你了?”
“太意外了!”
“打扰你了吗?”蝉又问了我一次。
“是啊。”
“生气了?”
“没有啊。”
“为什么不生气?”
“能在学校里看到你,我觉得很高兴!”
我注意到自己已经可以跟上蝉的走路速度,心里很是高兴。不知不觉间,我即便不看蝉的脚尖,也可以和蝉并排行走了。
“为什么高兴?”
“因为喜欢你啊。”
“我们遇见这才第六天啊,你比我还大五岁。”
如果两个人想要亲密无间。时间并不重要,年龄的差距也不是问题。只要两个人有很多共同的地方,就可以享受亲密无间的空气。即便共同点很少,只要重要的方面相同,也还是可以这样子自然而然地并肩前行的。
“不是有蝉之七日绝恋之说嘛。”
“那不也有不恋之蝉吗?”
“只要跟你在一起,我的心灵就会得到慰藉。”
“海豚先生,你还是什么都不明白,我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嗯!”
“但我看你还是活着的呀!”
“但是事实上已经死了,就像星星一样。你跟我在一起时,会感到安静,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还是不太明白。”
“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掉了。在大家眼里。我虽然还活着,那只是因为大家看到了我活着的时候散发出来的光。其实我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完全不懂。”
“你感觉一下啊!星星的光也只是能看到,所以才不会知道星星本身已经燃烧殆尽了。”
“让我握着你的手,好吗?”
“好啊……”
蝉所说的“好啊”充满了善意。
“暖暖的。”
“那只是因为我曾经拥有的能量还残留在我的体内。”
“我会闭上眼睛往前走。”
“你不觉得不好意思吗?现在还在学校里呢。”
“没事儿。就走一截儿。就这样握着你的手一直向前走,直到前面放鞋柜的地方。”
“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闭上眼睛,行走在黑暗之中。我的意识全都集中在了被我牵着的蝉的手上,猜想着她的心思。我深深地沉浸在蝉的右手中,里面一片昏暗。我沉得越深,周围便越发昏暗。我尽量屏气凝神,用我的触觉摸索着蝉的心思。但是无论我怎么去探索,都无法触及蝉的心扉。
“什么都感觉不到。”
“还有呢?”
“只是很昏暗,从你的手上什么都感觉不到,无论走到哪里都只有昏暗。”
“那是因为我的体内已经一无所有了。”
“也就是说,该怎么说呢……你。没有心?”
“说对了。所以我不能爱。”
“那我该怎么办?”
“你还是忘了我吧,你应该跟由利在一起。”
“可我爱的人并不是由利啊。”
“海豚先生之所以会选择我,是因为你知道我是无心的。是因为知道我不会受到伤害,所以你才会喜欢上我。你一直都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就这样活着,不是吗?”
“是啊!”
“但是并没有不受伤害的爱情存在。海豚先生,请你把自己解放出来吧。”
“把自己解放出来?”
“你活到现在都是一直将本来的自己掩藏起来的,所以才会在由利面前摆出这样的姿态。”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因为你和我很相像,所以我想帮助你。”
“你想让我和由利结合到一起去?”
“还为时不晚。你将自己解放出来。把由利再追回来吧!”
“让我好好想想啊!”
“再好好想想你们两个人都会受伤,你们就是都把对方想得太重要了。”
“或许就像你所说的那样,但是我喜欢的人是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并不是想和你在一起做些什么。我只是喜欢你这个人。
“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对于我的这种心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所以在提和由利的事情之前,我还是想好好想想和你的事。”
“真拿你没办法!”蝉说,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那你就快点下结论吧,趁现在还为时不晚。”
“我会努力的。”说完,我睁开了眼睛。
我在鞋柜处换上鞋,走出学校。幸运的是,我并没有被老师叫住。我们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就在公交车时刻表的下面,贴着我们学校的文化节海报。
“下下周举行。”蝉看着海报说。
“嗯,你会来吗?”我明知蝉会拒绝,但还是这么问了。
“有空的话就来。”蝉含糊地回答我,“对了,你们班级到时候会表演什么呢?”
“冲绳料理。你吃过冲绳炒菜吗?”
“没有!”
“特别好吃,而且还有利于健康。冲绳县的人是很长寿的,你知道吧?”
“当然!”蝉说,但好像不是很感兴趣。
“说日本的平均寿命世界第一是沾了冲绳的光,也不无道理。”
“这个我也知道,这段时间电视上正说这个呢。”
“你也看电视?”
对于包括电视在内的一切媒体,蝉原本都是非常讨厌的。
“只是妈妈看的时候,偶尔会瞟上几眼而已。”蝉说着,露出几分不悦。
“怎么了,如果是我说错什么话了,那我向你道歉。”
“你听过塞拉昂利这个地方吗?”
“没有。”
“是西非的一个国家,那里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四十岁。日本人是大约八十岁,连日本人的一半都活不了。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国家存在,但大家却以日本人的平均寿命是世界第一而骄傲呢。
“那个新闻记者夸夸其谈地说着日本的饮食和日本的医疗技术,但我却注意到了电视屏幕一角所播放的那个贫穷的国家。我还为此特意跑去图书馆查了一些资料。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里没有成为关注的焦点?又不是江户时代,才只能活到三四十岁,这不是一个最令人震撼的新闻吗?我并不是想要标新立异。我不想成为什么伪君子。也不想把自己打扮成什么人道主义者。我很奇怪吧?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蝉愤愤不平地对我诉说着内心的不满。
“你的主张并没有错。”我肯定了蝉说的话,“但是有一点需要纠正。不是叫塞拉昂利,而是塞拉利昂,是塞拉利昂共和国。”
“不会是你对那里也很熟悉吧?”
蝉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反问了我一句。
“我跟你看到了相同的节目。并且也注意到了你说的问题,也去调查过。1991年开始的内战,使那里死了好几万人。因为在局势稳定之前,很难算出正确的数字,所以三四十岁的平均寿命也是估算出来的。
“那里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钻石产出国之一,但是政府官员却从中渔利,加上游击队也用钻石从邻国购买武器,所以钻石资源并没有惠及国民。大多数国民即便是目睹了原矿石,也看不到钻石加工制作而成的戒指。”
“我还没查到这个地步。”
“我不过就是从网上查到的。”
“但是,为什么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我并不是想要责怪大家对这些情况视而不见,但我就是想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就不注意这些情况呢?我开始考虑,我们活着应该注意些什么。”蝉说着,似乎很失望。
“隐藏在背后的真相是很难发现的。我想大家都会注意那些显而易见的情况,那些光辉灿烂的东西。比如说长寿,再比如说钻石。”
“世上的人全都是浑蛋。所谓的钻石,不就是块石头吗?”
在蝉的眼里,无论是什么样的宝石,都只是一块石头而已。这是一种健全的观点,是所有人最初都抱有的价值观。虽然听起来有些悲哀,但是我想,即便是蝉,也迟早会有失去这种价值观的时候吧?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和我拥有同样的价值观。”
“不都说过了吗?我们是很像的。”
“或许就是因为我们很像。所以我才会被你吸引。”
“或许是因为你注意到了我悲观的一面。”
“还有可能是……”我说着,突然想起了在走廊里蝉曾说过的话,“看来你到学校里来的目的。已经实现一半了。”
“啊?”蝉嘟囔著,“我都忘了。你突然向我表白,弄得我全都忘了。”
看来,对于我的表白,蝉多少还是有所动摇的。只不过因为当时蝉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所以我以为她并没有当真。
“看来是我的错!”我说着,微微地笑了。
“就是嘛。”蝉也笑了,“那,海豚先生。”
蝉有一个癖好,只要问到很重要的事情,就会说“那”。这是昨天晚上睡觉前,我一边刷牙一边想着蝉的事情时,突然想到的。
“怎么了?”我有点紧张。
“你们家有棒球棒或者高尔夫球棒之类的东西吗?”
“我们家没有!”
我的父亲并没有达到那种可以玩高尔夫球的身份,而且在我们家里,棒球也是基本上不会被谈起的。我们一家人主要都是足球球迷。根据对不同地区的热爱,母亲是横滨水手足球队的球迷,而父亲则是横滨飞翼足球队的球迷。即便如此,他们两人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越位。
“那,你能找别人借一个吗?”
“那就尽量借吧!”我含糊其辞地应答道。
“那,好吧!”
“你打算干什么?”
我必须问清楚。
“到今天晚上,你就明白了。”
“今天晚上?”
“嗯,今晚你有空吧?”蝉问我,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拒绝的空间。
“空倒是有。”我充满疑惑地答道,但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
“这样的话,你就七点半左右来车站吧。当然,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说。”
“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来了以后就会知道。”蝉神秘地说。“但我会给你暗示的。”
“什么暗示?”
“暗示就是红色的液体。”蝉说着。笑容似乎意味深长。这时我听到了铃声,那是提示午休时间结束的铃声。
“好了,时间到了。”蝉很快剥夺了我提问的权利,“快点去吧。来的时候要穿件不怕脏的衣服啊!”
“知道了!”
“还有,耽误你吃午饭的时间了。”
“我不介意,反正我也没有什么食欲。”
我所在意的,就是今天晚上将要发生的事情。
我迅速跑向教室。下一节课的任课老师并不会随着铃声进入教室,我如果跑两步还是可以赶得上的。老师一定才刚刚从教师休息室里出来。
正如我预想的那样,当我回到教室时,老师还没有到。“赶上了!”就在我刚刚安下心来的那一瞬间。便遭受到了同学们的八卦攻击。这自然是在我的预料之中,所以在从车站到教室的路上。我就已经想好了巧妙辩解的理由,我还是可以据此拖延一段时间的。但是我说完所有的理由之后,老师还没有来。我真不知道是我运气很好,还是运气很差。真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会迟到十几分钟。
下午的课,我一点都听不进去,头脑中不停地反复想着与蝉在走廊上的对话。我想要努力理解她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要从她的话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或许,人有时也会把自己的心弄丢吧?我是否已经弄丢了自己的心而行尸走肉般地生活着呢?我拼命想要理解蝉的话,却怎么也理解不了。无论我怎样去想。蝉还是活着的。她还在我面前活生生地活着,闪烁着光芒。我无法相信,那种光芒是过去留下来的。
但是我从她的手上,却只能感觉到她的体温。手牵着手,是一定能够从对方的手中感受到什么的,对方是甘心忍受,还是正在迷惑,抑或是非常高兴的,这些都应该是能感受到的。
但是从蝉的手中,我却感受不到任何情感的东西。从她的手上,自始至终都只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通过电路传达而来的温热或者冰冷,就像是相机拍摄的一样。就连那份生命的温暖都感受不到。
我开始深深怀念由利的手,怀念她手的温暖,怀念从她的手中,我所感受到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突然间,我的目光投向了由利,她坐在我右侧第二行、前面第四排的座位上。
我看着她漂亮的后背,浮想联翩。我一定伤害了由利,因为我并没有告诉她我有蝉那样一位女性朋友。
而且时机也太糟糕了,昨天我们才断绝了彼此之间的关系。如果由利对我做了同样的事情,我的心也一定会非常悲伤。我和由利都坚信,相互间知道对方的一切。
我在无意间伤害了由利,同时也伤害了自己。蝉告诉过我,我与由利应该会彼此伤害的。难道蝉之所以要特意来学校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一点?
我从学校回到家,换好衣服后便又走出了家门。我要去垃圾之家。白天的垃圾之家是最美的。现代人见到埃及的金字塔便会感叹:这样的建筑物是如何建成的呢?我想。要是古埃及的人看到这座垃圾之家,估计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吧。垃圾的堆放方式非常巧妙,看得出来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构成垃圾之家的垃圾与我在里山的丛林中所看到的几乎一样,大部分都是家电或者出行工具。但是在那里看不到成人用品。其中既有富含水分的厨余垃圾,还有一些在雨水的浸泡下腐烂了的垃圾。在白天的高温环境下,这里的臭味要比晚上更强烈。但是天色尚明,能够轻易地找到大门。
似乎是正赶上垃圾之家的主人从大门出入,从敞开的大门望进去,一直到里面的房门处。有一条刚刚能容一个人行走的小路。走在堆放得比我个头儿还要高的垃圾之间,我有点胆战心惊。我是有所求才来这儿的,真怕这时会发生地震。我担心着向大门走去。
我毫不犹豫地摁下门铃。倘若门铃不响的话,我一定会感到极其不安,但我还是听到了屋子里传来的那种含糊不清的铃声。这种铃声给予了我不少勇气。但是为什么门铃的旁边挂的不是门牌,反而要悬挂着一张汽车照片呢?那张表示品川地区的车牌让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我正苦恼要不要再摁一次门铃时,里面传来了人走动的声音。门被打开了,走出一位身穿西服的中年男子。莫非是我走错了人家?我曾听母亲说过,垃圾之家的主人就像是一个流浪汉,脏兮兮的。到处走来走去。
他的头发非常整洁,胡子也剃得很漂亮。身上的西服与衬衫也没有丝毫褶皱。或许是不能按时吃饭吧,他的脸颊有些凹陷,但体形健壮、身材魁梧。
屋子里也很普通。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屋子里还算是比较整洁的,比我家打扫得更整洁。以家门为界,屋里屋外简直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虽然我是从日常生活中走来的高中生,但这会儿,我身后的背景被埋藏在垃圾堆中,而垃圾之家的主人,却可以每日观赏日常生活中的风景。
我还在发呆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说话了。
“有什么事吗?”声音听起来与常人无异,并没有令人感到不安,他似乎也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感到困惑。
“昨天晚上,我的一个朋友玩了个恶作剧,好像把我的金属球棒扔到这里来了,您见到过吗?”我战战兢兢地询问。
“嗯——”他嘟囔了一声后,又接着说,“你丢失的球棒是金制的呢,还是银制的呢?”
“不,就是普通的金属制球棒。”我急急忙忙地回答。
“你稍微等一下。”他说完便转身走进了屋子。
果真是个很怪异的人。我该怎么办?我该逃走吗?现在就是绝好的机会。我正是想到这一点,才穿了一身便于运动的衣服来的。
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他并不是一个那么危险的人物。恰恰相反,我觉得他是一个很亲切的人。这又是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我在非法丢弃垃圾的地方遇上了蝉,所以才会对垃圾之家觉得很容易与之融合吧?这难道就是爱情的力量?我正这么想着,他返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圆柱形的东西,用报纸包着。
“是啊,看来你是个老实的孩子,就把这个给你吧!”他说着,便将那个圆柱形的东西递给了我,我想那正是棒球棒。
“非常感谢。”我只能说。
我笨拙地道谢后,一直担心他会不会拿着手中的东西打我。当我把那个东西接过来后,虽然隔着报纸,但通过手感还是能够确认,那就是棒球棒。
“非常感谢!”我又一次道谢,说完逃也似的跑出了垃圾之家。
我一路小跑,到达了安全的地方。此处人流穿梭,我打开了报纸。上面包了好几层报纸,是一个写着暗号的木制棒球棒。我看过上面的签名之后,才知道这是巨人队第四十八代第四根球棒。
我两手紧紧握着棒球棒的手柄,心中充满了感激与兴奋,就像是有一股电流穿过我的身体一般。我虽然对棒球敬而远之,但还是能够深深感受到专业棒球选手的强大。深深感受到巨人队第四根棒球棒的重量。
兴奋感漫遍全身,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奋力挥出一棒的景象。虽然知道这是因为我太激动了而产生的幻觉,但我还是觉得,无论是什么样的投手投过来的球。我都能打出一个本垒打。
真想让由利看一看。她虽然讨厌巨人,却唯独喜欢这个选手。由利曾经很陶醉地跟我说过:她爱棒球,棒球也爱她。
每次说到这个选手,由利都会忘情地喋喋不休,有点属于性质恶劣的强制推销的意味。所以,虽然我很讨厌这个选手的出生年月、毕业学校,但我还都记着这些。
还未到与蝉约定的时间,我的身体就这样在专业棒球选手的激励下,充满了力量,完全没有老老实实回家学习的心情。无限的活力涌了上来,我正想要寻找一种释放这种能量的途径。
我决定用散步的方式来消耗掉体内多余的能量。我一边在附近的街道上漫步,一边记下了公用电话的位置,以备不时之需。这是一种很有意义的消耗时间与精力的方法。
蝉比我来得要早,她正低着头靠在路灯的柱子上。在正上方橘黄色的灯光照射下,她的睫毛显得更加与众不同。睫毛长长的影子一直拖到眼睛下方,看上去就像是涂了层睫毛膏一样。
我上前跟她说话,她便眨动着睫毛。锐利的目光与夜幕一道将我笼罩。接着便将目光投向了我手中用报纸包着的东西,眼神中带着几分疑惑。
“我拿的是棒球棒。”我有点心潮澎湃地说。
“省得去买了。”她只是这么说。
我决定要抑制住自己高涨的情绪。因为从蝉的反应来看,这根棒球棒大概并没有引起她的关注。如此一来,我便不用将这根棒球棒的来路跟蝉说明了。
蝉带着我,走进了伊藤洋华堂旁边的东急百货店,在那里买了三个西瓜。账是由蝉结的。我拿了两个,剩下的一个由蝉拿着,我们一起到小学里去。那所小学并不是我的母校,而是蝉每天背着双肩包去上学的那所小学。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目的。我们把一个西瓜放在了位于校园中间一个喷水装置的圆形盖子上,将另外两个收了起来。接着,蝉解下了缠在左手腕上的手帕,将我的眼睛蒙上。
“我先来?”
“当然了!”蝉蛮不讲理地说完,便将包裹着贵重棒球棒的报纸撕了下来。
估计都撕下来了吧。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听到了撕报纸时清脆的响声。
“这个是谁的?”蝉似乎有些不悦地说。
我告诉了她棒球棒的主人是谁。她说“不认识”。
“他可是巨人队的第四个击球手。”
“无聊!”她的反应与我想象的一样。
“不过。或许与今晚的比赛项目很般配。”蝉说完。便让我握住了棒球棒。
蝉的声音回荡在夜晚的校园里。我对她唯命是从,不停地敲打着地面,以至于手都有点发麻。每当这时她就会发出笑声,似乎是在嘲笑我的笨拙。当我郑重其事地保持警觉时。她却不再发出指令了。
“蝉?”我叫她,但她并没有回应。
这是一场耐心的比拼。就看谁先说话。夜晚的学校与白天里大相径庭,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是偶尔间,会从远处传来汽车开过的声音。
我握着棒球棒的手柄,就像是参加剑道比赛的选手。我竖着耳朵。刺探着蝉的气息。但她似乎也是屏气凝神,窥探着我的情况。
我只打过一次本垒打,但是那也早已成为幻影消失殆尽。有着专业棒球选手签名的棒球棒和校园,使我又不由得回想起了当时的事情。
那是在小学三年级时,为了花坛的值日任务,我们班与隔壁班级决定进行一场棒球比赛。花坛分成很多份分给了每一个班级,各个班级都要负责给本班的花坛浇水、除草,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记不清到底是谁的提议了,要在向老师保密的前提下,将那份麻烦的工作,强行交给其他班级来做。为了凑足人数,我也作为第九个右翼外场球手,参加了那场不该参与的比赛。
由于我那个终结性的本垒打,我们班戏剧性地取得了胜利。当我打完那一球时,大家都为我意想不到的身手而倍感惊讶,但是作为当事人的我,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精气神十足地挥出了一棒,就像是打到了一个乒乓球一样轻松。那种感觉还残留在球棒上,只见棒球远远地穿过外场上空,消失在了围着铁栅栏的游泳池中。
那是一个奇迹。不知是积累了多少偶然的因素,才使我打出了一个本垒打。虽然我说还可以再打一个,但似乎并没有可能再发生。那是世界的巨大齿轮与我的小齿轮相互啮合的一个瞬间,整个世界简直就像是都在围着我一个人转似的。
但是当我沉浸在余韵之中,绕着本垒跑了一周之后。我的齿轮便停止了转动。我在二垒前面停了下来,而且一步也不能移动了。
因为对方球队的左外场球员,为了捡回棒球,爬上了铁栅栏,却失足掉了下来,被铁栅栏穿透了身体。铁栅栏的尖头穿过咽喉,他的嘴里流出了大量的鲜血。
第二天,贤悟幼小的生命便在报纸的一端,留下了印记。
——小学三年级男生,小野寺贤悟(9岁),在翻越学校游泳池的铁栅栏时,失足滑落。被铁栅栏的尖头刺穿咽喉,身负重伤。小野寺随即被送往市内医院,大约两小时后,被证实不治身亡。
我对自己说,贤悟的死并不是因为我的原因。我不止一次地反复对自己说,贤悟只是想要在自己班前来助威的女生面前,展现自己的能力,才发生了这种荒唐的事情。
蝉的母校,游泳池也与校园连在一起,游泳池的周围,密密地围着尖头的铁栅栏。为什么学校都会选择那样的铁栅栏来维护游泳池呢?莫不是游泳池内隐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不成?
我正想着想着,蝉突然吻了一下我的右手背。或许是吻吧!我的右手确确实实感到了那种特殊的不协调感。我完全没有感觉到她蹑手蹑脚的动作。我吃了一惊,不由得将手中的棒球棒扔在了地上。接着我慌慌张张地准备揭去蒙在我眼睛上的手帕,却被蝉制止了。
“不能取下来。”蝉笑着说,“还有,把棒球棒捡起来。”
我把手放在地面上,摸索着找棒球棒。
“向前五步”、“稍微往右”、“走过头了,往左”、“向前半步”……蝉对我发出一系列繁琐的指令。我一点点地按着蝉所说的方向去寻觅。
“好,停!就在那里尽情地挥上一棒。”蝉的指令从我的对面传来。
我将棒球棒举到头顶,脑子里在担心着蝉会不会在我眼前,但我很快便确定,蝉并不在我面前。
“很可怕吗?”
蝉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就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似的。难道。蝉是蹲着的吗?
“你不害怕吗?”
“一点也不害怕。我之前已经说过的,我知道什么是真正可怕的东西。”
“那就好!”我说着,便拿着棒球棒劈了下去。
我的手上传来一种不祥的触感,与此同时。我又听到了一声悲惨的短促叫声。我用手指掀开了蒙着眼睛的手帕一角。不过。还是没有勇气睁开眼睛。那种感觉令人窒息,我甚至忘记了呼吸。
没事!我所害怕的和蝉所主张的全然不同。将一种不合情理的死亡方式呈现于我的眼前,比将最重要的人的生命交付于自己的手上,对于我来说还是更温和的。我慢慢睁开了眼睛。
最初进入我微弱视野之内的。是打碎了的西瓜。我一个安打,打在了西瓜的正中央位置。蝉就坐在只剩下半个的西瓜后面,脸上、衣服上沾满了血一样的西瓜瓤。蝉的右脸颊上,还沾着西瓜子儿,一脸委屈的样子。我看着她的样子,反而笑了起来,都笑出了眼泪。
“这就是报应,谁让你戏弄高中生了!”
“我只是想要试一下。”蝉似乎在说怄气话,“一个人亲手杀死自己深爱的人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心情并不是很好啊!”
“可你还是那么轻易地就挥出了一棒。”蝉不依不饶地说。
“你要是很希望那样的话,我觉得也挺好。”
“海豚先生,你弄错了,没有人能够那么轻易地便向别人挥出一棒。稍微不小心,就会进监狱的。”
在一个已经看透了死亡的人面前,我确实没有想那些事情。
“即便那样,我打碎的也只是一个西瓜啊!所以,还是一起来享受生活的美好吧!”我说着,便把棒球棒递给了她。
接下来该我发号施令了。我们把另外一个西瓜放在了别的喷水设备的盖子上,将蝉的眼睛蒙了起来。
我也就像是在报复一样,想像摆弄玩偶那样戏弄蝉。然后,再给蝉施以恰到好处的指令,让蝉也打碎一个西瓜。我的任务就是要让对方看起来很滑稽、很有趣。
但是若在平时,两个人拥有主从关系,或者立场明显不同的情况下,这是一种无法进行的游戏。正因为我与蝉是平等的两个人,才能去享受这份无聊。我与蝉在年龄上有差异,双方的父母在收入上也存在落差,我们的穿着打扮也有所不同,但无论是谁说了什么。我与蝉都是朋友。
好不容易我们才把西瓜吃完,当然全部吃掉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便很浪费地只把中心部位最甜的西瓜瓤用手抓进了嘴里。西瓜并不清凉,但确实香甜可口。
我们洗了手之后,在校长讲话时用的主席台上坐了下来。
“玩得开心吗?”蝉问我。
“开心啊!”我回答道,“但是,你怎么会想到要玩切西瓜比赛呢?”
“玩切西瓜比赛?”蝉重复了一次我的话。
“不好意思啊,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一般情况下。切西瓜比赛不是只在两个人之间进行的吗?”
我只有一次市里举行的切西瓜比赛的经历。
“是疑似体验。”
“疑似体验?”我照着她的话又说了一遍。
“是啊,海豚先生。你切碎的西瓜就是我老爸的头。”
“这么说来。你切的西瓜就是今日子了?”
“说对了。而且,我们刚才大口大口地吃掉的,就是他们俩的脑浆。”
“你很讨厌你的父母吗?”
“不管他们俩哪一个,我都非常喜欢。但是,有时候一想到我身体里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液,我就会觉得受不了。”
“他们的血液也不坏呀!”我站在蝉父母的立场上说。
那是非常优秀的血统,是杰出人物与名门望族的混血。
“我也知道。但是我只想做我自己,不想与任何人有联系。”
她的话刺痛了我的心,瞬间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这与你的那个什么综合征有关系吗?”
“是鹿田综合征。我是后来才想起来的。”
“鹿田?”
“梅花鹿的‘鹿’和田野的‘田’,鹿田。因为是鹿田看医生的时候检查出来的病症。”
“那这就是鹿田综合征给你带来的影响吗?”
“我觉得还是有点不太准确,可能是我正好处于叛逆期吧?”
她这么说着。微微地笑了。她的微笑总能引起我的笑意。
“海豚先生,你就不存在叛逆期,不是吗?”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也没什么原因。”
“我也确实觉得没有,因为我对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并不感兴趣。即便再怎么不努力,世上也只存在一个‘我’,对于这一点我总觉得自己还是懂得的。”我在说话的时候强调了“总觉得”这个短语,“不论有一个人如何与自己相似,也不会完全一样。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就是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在青春期也是很难理解的呀。”
“好像是啊!”
“海豚先生,你一定被周围人极端厌恶过。”她直言不讳地说到了我很介意的事情。
“或许是吧!”我说着,并注意到了蝉手上的动作。
只见她从影碟套大小的包里,取出了香烟和廉价打火机。对此,我一直都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为什么女性的包只有那么大点儿?而且,怎么才能使那么小的包装下很多东西呢?
钱包、手纸、手帕、化妆用品、笔记本、传呼机或者手机,甚至有时候还会装进去生理用品、小点心之类的东西。即便是她们的小包里有哆啦A梦的魔法口袋,我也还是会感到不可思议。
蝉娴熟地从香烟盒里取出一根烟,就像是驾轻就熟的手艺人一样,优雅地打着了打火机。但是她并没有将香烟点燃,而是熄灭了打火机看着我的脸。接着又打着了打火机,依然什么也没有说,然后又熄灭了打火机。
“你讨厌香烟吗?”
“嗯,但是你怎么会知道?”
“只要我打着打火机,你的眉头就会稍微皱起来。”蝉说着,又将打火机打着,再次确认我的表情。
“的确是这样。”蝉的观察力真的很敏锐。
“香烟有什么不好的?臭吗?”
“可能是因为我爷爷打心底里讨厌吸烟的缘故吧。从小我就受到他的教育,说吸烟的人全是坏蛋。那些家伙就像是害虫一样,不但侵蚀着自己的身体,还给别人也带来危害。”
“所以,你的身体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一听到打火机的声音,就会有自然的抗拒反应。”
“看来真是这样,我也是刚刚才发现这一点的。”
“巴甫洛夫的狗。”
她说的话让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她的发音明显有误。经过确认后,我才知道她是想用“巴甫洛夫的狗”这个词来说明由俄罗斯人证明了的条件反射现象。当然。为她的以后考虑,我有必要向她解释一下关于“巴甫洛夫的狗”的故事。
“原来这样啊!巴甫洛夫博士在给狗喂食物时,就会摇响铃铛。”她说,看来她已经获得了正确的知识。“可是你想啊,如果狗会对铃声产生反应,那不是就会流出口水了吗?而博士如果听不到铃声的话,不就不会意识到要喂狗食物了吗?”
“你这个想法倒是很有意思啊。”
确实是一个很幽默的想法,她一直都比我聪明。她不会不加思考地接受灌输给她的知识,而是会充分运用自己的大脑咀嚼知识,并能够用自己的大脑来思考问题。
“人类也是动物,大体上和狗一样单纯。只是因为将羞耻心从野兽的身上排除之后,巴甫洛夫博士才会选择狗来做实验。这样就把事实给歪曲了。”
“人会时不时地想强制看到描绘在自己心里的东西。”
“就是这样的。太对了!”她用食指指着我的额头说,“你的祖父就是死于肺癌的吧?”
“死于肺癌的是我祖父的老伴儿。”我还是想避免把这件事情挑明。
“你的祖父和祖母非常相爱吧。只有这么解释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是非常和睦的。”
祖母在我上小学后不久就去世了,此后祖父一个人便总是唉声叹气的。我从小便认为我目睹了失去最爱的人的祖父的艰辛。
要是可以不失去自己爱着的家人的话,那么我宁愿一辈子没有零花钱用。只要我的祖母还能够再回来,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这真是一个孩子气的愿望。当然无论是什么地方的神灵都不会听得进去我所说的愿望。愿望的虚无缥缈与只能许愿的孩童时代的无力,我在幼小的时候便已明白。但是直到高中时代,在爱情和死亡面前,我依然无能为力。
“你的祖父憎恨香烟也不无道理。”蝉说完,从主席台上站了起来。
然后,她把自己手中的那个浅蓝色的打火机,扔到了主席台后面的游泳池里。打火机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穿过铁栅栏,掉进了游泳池的水中。“扑通”一声,这种声音使我联想到了悄悄生活在游泳池里的一些不为人知的生物。
“我要戒烟。”蝉发布了自己的宣言后。又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海豚先生,我要是在你面前吧嗒吧嗒吸烟的话,你的祖父就不会安心成佛了。”
“祖父要是能听到你说的话,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即便祖父并不高兴,我也会很高兴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吸烟,无论是对健康还是对养颜,都极其不利。
“哦,你是独生女吧?”
“是啊,那又怎么了?”
“还剩下一个西瓜。那又应该是谁的头呢?”我指着那个没有被打开的西瓜说。
“是在中学里欺负过我的女生的头。”她毫无表情地说。
那样子简直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我想你能感觉得到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学校了。”
“我确实感觉到了。”
蝉从不看表,可见她并没有严格的时间观念。说她吊儿郎当并不合适,她只是不太在意时间而已。她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去介意时间,这也是她与社会联系较为薄弱的证据。
而且,蝉并不喜欢说有关自己的事情,就连关于朋友和学校的话题也从未提及过。至于自己家里的事情,她倒是事无巨细地跟我说了很多,但是一旦涉及她自己,便又变得寡言少语。这些都很容易让我感觉到,她是一个背负着沉重的过去的人。
“欸,海豚先生,跟我在一起你会快乐吗?”
这并不是一句应该由美女说出的台词,因为我们男的才比较介意这种感觉。
“刚刚说的绝对都是我的真心话!”
“玩切西瓜比赛,只有这一件事情是快乐的,不是吗?”
“不是。而是只有和你一起玩切西瓜游戏才是非常快乐的,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即便和爱无关也很快乐吗?”
“即便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恋情,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快乐。而且我可以发誓我和你之间是纯洁的友情。”
“真的吗?可是……”
“蝉,如果你再说下去,我要生气了。”
“为什么呢?”
“因为你不相信我。”
“真拿你没办法,我相信你就是了。”
“这就对了。”
但是,我已经生气了。让蝉追问这么无聊的问题,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受到别人的侮辱一般,很是生气。
“海豚先生,你有被人欺负过的经历吗?”
“有啊。好几次呢!”
“你被怎么欺负了?”
“最惨的一次就是……”我在回想自己最惨痛的一次经历,却不能马上想起来。
或许是因为那种悲惨的记忆总会埋藏在记忆的最深处吧?好不容易我才找到了覆满尘埃的记忆,我也模仿着蝉,尽量像说别人的事情一样说道:
“就是遭到了班里男生的排挤。是初中二年级时候的事情。”
“那么有被排挤的原因吗?”
“有啊!”
“是什么?”
“我们班里有一个男生是所有男生的老大,他向我们班的一个女生表白之后,便开始交往了。但是三天以后,这个女生就把男生给甩了。女生虽然很早以前就开始注意这个男生,但她知道一个与她关系非常好的朋友。从更早的时候开始,便已经爱上了这个男生,所以虽然想试着交往交往,但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便分手了。”
“真是伟大的友情啊!虽然,没能和男生交往的女生会鼓励朋友说:‘你不用管我的想法,你和他好好交往吧!’但是这样温和的话反而会给和男生交往的女孩带来相反的效果。不是吗?”蝉皱着眉头说。
“确实是那样啊!而且,虽然那个男生接受了这样的分手理由,但是他的朋友们还是会觉得他被玩弄了。而关于这件事情,那个男生老大没作任何解释,估计是替那个女孩和她的朋友着想,他才要保持沉默的吧。
“但是,这样又会使他的朋友们认为他是因为失恋才变得沉默寡言的。朋友们就给班里的男生们施加压力,要大家都去排挤那个女孩。但是我与那个女孩关系很好,我也清楚事情的原委,我依然一如既往地和她交往。这么一来,不知不觉间我也遭到了大家的排挤。”
“很难受吧?”
“多少有点吧!不过,最令我难受的是,连那个男生也开始排挤我了。曾经,我跟他是那么铁的哥们儿。虽然他学习、体育都很好,人长得也很帅,但不具有成为班里领导核心的度量。他原本是一直想悠闲地度过学生生活的,不希望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但是周围的人还是没有放过他,他对于大家的顶礼膜拜感到非常烦恼,而且只把这种烦恼跟我一个人说过。所以,在遭到他的排挤后,我真的很受伤害。”
“海豚先生,你恨他吗?”
“没有啊!”我拼命摇着头说,“他只是这件事情的发起者,但我知道他并没有去鼓动别人,而是被别人鼓动的。他并不坏。”
“你喜欢那个女孩吗?”
“怎么说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作出明确回答。虽然当时我并没有想过这些,但是现在回过头再去想时,我却不能说我完全没有想过。
“那个女孩是由利吧?”
“是的。”我很坦诚地肯定了她的提问。
“真羡慕由利啊!要是我们班里也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就好了。”
但是我却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之所以对我的排挤能够结束,也是因为由利暗中做了很多工作的缘故。
“我就恨那些欺负我的人。为什么要那么对我?我做什么了?”
“你还不知道他们欺负你的原因吧?”被我这么一问,蝉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蝉为什么会变成众矢之的,这是因为她太美了。仅此一点,便可以有充足的理由被人欺负。即便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她的美也会刺激到周围人的自卑感。
蝉并不懂得抑制自我之道。她不会为讨好别人而微笑,也从不说废话。说话总是口吻犀利,不会温和地跟别人交流。所以,她难以缩短与同学们之间的距离。
锋利的刀总会焕发出鲜艳的光泽,但是却没有人敢使用。即便是我,也会偶尔被蝉的言行伤害到。蝉的一个无心之举都会很轻易地将我的心扉撕裂。即便我知道她并无恶意,也会很受打击。
但是,因为我并不会像蝉的同班同学那样幼稚,所以也不会发展到深受打击的地步。这就是蝉固有的特色。如果简单看问题的话,就不会在意一些无谓的伤害。发生了贤悟的事件以后,我便成为一个与纤细情感无缘的人。关上自己的心门。便可以看淡所有的事情。简而言之,就是我变得厚颜无耻了。
所以,与蝉在一起时,我既不会感到自卑,也不会强行要求自己与蝉相配。只是单纯地任由蝉那种光艳的色泽将我的心灵掠去。
“那个西瓜你打算由谁来切呢?当然是你吧。”
“虽然我希望由海豚先生你来切,但还是算了吧!”
“你改变主意了?”
“不是,我还是对他们充满了憎恨。只是我已经忘记他们长什么样子了。想恨却又想不起要恨的人的模样,所以很难有干劲涌出来。”蝉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我。
我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我确实感受不到她有什么恶意。
“还有一句话,我得告诉你!”
“什么?”从蝉的问话中,感觉不到有什么期待感。
不过,蝉的眼眸深处却闪烁着光芒。蝉是在等我发话。她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内心深处不由得充满了怜悯。
“人迟早都会死,而且大部分的人都会在痛苦中死去。所以无论你多么憎恨别人,也没有必要弄脏自己的手。”
“你果真是个怪人。但是……我会记着的。作为对你这句话的回礼,那个西瓜就送给你做礼物吧。”
或许,在“但是”之后,应该有感谢我的话。是什么原因使蝉惧怕袒露自己的情感呢?是因为遭到过别人的欺负吗?或者,会与她的“无心”有关系吗?
“谢谢,不过我是把西瓜当做水果接受的啊!”
“当然了!这个与那两个不一样,是一个纯洁的西瓜。”
说完这些,蝉告诉了我她的全名,那是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就像由利圆(由利的名字后面是“圆”)那样,即便将名与姓倒过来念也是很通顺的名字。据说这是淘气孩子的名字。
“不用打西瓜了,你要是在哪儿遇上了,一定要记得给我狠狠揍她一顿。”她说着,露出了极其漂亮的笑容。
“这倒没问题,可是连你都忘记对方的长相了,我哪里还能认识?”
“那就算了。”蝉说完,将两支胳膊伸直。“啊——把我也扔到池子里去吧。”
“什么意思?”
“我想游泳。”
“没有泳衣啊。”我拒绝道。
我可不想擅自闯入学校的游泳池。
“可以裸体游啊!”
“我做不到。”
“啊?”蝉就像是一个小魔女一样,“我们不是朋友吗?莫非你看到朋友的裸体也会兴奋?”
“这是两个概念,男性的本能是不能改变的。”
“就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
“是的。”
“但是。我还是想要游泳嘛。”
蝉一边撒着娇,一边摇晃着两条腿。或许是在家里并不会向父母撒娇的缘故吧,她的动作极其不自然。或许她本人也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刚刚说完便露出了羞涩的表情。
“有了,你只要蒙上眼睛就可以了。”
“在游泳池里?”
“是啊!”
“太危险了。”
“我会给你指令的。”
“我不会游泳!”
“你可是海豚啊!”
“海豚不在游泳池里游泳。”
“你强词夺理!”她说完,哧哧地笑了起来。
“你的愿望又幻灭了吧?”
“不,要是有人认为我俩是在做坏事的话,”她为了忍住奔涌而来的笑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那样的话,就太可笑了!”
“不谈恋爱的蝉和不会游泳的海豚。两者的确无缘,的确名不副实。”我说完,也放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