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土局长坠楼身亡。自杀?他杀?高坠案件非常难以取得他杀证据,真空金属沉积建立奇功,从被害人衣服上提取清晰掌纹。但法医在取证回来的路上遭遇凶手故意制造的车祸,唯一的证物被销毁。警方如何让凶手认罪?
关键词:真空金属沉积 墨水
五一节前夕。
冯欣然和许晓尉带着十几名刑警正从一辆大货车上卸福利品,每人一箱苹果,一盒带鱼,刑警队的院子里飘着一股又咸又腥的带鱼味道。冯欣然捏着鼻子,说:“这味道怎么这么怪?不会是带鱼腐败了吧?”
许晓尉说:“外行吧?带鱼就是这味道,闻起来臭,吃起来也不怎么好吃。”
冯欣然远远看见苏采萱从大门走进来,抬高嗓门喊:“采萱姐,这些东西有你一份,别忘了来领。”
“算了吧,我的福利跟着局里走,就不领双份了。”
冯欣然耍贫道:“别啊,我们可早就把你当成自家人了,你不领我们可不答应。”
他们正逗着嘴,李观澜出现在办公楼门口,向苏采萱招手。她走过去,李观澜说:“铁西区有一起坠楼案,想请你过去援助一下。”
苏采萱问:“是不是昨天那起铁西区国土局局长肖景辉坠亡案?早晨才从报纸上看到消息。铁西区委已经给案子定了性,说死者生前患有抑郁症,工作压力过大,坠楼自杀。”
李观澜点头:“铁西区委当然希望这样了结,好尽快把事件平息下去。但是死者家属不同意,肖景辉的老婆庞玉梦是铁西区中医院院长,多少有些医学常识,说死者尸体上的许多伤痕是暴力击打的外伤,而且尸体的一截手臂断开,飞到距尸体几米远之外,她认定肖景辉是被人杀死的,还闹到了副市长杨群那里。杨群经常去铁西区中医院针灸,和庞玉梦很熟,就给铁西区区委施加了一些压力,说是不能草率结案。铁西区刑警队没办法,刚给咱们打来电话求援,我想让你跑一趟,做个权威的结论。”
苏采萱说:“庞玉梦这个人我听说过,出了名的难缠,你派给我的就没有好活儿。说来也怪,最近官员抑郁死亡的案子大有增加的趋势。”
“那不正好,你把这个现象当做一个课题研究,回来后写一篇论文,以后评职称用得上。”李观澜说。
苏采萱一笑:“多谢领导为我着想。”
肖景辉是从国土局办公楼的楼顶天台坠亡的。这是一栋十七层的高楼,楼下是坚硬的水磨石地面。肖景辉的尸体早已经被移走,现场用一圈警戒线围着,没有遭到破坏。
陪同来的铁西区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边路介绍案情说:“案发是在昨天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当时院子里有几个人在聊天,亲眼见到楼顶有人影一闪,一个人坠落下来。死者摔到地面时面朝下,流出大量血迹,左臂飞了出去,落在距离尸体七米远的左前方。”
苏采萱问:“怎么能确定死者是从楼顶跳下来的?”
边路说:“至少有两名目击者确定看见人影是从楼顶跳下来的,而且他坠楼的这一侧的办公室都是公用办公室,每间房里至少有三名办公人员,我们在案发后走访了全部办公室,秩序井然,办公人员们都能互相作证。”
苏采萱站在肖景辉坠楼的地方,向上仰望,这一侧是背阴面,每一层的窗前都装有围栏,窗边安装着空调。她对边路说:“帮我调一台高空升降机来。咱们现在到楼顶去看看。”
根据肖景辉的坠楼位置判断出的楼顶方位也拦着黄色警戒线,但是基本没有勘察价值。坚硬的地面上提取不到任何足迹,也未发现搏斗痕迹。苏采萱手持放大镜对天台的边缘一寸寸地检视,以期找到衣物纤维等痕迹,却也徒劳无功。
她对边路说:“肖景辉有没有留下遗书?”
“没有遗书,不过我们在他的办公室里找到十五个红包,里面共装有三十八万元,这也许是他自杀的原因之一。”边路说。
“哦,你已经认定他是自杀的了?”
边路说:“区里也认可这个结论,现在难就难在肖景辉的老婆死揪着不放,杨副市长也掺和了进来。不过我想市里会做他们的工作,今天下午市委常委会上就要讨论这件事,给案子定个调子。”
苏采萱嘀咕一句:“市委常委会有什么资格给案子定调子?”又说,“肖景辉有抑郁症是谁传出来的?”
边路说:“局里的工作人员都这样说。”
苏采萱追进一步:“是谁这样说,有什么证据?”
边路说:“局办公室主任王彪、副局长于大年、冷静,他们都说肖景辉在死前有严重的抑郁症症状。最近社会上关于肖景辉的风言风语很多,说他贪污受贿,滥批土地,挪用巨额资金,市纪委正在对他进行调查。而且肖景辉在上班时魂不守舍,常感到内疚和痛苦,和同事们交谈时流露出忧郁、烦躁和绝望的情绪。这些都是抑郁症的表现。”
苏采萱说:“好了,调查案子的事我还是少参与,升降机调来了没有?”
这是一台高强度铝合金升降机,虽然足够安全,苏采萱站在上面还是稍感到眩晕。高空中风很大,似乎要把她从升降台上吹下去。她在十二楼处停住,在窗口的空调的棱角处拍照,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刮下一些物质,装进证物袋里。又降到五楼,在围栏处拍照,从围栏上刮下一些物质,也装进证物袋。
下了升降机,苏采萱揉揉太阳穴,定定神,对边路说:“现在我们去看看肖景辉的尸体。”
忙活了大半天才回到局里,苏采萱又扎进实验室,把收集来的证物分类整理好,草拟出一份检验报告,然后打电话给李观澜:“结果出来了,没有他杀的痕迹。”
李观澜放下电话就直接走进法医实验室,说:“你能确定是自杀吗?”
苏采萱说:“暂时没有发现他杀迹象。这种高坠案件,自杀和他杀很难区分。一般来说,无论自杀还是他杀,高坠的尸体都主要表现为内损伤。由于在坠楼时,身体着地是在瞬问完成,体表并未与地面发生剧烈摩擦,所以尸体的内部器官损伤程度通常大大高于外表损伤。另一个特征就是损伤通常具有方向性,也就是说,只有着地的那一面损伤比较严重。我对肖景辉的尸体进行过二次尸检,尸体的主要损伤都表现在这两个方面。”
李观澜说:“也就是说,你得出的结果和第一次尸检结果相同。”
苏采萱说:“是,这都是基本的高坠验尸理论,刚走出校门的法医也不大可能会产生差错。我主要的工作是解释死者妻子庞玉梦提出的疑点。我在肖景辉坠楼的十二楼空调上发现了少许衣物纤维和血迹,经化验,这些证物都来自肖景辉的身体。也就是说,他在坠楼期间,曾在十二楼的空调棱角处发生磕碰,这可以解释他身上的疑似打击伤。”
“而五楼的围栏上则发现大量衣物纤维和喷溅形血迹,还有一小片骨骼碎片,这些物证也和肖景辉身上的伤痕吻合。他在坠楼期间,左臂挥舞时撞上了窗口的围栏,由于冲击力很大,他的左前臂在瞬问折断并和躯干分离,飞到距离他身体的几米远处落下。这是庞玉梦质疑的两个主要方面,却都不能构成他杀的证据。”
李观澜说:“既然这样,是不是可以用自杀定论?”
苏采萱说:“还是那句话,从法医的角度来说,高坠案件的自杀和他杀很难评判。除非现场留下明显的搏斗痕迹,或死者身上有明显的刀伤,或与落点方向相反的打击伤,否则无法做出公正的判断。我在做现场勘验报告时,不会明确地表达自杀的结论,只会注明暂时未发现他杀痕迹。至于外围的调查,那是你们刑警的事,恐怕也要取决于市委常委会的研究结果。”
苏采萱把市委常委会将要为肖景辉的案子定调子的事情告诉给李观澜。
李观澜说:“既然市委有这个本事,坐在家里就给案子定了调子,还要我们这些人忙来忙去干什么?”
苏采萱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可以做市委领导,而你只能做刑警。”
市委常委会讨论通过,定性肖景辉为自杀身亡,对其办公室里发现的红包不予追究,视为合法所得,返还其家属,并让市财政拨抚恤金一百万元,安排肖景辉的独子到市经贸委工作。
庞玉梦对市委的决定不敢做出反驳,而且对处理结果也比较满意,也就不再追究。
三天后,肖景辉的尸体火化。国土局工会为他举办了隆重豪奢的葬礼,区委、市委领导多人出席,肖景辉算是极尽身后哀荣。
就在肖景辉的案子在人们记忆中渐渐淡去的时候,李观澜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省纪委书记刘黎雄的秘书贾全打来的,说刘黎雄有重要事情要和李观澜交谈,请他在当天晚上到刘黎雄家里去。
李观澜从未见过刘黎雄,但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官声清正,此前在中纪委任职,曾查处多起涉及贪腐的大案要案,扳倒过近两位数的省部级官员,收缴赃款达数十亿元,有“铁面包公”的美誉。刘黎雄于三个月前空降到松江省出任省纪委书记,上任以来,并没有太大的动作,这时他突然约李观澜见面,而且是约其到自己家里会面,恐怕有重要事情商谈。
当晚,李观澜着一身便服,搭出租车来到省委住宅区门前,经门卫通报后,由刘黎雄家的保姆把他带进去。
这是一个宽大的客厅,装修得很古雅,中式家具,四壁挂满字画。刘黎雄坐在客厅一隅,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道德经》,他个子不高,黑瘦,留着寸头,一件白衬衫随意地塞在黑色裤子里,全没有省部级高官的官威和做作,倒像是国有企业里时常见到的锅炉工,或在马路边摆象棋摊的退休老头。
刘黎雄放下手里的书,示意李观澜坐下,露出笑容说:“年轻人,我到松江省来之前,听公安部的几个老战友说起过你,他们对你的评价很高啊。”
李观澜欠了欠身子,以示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的尊敬,说:“公安部有几位领导时常激励我,是提携后辈的意思。”
刘黎雄一笑:“客套话就不说了,我有事找你帮忙。”
李观澜表态:“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一定全力以赴。”
刘黎雄说:“最近那起铁西区国土局局长肖景辉坠楼案,你也参与调查了吗?”
“是,我们对这起案子进行了现场勘察,没有发现他杀的证据。后来市委常委会给这起案子定了调子,不许我们继续侦查。”李观澜说。
刘黎雄说:“我在到松江省任职前,就接到过实名举报信,是铁西区国土局纪检科科长胡荣华写来的。他在举报信里说,曲州市在审批土地方面存在着巨大问题,一些国内的地产商在曲州市低价拿地,甚至无偿征地,以达到囤积土地、哄抬房价、牟取暴利的目的,而肖景辉就是这个团伙中的关键人物。还有一些市国土局和市委、市政府的主要官员也被卷进了这起窝案。这封信不仅是实名举报,而且详细列举了肖景辉等人进行犯罪活动的时问、地点以及金额,可信度很高。我到松江省以后,正要启动对这起腐败窝案的调查,肖景辉却在这个时候坠楼身亡,我个人认为他杀的可能性很大。目前这起案子已经超出纪委的职责范围,需要刑警队的配合。所以我把你请到家里来,是希望你秘密侦查,找出肖景辉死亡的真相。”
李观澜说:“我对肖景辉的坠楼案也一直持怀疑态度,既然有您的指示,我就有理由补充侦查。不过市委常委会已经给这起案子定了调子,恐怕侦查过程中会遇到很大阻力。”
刘黎雄说:“我已经和公安部以及松江省委进行过沟通,这起案子你直接向我、松江省委书记和公安部副部长刘远汇报,不必听从其他任何指令。等案情水落石出以后,我会向曲州市委和市公安局说明情况。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希望你能把它承担起来。”
李观澜站起身:“观澜一定不辱使命。”声音镇定,且流露出无与伦比的信心和决心。
李观澜没有向苏采萱透露刘黎雄对他说的话,只说明他要重新启动肖景辉的案子,问采萱是否还有办法找到更多的有力证据。
苏采萱瞪起眼睛问他:“为什么?和市委顶着干,就算你不想升官,我还想保住饭碗呢。”
李观澜笑嘻嘻地说:“你不是为了饭碗罔顾正义的人,恰好我也不是,所以我们才能合作得这样愉快。”
苏采萱说:“合作愉快?有过吗?我怎么不大记得。”
李观澜说:“我暂时不能向你说明详细情况,但是可以保证,你一定不会因为这起案子丢了饭碗,我是拿着尚方宝剑来的。”
苏采萱从李观澜的语气中听出事关重大,就不再和他逗闷子,“好吧,我就同意和你膛一膛这趟浑水。说实话,我对这起案子也有怀疑,一个区国土局局长不明不白地死亡,市委又采取了那种暖昧的态度,简直是在侮辱我们的智商。”
李观澜说:“可仅仅是怀疑没有用,我们必须有铁证。”
苏采萱打开一扇柜子门,取出一个证物袋,“也许我们可以问它要答案。”
李观澜说:“这里面装的是一件衣服?”
苏采萱说:“不错,限量版阿玛尼西装上衣,市价三万五千元,是肖景辉坠楼时穿的,我在验尸时,觉得这衣服和他一起烧了怪可惜的,就给扒了下来。”
李观澜说:“难为你有心,你想从衣服上提取指纹?”
苏采萱说:“谈何容易,从衣服上提取指纹是法医的瓶颈,做衣物的材料,像是棉布、尼龙、聚酯和涤棉,通常检测到的指纹都是空印或者轮廓,可以看出指印的痕迹,但看不清具体的纹路,没有物证价值。退一步讲,就算是可以找到指纹,你怎么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朋友或同事之问互相拍拍肩膀,在衣服上留下指纹是司空见惯的事。”
李观澜说:“那你为什么要保存肖景辉的衣服?”
苏采萱说:“因为我希望能从这上面提取到凶手的掌纹。如果是有人推肖景辉下楼,那么一定会用一只手或两只手用力,会在肖景辉的衣服上留下清晰的掌纹。掌纹和指纹一样,有权威的证物价值,而朋友同事之间的接触,也不会把完整的掌纹留在衣服上。”
李观澜眼前一亮,“那你为什么在这之前没有检验衣服上的掌纹?”
苏采萱说:“技术上有困难,我们局里做不了,省厅也不行,只有公安部痕迹检验中心有这个技术,而且造价昂贵,需要用到黄金。”
李观澜说:“你这么一说,也提醒了我,以前听人提起过这项技术,好像是叫做真空沉积什么的。”
苏采萱说:“是真空金属沉积。先是要把织物放置在真空中,然后使黄金蒸发形成金蒸气,与织物接触后金蒸气会凝聚,均匀地附着在衣物的表面。由于掌纹一般由汗液和油脂的混合物组成,金蒸气可以透过这层屏障,而不会附着在指印表面。然后,再使金属锌蒸发,形成锌蒸气,锌与金混合后呈现灰色,而有指印的地方呈现衣物的本色,从而得到一副完整的掌纹。”
李观澜赞叹:“科技的魅力真是无穷尽。这起案子事关重大,无论耗资多少也要拿下来。你这就跑一趟公安部痕迹检验中心,费用由队里出,等破了案我再向上面申请报销。”
苏采萱说:“行,这事我愿意做,以前只在书上读到过真空金属沉积法,早就想目睹一次了。”
苏采萱起程以后,李观澜根据刘黎雄提供的举报信中的线索,派出马文冲和冯欣然,率人对铁西区国土局副局长于大年、冷静和局办公室主任王彪进行监控,争取拿到他们与房地产商私下交易的有力证据。
也许肖景辉的死给他们带来了震撼,被监控的三个对象都表现得异乎寻常的规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连“一杯水酒一支歌,一个美女来按摩”的日常活动都极少参加,更没有和生意场上的人来往。
马文冲对李观澜说:“他们惊了,恐怕短时间里监控不出什么来。使手段吧,监听他们的电话。”
李观澜说:“在他们露出违法迹象以前,暂时别使刑侦手段。社会上不是有句话,每个贪官后面都有一个女人,调查他们的私生活,看他们在外面有没有包养情人,争取从后院打开缺口。”
李观澜和实名举报肖景辉团伙的胡荣华进行了一次秘密接触。
胡荣华四十五岁左右,面皮白净,长相秀气,戴一副金属框眼镜,书生气十足。他和李观澜面对面坐在一问临街的咖啡厅里,用左手把弄着搅拌咖啡的调羹,十分笃定地说:“肖景辉是被人杀死的。”
“你有证据吗?”李观澜问。
“有。肖景辉被纪委约谈后,就坠楼死亡,这是他的团伙中的人杀人灭口。肖景辉从来没有过抑郁症,他整天花天酒地,依红偎绿,日进斗金,怎么可能抑郁?他让别人抑郁才是真的。他的同伙编造他抑郁自杀的借口,无非是制造假象,干扰公安机关办案。”
李观澜又问:“你可以这样怀疑,但是办案子需要证据。肖景辉坠楼前,你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胡荣华停顿了一下:“肖景辉的办公室和我的办公室在同一楼层,他坠楼前我倒没有察觉到异常,但是他坠楼时,楼下有一声巨响,然后就是一片骚乱,这时我们这个楼层也有许多人打开门冲出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潜意识里似乎想到了是肖景辉出了事,所以格外留心了周围的动静。我看见一个人影在消防门那里一闪而过,应该是局办公室主任王彪。”
李观澜接着问:“消防门是通往楼顶的唯一通道?”
“是,所以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消防门前的人影,一定就是凶手。”胡荣华回答。
李观澜说:“既然那个人影稍纵即逝,你怎么能确定就是王彪?”
胡荣华说:“一定是他,他是肖景辉的心腹,掌握肖景辉的许多秘密,当然也和肖景辉共同实施了多次犯罪。如果肖景辉撑不住,第一个供出来的人就会是王彪,所以他最有杀害肖景辉的动机和机会。”
李观澜想胡荣华先人为主,认为王彪是杀害肖景辉的凶手,就凭主观左右了自己的证词,不足采信。他也不点破这一点,说:“谢谢你提供的这个线索,我还有件事情请你帮忙,你能不能帮我弄到国土局里和肖景辉关系比较密切的人的掌纹?”
胡荣华似乎没明白,问:“掌纹?”
李观澜说:“对,整只手掌的掌纹,左右手都要,越清晰越好。你是纪检科科长,应该有办法。”
胡荣华答应下来。
三天以后,苏采萱从北京给李观澜打来电话:“事情非常顺利,在肖景辉的外套的后背上取到了一枚完整的掌纹,包括指纹都很清晰,足以证明肖景辉是被人推下楼的,这可是铁证。真空金属沉积法贵是贵了点,也算物有所值。”
李观澜十分高兴,“你这次又立奇功,回来后我个人犒劳你。你几点的飞机,我让欣然到机场去接你。”
一路上,苏采萱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肖景辉坠楼时穿着的外套,以及公安部痕迹检验中心从外套上取得的掌纹的原始拓片。它们是这起坠楼案的至关重要也是唯一的线索,一旦遗失,即使警方明知凶手是谁,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逍遥法外。
这种高坠案,如果凶手具有足够的反侦查能力,几乎是无据可查的死案。
坐上冯欣然的车,苏采萱说:“你们警队也太寒酸了,你现在好歹也算是中层干部了吧,怎么开这么一辆四面漏风的破车?要是执行任务,恐怕连拖拉机都能甩你几条街。”
冯欣然说:“哈,我很知足了,刚来警队时,还骑自行车出现场呢。据说李队刚进警队时,有一次就是骑着自行车,绕曲州城大半圈,愣是生擒了两名持刀劫匪。”
苏采萱说:“他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和现在能比吗?”
冯欣然说:“现在也不富裕,队里有三分之一的中层还没配车。我开的这台是十几年的老车了,再有两年就要报废了。”
过了收费站,开上高速,没走多远,就被迫停下来。前面发生了拥堵,估计堵了至少有两三里,一眼望不到头。天气燥热,司机们的心情也异常焦躁,有的走下车,站在路边抽烟,嘴里骂骂咧咧地诅咒着;有的就坐在驾驶室里,不停地鸣笛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冯欣然下车询问现场的交警,说是有一位大领导要来,所以封了路。由于这位大领导临时有事耽误了行程,交警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解除封锁。
冯欣然回到车上问苏采萱:“怎么办?等不等?”
苏采萱说:“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案子耽误不得,走小道吧。”
冯欣然有些为难,“小道太难走了,还有一段土路,泥泞得很。”
苏采萱说:“那也比耗在这里强吧?万一大领导有饭局,High(高兴、疯狂)上几个小时,我们要耗死了。”
冯欣然说:“那就听你的,咱们抄小路回去。”
其实所谓的小路,是附近居民和过往车辆在高速边的土丘上压出来的一条便道,约三米宽,既曲折又凹凸不平,曲州的夏季多雨,这条路也就泥泞不堪。
破车走破路,颠簸得苏采萱的心忽上忽下,想抱怨几句,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往往怨气刚冲到嗓子眼,又被车子的颠簸给憋回去,说不出的郁闷。
看看前面转个弯,就可以拐上国道,苏采萱用力吐出一口气,努力排遣出胸口的压抑。冯欣然扭头看一眼她的怪样子,吐吐舌头,没敢说话。
就在这时,电光石火般,一辆看不见车牌的泥头卡车从转弯处发疯一般地冲出来,摇摇晃晃地向他们的车撞过来。
距离是如此近,冯欣然完全来不及做出反应,下意识地一打方向盘,向右侧的陡坡冲下去,但是车尾还是被泥头车撞到。他们的车子在撞击力的作用下甩了过来,车子左侧结结实实地贴在泥头车上,发出一声巨响,苏采萱和冯欣然同时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已经是八个小时以后,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从头到脚缠着绷带,被裹得像一个行家包的粽子,严密而结实。苏采萱睁开眼睛,就看见李观澜和其他几位局领导坐在她的病床前,关切地注视着她。
苏采萱试图说话,脸上却立刻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只好放弃张开嘴的努力,勉强牵动下嘴角,算是打招呼。
李观澜露出喜色:“终于醒过来了,你已经昏迷八个小时了,医生说你的右腿胫骨和两根肋骨骨折,好在只是断裂,休养一段时问就会愈合,也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
局长金水咧着嘴笑呵呵地说:“冯欣然比你早两个小时醒过来,也受了伤,好在不严重,可把我们都吓到了,咱们局十九个月没有民警殉职了,千万别被你们两个破坏这个成绩。”
这话说得苏采萱心里相当别扭,这是为受伤的警员庆幸还是为他自己侥幸?鬼知道。
领导们走后,李观澜向苏采萱介绍了车祸的情况。
由于肇事现场非常偏僻,又处在两条交叉路的视觉盲点,没有目击者。
从车轮的痕迹看,肇事的是一辆东风牌货运车。
肖景辉坠楼时穿的外套和从外套上提取的手掌印模本丢失。显然是被肇事者取走的,也印证了这不是一起突发事故,而是有预谋的作案。
李观澜说:“凶手的能量和穷凶极恶程度都超出了我们的预测,是我大意了,没能避免这起事故,是我的责任。”
苏采萱咧咧嘴,表示不该怪他。
李观澜说:“好在你和欣然都没出太大的意外,而且这样一来,案子就更明朗了,凶手从幕后走向前台,正式向我们宣战了。”
两天后,正午,艳阳高照。
李观澜打开办公室的窗户,让微风和花木的清新气息吹拂进来。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徐徐吐出,似乎心情格外轻松。他坐到办公桌边,刚要拿起电话,铃声却突兀地响起来。接起来,是国土局的纪检科科长胡荣华打来的。
胡荣华说:“沈支队,我在刑警队楼下,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胡荣华带来了国土局的三名嫌疑人的掌纹。六只掌纹,清晰地印在六张纸上,并标注了主人的名字。
李观澜说:“真是难为你了,怎么做到的?”
胡荣华哈哈一笑:“不难办,找个江湖医生,到局里转一圈,吹嘘用掌纹的病理线诊断病症的神奇功能,他们几个就深信不疑。这些贪官,惜命得很,江湖医生说用扫描仪印下掌纹,回头仔细研究,他们就乖乖照办了。”
李观澜说:“你真有办法,我刚才正要给你打电话问这件事的进展。”
胡荣华说:“你交代的事情,我一直放在心上,这是事关腐败的大案子,不能掉以轻心。”
李观澜说:“省纪委的刘黎雄书记转给我一封举报信,是你写给他的,里面详细列举了肖景辉团伙近些年来通过审批土地、低价转让土地大肆敛财的犯罪事实,如果这些事情属实,将是一起国内罕见的巨额贪污舞弊案。”
胡荣华信誓旦旦:“绝对属实,我用党格和人格保证。”
李观澜说:“这里面有许多细节,例如肖景辉于2005年7月,以每亩七十元的价格出售给房地产巨头兰桂苑二百亩土地,而他本人从中套利三百万元;再如2007年2月,肖景辉将所辖区域内一块黄金商业地段以十年免租金的优惠条件转让给通达商城,他从中获利七百万元。这些细节,都是秘密的私下交易,你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的?此外,肖景辉作为一个区的国土局局长,显然并没有这样绝对的权力促成这么多权钱交易,其中应有更有力的人士在幕后支持,而你并没有提及幕后的人员。”
胡荣华瞪大眼睛,激动地说:“李支队,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作为国土局的纪检科科长,职位虽然卑微,却从未敢忘记为民请命,在其位谋其政,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搜集肖景辉团伙的犯罪证据,举报信中的内容,都是我辛勤工作的结果。至于有些幕后人士,不在我的视线之内,那并不是我的失误,这需要你们执法机关的支持和配合,才能彻底水落石出,揭开笼罩在曲州市房地产界上空的巨大黑幕。”
胡荣华越说越慷慨激昂,以至于到后来眼中泛出闪闪的泪光。
李观澜静静地聆听,稍停顿半分钟,以使胡荣华的情绪平静下来,然后说:“不管怎样说,你的这封举报信非常宝贵,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客观上都为执法部门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线索。不过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兰桂苑事件中,你也从中获利二百五十万元,而且这起权钱交易的始作俑者就是你,兰桂苑集团的副总裁惠美娟对这次行贿过程供认不讳,这里有一份她的供词。”
胡荣华扫了一眼李观澜摊在他面前的供认书,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说:“这是诬陷,别有用心的诬陷!为什么我们站在反腐一线的斗士总是成为敌人的首要目标?总是会被对方反泼一身污水?我们的社会病了,无论遭受多少委屈,遭遇多大苦难,我都愿意做一名社会的外科医生,切去它身上的毒瘤。李支队,你愿意相信我吗?”
李观澜没有正面回答,等他发泄完,挥手示意他坐下,说:“我掌握的关于你以权谋私的证据,并不止这一份,至于它们是纯粹的诬陷,还是你本人在贼喊捉贼,举报肖景辉不过是团伙纷争,内部反目,还有待证实。不过你在肖景辉城门失守,即将向纪委坦白他的犯罪事实之前把他杀害,恐怕也是为了掩盖你自己的犯罪事实。”
胡荣华愣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我杀害了肖景辉?哈,哈哈,哈哈哈,我为什么要杀他?你是做刑警的,请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观澜平静地说:“你杀害肖景辉的动机,还要由你自己来交代,不过我推测的内部纷争、杀人灭口的动机,多半不错。”
胡荣华讥讽他说:“‘推测’‘多半不错’——这就是一个刑警队长说出来的话,你不为自己的模糊态度脸红吗?”
李观澜微笑说:“刑警队长不是神仙,当然无法窥探你的内心世界,但是你杀害肖景辉的事实却是证据确凿。我们的法医去公安部痕迹检验中心提取物证的事情非常隐秘,凶手却能掌握她的行踪,这是你暴露的第一个漏洞。”
胡荣华阴阳怪气地说:“小心内鬼啊。”
李观澜说:“你是看多了《无问道》电影吧,我对我们的刑警队员有足够的信任。我在此之前,做错了一件事,就是请你帮忙搜集国土局的三名嫌疑人的掌纹。那时,我还把你看成是自己人,所以没有想到对你保密。以你在纪检岗位上的丰富经验,以及不算太差的智商,自然能明白我让你收集掌纹的目的,这促使你铤而走险,制造了一起车祸。那天刚好有一位大领导路过曲州,造成高速公路封堵,为你作案提供了便利条件。”
胡荣华撇撇嘴说:“你可以这样想,不过我提醒你,我们虽然岗位不同,却都是办案子的,要用证据说话。”
李观澜说:“我既然能对你说这些话,当然有证据,我在车祸发生后,就怀疑到你,而法医苏采萱事后又告诉我,印在肖景辉坠楼时所穿西装背部的掌纹是左手留下的印迹,这证实了我的怀疑。因为在和你第一次接触中,我已经注意到你是左撇子,你在调咖啡、挪椅子时,用的都是左手,而凶手要推肖景辉坠楼,一定会用最有力、最灵便的一只手,所以会把左手的完整清晰的掌纹留在肖景辉的衣服上。”
胡荣华说:“我是左撇子,这不是什么秘密,许多人都知道。你就凭这点判断我是杀害肖景辉的凶手?何况,那个法医从北京取回来的证据已经丢失了,凭什么证明留在衣服上的掌纹是左手?”
李观澜直视胡荣华说:“证据丢失这件事只有刑警队内部的少数几个人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胡荣华被李观澜的反问镇住,脸上掠过紧张惊恐的神色,旋即又恢复正常,说:“你刚才一直在说到北京取证的法医遭遇了车祸,我当然能想到肇事者是奔着证据去的,这有什么难猜的吗?”
李观澜说:“就算你心思灵敏,自己猜到的。不过你还是忽略了一件事,苏采萱是一名有十年经验的资深法医,曾屡次在大案要案的证据辨识工作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松江省乃至全国的业界都有一些名气。”
胡荣华说:“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李观澜说:“我是说,你的对手很强大,你虽然趁她昏迷不醒时取走了证物,可是她仍有办法让你留下痕迹。”
胡荣华的思路完全被李观澜牵制住,下意删:“我留下了什么痕迹?”这句话几乎等于承认了他就是作案人。
李观澜笑笑说:“在衣服上提取掌纹的技术不仅复杂,而且价值不菲,需要用到金粉,是名副其实的金手印。这样昂贵的证据,苏采萱当然会采取保护措施,她在证物袋的封口处使用了墨水,任何人用不正确的方法打开证物袋,都难免会留下痕迹。所以你虽然已经销毁了肖景辉的衣服和我们费尽周折得来的金手印,却无法抹去墨水的印迹。”
胡荣华哼一声:“胡说八道,什么墨水?”
李观澜说:“你也许还不知道你家里已经有了墨水留下的痕迹,因为在你打破它的时候,它并不会显现出任何印痕,要在几个小时后才可以看到。墨水是一种神奇的产品,由丙烷、丁醇、纤维素等成分组成,无论吸附到光滑还是粗糙的表面,都无法轻易擦去,无论是酒精、洗涤剂、漂白液,都不能使它消失。这就是墨水的奇妙之处,发达国家的一些大银行、贵重品商场,都会把它用于物品的标签上,以防窃贼。你不知道这种东西不奇怪,在苏采萱告诉我之前,我也没听说过。当然,她还向我解释了怎样安全移除墨水的方法,不过你已经用不到了,我就不再向你赘述。”
胡荣华听得楞眉楞眼的,张大了嘴合不拢。
李观澜说:“今天上午你上班后,我们的刑警持搜查令进入你家里,在卫生间的地板、墙壁和洗手池上,都发现了墨水的痕迹。得知结果后,我正要把你请过来,你却主动登门。我现在请你解释,墨水在国内市场上并没有出售,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是在银行里行窃,还是偷取了公安部检验中心的证物?”
胡荣华的防线彻底崩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喃喃自语地念叨着:“百密一疏,到底还是栽到了你们手里。我承认是我杀死了肖景辉,是我想撞死那两个警察,都是我干的,反正我贪污的那些钱,被查出来也逃不过一死。我五十来岁了,多大的罪也遭过,多大的福也享过,死就死了,没什么可遗憾的。”
根据胡荣华的供述,揭开了曲州市的国土大案黑幕。四名省部级官员、七名厅局级官员、十三名处级官员和三十几名科级官员落马,锒铛入狱。这起震惊全国的国土大案,涉案金额达数十亿元,终于告破。
因保密工作需要,无法在这里详述真空金属沉积和墨水的工作原理。把他们记录下来,只为了警示那些存有侥幸心理的小贼、大贼、窃钩贼和窃国贼,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日新月异的科技,以及战胜凶顽的智慧和决心,终究会把一切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勾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公平和正义,比太阳还要光辉。