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幸在午休时间接到这个消息。前来通报的,是一个叫门司的人。
门司是何方神圣?“门司”是姓氏,他的名字是“智”,全名门司智。没错,就是加入文艺社的0NLY ONE男生。
桑幸吃着上班途中在便利商店买的“总汇便当”(二八〇圆)时,有人叩叩敲门。他应道“请进”,门开了一条缝,穿破牛仔裤和狂舞章鱼图案夏威夷衫的金发男孩探进头。
“这是桑幸的研究室吗?没错吧?难道你是话题中的桑幸老师?也不算话题吧,根本没人讨论。我读的是国际交流系,跟这边的校区不太熟,今天是第三次过来。哦,真的,我说真的,所以不太自在。怎么讲,感觉像客场?反正请多指教啦。啊,这样打招呼很不正式驹?”
桑幸拿筷子夹着炸莲藕,望向杵在门前的男孩,当场愣住。
这是哪来的生物?个子普通,手脚与身体比例却不太平衡,给人一种非常瘦弱的印象。尤其是长相,更是穷酸到极点。双眼异样突出,犹如在饥饿中挣扎的难民。他顶着接近金色的褐发,或许自以为时髦,但处处残留没染到的黑发,像是沦为产业废弃物放置场的草原,显得颇肮脏。
“啊,我是门司。这样说,老师也不晓得是谁吧。哦,我是国际交流系的一回生,叫门司智。啊,这一回、二回是关西人特有的说法,老师知道吗?学姐告诉我关东不这么说,但还是有人这么说吧?现今都什么时代了,关东不也受到吉本一堆影响?”
对方很像某人——桑幸一直在想到底像谁,终于想到曾在电视上看过的手掌大的猴子。从东非走私的猴子,在运输途中因压力过大而脱毛。猴子阴险地注视摄影机镜头,用门牙发疯似地啃橡果。
“你是门司同学?”桑幸姑且确认道。
门口的金发猴子男,往桑幸的办公桌走近几步。
“啊,难不成我超有名?果然是吗?不管我去哪里,都有人问‘你就是门司同学吗?’之前我去厕所,哦,去厕所当然是上小号,我不在家就大不出来。然后,我在小号时,校长……应该是校长吧?类似那样的人,突然问‘你就是门司同学吗?’吼,我吓都吓死了,真的很不习惯。老师大概不清楚,可是,我高中时根本没没无名,没人知道我是谁,呃,也不是完全没人知道啦。而且,我也不是拒绝上学那型。但不用怀疑,就是很冷门。高一在校庆的骑马打仗赛中跌断手,算是唯一有名的事迹吧。咦,我原本要讲啥?关于我的情报?自介吗?欸,他就是骑马打仗跌断手的那个人——之后,大家就这么喊我,直到高三的夏天。”
桑幸依然以看奇妙生物的眼神,注视着这名学生。奇妙的是,门司边说话,边步步逼近,桑幸犹如遭有毒生物盯上,坐立难安。
你要不要先坐?桑幸先发制人。门司像躲进角落的蝙蝠,倏地退到门旁。桑幸以为他要溜走,他却在长桌一隅的椅子坐下。
“啊,不用介意我,老师吃便当吧。那是蒙森的总汇?我也常吃。可是,他们炸东西的油品质不是很好。啊,托先前打工地方的前辈训练,我对油满讲究的。身为食用油专家,我只能给蒙森的总汇普评。重点是,蒙森的总汇便宜,量也算OK,果然是穷人的好伙伴。”
门司理所当然地把桑幸当穷人,桑幸感觉受到冒犯。确实,桑幸目前是穷人,但对一个下层阶级出身的学生,担任大学副教授的桑幸应该隶属颇高的阶级。然而,门司却一口咬定桑幸是穷人,并擅自当成同类,为什么?原因似乎不只是蒙森的便当。难道是身躯不自觉地散发出如体臭般的贫穷气息?强烈地散发出贫穷波,与门司共振了吗?桑幸陷入不安时,对方径自道:
“我不能参加文艺社今天的会,来说一声。山本学姐?那个护理系的,我们刚刚一起上课,她要我至少跟老师打个招呼。今天不用打工,不过,和雄学长找我。老师不知道和雄学长吧?怎么会知道嘛。和雄学长是我老家国中的学长。我们小学不同校,中间发生很多事,所以不去露个脸就死定了。啊,不是帮派。现在不搞帮派吗?绝种啦?大概就是这样,其他学长告诉我的。总之,就是一起混的,只是一块喝个酒。请多担待。”
“呃,那个……”桑幸出声打断。门司单方面不停发言,桑幸十分不安。他思索着要问什么,想问的太多,一言以蔽之:你是谁?这是桑幸最想知道的。不过,这实在算不上问题,于是他先说:
“你怎么会加入文艺社?”
“噢,我高中时也是文艺社,上大学就继续参加。”门司简洁应道。听到这样的回答,自然会想知道他高中参加文艺社的理由。门司解释:
“国中时,有个琴乃木学长,家里开电器行……啊,这不重要。学长在BOOK ON打工,看超多书的,就是他推荐我的。回想起来,就是这个缘故。跟游戏之类的相比,书不是很便宜吗?三本一百?居然如此便宜,我觉得挺不赖,便试着看太宰治的书。《奔跑吧,梅洛斯》?好像是这个书名,然后一年级的导师就问我要不要加入文艺社。算是被挖角?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哦,这家伙也读太宰。桑幸忆起,高中时读了太宰的作品,误以为自己是热爱文学的青年,颇为感慨。当初要是没读太宰,或者,眼前的猴子男没读太宰,就不会有今天的邂逅——桑幸甚至联想到没太大意义的事。
期间,顶着肮脏金发的太宰读者仍滔滔不绝:
“可是,大学果然跟高中完全不一样,COSPLAY之类的超有水准。像那个人啊,社长,木村社长,她非常了解轻小说。高中班上不少女生喜欢BL,不过水准根本比不上。该说她是真格的腐女?不骗你,就是那种感觉。迎新那天去唱卡拉OK,每个人唱的都是动画歌曲。限定只能唱动画歌曲,我想点GreeeeN,却被打个半死,还骂我‘搞什么鬼’,完全是阿宅卡拉OK大会。啊,先声明,阿宅很OK。或者说,我也算那一类?我知道BL,而且不讨厌。别人认为男生看BL很怪,可是,好东西便是好东西,这是艺术的基本吧?啊,还要声明一点,我已单身三年,但不是同志。我是指目前,截至目前啦。附带一提,前女友是我国中同学,垒球社捕手,背号五号。大伙都问我怎么会挑那种的。何况,她的绰号叫胖虎妹大久保,一般根本不会考虑吧?那就错了,叭叭,大错特错!意外地,对我来说这也是个选项。完全是以我的观点来说。然后,我们处得不赖,可惜高中不同校,感情很快淡掉。唔,整体上是一般的发展?”
桑幸看出肖似掌中猴的金发男,其实是置身于“女人国中唯一的男人”的状况,不知是被瞩目和吹捧冲昏头,还是遭到排挤和践踏。即使不至于陷入错乱的状态,似乎也迷失了自我。确实,把一个男人扔进文艺社,或许会难以维持平常心,桑幸颇为同情,但重新审视眼前歪嘴喋喋不休的家伙,同情心便飞到九霄云外。这家伙未免蠢到家,桑幸目瞪口呆,终于明白当初教师之间的话题人物ONLY ONE男生,忽然销声匿迹的原因。众所期待的男学生竟是这样一个猴仔,教师们肯定坠入绝望的深渊。倘若下年度鲸谷教授的策略奏效,成功招到几百个男新生,却都与门司一样……大家肯定是想到此一可能性吧。霸占教室的上百个门司!简直是一场恶梦。
不能参加今天的会,所以来跟老师说一声。这似乎是门司的目的,一旦理解,桑幸便想尽快把饶舌的猴子男赶出去。桑幸推说要处理公务,催促门司离开。没想到,门司弹跳般站起。
“啊,我还要转达一件事。呃,社长说什么信怎样了。”
“信?”桑幸反问,想到约好连假结束要联络的柿崎,没打电话也没寄电子邮件过来,不祥的乌云顿时笼罩心头。
“信怎么了?”
“呃,好像是猫介的信被偷。可是,猫介是哪门子名字……”
“社长说,猫介的信被偷?”桑幸上半身有些往前栽地确认。
“嗯。是神神学姐吗?原本放在神神学姐家里,后来被偷走。那个学姐似乎是游民,有够劲爆的,我尊敬毙了。问学姐会不会碰到很多恐怖的状况,比方强暴之类的,于是学姐透露,她藏有许多武器,包括自制长茅、喷雾剂等等,还有电色狼的那种东西。欸,那叫啥?”
电击棒吧。桑幸暗想,但没说出口。
“呃,所以……”桑幸一时想不起神神的本名,苦思一阵,理出头绪。“小偷跑进神野同学家偷走信吗?”
“大概吧。”门司一派轻松。
“可是,神野同学家不是……”
桑幸想起,那在西校区后方森林,以纸箱罩蓝塑胶布屋顶搭成的“家”,寻找着恰当的形容词。不料,门司抢先开口:
“纸箱屋,但我没亲眼看过。”
“那么,说是偷未免太……况且,小偷会去那种地方行窃吗?”
“不晓得。反正信被偷走了,我只负责转达这一点。等一下应该会讨论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门司最后异常恭敬地行礼,仿佛忌讳敞开门,仅仅打开一条隙隙,挤出去似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