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个名字:第一个,是父亲绞尽脑汁为我起的名字;第二个,是昨天蝉给我起的“海豚”;第三个,便是我的绰号。大家都管我叫“恋母”。
说起这个绰号的由来,要追溯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管给我们代课的一个教师不叫“老师”,反而叫成了“妈妈”,更为离谱的是,那个教师还是个男的。
当然,从那个时候开始,没过多久,同学们便嘲弄地称我为“恋母君”。同学们只要开玩笑。就一定会和我的绰号挂钩。
我总是期待着,在小学或者初中毕业时,这个绰号就能够离我远去。但是,与我升入同一所初中、高中的小学同学由利,却故意将我的这一绰号广为散布。因此,直到进入高中以后。我还是被大家称作“恋母”。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和由利便是同班同学,彼此相熟。只是,那时我们还仅仅是同学,并不是很亲近。四年级分班时,我们便分开了。五年级时又到了同一个班,六年级时再次被分开。
后来,我与由利都没有选择私立初中,而是考入了同一所市立初中。初中二年级和三年级时,我们又到了同一个班级。就在那段时间里,我们成了朋友。
中考时由于我的游泳水平很差,因此,来到现在这所不需要测试游泳的高中参加考试。庆幸的是,在这所高中里,我的学习能力算是很强的,因此,即便我不下苦工夫学习。也可以考试及格。
但是,对于由利而言,却是处在危险的边缘线上。所以,她必须努力埋头苦读,围着单词本转。当然,关于未来升学的目标,我与由利也有所不同。
她充满了挑战精神,一直想考取一所自己能力难以企及的大学。这样一来,她想要考的大学正好与我的期望值不谋而合。
从我们原先的初中考取现在这所高中的,只有我和由利两个人。我们居住的地方,居民都很富有。所以大部分同龄人都进入了私立高中。考取公立高中的,或许只有像我这样居住在集体公寓或者平民住宅区里的学生,要么就是那些无法通过考试的公子哥儿们。
刚刚进入高中的一年时间里,我与由利偶然间成为同班同学,然而在之后的两年里,不知由利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反正在她的努力下,我们竟然还是同班。她曾得意扬扬地跟我说,无论在什么样的集体中。机会与压力都是并存的,紧急情况下。还可以使用自己的身体。
听了由利这番话,我突然想象出了这样一幅画面:由利是以自己的身体为武器,向老师提出请求的。她从小学一年级便开始学习空手道,我想象着她在片刻之间将老师们打倒在地的情景。
我的朋友们中,由利是最厉害的。初中二年级时。一次空手道大赛上,她获得了我们县“全县无敌手”的称号。
我曾去由利训练的道场参观过几次(其中一次是因为受到师父和由利的强烈引荐去进行入门体验),并观看了空手道比赛,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体之美。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体育运动可以将人体美化。
第二年,由于父母离异,由利与二连冠失之交臂。到初中三年级时,她干脆告别了空手道。当时我还和由利举行了一次与空手道告别的仪式。在那次仪式上,由利穿上正式的空手道服装,将五块瓦片搬到了附近的公园里。
我只穿了由利练习时穿的衣服,可是尺寸有点小。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我有多么强大。我还曾对人说过,假如我在纽约的贫民区穿着空手道服或者柔道服走过,即便是劫匪见了我,也会给我让路。但是现在看来那是不可能的了。
不过,即使解决了衣服尺寸的问题,我要向由利挑战,也一定会被秒杀。对于自己体力之差,我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对由利说了。我并不适合穿成这样子,但是她却鼓励我说:“只要像《姆明谷》中的姆明那样就好了。游泳时也需要穿上泳衣,即便平常都光着身子,但最重要的还是要有那种氛围。”
瓦片是由利从道场里搬来的,她屏气凝神地将瓦片一块一块垒起来,仿佛在排列多米诺骨牌一样。当她把第五块瓦片垒上去时,还在上面铺了一块白色的毛巾。之后由利将不知是爸爸还是妈妈写错了的、揉成团儿已经扔在垃圾箱里的离婚申请书铺在了毛巾上面。
很快,在公园里玩耍的孩子们便围拢了过来,不过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她依然能够集中自己的精力。真不愧是曾经力压全县的实力选手,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一点都不会慌乱。
我无言地守护着她,她也无言地做着该做的仪式程序。由利一拳打进离婚申请书中。五块瓦片被华丽地击碎了,周围顿时响起欢呼与掌声。由利也报之以微笑。
我们将空手道服装、破碎的瓦片和皱巴巴的离婚申请书收拾进塑料袋中,向垃圾场走去。路上她问我说:
“刚才我笑得还好吧?我想做一个在痛苦的时候,也能够微笑面对的坚强的人。”
我并不知道由利是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去做的,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即便现在看上去,由利也像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只好撒谎说:“你笑得很好看啊,你一定能够做到的。”或许,我的撒谎是正确的吧。
由利特意选择在公园里进行告别仪式,我想,这或许是因为她不愿意让我看到她脆弱的一面吧。或许观众的视线能够使由利继续保持她的自尊心。如果是在道场里,只有两个人举行仪式的话,由利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吧。
幸好我们将地点选在了公园里,要不然由利一旦哭泣,我也没有办法劝她。但是我却不知道,对于由利而言这样的选择是否正确。
进入高中后,她便改了名字。高中入学前的春假,她强行要求我用新的名字称呼她。我们都开始尝试使用这样一个陌生的名字。
求学过程中,我与由利一直保持同步。我们两家离得很近,相距不到十分钟车程。徒步去学校,也只需要四十分钟。如果骑车去,时间会更短。但是从家到学校的路段,上下坡度都很大,骑车去反而更累。当然我们也可以乘公交车去,但是又都不愿意在拥挤的车厢里颠簸。所以,我们便选择了徒步上学。
我们每天聊着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一起上下学。这成为平淡无趣的高中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但是自从由利交了男友之后。每次放学我就只能一个人回家了。虽然没有对他人提过,但那时的我的确感到很寂寞。
由利的男友嫉妒心很强,将我当做他的“情敌”。这种心情也可以理解,自己的女朋友每天和另外一个男生一起上学,想想也怪难受的。但是每次遭受他的冷眼。我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此,刚上高一的那个五月初,我和由利谈过一次,就是关于入学还不到一个月,她便交男朋友这件事。
“你不用在意我的感受,早上你还是跟男朋友一起上学吧。”
“你别误会,我才不管你怎么想呢。只是我患有很严重的低血压,就像活火山一样,每天早上都会不舒服。”
听了她的话。我感到很惊讶。
“我怎么不知道呢?”
“自从不练空手道以后,尤其是早上,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或许是我感觉迟钝吧,每天都和你在一起,可我怎么没感觉到你不舒服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时,心情就会平静一些。而且一大早就和你见面。我也不会乱撒气。”
“有什么理由吗?”我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每天早上,除了你,我跟谁都不想说话。”
听到由利这样说,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每天早上,如果没有你使我心情平静下来的话,可能会出大乱子呢。”
“什么大乱子?”
“这是秘密!”由利说着,露出了一个诡秘的笑,“反正就是一个秘密。你感冒不去学校的时候,这种大乱子便会出现。”
“我是你的冷却剂?”
“太对了!”她很坚定地说。
这便是由利的解释。但是,对于还不懂束缚与嫉妒之间差异的少年们而言,由利的语言是很难以理解的。由利和他们在一起,经常会发生一些无谓的争执,然后便以分手告终。
大部分都是她觉得对方太麻烦而主动提出分手的。而我则是不断地从刚刚了结的麻烦中脱离出来,很快又被卷入另一场麻烦之中。
由利真是一位恋爱高手。她现在的男朋友名叫武田宽一,原本是一个棒球少年。在我们学校,他是名列前三的明星级棒球游击手。他的水平很好,在今年的夏季比赛中,还打进了前三名。我和由利在我家观看了他的最后一场比赛,当然是在地方频道上直播的。那还是暑假前的事情。
“你不去给他助威,没关系吧?”
“没事的!”
“是他不愿意让你去吗?”
“他叫我去了,但是我拒绝了。”由利毫无表情地说着。
“为什么呢?”
“我才懒得去看一场没有胜算的比赛呢。他不过就是想让我坐在台上,向别人炫耀罢了。”
“但你偶尔也应该满足一下他,让他炫耀一下不是也很好吗?”我站在她男朋友的立场上辩解。
“我不喜欢!”由利直截了当地就把男人的想法否定了。
“这三年来。他若是努力打球的话,无论是怎样一场没有胜算的比赛我都会去现场看的。但是像他这样参加社团活动半途而废的人,我看不看他打最后一场比赛,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你为什么又要在电视上看呢?”
“因为我喜欢看啊!”由利很平静地说道。
“女人心,海底针。”再说,我还没有到能读懂女人心思的年龄。
我们学校偶尔会在第三场比赛中遇到在甲子园出场的种子球队,但是大家都把这种情况当做撞大运了,包括棒球队的队员们都这么认为。因为对方是军队化的专业棒球队,而我们学校的,却是草根水平的棒球爱好者组成的棒球社团。
像由利所说的那种由衷热爱棒球,以进军甲子园为目标的棒球选手,是不会进入我们学校的,由利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但是对于空手道已经练到较高水平的她来讲,大约还是会感到有些焦急吧。毕竟,她的体内依然还流淌着空手道选手的血液。
我们都相信奇迹,所以大家都抱有一丝希望。但是在现实世界中,奇迹的发生远不是那样简单的。个人的能力、努力都会在最后的成绩中有所体现,最终都要由实力来决定。
对方是来自私立学校的,宽一他们总是这样解释自己的失败,这样便可以将惨败的屈辱从青春的一页中消除。而且,这次比赛只不过是同窗会上的一个笑谈罢了。
从电视上的画面中,都能感觉到他们那种令人不悦的笑声。由利也从他们在电视上的姿态中感受到一种不快,变得有些焦躁。
“这样的结局能行吗?这些家伙!”由利按捺不住,大叫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跟着由利一起生气呢,还是应该安慰她。我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我并不认为指责他们是一种正确的做法,于是便忍了下来。毕竟这样的结果,并不能完全怪他们。
“你在那次比赛中是很优秀的啊!”我终于将一直隐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哪次比赛?初二时的那次?”由利问我。她显然十分惊讶。
“嗯。并不是因为你那次胜了,其实胜败是无所谓的,那个时候的你很辉煌啊!”
“为什么会在现在说起这些呢?”由利接着她的问题继续问我。
“还不是因为你那时把心思都放在和我一起去为你助威的同学身上,我不才没有机会说嘛。再说了,我也不想引起什么误会。”
由利听到我这样的坦白,笑了起来。但我却不知道由利为什么会那样大笑,我冷静地注视着她。
“那么,”由利笑够了之后突然问道,“可以接吻吗?”
“可以呀!”
得到允许后,由利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了我的嘴唇上。我感觉怪怪的,自己的上下唇开始不听使唤,感觉嘴里似乎硬塞进了一个别的东西,但是我并没有感到不舒服。
“简单地说就是不协调。”当由利问我初吻的感觉时,我这样回答道。
“第一次,还不习惯。”由利告诉我,“但是如果多试几次,你就会感觉到很适合自己的嘴唇了。”
我们的那次接吻也已经成为过去,只能停留在中学时代。那年,我吻了十四岁的由利,由利也吻了十四岁的我,就像是在上学的途中意识到落了东西在家里,需要返回去取一样,我们的吻也只能回到过去之后才能进行。
那是一种与现在和未来都没有关联的吻。由利的吻唤起了我对过去的追忆。我与由利也只能在关于过去的回忆中两唇相触,宽一则在电视中不停地哭泣着。
“早上好!”由利跟我打招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新学期的第一天早上,由利都会精神不佳,我已经对这一点习以为常了。一眼便可以看出,她在假期里的生活习惯已经被打乱了。
“早上好!没睡好吗?”
“是啊,假期里习惯熬夜了。”说完,由利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
“学习进展得如何?”
“不知道啊!”由利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所以嘛,跟你一起学习吧。一个人学习肯定是不行的。”
“两个人一起的话,就全玩儿完了。之前不是说过吗,一个人一小时能完成的事情,让两个人干的话,半小时肯定做不完。”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很笨,跟我一起学习,你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确实如此!”我很坦白地说。
在学习上,是不存在同情的。
“你不觉得太冷酷了吗?我们做朋友这么久,直到现在都还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呢。”
“一直和你在一所学校,我已经厌烦了。”
“为什么呢?”她问我,看上去有点受伤。
“你知道关于我的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去,总和一个掌握着自己所有秘密的人在一起,感觉不会总是很好的。”
听我这么一说,由利凝视着我的脸,似乎要从我的面部表情里读出什么来。
“但是我们都一样啊,你也知道我所有的秘密。”
“确实是这样,但是我从来都不会将它泄露出去。小学二年级时,你掀开同学的裙子将人家弄哭;还有初中三年级时,你出了一半的钱,买了避孕套,和你男朋友做了梦寐以求的事情。这些都一直藏在我心里啊。”
“如果有后悔药。我真想把过去修改过来。”由利苦笑着说,“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处女之身交给那样一个小气的男生呢?你要是遇到生平的第一个女生,一定要好好珍惜啊。”由利似乎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给我以最真诚的忠告。
“我一定会注意的。”
“昨天,你出去了吗?”
“为什么问这个?”听到她的话,我反问道。
“因为你一直没有接我的电话啊。”
由利知道哪个时间段我爸妈都在家,也知道什么时候我爸妈都会出去上班。但昨天那个时候,我正好去了里山,碰巧没带传呼机。
“我去里山了。”我毫不隐瞒地说。
“去里山了?”由利有点不可思议地问我,“去那儿干什么了?”
“抓蝉去了。”
“骗人的吧?”
“你可以把它当做骗人的话,但是,我确实是抓蝉去了。”
“一定在骗人!”由利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总想干点什么,想在步入第二学期前,做一些和暑假相关的事。再说上周祖父去世了,也没有什么轻松的话题啊。”
“听上去,就像是小学生不知道该怎么写图画日记,就胡乱跑出去采集一些昆虫标本似的。”
“嗯。的确像是那样。”
“那你捉到了吗?”
“当然了,还是一只很漂亮的蝉呢。”
“用什么捉到的呢?”由利问到了我无法启齿的地方。
“用手捉到的。”
“不用网就能捉到?”
“大部分蝉到这个时候,就快要死掉了,所以捉到它们很容易啊。它们都在地面转悠,但是因为没有养蝉的地方,我已经放生了。”
“开心吗?”
“反正不坏。”我终于成功地将话题转移开了,“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宽一的事情。”
“宽一?”我故意装糊涂。
“是武田宽一啊,我的男朋友。”
“哦。是武田啊?”我装作突然想起来一样,“你不停地换男朋友,我还真一下子想不起来哪个是哪个了。”
“那个家伙对你做过些什么吗?”
被由利这么一问,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我们向前走了几步,相对无言。终于,性情急躁的由利开始憋不住了。
“我要说的,全是从他那儿听到的。”
“那样的话,就没必要再问我了呀。”
“我想从你嘴里听到真话。”
“只是胸口被挠了一下而已。”
“真的?他说是打了你一顿啊!”
“没事儿,跟没打一样。”
“你没撒谎吧?”由利看着我的眼睛问,“你在爷爷灵前守夜时,嘴角不还是肿的吗?”
由利的眼眸不像蝉那样透明,目光中透着世俗的光芒。
“那是因为我不小心摔倒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睁着眼睛编了一个瞎话。
虽然我知道这样的谎话由利是不会相信的,但是有些谎话必须坚持到底。
“对不起啊,正好,我会和他划清界限的。”
“界限?”我有点担心,“你想要干什么?”
“好了好了,让我来处理吧。”
“这怎么行。”
“详细情况等放学后再跟你说吧,从今天开始,我们一起回家。”
“你要跟武田分手吗?”
“这个也要等到放学时再说。”已经走到了学校,所以由利单方面地切断了话题。
暑假快要结束时,我和由利一起去观赏了金泽的焰火表演活动。虽然在横滨市的横滨港未来街区就有规模更大的焰火表演(国际焰火大会和神奈川新闻焰火大会)。但是与由利躺在海之公园的大海边,眺望焰火,已经成了我们每年的惯例。
因为到横滨港未来街区观看焰火,往往是恋人才一起去的。这与去金泽的含义截然不同。实际上,没有一个男生会邀请由利去观赏金泽的焰火表演。这大概是因为横滨港未来街区经常会在约会杂志上出现的缘故吧。也可以说是我心甘情愿去做一个第三者。
金泽焰火表演的场面和往年一样,人山人海。为了不走散,我们便相互牵着手。我感觉由利的手越来越像女人的手,变得越来越柔软。这真令人难以想象。
我们俩在一起的情形被宽一的朋友看到了。就是在那样拥挤的人流之中,居然还是让别人看到了。或许,这里原本就是人群密集之地,碰到熟人的概率极其高吧。
第二天,宽一便打电话把我叫到了车站前东急百货商场的顶层,我还没来得及向他道歉便被打了一顿。我与他只有几面之缘,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原本,他是不会知道我们家的电话号码的。但他是棒球部的副部长,人缘和人脉都很好,收集有关我的信息也并非难事。而且,通过关系网,或许他已经知道,想要制伏我这样一个瘦弱的人,他一个人的力量就已经足够了。所以,他就一个人在楼顶等我。
我天生惧怕被突然袭击。宽一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扔了出去,他辱骂我的话不堪入耳。但是。我已经忘了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被他殴打时,我一直注视着他那拉直了的、奇怪的发型,然后就是不停地反问自己:我是不是对宽一怀着某种愧疚之情呢?
我并没有什么错。与由利手拉手,也不过是为了行走方便而已,和由利接吻时也没有感到丝毫愧疚。但是我又为什么不还手呢?是因为那会使事态变得更糟吗?
无论我怎样解释和由利的友情,但对妒火中烧的宽一而言,那都是无法理解的。至此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由利不选择解释清楚与他之间的误会,而选择与他分手。这确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你这是要干什么呢?”我带着一分不安问由利。
由利从教室里走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印有美津浓商标的棒球棒,看上去与放学回家的形象极其不协调。由利与我一样,放学后是要直接回家的。
“这是我向宽一借来的。”这似乎是由利精心准备好的台词,听上去底气十足。
“为什么?”
“我要和宽一一决胜负。”
“胜负?比什么呢?”
虽然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必须问一问。
“打一场棒球。如果我胜了,宽一就必须向你跪地道歉。”
“可我并不希望这样啊。”
“但是我希望这样。”由利威吓我说。
“那如果你输了,怎么办?”我放弃了无谓的反对。
只要是由利说出口的话,是不会再改变的。但她还不是一般的任性那么简单。任性的女孩非常容易劝说,只要用一点时间,就会改变她们最初的想法,但由利却不是这样子的。她是那种很难对付、从来都不会改变自己信念的女孩。无论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
“我就和宽一睡觉。”由利似乎很愉快地说着,“我一谈这样的条件,那家伙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比赛了。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还没有比呢。”
“你没有昏了头吧?”
“不用担心,冷静、冷静。”
“这是一次鲁莽的比赛啊。他们棒球部虽然很弱,但你却从来没有打过啊!”
“宽一也没有当过投手啊。”由利乐观地说,似乎是想让我安心一点。“在漫画《大饭桶》里,山田太郎一开始不也不会柔道吗?”
“漫画和现实是不一样的啊。”
“其实我是希望你和他打。”由利说着一个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的梦,“这种方式不像是一部青春电视剧吗?”
“电视剧和现实也是不一样的。”
“是啊。而且。我不管在体力上还是判断力上都比他强。”
由利虽然离开了空手道这个圈子,但她为了保持基本的体能锻炼和减肥,从未间断过肌肉力量的训练。另外。我向来都是柔弱儿童的代表,所以我也无法再说什么,只能去协助由利进行特训了。
决战就定在三天后的九月四日。仅仅三天时间。对于一个从未握过棒球棒的选手而言,即便她的运动神经再出类拔萃,能不能接住一个半月之前还是棒球少年的球,都还是一个疑问。而且,我们都是即将面临考试的学生。由利非常清楚,对于这次青春游戏,我们都不能分出太多的时间来。
与我相比,她的时间更少。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地方。而且。以我们的家庭状况而言,没有经济能力负担我们进入国立大学以外的大学学习。家计与升学之间,有着很残酷的比例分配。
为了能够借到在学校图书馆里没有的棒球入门书。我们只能乘公交车,去一站地以外的区图书馆借书。
由利有图书馆恐惧症,所以我只得一个人进图书馆。她患有一种很奇怪的病,就像是打乱了自己的生理周期一样,只要进入图书馆、书店、影碟出租店等地方,就一定会肚子疼。所以由利只能坐在图书馆外面的长椅上,等我借好书出来。
但是,由利又很难一个人坐着待很长时间,所以我在图书馆里,既要迅速找到图书,又要保证图书的质量。我带着这种相互矛盾的要求,在图书馆里很快找到了两本书,然后大汗淋漓地飞奔着去办理借书手续。当我回到由利身边时,她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尽管此时已经九月份了,太阳还是那么耀眼。
于是,我们跑到图书馆对面的肯德基快餐店里乘凉。在那里一边吃午饭,一边开了一个作战会议。我们的头脑里浮现出好几套作战方案,但马上又自我否定了。会议进入白热化,玻璃杯中的冰块已经完全融化,因此可口可乐的味道都变淡了许多。
按照由利的一贯风格,这次作战被命名为“棒球处女的成功首战”。取了这样一个像是AV电影的作战名字之后,我们从肯德基出来,向我们住的地方走去。走到离车站最近的那个公园时,我们还练习了打球的姿势。
从借来的那两本书中,我找出关于打球动作的介绍,把文字部分念给由利听,又让她看有图画的那一页。由利根据书上的介绍反复练习握球棒的方法。
听着我念的内容,由利两手握住球棒,然后,将球棒抬到面前,闭着眼睛小声嘟囔着。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她犹如一个完全无法把握投手的配球而感到异常苦恼的击球手一般。
我想,由利大概是在头脑中想象着,然后再将那种想象出来的影像传达到自己的身体上吧。传达完毕之后,她才睁开眼睛,挥出球棒。无论是谁看到了,都会知道她挥球棒的水平是业余的——腰部并没有摆动,球棒仅有些波动。
她再次将眼睛闭上,想象着,当将想象传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之后,她便又把球棒挥出去。由利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每一次挥动球棒。都有一点不足之处,但是她的动作与想象越来越接近了。球棒似乎要将空气击碎,发出一阵尖锐的声响。
由利专心致志地挥舞着球棒,似乎已经忽视了太阳光和我的存在。她汗流浃背,每一次挥舞球棒,都会有闪闪发光的汗珠从她的额头、脖颈、手腕、大腿上飞溅出来。
汗水将由利的衬衫与肌肤紧紧地贴在一起,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文胸。此外。她飘动的裙裾也十分撩人。我有点心绪不宁,只好眺望着河马玩具,使自己慢慢恢复平静。
公园的沙滩旁。有一个张着大嘴的河马玩具,因此大家都把这里称为“河马公园”。这名字听起来诱人,但那个河马不过就是个一动也不动的摆设罢了。
河马玩具被紧紧地固定在地面上,只能跨立在上面,骑着它玩。小孩子们很快就玩腻了。河马公园里又没有其他动物,除了河马便只有沙滩和秋千了。
我沉浸在初中一年级时的奇妙回忆之中。一个来源不明的传闻在班级里广泛流传开来,说是河马公园的河马在夜里十二点时就会把嘴闭上。几个好奇心旺盛又有闲工夫的初中学生,为了探明真相,便开始策划一次神秘之旅,其中就包括我。
周六晚上,我们聚集到靠猜拳选定的队长家里,开了一个会。大家决定在深夜时分,都从家里悄悄溜出来。十一点五十九分时,一个人将手伸进河马口中,等待十二点到来。
通过公平的抓阄方式,我被选为牺牲品。虽然,对于那种无厘头的传言,我根本不会相信,但是我却并不乐意作这样无谓的牺牲。这就好比要将头伸进明知道是骗局的魔术中的断头台一样。
按照预定时间,我们提前十分钟到达河马公园。但是,已经有人在那里了。一对二十来岁的情侣正在公园的长凳上谈情说爱。
于是,我们改变了原计划,大家一致同意在草丛中观察那对情侣。我想,当时如果有人敢提出什么异议,那个家伙也将遭受到比绝交更为严酷的对待吧。
他们将彼此的舌头激烈地缠绕在一起,手在对方的衣服上爱抚,滑来滑去。我们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奇妙。每一个人都在支持着男方:快点继续进行啊!
但是,根本就不需要我们操心。因为女方很积极地在迎合着男方。当她将脸凑到他裤子上的拉链附近时,我们都兴奋到了极点,但是就在此时,我们中的一个小伙伴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叫声。
情侣被那一声怪叫吓到后,逃也似的跑出了公园。当然,那个发出怪叫的小伙伴则遭到了我们的指责。他脸色惨白地辩解道:河马的嘴闭上了。
我们的视线一下子全集中到河马身上,这才发现河马还像原先一样,精神抖擞地张着嘴。结果,他被我们称作“撒谎的家伙”。整整一个晚上,大家都在责备着他。
周一,他便因感冒请假不来学校了,而且在第二天便去世了。据说是感冒的病毒感染了大脑。参加过神秘之旅的同学们,谁都没有为他的去世而感到悲伤。
哪里谈得上悲伤,大家都害怕得发抖:自己会不会也遭受到来自河马的诅咒呢?我们中间,还有人写了遗书。
一般而言,应该是因为他本来就已经感冒了,又被我们责备了整整一个晚上,所以才会因病去世的。但是,为什么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我对此一直感到十分费解。
在他死后一个月,我们谁都没有遇到灾难,因此,大家制造了另外一个谣言:他是因为看到了闭上嘴的河马,才死掉的。据我所知,没有人证实过这个新的谣言。
或许,已经去世的他所说的是真实的。那么倘若那一夜公园里没有情侣,我的手将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想循着记忆,去回忆当时参加神秘之旅的伙伴们的名字。除了我之外,还有五个人。我很容易就想起了其中四个人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最后一个叫什么。我还可以想起那个去世的朋友的容颜,但他的名字却埋藏在了记忆的深处。
才刚刚过去五年时间,怎么就会忘记了呢?人的死。岂能是那么轻松的事情?我尽最大努力,想从记忆中挖掘出他的名字来,这时由利却突然喊我。她一定注意到了我今天的异样。
“‘恋母’,你不是不喜欢喝可乐吗?”
“心情变了嘛。大热天的,喝点可乐也是不错的选择。”
“对啊,我也很想喝可乐。”
“我马上就去买,你擦擦汗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去7-11便利店买了可乐,又回到公园里,与由利坐在昨天与蝉一起坐过的长椅上。正好是和昨天一样的时间段。昨天和今天一样,这个时候的河马公园里,也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一天中最热的时间段里,没有闲人会到这个毫无特色的公园里来。
我坐在长椅上,一边看着由利练习,一边还不忘给她提一些建议。我想,这次比赛不应该是技术问题,而应该是战术问题。由利说可以这样做,并采纳了我的建议。我们用手中的可乐干杯,来预祝我们即将到来的辉煌胜利。
由利喝可乐的方法与蝉不一样。由利是典型的运动型少女,喝可乐时,看上去都觉得她神清气爽。不过,无论喝什么,她都是用这种饮用方法。喝宝矿力水特是这样,喝乌龙茶也是这样。
或许,无论喝什么饮料,由利都会感到一种清凉的感觉吧。但是蝉却能够将可口可乐的原有内涵发挥到极致。她喝可乐的时候就像是在说:我是为了喝可乐才活着的。
回到家,我又变成了即将迎来大考的学生,由利应该也是一样的吧。直到下午四点,我都一直埋头于英语单词之中,不管这些单词在考试中出现的概率有多大。四点过后,我便沐浴更衣,留了张字条,撒谎说:我要去图书馆。晚饭在外面吃,就不回来了。之后,便穿上新买的彪马运动鞋,离开了家。
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五分钟到了车站。但是,等了三十五分钟之后,依然看不到蝉的身影。万一妈妈下班回家看到我的字条的话,就不会再给我留晚饭了,我正想着改变路线回家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便向车站的检票口走去。
检票口处横放着的留言板上,我看到了这么一行字:海豚先生:我会迟一点再到!
虽然字体看上去还算整齐,但却是明显不习惯用粉笔写字的人写出来的,字迹有点歪斜。
“等了好一会儿了吧?”
结果,蝉在迟到四十分钟后才终于来了。
“没事!等人可是我的强项。”
“有本书今天必须还给图书馆。”
“是在旁边的车站吗?”
“是的。”
“借的什么书?”
“反正不是色情图书。”蝉隐瞒着不告诉我。
“其实,那些书也不是我的。”
“随你怎么说喽!”蝉并不相信我说的话,“往这边来吧!”她领着我。
“其他的事情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那些书的确是我过世的爷爷的。”
“那又怎样?”
“爷爷临终前,悄悄在我耳边说,让我替他把那些藏在衣柜里的色情图书处理掉。”
“放进棺材里让他一起带走不是也挺好吗?”蝉一本正经地说,“不是这样吗?如果这些东西很重要的话……”
“我觉得那样也不坏。”
或许,如果真那样做,也正是爷爷想要的结果。但是人生在世,上天为我们提供的选项太少了。我所选择的,是要维护爷爷的尊严,将那些图书扔到里山去。
爷爷很热衷读这类书,但是他这种爱好却无法公之于世,尤其是不能让我这个高中生知道。这也正是他把书都扔掉的最大理由吧。
我在欣赏爷爷的癖好时,发现了夹在书中的信封。信封里装着五张印有福泽谕吉头像的纸币。我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爷爷自己藏的私房钱,还是给我的跑腿费,但还是将那些纸币收了起来。
我们从车站出来,慢慢走了三十分钟后,到了蝉的家。蝉的步调很缓慢。如果不是不停地注视着她的脚尖,很难发现她在向前移动着。
但是,当我仅仅注视着她的脚尖时,她却用极其简明的话对我说:“再怎么看也不会找到乳沟的。”显然,她是误认为,比她高一头的我,在偷窥她那微微起伏的胸部。“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偷看你的胸部啊。”我想为自己辩解,但是我意识到如果这样的话,似乎是在责备她的走路速度,所以只好作罢。
女孩子的走路速度会根据自己的生理期而有所变化,男生必须适应女孩子的速度。这是由利教给我的。由于我完全不懂这方面的知识,因而对蝉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我是在看你衬衫上写的字呢,刚才还在家里记过这个单词,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它的意思。”
“好了,好了!”我们终于轻松地跳过了先前的话题。
她家在一个坡度较小的山丘上,那是一座十一层的公寓,而她则住在最顶层。她很熟练地开了锁,将我带进电梯中,她随后跟了进来,按下“11”和关闭键,电梯里很安静。
我并不怎么喜欢平稳运行的电梯。当电梯门关上,将自己和他人封闭在一个限定了的空间里时,我开始变得有一丝不安。这种不安的程度会与电梯的安静成正比。千万不要掉下去啊。我还是比较喜欢乘坐那种没有令人不适的机器声响的古老电梯。
我一说出自己的担心,她便摁了“9”,电梯门在到第九层的时候打开。“剩下的路咱们爬楼梯吧。”她似乎是在嘲弄我。
“我还能受得了。”我说着,摁下了关闭键。
“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再忍忍吧!”
“这么说的话,那你多大了?”我终于问出了我一直都很感兴趣的问题。
“十二岁。”
“十二岁?”我有点吃惊,反问了一句。
“是啊,初中一年级。”
“真不敢想象,就在半年前,你还背着小学生专用的双肩包啊?”
无论看哪儿,怎么看,都看不出她才只有十二岁。她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成年人,根本不能简单地用早熟来解释。
“如果你见了我妈妈,一定会更加吃惊的。”虽然蝉之前曾经这样说过,但是当我真的见到她母亲时,还是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
蝉的母亲也是一个很美的女人。有一种与蝉不一样的、成熟的美感。而且,看上去她是那么年轻,就像是25~30岁的女性。我没顾得上想别的,便脱口问她的年龄。虽然就在我提问的那一瞬间,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但是,蝉的母亲并没有因我的冒失而显出丝毫不悦,还是告诉了我,她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
以前,由利便很羡慕赛亚人。她曾说:“《龙珠》里的赛亚人保持年轻的时期那么长,真令人羡慕。大概是因为这是一个好战的民族,人们过早成熟,而且很晚才开始老化的缘故吧。”我想,眼前这一对靓丽母女大概就是属于所谓赛亚人的宇宙人种吧?这么一想,我的心情便渐渐平复下来。我认真地作完自我介绍之后,走进了蝉的家。
蝉的母亲将自己称作“今日子”。“就是和昨天、今天、明天相关的今日子,就叫我今日子吧。”她说着,毫不吝啬地向我展示她那美丽的笑容。这个今日子与她的女儿截然不同,显得非常和蔼可亲。
她用很地道的中国料理来招待我。带有羽毛图样的饺子、青菜鸡蛋汤、芝海老智力沙司虽然有些简单朴素。但是,还有极品鸡蛋香葱炒饭、味道馥郁的乌龙茶,以及作为餐后甜点的手工杏仁豆腐。总之,招待得真是无微不至。
在听了我对每一道菜的真实评价后,今日子看上去非常高兴。
“未来也要学会做饭啊,抓住一个男人。首先要从抓住他的胃开始哦。”
挂在门口的门牌上,与房号“1102”一起写着的。还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名字。经过确认之后,我才知道蝉原名叫加藤未来,是一个常见的名字。我原先一直认为,蝉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名字过于做作,才不愿意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吧。谁知真实情况原来是这样。这么一想。我顿时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蝉并不接母亲的话,只是默默地、机械地将饭菜送进自己口中。为了摆脱这种尴尬局面。我便与今日子聊了起来。
“受到您这样的盛情款待,都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是我女儿的大恩人,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喽。”
“不,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尽量挑选模梭两可的词语回答。
蝉都跟母亲说了些什么呢?原本我并没有想到蝉会将我带到她家里来。原本我以为,只是会在车站附近的中华料理馆里随便请我吃一顿饺子罢了。如此一来,我还真得感谢自己偶然才穿的新袜子。
我感到不知所措,向蝉寻求帮助,但是,她并没有理会我。没有办法。我只好凭借自己的力量,加倍小心地去回答问题了。从今日子的嘴里,我了解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的来龙去脉。
昨天,蝉一回到家里,便向母亲讲了关于我的事情。“今天在公园里,我中暑了,正在情绪焦躁、脸色难看的时候,一个高中生发现并照料了我。他让我在树荫下的长椅上休息了一会儿,还给我买了可口可乐。我想感谢感谢他,所以打算明天请他到家里来。他喜欢吃饺子,你就做给他吃吧。”
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就用这最小限度的谎言便足以圆场。从蝉的这些话中,我感觉到她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蝉足以轻松应对我与今日子之间类似走钢丝似的、很危险的话题。
“不过。或许你原本就是一个不良青年。”今日子口气揶揄地问道。
“不是呀!”我赶忙慌慌张张地否定道。
“你就别接近这个孩子了,她可是非常有个性的。还是换我试试吧。”
真是一个充满诱惑的玩笑话啊。我一直只是在和今日子两个人聊天。蝉从不直接介入我们的聊天,即便是偶尔搭讪几句,也感觉有些言不由衷。
她似乎在等什么。似乎在告诉我们,她只是在等我们说话,她似乎不愿意加入这种无聊的话题。今日子似乎是太了解自己女儿的性格了。抑或是聊得太欢畅了,她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在意女儿的感受。
八点刚过,蝉从椅子上静静地站了起来。邀请我说:“到我房间里来吧!”然后,冲着母亲表现出一副像是在说“说够了吧”的神情。
“请,请!接下来,就应该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时间了。”今日子很快将我们送了出来,“哦,你们把这个拿上吧!”说着,她把一个没有开封的口香糖递给了蝉。
“拿这干什么?”蝉用一种比平时更加冰冷的口吻问。
“这样,可以使你们留下浪漫的回忆。”今日子说着,向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们又不是那种关系,用不着的。”
蝉说着,又将口香糖扔给了母亲,走出厨房。
“你瞧瞧,真是古怪!”今日子跟我说,“等一会儿,能告诉我你的感受吗?”
“回忆只有藏在心里。才会更有价值。”
“是啊,就像是葡萄酒一样,时间越久就会越有风味。”
“可能是那样的吧!”我说着,但是我并没有喝过葡萄酒。
“那你是不想告诉我了?”今日子似乎有点遗憾地说。
“是啊!”
“不过。只要能给你留下美好的回忆,就很好了。”
“我会努力的。”我胡乱应对着,然后就追着蝉过去了。
和我想象的一样,蝉的房间完全没有经过装饰,也没有什么明星海报或者中国制造的娃娃。窗帘和床单的颜色也都是单一的浅驼色。
房间里只有一张带书架的书桌,上面连放电视机或者是音响的空间都没有。屋子里看不出有什么可爱的元素,但那毕竟是女孩子的闺房。我还是挺紧张的。
“你坐那儿吧。”蝉指着自己的床说。
她坐在了和桌子配套的、带有轮子的椅子上。桌子上放着七星牌香烟和在百元店买的透明打火机,此外还有一个烟灰缸。我刚走进屋子里时,就已经闻到了一股烟味儿。
“你吸烟,你爸妈不会说你吗?”
“他们对我做的任何事情都会表示认可的。即便是见到我在做错事,他们也会认为,我有属于我自己的思维方式,会由着我去做。他们不会让我受别人干扰,会让我由着我的爱好自由发展。”
“那是对你多大的信任啊。”
“只能说他们爱我爱昏了头。”蝉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仅仅才是一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怎么竟能发出如此浓缩了人生苦恼的叹息声呢?而且从头到脚都露出一副大人样,不过这可不是说蝉个子高,其实她和同龄人一样高。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啊。一个孩子,却不能拥有像孩子那样的行为。我想这正是一种不幸吧。
“但是,也是有条件的。一天只能抽五支。而且,只能在自己房间里抽。”
“你能遵守这一点吗?”
“昨天。第一次破了规矩。”蝉说。
蝉瞅了我一眼,意思是要我不能把昨天的事情说出去。
“我跟谁都没有说啊。”
“我可以抽支烟吗?”
她似乎意识到了吸烟的礼节。但是,她的说话方式,还是不容人加以否决的。
“好吧——”我只好答应她。
“欸,她怎么样?”
蝉咬着烟蒂,吸完一支烟后问我。
“你是说你妈妈吗?”我问她。她点点头。我接着说:“感觉很好啊!是个美女,但是很率真、风趣,表里如一。”
“大家说的都一样。”
“那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吗?”
“她确实像大家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很好的人。”
“但是,看上去你好像有不满意的地方啊。”
“是啊!”蝉点点头,将两脚踩在椅子上,抱住了膝盖。
“今日子有哪些地方不好吗?”
“她的问题就是哪儿都没问题。”蝉回答我说,“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人。她完美得一点毛病都找不出来。我没有任何一点能够超越她。感觉自己好可怜啊。这种感觉你懂吗?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丑小鸭。”
我想想自己的父母,他们有哪些缺点呢?父亲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而母亲制作的西餐无法适应日本人的口味。而且,他们两人一旦遇上自己喜欢的足球队,就会慢慢忘记自己是一个成年人。
我似乎无法理解蝉的感受,我的父母都是很普通的人。我实在想不出他们让我能够在朋友面前炫耀的东西。
“我不懂啊。不过,你也完全可以算作一个美女啊。”
“骗人。”蝉斩钉截铁地否定了我。
或许。蝉还没有适应自己的美吧?丑小鸭也并非是施了什么魔法之后,突然之间变身为白天鹅的,而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理解到自己就是白天鹅。蝉如果也能慢慢理解自己的美就好了。
“身边有那么完美的一个母亲,感到有些拘束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你也确实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啊!”
“你就别安慰我了。”蝉并不接我的话茬儿,“我就是一个丑女,我已经说过了。”
“她们那是嫉妒。”
“不是的,那为什么大家见了我,都要转过身去,你也不怎么愿意看着我的眼睛。”
真是一个心理不平衡的孩子啊!蝉的感觉很灵敏,但是却不惜得与别人保持距离。
“你误会了!普通的人想要直视一个美女,可是需要勇气的。”
“为什么呢?”
“把自己抽空,然后无条件地接受别人的美,是很困难的。”我回答说。蝉听了,皱着眉头,想了十几秒后说:
“能解释得再简单一点吗?”
“简单一点来说的话,就是大家本来是很想看你的,但是你太耀眼了,所以就不能看了。”
蝉的脸有点红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跟着变得有点害羞。面对一个小学刚刚毕业还不到半年的小孩子,我都说了些什么呢?简直就像是在表白似的。但是接下来,便不会再感到难为情了。
“那你也是大家中的一个吗?”
“当然是啊!”
“你也想观赏我吗?”
“其实,应该说是欣赏。”
“你太讨厌了,这么肉麻的话,都能说得这么心平气和。”
这也是一种误解,但是对我而言,却根本没有力量反驳。当被认定为“讨厌”时,我的身体便开始痒得难受。
“真可怜啊,真是一个老实的高中生啊,那你就看吧。”蝉对我法外施恩,“看在你老实的分上,就让你看一下,你可以随便看啊。”
“你可以把眼睛闭上吗?你盯着我看,我就不能集中精神去欣赏了。”
我迅速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机会,无论是什么时候,都不会凭空降临,稍一犹豫便会失之交臂。
“你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当然!”
“那如果我说,即便做了也没关系呢?”
“那也不会做。”
“为什么呢?”
“我没有做的理由。”
“那我就放心了。”蝉嘴角露出微笑,脚从椅子上移了下来。
之后,她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面,挺直了腰板,闭上眼睛,仿佛沉浸在冥想之中。
曾经有个美食评论家在一个电视节目中明确说道:当去品尝真正的美味时,只能用“美味”这两个字来解释。见到美的事物也是一样的,只是你会被那种美所折服。
蝉如我所愿闭上了双眼,我便可以不受她视线的干扰,气定神闲地尽情欣赏她的容颜。她的眼眸中,原本有一股好战的光芒,而她将双眼紧闭,我便可以欣赏到一张温和的脸了。
我不知道我这样看着蝉的脸,过了多长时间。总之,在我的感觉中,时间好像凝固在一点,无论看多久我都看不够。
蝉似乎也没有想要退缩的意思。她一动不动,就像是专业的素描模特一样。后来,重新唤起我时间观念的,是我的眼泪。在我的右脸颊上,缓缓出现了一道泪痕。
我不知道是什么使我如此兴奋,难以自制。当我感觉到右边脸颊上冰冷的液体时,便伸出右手摸了一下,这才发现那是一种透明的液体。我抬起头,仰望天窗,此时并没有雨水漏进来。
这是我迄今为止。极其罕见的有关哭泣的回忆之一。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和眼泪相关的回忆了。我好半天才意识到,原来那使我脸颊湿润的液体,竟然是眼泪。
我的左眼中也积满了泪花。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一样。我想尽量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并努力放松藏在身体各个角落里的神经。我猜想着,大概是蝉那种无与伦比的美无意间刺疼了自己的哪根神经吧。
但是,我的猜想是错误的。我越发陷入这种状态中难以自拔。我心神不宁,感觉屋子里的氛围好像都有所改变。蝉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睁开眼睛。
“你怎么哭了?”
蝉被我吓到了。她就像看见珍禽异兽一般,盯着我的脸仔细观察起来。
“我也不知道。”
“你好好想一想啊,如果现在我妈妈突然进来的话,你该怎么解释呢?”
我没有心情去辨别她这么说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我开始想象。想象着一个巨人将我的双手双脚抱起,就像是拧抹布似的将我身体拧在一起。
“我是为你的美而感动得流泪了。”我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话。
身体还可以再拧,我感觉自己又被拧了一圈儿。
“看到你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会感到很悲伤。”
我只能想到这些了。这就是一种极限。想象中的巨人也彻底消失了。但是对于我的解释,蝉似乎感到很满意。她神情自得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将放在枕头旁的一整盒纸巾都递给我。我从里面抽出一张擦干眼泪,之后蝉领我来到屋顶。
“有个东西想让你看。”
蝉说着,带我到了阳台上。打开窗帘和玻璃门,只见有两双退色的凉拖放在那里。我们将拖鞋换成凉拖以后,便走到了蝉的阳台上。通过角落里的铁制楼梯,上了屋顶。
屋顶比房间宽敞很多。大约有三间房子那么大。住在最高层,就可以将杂物放在楼顶上。而且,还和邻居家用齐胸高的隔板隔开。
右边的邻居在屋顶上放着高尔夫球网,左边的邻居似乎是喜欢园艺,楼顶上满是各种各样的植物。加藤家的屋顶上只放着一把椅子,就像是夏天在海边纳凉时。从海边人家借来的那种椅子。此外别无他物,看上去有些不太协调。
但是,从楼顶向下看去,却是另一番绝美景致。驶进月台的电车、车站前繁华的街道、里山以及我生活着的市镇。都可以尽收眼底。当我欣赏这些美景时,蝉伸出了右手食指,指向上方。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数不清的星星。为什么可以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天上的星星呢?如果是在我家附近的话,只能依稀看到一些小小的星星。蝉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她说:
“这里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
如同她所说,这座公寓坐落在一条幽静的街道上,远离商场和主要街区。比起车站周围,街上的路灯数量也极少。也许有人会认为,这里的确是一个令人感到不安的地方。
“怎么样?”蝉在询问我的感想。
“感觉很激动啊。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星光会如此美丽,以前的生活真是一种损失啊。”
“还有呢?”蝉问我。刚才的回答似乎有些离题。
“此外便没有什么了啊!”
“那现在,你闭上眼睛。”
我按照蝉的话,将眼睛闭上,她小声地对我说话。蝉这时的说话方式与此前那种冷淡无情的方式有着天壤之别。甚至让人感到有点害怕。
“你先前看到的那些星星,现在全部都死掉了。你沐浴在死去的星星的光芒之中,你会想到些什么呢?那,把眼睛睁开,再去看一下星星。”
我睁开眼睛,再次仰望星空。
“好伤感啊!”我自然地说出了这个词,“令人无法忍受的悲哀啊!”
我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感觉之中。我所看到的星星,在很久很久以前,数万年甚或是数亿年以前,即已燃烧殆尽。那是一段长得我们都无法计算的时间。而星星们,却直至如今都恍若依然存在着一般,我们还能看得见。已经死掉,却依然闪烁着光芒。这种反差,使我感到一种悲伤。
脑袋有些发沉,于是我仰面躺在了混凝土地面上。两手交叉放在头部下方,眺望着夜空。蝉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和我一样,她不仅仅是在用眼睛,而是在用整个身体品味着星星的光芒。
某颗星星的亮光照进了我心底的某个角落。这个角落,就像是朝向不好、见不到丝毫阳光的房间,像是西野遥的屋子一样。他就是我那个因感冒而去世的友人。
当我看到蝉她们家的姓名牌时,脑子里似乎已经想起了些什么,但是我却无法解读那个信号。蝉的父亲叫加藤遥。星星的光芒似乎是照进了我那尘封着的记忆中的某一个角落。
“你似乎很喜欢这样啊。”蝉恰到好处地说。
她可真是一个直觉敏锐的女孩。
“嗯。”我回应她。
我的思绪总算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一段时间里,我的心离开了地球。蝉似乎是感觉到了这一点,安安静静地等着我的心又回到地球上。
“这里真是一个令人舒坦的地方啊!”
“刚才,你是不是很舒服呢?”蝉带着孩子般的腔调问道。蝉在偶尔间表现出来的这种天真无邪的动作,却能使人感到她比实际年龄还要小,我感到有点不可思议。这或许是现在的她和平日的她有很大不同的缘故吧。
“我还可以再来这里吗?”
“你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我只是来看星星这么简单啊。”
“真拿你没办法,还是相信你吧。”说着,蝉向我伸出右手。
我握住那只就像是糖人儿一样的手,表示达成了协议。当我们返回到蝉的屋子后,决定互留联系方式。
“我们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你。方便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
“不!”蝉拒绝了,“如果是你妈妈接起了电话,我应该怎么说呢?即便我说:‘你好,我是蝉,请问海豚先生在家吗?’她也不会把电话递给你呀。”
“确实是这样。”我真佩服她。竟然会想得如此周到。“那样的话,我就告诉你我爸妈不在家的时间,你可以在这个时间段里给我打电话。”我重新想过以后说。
“这也不好!”
“那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我问蝉。
她用一副很认真的表情仔细地思考起来。
“站前的留言板。”蝉突然闪出一句,“等到我有空的时候,我就在留言板上告诉你,你就可以到我家来了。你每次去学校的时候。都要去看一下留言板啊。”
“我知道了。”我答应了蝉。
虽然称不上是什么好的办法,但是,确实还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所以,只能接受她的提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