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进地狱的原因,出在薪资明细上的“实领金额”栏数字——110,350
不管看几次都一样。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桑幸茫然注视这行数字。原以为是一百一十万零三千五百圆,但不可能有这种事。无论怎么看,都是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斜看正看,同样是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
怎么会是这种数字?明细上印着“本薪”195,500,已经够少的。不过,在丽短也仅有二十万出头,半斤八两。差异在于津贴的部分,交通津贴、住宅津贴、职务津贴、本薪调整,上述项目全是零,不然就是才五百圆左右。待在丽短时,光这些加起来就差不多有近二十万,现在全没了。相反地,互助保险、雇用保险、互助会费、税金等代扣部分整整被扣86,450,最后剩110,350。看多少次都没变,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
“桑泻老师已是资深教师,不过,还是得从副教授的第一级薪水领起,所以大概会少一点。”桑幸冷不防想起鲸谷的这番话,当时他就有股非常不祥的预感。可是、可是,这哪叫少“一点”?这种金额教他怎么过日子?
“梅森·乔布尔”公寓月租七万二千圆,加上水电、瓦斯、电话、网路费,约莫八万五千圆。如此一来,生活费只剩两万五千圆多一些。得靠这点钱张罗吃喝、交际、服装、娱乐才行。
提到娱乐费,依桑幸的情况,首先是以漫画和将棋杂志为主的书籍,其次是电玩。再来是DVD,有时买、有时租,但九成当然都是成人片。其他就是网路赛马,不过,他只买奖金高的,买的也不多。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下两万圆。那么,只剩五千圆。
桑幸与时尚无缘,几乎不花钱置装,问题在于交际费。他极不擅长应酬,没有朋友,丽短时代不曾跟同事去喝酒,学院的尾牙和迎新欢送会也都缺席。桑幸根本没打算把钱花在社交上,似乎认为自己是“一匹狼”。在这节骨眼,他是不是一匹狼无关紧要,虽然罕见,桑幸仍会收到红白帖子,这个社会意外地处处充满人情。不能小觑结婚的红包、葬礼的白包,一、两万转眼就消失无踪。碰上红白帖子,当场就变成赤字。
还没完呢。不晓得能否归在娱乐费里,不过,单身的桑幸一个月也会想去一次风月场所,那就大赤字了。况且,他还没算进伙食费。别说赖在居酒屋喝到爽,连米都买不起。
假使月薪无法撑持,只能靠奖金。然而,想想津贴全遭删减,感觉不必抱太大期望。不是开玩笑,极可能没奖金。最后究竟会变成怎样?
……会怎样?会怎样?会变成怎样?……桑幸哼唱着,重新凝视明细单,仿佛用力盯着,数字就会变形。可惜,数字依旧是110,350。看几次都一样,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
会不会是弄错……?对,肯定是弄错,像行政人员电脑输入错误之类的。桑幸思索着,所有津贴被删减一空,肯定会引起暴动。此刻,教师们看着薪水明细,想必愤怒得浑身发抖,不可能不闹出事。具体上会闹出什么事?脑海倏地浮现,头绑毛巾的教师们,持棍棒在校园哇哇叫着奔跑,宛如农民起义的情景。不过,他立刻反省,这实在有欠真实性。总之,会发展成一场不得了的大骚动。
这下不得了喽,桑幸嘲笑似地低喃,想像起园村事务课长向众人下跪道歉的场面。为何是园村?因为桑幸认识的行政人员只有园村。幻想中,遭桑幸等人斥责“今后不许发生第二次”,园村说着“小的知错”,几乎要把头埋进土里求饶。好吧,这次放你一马——白日梦里的桑幸傲然宽恕时,现实的桑幸注意到一个事实,不禁愕然。
会不会只有他的薪水弄错?
没错,不无可能。果真如此,该怎么办?当然,去事务室订正就行,根本想都不用想。但等一下,事情没那么简单——桑幸进一步思忖,纯粹是弄错没问题,可是、可是,万一没弄错呢?
前往事务室,拿薪水明细单给职员看。欸,是不是弄错啦?职员接过单子,我瞧瞧……嗯,没错,老师的薪水只有这丁点。咦,啊咧咧?难道老师以为薪水会更多?啊哈哈,怎么可能。拜托,是桑幸老师耶,顶多就拿这样吧——类似的画面不断冒出,桑幸整晚无法成眠。
隔天,桑幸顶着比平常阴沉混浊的脑袋去到学校一看,并未发生暴动。上午望向教室的窗外,不见持棍棒的群众在校园徘徊,遇到的教师也没特别生气的模样。
桑幸焦躁地参加一点半的系务会议,围坐长桌旁的同僚虽然有些无精打采,但感觉一如往常。不愿错看掠过众人脸庞的不安,桑幸瞪大猜疑的双眼,却没任何发现。会议结束,桑幸耐不住焦虑,喊住坊屋副教授。
怎么啦?副教授一派轻松,神采奕奕,看不出半点阴影。桑幸再次确认,这不是脑袋有想法的人的脸,下定决心开口:“我想问一下薪水的事。”
“哦,薪水。”坊屋的语气不甚在乎,“听说会砍掉很多津贴,不过也砍得太离谱了吧。一般状况下,肯定会引发暴动。”
对嘛,果然还是该暴动——桑幸开心起来。话虽如此,坊屋的态度实在不像要掀起暴动。
“可是,嗳,这也没办法。只能打工撑过去。”年轻的副教授轻巧地丢下一句,便说要去和少林拳法社的学生吃饭。学生希望他扮“森鸥外”,他觉得在外头COSPLAY不太妥,又觉得搞不好会意外有趣,颇为犹豫——他撇开薪水问题,油腔滑调地讲起没人打听的事。
“房总工业大学的空手道社也会到场。老师知道房工大吗?对,就是日本第一的文盲大学,他们似乎会COSPLAY参加。对方要COSPLAY,我们不能输人——这岂不是人之常情?不是吗?果然不是吧。搞不好单纯是我喜欢COSPLAY。或者说,我是不是扮上瘾啦?啊,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桑幸回答“没有”,坊屋便说声“掰掰”,匆匆去变身“森鸥外”。
总之,这下就明白,不是只有桑幸的津贴被删。明白归明白,坊屋却不怎么介意,桑幸颇为疑惑。总不会是满脑子COSPLAY,忘记薪水的不对劲吧?还是,虽然津贴被砍,但金额因人而异?
“今后的时代讲求绩效,大学也要引以为本,不然说不过去吧?不论勤奋与否薪水都一样,老师们也提不起干劲,是不是?”桑幸又冷不防想起鲸谷教授的话。
那该怎么办?追上坊屋,问他拿多少薪水最快。不过,行得通吗?若坊屋的薪水和他八斤半两就没问题,证明薪水没搞错。万一坊屋拿的远远多过他……光想就恐怖。况且,如果坊屋的薪水较多,便无法证明桑幸的金额是错的。“你薪水多少?”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启齿。
还是得去事务室确认——桑幸下定决心,离开会议室后,直接走向事务室。薪水明细一早就放在外套胸前的口袋。对,去事务室,一切就会明朗。
桑幸踏出A馆。西校区一片绿荫,树影高大浓密,行经的学生仿佛都染上绿意。满是龟裂的建筑物阴森森,埋没在草木间,令人联想到废弃的医院。
穿过县道进入东校区。夕阳下,草坪围绕的全新大楼璀璨生辉,仿佛来到完全不同的大学。少了西区的阴郁,好似也失去知性。桑幸目不斜视,朝着建筑师竭尽全力盖的呆板八层建筑F馆前行。刚过下午三点,事务室应该还开着。
桑幸走过入口大厅右侧的通道,瞥见左侧写着“人事课”的门牌。那里掌管着教师薪水的相关事务。两道门中的一道开着,桑幸探头一看,长长柜台的另一头,几个穿灰制服的小姐坐在办公桌前。阴郁的空气从室内冷冷流出,桑幸不禁联想到即将倒闭的公司。走廊通风口的塑胶零件,仿佛在低喃“沉滞沉滞沉滞”般发出声响。建筑物很新,内部却又老又土,果然是盖在千叶的缘故吧。
若无其事地走进去,尽量轻描淡写、开朗地问“我想确定一下,这单子是不是哪里弄错”就行。对,就是这样。桑幸深深下定决心,为了调匀气息,先前往通道尽头处的厕所。他朝小便斗撇着不想撇的尿,不停告诉自己“没错,没啥大不了,根本没啥大不了”,折回人事课途中,却忍不住犹豫,过门未入。暂且出到大厅,再度折返,桑幸仍不敢踏进人事课,一路走至厕所。没办法,桑幸又尿一次。奇妙的是,明明刚尿过,还是挤出一点。人体真是神秘,桑幸默默想着,经过走廊,不知不觉步向大厅。
桑幸没察觉自己在办公室前来来回回,但人事课的职员早就注意到有个男人在门口徘徊,像懦弱的野兽般频频窥探室内。
那是在干嘛?不断出现在门口,脸上贴着恶心下流的笑……令人联想到庙会贩卖的玩具面具的那副表情,儿时某个黄昏,我曾在发生命案的住家附近空地撞见——离婚过两次的人事课长,突然遭噩梦般的回忆攫住。他悄声命令邻座的女职员,去打听那男人的目的。因为他怕得不敢亲自上阵。
女职员走到门口,恰恰遇上第四次从厕所折返的桑幸。于是,女职员问:“有什么事吗?”
桑幸大吃一惊。前一刻才想着“这次一定、一定要冲进办公室”,化身悲壮决心的结晶,对方却主动接触,吓得他快腿软。就像要捞水里的贝壳,冷不防竟遭贝壳一口咬住。
这完全是偶然,但女职员很年轻,算得上美人,于是桑幸益发狼狈。当然,说是美人,毕竟这里是千叶,而且是出自桑幸的观点。平常,桑幸便把特定年龄层的女性分类为“美女”及“非美女”。他心目中的“美女”,是出于“有没有资格成为自己伴侣”这种极端一厢情愿、痴心妄想的定义。
“请问有什么事?”
“这份明细是不是弄错?”
“明细吗?好的,稍等一下。呃,没有错,明细是正确的。”
“这样啊,谢谢。”
瞬间,桑幸脑海浮现一连串画面,怕得浑身冻结。眼前这个或许将与他结为连理的女性,如果知道他是赚不到几毛钱的家伙……
咦,这个人自称是副教授,薪水居然只有这么一点!简直吓坏我,那不是比我还少吗?这比打工族凄惨,难不成他是天生的窝囊废?还是当红的下流阶级?下流大学教师?我听过传闻,竟然是真的,好惊讶。
在这个阶段,桑幸压根没想到出于职务之需,对方随时能查到他的薪资。对方询问:“有什么事吗?”桑幸慌张回答“不,没事”,便踉踉跄跄地离开。
桑幸从F馆落荒而逃,宛如返巢的小动物般走回A馆。途中,他做出结论:这件事暂且搁着吧。即便真的弄错,也不可能永远错下去。行政人员迟早会注意到,并回溯修正,只要静心等待即可。不管怎样,不公不义总会得到平反。虽然得花上一点时间,正义必定会实现,忍耐到那时就行。贸然行动、操之过急不会有好结果,顺其自然才是王道。自然至上。
话说回来,薪水是由谁决定的?桑幸突然心生疑惑。他猜是理事长、校长或系主任,又觉得应该都不是。最后获得一个结论,薪水不是谁决定的,自然而然便是如此。没错,重要的是自然,顺其自然。今后就顺其自然吧,这是日本人至高无上的处世之道。
至此,桑幸也察觉自己隐约发现薪水并未弄错,而是自然决定的。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原来如此,他只值这点金额,有钱拿就该谢天谢地。
桑幸突然这么想,并非谦虚,而是出于拼命要刨挖出自身有多凄惨的自虐心情。提到坏心眼地嘲笑别人,谁都比不过桑幸。于是,前往A馆的路上,脸庞被浓浓绿荫覆盖的桑幸,彻底嘲笑自己一番。这种情况下,发出嘲笑的是桑幸,受嘲笑的也是桑幸,抵达A馆研究室时,桑幸感觉自己像栖息在石底阴湿泥土的蝼蚁。可是,就算是蝼蚁,不也坚强地努力求生存吗?桑幸鼻腔一阵酸楚。
此时,桑幸发现研究室前站着一个人。穿异样招摇的绿褐底黑条纹西装、提着古董般的红皮革小旅行袋伫立的男子,肯定是来彻底践踏他、把他推入更凄惨的深渊的地狱酷吏。那个提包里装着鞭子,将会拿来鞭打学狗爬的我的屁股吧。桑幸已能听到皮鞭的咻咻挥舞声。啊啊,请尽情凌虐我吧。反正我一无所有,没有东西可以失去。桑幸豁出去,大步走近男子,并出声招呼。
出乎意料的是,这名陌生男子说是为桑幸捎来福音的天使也不为过,所以,世间的发展与变化绝非直线性。尽管男子无法抚平桑幸饱受摧残的自尊心,却对经济拮据的他伸出援手,提供一个具体的方案。
而这也是桑幸卷入神秘事件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