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桑幸接到手机联络,前往鲸谷教授的研究室。
想到上午学务会议的气氛,桑幸心头便一阵沉重。然而,踏进研究室一看,地狱鲶鱼大王那张黑脸却熠熠生辉,心情似乎不错。证据就是,他平常连杯水也不给,今天不仅亲自替桑幸倒茶,还附上别人送的权田名产“瓦片烧”,实在教人诧异。
鲸谷教授请桑幸坐下。桑幸惶恐地落坐沙发,研究室主人也一屁股往对面椅子坐下。由于空间不大,沙发和椅子离很近,鲸谷教授又黑又滑的鲶鱼脸就在眼前,桑幸不禁感到窒息。仔细端详,鲸谷教授眼距非常宽,宽得惊人,仿佛分别看着不同的风景。而鼻子就像块被用力按扁的油土,呈现不知是紫是褐的厨余色嘴唇,犹如海边的九孔般厚实无比。
鲶鱼大王开口:“刚刚在电话中提过,名册的事已谈妥,汇完钱就会送来。一切都很顺利。”
原来如此,所以心情这么好——桑幸恍然大悟。所谓的名册,是指附近高中的学生名册。
以前各校的学生名册随便就能弄到手,自从个资管理日渐严格,便难以取得。大部分学校不再制作学生名册发给家长,电话联络网也被电子邮件全面取代,日渐消失。
不过,众人都认为,要进行推销,拥有名册是如虎添翼。因此,热中招生业务的委员长,当然会想获得学生名册。掌握名册,资料爱怎么寄就怎么寄,视情况还能使出个别访问的密技。
在招生委员会上,鲸谷委员长鞭策众人,无论是透过亲戚或动用任何关系,务必设法拿到邻近高中的学生名册,却没半个人理会。不过,现今这是很常见的情况。更不用提,站在教师的立场,想到一旦弄来名册,届时就得去进行个别访问,没人消受得起,难怪不愿行动。
就算是辣手委员长,对这件事应该也没辙。没想到,不愧是鲶鱼大王,锲而不舍。他得到小道消息,只要付钱给“名册小贩”,就能取得名册,即俗话中的“蛇有蛇道”。严格来讲,这是非法的,但鲶鱼大王才不管那么多。秉持“不管什么钱,钱就是钱”信念的鲶鱼大王,不会为区区名册畏首畏尾。
上次的招生委员会中,鲸谷委员长报告,他正在交涉购买邻近公私立五十所学校的名册。不久就听说,鲸谷教授在教授会报告此事时,遭人批评这种做法可能损害学校的风评,招致反效果,害鲶鱼大王陷入窘境。桑幸推测,他在上午的系务会议那么不开心,便是这个缘故。
“教授会上,有些人嚷嚷‘花那么多钱买名册简直是乱来’,可是我直接征询理事会的意见,理事会说钱的方面没问题。理事会毕竟有在认真思考学校的经营嘛。相较之下,那群教授实在不行。饭桶,一群饭桶。”
鲸谷教授眉头挤出轻蔑的纵纹,拿起相扑茶屋赠送的巨大茶碗,咕嘟咕嘟地喝茶。桑幸也频频点头喝茶。他用的是尺寸非常普通的杯子。
“所以,我在刚结束的教授会上,发表理事会拨下一百万预算的消息。那场面你真该看看,马泽那家伙,眼珠子瞪得死死的。真希望桑泻老师也能看看哪。”
鲶鱼大王喉间啾啾响着笑道,又咕嘟咕嘟地喝起粗茶。眼珠子瞪得死死的是怎样的状态,桑幸难以想像,反正他也不想看那种情景。但桑幸仍谄媚地呵呵笑着,喀嚓嚓地啃瓦片烧。
“下星期应该会先付五十万,拿到五校的名册。一校十万好像太贵,不过,我跟对方谈妥,下次会大优待,一校三万。嗳,一开始都免不了类似入会费的花用,没办法。等名册到手,还要请桑泻老师多多帮忙。噢,今天我请老师过来,其实是为了别的事。”
鲸谷教授说着,大脸猛然凑近,桑幸一阵慌乱。黑黝黝的鲶鱼脸,固定在几乎要喷到彼此气息的距离。从九孔唇环绕黄板牙的嘴里,喷出的气息含有剧毒,一旦被喷到就会立刻死亡——桑幸真切觉察危险,在沙发上一点一点后退。
“桑泻老师,无论如何我都要把马泽踢下去。”
鲸谷教授毫不保留地吐露真情。面对他的坦白,桑幸也不吝于感动。
“桑泻老师应该晓得,秋季的院长选举,马泽也要参选。其实,我不是想当院长,只是想踹倒他。这部分请千万不要误会。”
桑幸深知,只要是和权力沾上边的东西,鲸谷教授都会紧咬不放。他就是这种海蛇般的性格,所以不想当院长的发言,是彻头彻尾的瞒天大谎。话虽如此,对方当面要求“请不要误会”,姑且只能颔首,别无选择。于是,桑幸点点头。不知为何,鲸谷教授在肩膀上用力旋转起那张大脸。因为转得太激烈,桑幸不禁担心他连接头部和胴体的神经会断掉。
停止转动头部的鲸谷教授,继续道:
“换句话说,绝不能让马泽当上院长,他那种货色干不来。大报社的部长先生,简单讲就是不知世事的大少爷。要是了解一点世事,才不会满不在乎地发行报纸那种蠢玩意。桑泻老师,你读报吗?”
桑幸当然不读报。可是,身为社会人士不好这么说,便回个无伤大雅的答案“偶尔”。鲸谷教授分别瞪大相隔遥远的双眼,应道:
“这样啊,太意外了。我不读报,虽然有时会瞄瞄节目表和股价栏,但要是认真看,只会愈看愈蠢。桑泻老师具备基础人文素养,读了可能不会受到损伤,换成平常人,脑细胞可是会一个个坏死。”
桑幸深深点头。鲸谷教授的主张中,没有比这番话更能引起桑幸共鸣的,他是由衷同意。鲸谷教授接着说:
“总之,马泽不行。这里若是庆明或慢稻田也就罢了,不管怎样的白痴当院长,学生都会自个儿送上门,老师也很优秀,皆大欢喜,稳稳当当。可是,垂乳根不同。院长没高竿的手腕,学校转眼就会倒闭。拐一下咚隆咚,好啦,完蛋,再见,啊呜啊呜啊呜啦。”
“拐一下咚隆咚”桑幸还懂,但“啊呜啊呜啊呜”实在费解。不过,他猜出似乎是在形容分崩离析的状况。
“所以,桑泻老师,为了垂乳根的存续,非把马泽给拖下来不可。这一点桑泻老师理解吗?”
桑幸点点头,简短地应声“理解”。鲸谷教授用分得太开的双眼确认他的动作。
“那么,来开作战会议吧。”鲸谷教授站起。见鲶鱼脸远离,桑幸稍微松口气,又介意起“作战会议”的字眼。他想起坊屋提及的“参谋”一词,一股不祥的预感不容分说地贯穿全身。
鲸谷教授丝毫不察,把热水壶里的水倒进茶壶,熟练地摇晃三、四下,替桑幸与自己斟满茶后,开口:
“马泽的论文剽窃嫌疑——我想先从这部分下手,虽然紧咬不放,却找不到关键的原始论文。马泽剽窃,这一点千真万确,但苦无证据,实在无从下手。”
鲸谷滋滋滋地啜饮茶水,显然十分不甘心。
“我已派人去找,可是,迟迟没进展。不过,找论文的举动,肯定也带给马泽相当大的压力。马泽有高血压,听说他这阵子血压爆升,真爽。”
鲶鱼大王露出黄板牙,现出骇人的笑容,接着道:
“不过,不晓得何年何月才会寻获原始论文。一旦他坐上院长宝座,便能轻易压下这点小事,那样就来不及了。所以……”鲸谷教授的大脸再度凑近桑幸。
“我还有一招。”
“哪一招?”桑幸边逃离鲶鱼脸边问。
鲸谷教授的面庞染上漆黑的笑容,低语:“就是性骚扰啊。马泽会性骚扰女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