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幸犹如遭波涛卷走的失根昆布,摇摇晃晃地返回研究室。
尽管毫无食欲,他仍拿出自制便当摆到桌上,打开盖子。便当里是昨晚剩下的白萝卜饭和昆布佃煮加梅干。桑幸默默扒着饭,却食不知味——刚这么以为,随即觉得淋在白萝卜饭上的鲣鱼高汤超级鲜美。
即使是这种时候,好吃的东西还是好吃。桑幸沉浸在悲哀的感慨时,文艺社成员七嘴八舌地说着“老师好”,涌进研究室。
“咦!桑幸老师在哭吗?”护士山本惊呼。
桑幸似乎不知不觉流下眼泪。啊,不,我没事……桑幸暧昧应着,以代替手帕的温泉毛巾拭去泪水。
“真的,老师在哭!”辣妹早田跟着嚷嚷。
“老师怎么在哭?”护士山本问。
“便当菜太穷酸?”丹生爱美猜测。
“那算哪门子理由?”牙牙不以为然。
戴眼镜的一年级小不点回答:“看到便当菜太穷酸,我就想掉泪。”
“啊,我也是。”同样是大一的熊岛铃香拿抹布擦着长桌附和。
“的确,只有佃煮和梅干,好像有点凄凉。”护士山本瞄瞄桑幸的便当。
牙牙掏出包包里的饭团反驳:
“那样就很赞了,暴龙今天午餐只吃土司涂美乃滋哩。”
“哇哈哈,早上没时间嘛。”暴龙藤井应道。“可是,到这把年纪,不会为便当菜掉泪吧。”
“那老师干嘛哭?”护士山本又问。
辣妹早田说:“难不成是被小鲸鲸欺负?”
猜中了,桑幸就是遭鲶鱼大王欺负而哭泣。国、高中时代,桑幸偶尔会在车站或学校遭不良少年勒索,但他绝不会哭,大抵是傻呵呵地笑,笑到不良少年心里发毛,不得不丢下一句“这家伙有病”,放他一马。桑幸原打算运用经验法则,努力傻笑蒙混过关,但损失的金额相差太多,泪水无法克制地滴落。话说回来,五十万!拿去买夕阳超市十圆的即期面包,就能买五万个!若是特价五圆的豆芽菜,就是十万包!对现在的桑幸而言,五十万几乎等同天文数字。
仔细想想,我究竟为何会离开丽短,跑到垂乳根?怎会被那种比目鱼眼怪的花言巧语骗到这里?要是待在丽短,也不会沦为下流大学教师,反而能在没有鲶鱼大王的和平沼泽悠游。桑幸一阵酸楚,一滴泪水又滑过脸颊。他无力掩饰,豁出去地无声呐喊:是是是,我就是在哭。一个大男人在哭,咦,怎样?不能哭吗?男人不能哭吗?
拉出折叠椅、围坐在长桌旁的八名文艺社成员,注视着默默流泪吃便当的男人,沉默半晌。像是目瞪口呆,哑口无言,也像在冷静观察桑幸错乱到何种程度。
辣妹早田低语:
“果然是被欺负了。”
嗯嗯,桑幸自然地点头。边点头边吸鼻涕的模样,宛如迷路的孩子。
“莫非……”木村社长接过话,“是保险柜里的东西失窃?”
“对,就是那件事。”桑幸又乖乖点头。“可是,你怎么知道?”
“听粕谷姐说的。”木村社长回答。粕谷姐,是指招生战略室的辣妹行政人员粕谷惠吧。
“刚刚我们在餐厅见过,她提到桑幸老师和鲸谷老师为了保险柜的事吵架。”
“粕谷姐和社长的姐姐就读垂乳根时是同学。”护士山本解释。
“她们不同系,但都参加舞蹈同好会。”木村社长补充。
“木村姐不是文艺社?”辣妹早田问。
“是啊,兼舞蹈同好会。”木村社长回答。
“在垂乳根校庆上跳艳舞,被骂得惨兮兮。”护士山本又说,吃着饭团的牙牙插话:
“我也看到了、我也看到了,之前念高中的时候。超劲爆的。那叫啥?埃及那边的舞。”
“肚皮舞。”木村社长说。“对对对。”牙牙拍手叫道。
“社长的姐姐学过肚皮舞?”丹生爱美推推眼镜问。
“才怪。”木村社长干脆地否定。“只是跳得像有那么回事,非常随兴。”
“可是服装超暴露的。”牙牙不太相信,“男生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反正那才是目的嘛。”
“不过,为什么会挨骂?”
“学生委员会的老师很生气,认为太猥亵。”木村社长向丹生爱美解释。“但我姐说,学生委员会的老师最起劲。不光从底下看,还拍照。”
“拍回家打手枪用?”牙牙吐嘈。
“就那种感觉。我姐气死了,放话要宰掉他。毕业后,他们在居酒屋遇见,我姐当场大骂‘浑蛋,那时居然敢恶整老娘!’,海扁他一顿。”
“木村姐超可怕的。”牙牙感叹。
“粕谷姐理智断线更可怕。”
“看得出来……”护士山本心有戚戚焉。
此时,坐在距离大伙最远的神神,漫不经心地瞥向窗前办公桌那托腮流泪的男人,开口:
“那么,保险柜里是什么东西不见?”
由于神神的发问,语题总算回归正轨。
既然如此,桑幸也想一吐为快。桑幸突然满心希望找人倾诉,继续湿着鼻子,在众人询问下娓娓道出经纬,讲到要赔偿五十万圆的部分,又不禁泪如泉涌。
“可是,五十万也太扯……”辣妹早田表示同情。
“就是说咩……”“哪有这样的,太过分了。”暴龙藤井与牙牙同声附和。听到这些话,桑幸心中益发酸楚,就像跌倒的小孩得到父母安慰,忍不住想号啕大哭。
“桑幸老师,干脆落跑吧。”护士山本建议。落跑?跑去哪里?桑幸问,护士山本回答:
“唔,比方委内瑞拉之类的。”
“怎么突然提到委内瑞拉?”
“我有亲戚还不出钱,逃去委内瑞拉了。”
“是被迫投保,然后差点被做掉的那个吗?”
“对,我妈那边的亲戚。”
“那现在人呢?”
“混得不错,头发似乎理成飞机头。”
“什么跟什么?”
“简直莫名其妙嘛。”
“不过,名册居然值五十万?”辣妹早田感叹,话题重新回到正轨。
“的确,如果值五十万,可能会有人想偷。”护士山本说,暴龙藤井立刻反驳:
“现金或许会有人偷,偷名册要干嘛?”
“确实。”木村社长点点头,然后问:“除了名册,保险柜里有别的东西吗?”
桑幸记得,昨天白天鲸谷教授拿出名册,及晚上自己放回名册时,保险柜都是空的。
“可是,为啥要偷名册?”辣妹早田疑惑道。于是,桑幸把刚才对鲶鱼大王讲过的“打击鲸谷阵营”论复述一遍。蓦地,昨天中午在电梯里碰上马泽教授的场面闪过脑海,一个词涌上心头:
剽窃论文——
交谈时,马泽教授是不是一直盯着我手中的信封?不,桑幸记得很清楚,马泽教授眼镜底下那双犹如混浊沼泽的瞳眸,散发出惹人厌的光芒,倾注在他怀中的信封上,害他十分忐忑不安。
没错,就是这样。那天上午,马泽教授瞧见厂商人员将保险柜搬进招生战略室。需要保险柜存放物品,表示鲸谷教授获得必须收藏在保险柜的“贵重物品”——马泽教授会如此推测是很自然的。在那之前,鲸谷教授四处散播他掌握马泽教授剽窃论文的证据,害马泽教授血压飘高。此时,一名具备“侦探”才能的副教授前来,与鲸谷教授密谈后,小心翼翼地揣着装有文件的信封离开研究室……
马泽教授是不是认为,那只信封装的是他剽窃论文的证据,像是刊登下智大老师论文的杂志或期刊?是不是认为,鲸谷教授委托“侦探”副教授检验他的论文?
没错,肯定就是这样!假说一旦成功树立,便化成不可动摇的确信巨木,根扎大地。
马泽教授密切注意着招生战略室的情况,发现副教授拿着信封出来,立刻追上,试图在电梯里打听消息。“名侦探啊,总觉得名侦探很可怕”,这句话原是想趁机刺探,却暴露出他的恐惧。加以,马泽教授认为“贵重物品”一定会放回保险柜,便等副教授到F馆交还信封后再偷走……
桑幸擦掉眼泪,有些兴奋地说出自己的推理。然而,文艺社成员反应并不热烈。听着桑幸的推论,她们个个神情茫然空虚,与上课时的气氛一模一样。
“可是,马泽教授怎么打开保险柜?”一会儿后,木村社长开口。“持有保险柜钥匙的,只有桑幸老师和鲸谷老师吧?”
这的确是个问题。辣妹早田接着发言:
“何况,马泽老师干嘛派森女去偷?他自己偷不就好了?”
“还不一定是森女偷的吧?”
“是啊,不过……”听到木村社长的话,辣妹早田补充:“桑幸老师晚上去还名册时,森女在F馆吧?”
“果然就像神神说的,森女还在里面。”护士山本附和。
当晚,九点五十分左右桑幸去还名册时,森女确实仍在F馆。桑幸作证,亲眼目睹她走出女厕。于是,木村社长又问:
“可是,马泽老师也在吧?”
“应该在。”桑幸回答。昨晚离开F馆后,他绕到警卫室填登记簿,顺便确认马泽教授尚未回家。停车场还停着马泽教授的BMW。
“换句话说,昨晚桑幸老师离开F馆后,马泽教授和森女仍在F馆。”
听着木村社长的总结,桑幸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他忽然想起,马泽教授的研究室当时是暗的。森女出现在走廊前,桑幸打开马泽研究室的门,室内没人。不,是一片漆黑,他无法断定是否真的没人。马泽教授在室内吗?那为何不开灯?
在走廊追丢森女后,桑幸步向电梯。从走廊角落回望,马泽研究室的灯依然是暗的。
这么一想,人在室内却不开灯,实在古怪,推测马泽教授不在研究室较合理。另一方面,马泽教授肯定留在F馆。既然研究室没锁,马泽教授究竟在哪里?
“可是、可是,如果是马泽老师偷的,等于是偷错东西吧。”护士山本发言。见众人点头后,她继续道:“发现不是他要的东西,应该会还回来吧。”
“太天真了。”暴龙藤井尖锐地吐槽。“有人会偷走东西,再还回来说‘我偷错了’吗?”
“没有、没有,才没那种人。”牙牙左右摇手,表示赞成。“平常是不会有那种人的。”丹生爱美也附和,桑幸只能同意。
“不过,”护士山本又开口:“假设是昨晚偷走的,搞不好东西还在研究室。偷偷溜进去找怎么样?”
“昨天的话,东西应该带回家了吧。”暴龙藤井冷淡地否决。“嗳,说得也是。”护士山本干脆地同意。不过,她立刻提出新点子,实在精神可嘉。
“欸欸欸,那么,潜入马泽老师家呢?”
异想天开,根本不可能!众人批评四起。然而,护士山本仍天兵地反驳:
“可是、可是、可是,不是说以眼还眼吗?”
“神神怎么想?”木村社长问神野仁美。神神一直保持沉默,在桌上撑着腮帮子,睁着黑色瞳眸,视线在天花板游移。
跟平常一样穿牛仔裤配黑T恤的神神,缓缓摸索放在桌上的背包。众目睽睽下,她取出手机,瞄一下荧幕后,开口:
“时间差不多了,我去上课。”
丢下这一句,神神随即站起,连声招呼也没打便离开研究室。若是一般情况,这种态度肯定会引来反感,但文艺社成员没丝毫不满,七嘴八舌地说着“啊,我也要去上课了”,一眨眼全跑光,快得教人哑然。
我呢?不管我了吗?五十万呢—没人帮忙想想办法吗?
被抛下的桑幸在内心大喊,却无计可施,只得默默扒起剩下的便当。白萝卜饭真好吃。怎么会好吃成这样?想着想着,泪水又滑落。
总之,连同锁的问题,还有两、三个谜团待解,不过桑幸认为,是马泽教授误会信封内容偷走的。话虽如此,他根本没证据。该怎么办?
桑幸陷入悲叹与绝望中,走投无路,整个下午都在研究室发呆度过。那副模样像极痴呆恶化、泪腺松弛的老人,也像罹患失忆症而茫然自失的人。五十万彻底击垮桑幸,把他严重劣化的精神破坏到几乎无法修复。
就在桑幸束手无策地虚掷光阴时,文艺社成员悄悄展开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